番外 尘埃落

桦音篇

我曾见过一条苍龙,他周身银白,从终南山飞起,又在天虞山落下。那时我不足百岁,尚且是孩童身量,我的父亲抚摸着我的头,他说:“你看,那就是龙。”

彼时我心智未通,只看见父亲眼中对我的希冀,却没看到藏在那希冀之后的,更大的失望。他长久地叹息,冲着终南山的方向,然后说:“孩子,有些事命中注定,实在是强求不得。”

这注定了,我是一个不被他们喜欢的孩子。

我深知父母讨厌我是一条巴蛇,以至于在天界的这些年,我很少化回原本的模样。只有一次,我忙里偷闲,留得半刻休憩,我安逸地化成巨蟒盘踞在天河尽头,还没等我睡着,便听见少女哭喊着求救的声音。

我瞥了一眼,原来是梼杌追逐着一个黄衫丫头,梼杌张着血盆大口,下一刻便要卷起舌头吞了她。

我不忍见那丫头被它吞下,事态紧急,便以巴蛇的模样挡在那丫头与梼杌之间。梼杌亦不愿恋战,虚晃了几招,随后便离开了天河,逃回天虞山去。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窥到本身,乌黑的、丑陋的,还有那些发青的鳞片。天界中人皆以我巴蛇的身份为耻,我眼睁睁看那丫头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她说:“我……我叫纤月,你是谁?”

“我是桦音。”我道。又不敢多言,只能慌乱地离开天河,仿佛是在逃离。

我仍旧变回仙君的模样,我喜欢穿白衣,月白,蓝白,戴银冠,那样干净,和我原本的乌黑与丑陋全然不同。我路过红鸾司,听见嫦娥尖锐的嘲笑声,她说:“浑身惨白惨白的,哪有这么丑的锦鲤。”

浮玉那时便在红鸾司当差,她见我进来,赶紧拽了拽嫦娥,示意她不要多嘴。

“今天红鸾司好像格外热闹?”我问。

浮玉讪讪笑了:“小仙前几日下凡历练,故此带了些小玩意儿回来送给诸位仙家。”

她又道:“有些俗世的物件,也有些活的小东西。”

我见嫦娥怀中抱着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便追问浮玉:“可还有什么活物,一并赠我一只吧?”

“好看的都被挑去了。”浮玉指着水中一尾小小的锦鲤,“就剩这一只了,原是小仙随手救下的,觉得有缘,这才带回天界。”

哪有这么丑的锦鲤,我当即笑出声来,它浑身都光秃秃惨白惨白的,只有头顶点了一小块红色。

“就它吧。”我随意一指,那锦鲤便被一团水包裹着,半浮在我手上。

我把它丢在离香池里。听浮玉说,凡间的鱼可能是吃蚯蚓虫子一类的,某日闲暇之余,我跑到凡界抓了不少虫子,等我拿回来再一看,原来这尾鱼仅仅靠吃花瓣便足够果腹。

这样不挑食,倒也不错。我看看那杜鹃花瓣,又看看手里的虫子,实在觉得这凡界的虫子还不如天界的花瓣有助修为。

有了这尾锦鲤陪伴,似乎无趣的日子也逐渐有趣了起来。

然后,我就认识了那条龙,我孩提时见到的,那条浑身洁白映着银色光芒的苍龙。那是我奉父亲之命去引渡一位仙家,我看到那条龙穿着玄色衣衫,他道:“你便是桦音仙君?久仰久仰,在下名叫沧弈,以后还请仙君多多照拂。”

明明他更适合穿这身白衣,我想,这是一个我敬仰着,却命中注定攀不到的高峰。

“沧弈仙君是真龙化就?”我笑着道,“九重天上唯一一条龙,实在是令人羡慕。”

他当然听不出我这般嫉妒,彼时我们都没有想到,原来我与他的纠葛,就从这一面之缘开始。

“天界孤寂清寒,如果沧弈仙君住不惯,大可来飞霄宫找我。”我客套道。

如果我能预见这之后的事情,恐怕我万死都不会说出这句话。

那是我渡劫的前一天,沧弈来到飞霄宫,我们俩博弈三局,每一局都以我惨败收场。

“桦音,你可知你为何赢不了我?”他问道。

我摇头:“不知。”

“因为你性格软弱,筹谋得过于烦琐,我还没进入你的圈套便将你反杀。”沧弈说。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透我的这些心思,也注定了我们俩这样周旋。

沧弈说得没错,我的确性格软弱,否则也不会对天帝与王母俯首帖耳、言听计从。我羡慕他,羡慕他是一条苍龙,羡慕他这样潇洒快活,我总是以一种仰视的模样看待沧弈。

在邺城的日子,我依旧过得唯唯诺诺。我不是桦音仙君,我成了一个不被母亲喜爱的太子。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但是,我遇见了一个女孩。

那年上元佳节,我在茶楼设局,帷幕拉开时,我看到少女奔我而来,她笑着说:“恩公,我又见到你了。”

我不记得天界的事,却觉得这个少女似曾相识。她好像也很愿意与我在一起,我便默默地一并接受了她对我的好。

她叫我恩公的时候,她说要嫁给我的时候,我问过她,什么是爱。

我明知道她说错了,却没想着教她改正,那时我已经陷入一种恐慌:倘若有一天,她分得清这几种情,是不是就不会再爱我?

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玄清宫烛火如豆,我那个在人间的父亲,他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道:“音儿,我并非不爱你的母亲,我只是,没有能力保护她。”

身为君王最大的痛苦,是面对着自己需要保护的东西,却没有那个能力和资格。

我想到那个少女。

所以我加倍对她好,没过多久我就成了皇帝,我告诉她:“你放心,我能保护你。”

她点头,然后冲我微笑。午后的阳光穿透斑驳的树影,尽数照在她眼中,我甚至以为那就是永恒。

可是,天道从不会对我施以怜悯。

沧弈出现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在朝堂上藐视我的权威,这次终于将心思放在她身上。

中秋当日,我眼睁睁看着他将大氅披在少女身上,我躲在重重叠叠的红栏杆之后,我听见少女拒绝他的声音,清晰又干脆。

可是,她还是走了。

我在东华门的城楼上站了许久,是沧弈的强势将她掳走的吗?其实不然,我清楚地知道,是因为我自己的软弱。

可是我不敢承认,我只是想,终有一日杀了沧弈,她就会回来。

当我决定娶纤月的那天,我便想起天界的一切。我了然,原来我渡的劫便是情劫,情归何处,自是在素绾身上。同时我也知道一个让我惊愕的消息,原来我一直仰视着的沧弈,便是当今魔界世子,即将即位的下一任魔界界主。

从决定放弃素绾的那一刻起,我就重新变回了仙。大婚前一日她来找我,我有那么多的故事说给她听,我想给她讲飞霄宫,讲离香池,可是她看到了我袖中的银镖,然后脸色苍白地质问我:“是你?”

我无法回答,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做过的。

所以她不顾一切地站在沧弈面前,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情况,我没想到的是,沧弈会突然刺伤她。

一个是我仰视的人,一个是心爱的人,这天道从来不会有半分怜悯我。

沧弈说得对,从始至终,我都一样软弱。

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判素绾净火之刑,却不能为她辩解、争论,或者说是不敢。我看到她的眸子毫无光彩,空空****的,好像一个没了魂魄的游魂。

那是我的光,如今却暗淡了。

如果不能为你消减这份痛,那我愿意与你一起承受。

我曾为她捏造了一个清明梦,我窥探着,试图能在梦中看她快乐,试图能让她在梦中对我有一星半点的喜欢。可是事实又证明,她不计回报地奔向沧弈,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你明明知道清明梦,为何醒不来?”我带着仇恨的心思,毁坏她在梦中种下的花草,“为何不愿醒?”

这样的结果就是,她不快乐,我也不快乐。

她仍旧叫我恩公,这两个字越是含着深情,我就越是心慌,我恐惧于鳞片的谎言被拆穿,我偷偷看过她的内丹,那里面分明是一片龙鳞,青绿色的,那是沧弈的逆鳞。

我第一次产生了杀死沧弈的念头。

这些不断发酵的矛盾,终于在玉清真人讲道的那天爆发。

她再一次被沧弈带走,在我面前,我的母亲第一次向我展露她少有的温柔,她说:“孩子,有一个办法,杀了沧弈。”

她说:“事成之后,我会允许你娶那个仙娥。”

我不愿去,我实在不忍心再欺骗素绾。

“难道你不想知道,素绾到底爱不爱你吗?”她笑了,“孩子,这是绝妙的机会。”

在瑶歌面前,纤月化成沧弈的样子,用偷来的剑刺穿我胸膛。我看到素绾为我流泪,她说:“瑶歌,你若能救恩公,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要我的命也行。”

我明知道那不是爱,却自欺欺人,沉浸于她给我的好。

事情就像母亲想的那么顺理成章,素绾杀了沧弈,天界灭了魔界,从此干干净净,万世升平。

可是我的光,再也不会将明亮投在我身上。我已经为这场欺骗付出了最大的代价,我永远地失去了她。

沧弈并没有死,他的残魂化作一丝执念,栖身于一缕长发中,任凭父亲用尽办法,都无法彻底杀死他。

玉清真人说,这是执念,爱得太深,所以疯魔。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因为所爱之人不死,便让他死在所爱之人手中。

我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能如沧弈一样爱她,所以在纤月提出欺骗素绾,假借素绾之手杀了沧弈时,我果断地拒绝了她。

我说:“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回。”

但是我没想到,我也成了被算计的人。

“你去选择你喜欢的人吧,”母亲说,“倘若素绾答应,本尊会允许你们成婚。”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找到素绾,没想到她终于答应了我,她的眸子里虽然没有喜悦,但是我相信,以后的日子还长远,我可以让她变回那束光,干净清澈,无忧无虑。

可是成婚当日,我却被母亲锁在飞霄宫,我无法脱离她的禁制,恍然醒悟,原来自己也成了这场局中的一颗棋子。

我突然就懂了素绾的苦,原来被骗是这样的滋味。

我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的,长剑穿透她纤细的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想告诉她,我没有骗她,这次我是真心实意的要与她长相厮守,我没有骗她。

可是没可能了,她变成一束光消失,像来时一样的突然,她就这样走了。

从此天与地,再无我所爱的人。

如天帝所愿,我娶了纤月,成亲当日我并未回到飞霄宫,我说:“你一直想当我的仙妃,现下如愿以偿,应该开心了吧?”

我说:“整个飞霄宫都是你的。”我脱下那身喜服,“纤月,你就好好享受着仙妃的荣耀吧。”

自那以后,我又孤寂地活了几千年,饮酒,发疯,或是沉睡。

浮玉突然找到我,她劝我:“仙君,其实姻缘簿上写着,您与素绾仍有一面之缘。”

“是何时?”我问她,“什么时候,多少年之后,本座可以等。”

“缘分不知何时来,也不知何时去。”她说,“您总不希望最后一面,她看到这样的仙君吧?”

不,我要和她解释,我要与她解释清楚,我没有骗她。

为了遇见她,我在人间走了许多路,蓬莱仙岛,长白雪山,我幻想着与她重逢,这就像一个美好的梦。

梦终于醒了,在天帝的寿宴上,诸仙齐聚,我偷偷去了红鸾司,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我想知道,到底何时才能见到她。

我翻开姻缘簿,见那红纸上唯有四字而已:

此生缘尽。

我自此离开天界,再没有回来。

又过了万年,魔界异军突起,一个叫戎祯的孩子血洗天庭,成了新的天帝,统领着三界新的秩序。

然而,这些与我都无关了。我独守着天虞山,种了许多虞美人,就如素绾梦中的一样美。

神仙的万年寿命,终于也到了尽头,我听凡人说,将死之时,人会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东西。

那日天虞山下了雪,我和往常一样侍弄着虞美人,隐隐约约,我听见素绾在叫我,她说:“恩公,我回来了。”

我抬起头,但见花海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朝我伸出手,一如万年前那样干净清澈,仿佛一束光似的,亮得刺眼。

我说:“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纤月篇·

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恶人,在素绾的故事里,我毋庸置疑是那个角色。

我是一个坏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叫翠岭山的地方。那个小小的山谷,有清风,有溪水,有高大的乔木,我曾见过风吹动河堤的芦苇,芦花飘飘扬扬落在我头上,像夏日的雪。我喜欢春天时淡黄色的雏菊,它渺小的、细碎的,但是开得骄傲自豪,仿佛向每一个欣赏它的人展示着来自太阳的光彩。

我与我娘住在这里,日子安逸且快活。在我的记忆里,我娘绝不像其他的农妇那样聒噪无知,她永远穿着素净的绣花衣裳,戴一只碧绿的玉镯,盛夏天,她为我摇着扇子,讲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来自书上的奇闻轶事。

听村人说,我爹曾经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因为得罪了恶人被人所杀,我娘为了躲避仇人追杀,就与我久居在翠岭山这处桃源仙境。

对我来说,“爹”这个字眼是模糊的。

那年,我十五岁。

翠岭山富饶祥和,人人都善良淳朴,我以为我会长久地居住在这里,嫁一个平凡的人,相夫教子,了此一生。

直到那场饥荒爆发之前,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事情最先有了征兆的时候,是春雨的延迟,乃至消失,随后夏天很快到来,土地被晒得龟裂,仿佛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我眼睁睁看着人们饿死。我知道,人不是一下就会饿死的,我们杀了种地的耕牛,杀了为村庄看门的黄狗。那年秋天,翠岭山连田鼠都没有,干干净净,什么都吃光了。

他们把目光放在人的身上。

那段时间,有人接二连三地消失,村中常常飘出骨头汤的香味儿。我回家问我娘,我说:“娘,他们在哪儿弄来的吃的?”

“嘘!”我娘伸手捂住我的嘴,“千万别乱提,就当什么也不知道,知道吗?”

析骨而炊,易子而食,我曾经听我娘讲过的故事,如今就在我身边发生。

渐渐地,几个平时找我玩的小伙伴也不见了,他们的父母哭喊着寻找自己的孩子,却没顾得上擦干嘴角的油光。

我害怕极了,我说:“娘,咱们怎么办?”

我娘就挎着竹篮,走到好几个山头以外挖野菜、剥树皮。在那里,我看到一座王母庙,我娘虔诚地下跪,叩头,然后祈祷。她说:“求求王母吧,她不会看着我们饿死的。”

我至今不知道,神是否真的能听到人的祈祷。可是我不敢放弃这最后一点希望。我学着我娘的样子,小声说:“王母娘娘,倘若您真的听得到我祈祷,就让我做一个神仙,永远离开这里吧。”

那天,我们没有回得去家。

我们回到翠岭山,还没进门,就看到族长带着一群壮汉守在我家门前。他们高举着火把,振振有词道:“一定是山神对我们发怒了,族长已经收到山神托梦,山神要你的女儿做祭品。”

“呸!”我第一次见我娘那么失态,她疯狂地推开那群男人,大声叱骂,“放狗屁的山神托梦,你们把自己的孩子吃了,现在把主意打在我女儿身上了,都给我滚远远的,放狗屁的山神……”

慌乱中,一个男人抓住我的胳膊,他高声喊道:“抓到了,我抓到了,快点把她抬走,去拿给山神做祭品!”

火光映在那群人眼中,他们流着口水,癫狂地抓住我,高声欢呼尖叫,那种眼神,就像是一群狼围住了一只羊。

我挣脱不得,只能拼命咬着那个男人的手。我看见我娘拿起一把柴刀,她说:“纤月,你快跑,快跑得远远的,千万别回来!”

趁着那男人松手,我转身就跑,我听见身后嘈杂的打斗声,还有男人大声叱骂的叫嚣声,跑出很远很远,我忽然听到我娘的惨叫声,在空旷的山谷里,那么清晰,让我忘也忘不了。

血飞溅在半空中,我娘重重跌在地上,而我连头都不敢回。

那天晚上,我站在高高的山头上,看着家的方向燃起熊熊大火,火光点亮了整个翠岭山。

我告诉自己,人就是如此,如此卑劣,如此贪婪。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远的路,只知道自己渴得嘴唇干裂,饿得头昏眼花,在一个叫天虞山的地方,我遇上了梼杌。它从山谷中冲出来,朝我嘶吼。

我一刻也不敢停下,拼了命地跑。我在心里乞求王母,希望她福泽人间,求求她救我出苦海。

奇迹发生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得好像一片羽毛,许久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已经飞到了天上。

我在天上乱飞,梼杌一刻不离地跟在我身后,终于,在一道浅浅的河湾处,我疲惫地落下。我大喊:“救命,谁能救救我,救命!”

梼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它长着血盆大口朝我扑来的刹那,一条更为巨大的蟒蛇出现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场景,那条蛇高大、勇敢,他的每一片鳞片都在发光,如同墨蓝色的宝石。它击退了梼杌,变成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而我只定定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想说“你的鳞片真漂亮”,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我叫纤月,你是谁?”

“我是桦音。”他说完便走,走得飞快,没有半点流连。

只那一眼,我就注定一辈子跟着他,不管他需要我与否。

我爱他。

我昏迷了三天三夜,再醒来时就见到王母,她笑得温温柔柔,就如同我娘一般。她说:“是你在下界和本尊祈祷,对吗?”

我说:“您是……王母?”

她点点头。

“对不起,本尊无法体察凡情,是本尊的错。”她说,“我已经命雷公电母前去翠岭山布雨,那里很快就会变回以前的人间仙境。”

她道:“你既然来到九重天上,不如留下做神仙吧?”

我看见她腕上碧绿的玉镯,又听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是你娘向本尊所求的心愿。”

我成了一个神仙,因为来自凡间,我能说出更多逗王母发笑的俏皮话,也比其他的仙娥更容易讨王母的欢心,她索性把我留在身边,我一跃成为天界最得宠、最得势的仙娥。

但我知道,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还没有办。

我回到翠岭山,找到族长,我说:“您还认得我是谁吗?”

他已经很老了,我记得那年他还是那群打着火把的汉子中的一个,他佝偻着背,瞪着眼睛看了我许久,脸色立刻变作铁青,他吓得嘴唇直抽:“你是,你是……不对,你怎么可能一点都不老,你是鬼!”

“我不是鬼,我是神仙。”我说,“但我不是一个好神仙。”

我问他:“你可知我今天是回来做什么的?”

族长“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当年的事,是我怂恿村庄的人,都是我的错,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求求您放了我们吧。”

“放了你们?”我冷冷地笑,“当年你们怎么没想过放了我和我娘呢?连妇孺都下得去手,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我抬起手腕,一捻火光在手心点燃。

“好好看看你的孙儿吧,幸好你的妻子死去多年了,不然火烧着多疼啊。”我说,“明天这里就是一片废墟了,你现在看还来得及。”

我设了一道结界,没有人能出得去这个小村庄。

火光在翠岭山点燃,肆虐的火舌吞噬了一切。我在火光中挥舞着广袖,我说:“娘,你看到了吗,我让这群人付出代价了,你看到了吗?”

男人拿着板凳锄头敲打着结界,他们绝望地吼叫着,咒骂着我。

我一边笑,一边流泪。人都是自私且贪婪的,如果不为了自己谋划,那我还能剩下什么呢?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桦音是天帝之子,因为真身是一条巴蛇而不被人喜欢。

但我不这样想,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他,你的鳞片很漂亮,我很喜欢。

可是他似乎不喜欢看到我,他躲着我、避着我。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得到他。

我知道,我成了九重天的笑话,但我不在乎。无论天界还是人间,他们都是这样的,背地里嘲笑你,明面上还是要敬你三分。

但是,我的权威在素绾面前受到了挑战。

这一千多年来,她是唯一一个视我如无物的人。没有请安,没有行礼,甚至连一句问好都没有。

况且,她太美了,美到让我嫉妒,美到只要我想着她在桦音身边,我就要气得发疯。

好在桦音前去渡劫了。我将她抓进天牢,送进净火中。但我没想到,一向与我毫无交集的沧弈仙君竟然会亲自去救她出来,沧弈甚至为了她,在王母面前重伤我。

我知道素绾要去寻找桦音,于是我也在王母面前求了个赏,我说我爱桦音,希望变成凡人陪他一世。

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即使来到人间,桦音眼里依旧只有她。

邺城下着大雪的那天,沧弈捅了素绾一剑,我心里从未如此得意,我恨不得她死掉,死在我面前,死在桦音面前。

我尽力护着桦音周全,瑶歌的羽箭穿透我的肩膀,桦音视若无睹,他只想着素绾,甚至连一星半点的怜悯都没有分给我。

那天我故意失手,放走了瑶歌和沧弈,这是对桦音忽略我的惩罚。

我知道,回到天界,素绾会受到更重的惩罚。

王母罚素绾净火之刑,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的是,桦音竟然主动与她一同受罚。我在天帝面前跪了三个昼夜,桦音毕竟是他的骨肉,他终于心软了。

“我是为了桦音,不是为了你,我巴不得你快点死掉。”我对素绾如是说。

她什么都有,有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有桦音处处保护她,有沧弈死心塌地地爱她,为何我什么都没有?我守着无尽的荣光,背后却只剩一个空壳。

哪怕桦音有一点爱我,只有那么一点,我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疯狂。

我告诉王母:“我有办法杀了沧弈。”

这个主意叫借刀杀人。

素绾果然中计,她杀了沧弈。

天兵**魔界,王母重重奖赏了我,她说:“桦音若是能娶一个你这样的仙妃,那是他的福分。”

其实我一直不懂,明明桦音知道素绾不爱他,为何还这样不顾一切地倾其所有。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是王母告诉我,沧弈仍有一缕残魂不死,天帝的意思是,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交给我来办吧,”我说,“我愿意为您排忧解难。”

我早看得通透,王母才是我最大的靠山。

我去求了玉清真人,他说:“并非沧弈有不死之身,他只是不愿死。”

顿了顿,他又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也就是说,只有素绾才能杀得了他?”我问。

玉清真人笑而不言,他变出一面镜子交给我。他缓缓地说:“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于是,我就那样做了。

素绾死了,沧弈死了,我为天帝和王母除去了心头大患,也为自己除去了最大的情敌。王母这次给我的奖赏,是风风光光地嫁给桦音,做他的仙妃。

从始至终,桦音连看都没看我,他说:“你如愿成了仙妃,现在,整个飞霄宫都是你的了。”

“桦音!”我猛地站起身,我拉着他的衣角,“你就不能停下来,看我一眼吗?”

我说:“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的鳞片很漂亮,你什么样子都很好,我都喜欢。”

他停住步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会回过头,会与我重修旧好。

可是,他没有。良久良久,他终于说:“你已经不是我在天河救下的那个少女了。”

我终于意识到,我做得最错的一笔,就是杀了素绾。

谁能比得上一个活在他心里的死人呢?

谁也不能。

我将玉清真人送我的镜子拿出来,我第一次看了镜中的自己,我发现我的眼珠是红色的,就像盖了一层薄薄的血水。

我很聪明,终于用我的聪明得到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

真正的纤月已经死了,在放火烧了翠岭山的那个夜晚,她就已经死了。活下的这个空壳,只剩下复仇与贪婪。

在那以后,我常常能梦到素绾,她瞪着眼睛,浑身都是血,她质问我:“你为何不能放了我,你为何一步都不肯放了我?”

我从梦中惊醒,醒时一身冷汗。

那段日子,我也能梦到翠岭山,梦到黄色的雏**骄傲地朝着太阳开放,我梦到溪水流淌在山涧之中,那年我还是十五岁的模样,我站在被风吹乱的芦苇**中,黄色的衣衫随风飘舞,我看到那个穿着月白色衣裳的神仙朝我走来,他说:

“你看这芦苇花,像不像夏日的雪?”

·瑶歌篇·

从始至终,我就像一个看客一样。

我应该是这天底下最矛盾的女人吧,我那么爱慕世子,却心甘情愿地把他推到素绾怀里,我可以什么也不求,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就很开心。

其实,从他第一次带着素绾回鹿城的时候,我就看得出,他爱她。

我问他:“世子为何不把逆鳞拿回来,或者和她承认这片鳞是你的?”

“我愿是想着,把这片鳞推给桦音,等到取回逆鳞的时候,心里或许能少一分谴责。”他说,“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似乎比想象中更喜欢这个丫头。况且她说过,就算没有这片鳞,她喜欢的依旧是桦音。”

我叹了口气,再不多问一句。

那天世子出手伤了她,我们逃回魔界,我看世子呆呆望着雪飘来的方向,他说:“或许我做错了。”

“总有一天她会懂。”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男人的动作诠释着我对他的情谊。

我宁愿他永远发现不了我对他的喜欢。

“倘若你觉得解释不清,可以让我去与她讲。”我说,“我和她是很好的朋友,她一定会信我。”

“不必了。”世子摇头,“她永远不懂,也好。”

他说:“我倒希望她爱得单纯,恨得也单纯。她叫了桦音那么久的恩公,如果连桦音也是骗她的,那她得多伤心啊。”

我替世子不值,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精通掐算天机命数,这个结尾是注定的。

但我一直不相信天道的残忍,我以为,素绾至少不会杀了他。

初九那天下了大雪,我明明看出素绾眼中的杀机,却没有阻拦。我以为世子可以招架得了她,我以为,他们可以说通一切,可以破镜重圆。

不秋殿的大门倏然打开,我只见素绾一人。

这个最不好的结果,我已经猜到了。

你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吗?我想,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傻的女人,为何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却唯独不愿意相信沧弈,相信这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人?

桦音没有死,谁都没有死,死的只有沧弈。

我们都被骗了。

其实我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沧弈,不仅因为我算出了一切,更重要的是,素绾连看他的眼神都和以前不同了,他怎么会瞧不出来呢?

他只是自欺欺人。

在人间的时候,素绾来到并南王府,她用信鸽给桦音传信,其实他全都看到了。他气的不是素绾背叛他,而是因为素绾的背叛,害死了栾令。

我也不止一次地对世子说:“你实在是一个矛盾的人。”

“这就是下场。”世子说。

我记得我们初见那日,他拎着我的耳朵,说:“这么肥的兔子,是主动来给我加餐吗?”

“不是不是,我心悦于你,所以千里迢迢赶来嫁给你。”我说。

“你这讹兽,为了活命就满口胡诌。”他把我放回地上,指着我道,“以后不许再扯谎了,听到了没?”

他又想了想,说:“我还缺一个护法,要不你就留下给我做护法吧?你放心,以后有我,你再也不用靠扯谎活命了。”他揉揉我的头。他的手掌很暖,很温柔。

那天在鹿城,穿过纷乱的人群,我看到他的目光停在素绾身上,满心满眼,都是笑意。那么好看的一双眸子,笑得像是月牙一样,弯弯的,可爱极了。

我什么都看得出。

既然世子这么喜欢你,那我也勉为其难地喜欢你一下吧,我想。

我甚至不敢相信沧弈已经死了,总幻想着他还活着,还能出现在我面前。

他用一缕残魂支撑着,陪在素绾身边,他看得到素绾的喜怒哀乐,素绾在茶楼听书,说书人讲的那些,他都听得到。

我仿佛能看见他在笑,他看着素绾,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月牙儿。

其实我挺后悔的,有一句话,竟然至死也没告诉他。

时间倒流回万年之前,他揪起我的耳朵,对我道:“这么肥的兔子,是主动来给我加餐吗?”

“我心悦于你,所以千里迢迢赶来嫁给你。”我说。

我想说。

世子啊,这不是一句谎话。

世子啊,从始至终,我都不是一只会扯谎的讹兽。

·沧弈篇·

我一度认为,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

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将一朵芙蓉花和一朵虞美人放在一起,午后的阳光暖和且缠绵,穿透母亲袖口薄而轻盈的衣摆,她温温柔柔地对着我笑,问道:“弈儿,你更喜欢哪一个?”

虞美人鲜红活泼,我一眼就看中了它,可是踟蹰许久,我最终选了那朵颜色寡淡雅致的芙蓉。

—倘若别人知道我想要,故意与我抢,这可怎么办?

母亲“嗯”了一声,然后极其轻蔑地将虞美人丢在地上。她把芙蓉花交给我,说:“弈儿,给你。”

我看着侍女上前,鞋底重重踩过虞美人的花瓣,它的汁液凝在地上,仿佛半干未干的血,空洞地向我展示着它的无奈。

至于我的母亲,她最终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那朵虞美人。

我很后悔,倘若最开始就拿自己想要的该多好?自那以后,我养成了这样一副脾气: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只要是我沧弈认准的,任凭谁来都抢不走。

说我活得潇洒也罢,说我活得肆意也好,沧弈就是沧弈,别人永远都左右不得。

我捡了一只兔子,身上有漂亮的花纹,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对我说:“我心悦于你,所以千里迢迢赶来嫁给你。”

一眼看中时不喜欢,日后也不会再动心。可是看这兔子孤零零可怜得很,我不好直言拒绝,只能敷衍下来,将她留在我身边。

她其实是一只讹兽,她叫瑶歌。

日子缓慢地过,无趣且漫长,终于过到连我也觉得乏味。我对瑶歌说:“既然当够了妖怪,不如去做几天神仙吧?”

然后我就这么做了,从魔界世子到沧弈仙君,不过一念之差罢了。

天界虽然孤单清冷,好在我这样闲不住的脾气,也能给自己找些乐子。我常常想着,如果那天我没有突发奇想去找桦音下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故事?

我与桦音欢饮达旦,想来逆鳞就是那个时候落入离香池中。

这世间没有永恒不变的情谊,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怦然心动。

譬如我初次见到素绾,正是如此。

这么蠢的小仙,杀了她,是不是会污了自己的手?

平心而论,我实在难以把她和离香池中那尾丑陋的小锦鲤联系在一起,她叫我沧弈仙君时语气恭恭敬敬,眼神里都是不服,这让我觉得有趣。

这是第一次怦然心动。

她被纤月带走,那是第二次;鹿城一行,第三次;天河之旅,第四次……

我越发觉得,她仿佛是我年少时错过的那朵虞美人,以至于我渡劫期间,所有的情谊,所有的爱慕,每一样都是真的。

直到“杀”了她之前,我做的每一件事,出自我心,尽是我愿。

我明白,从来就没有所谓善意的欺骗,欺骗就是欺骗,肮脏且丑陋。我的剑刺穿她的胸口,其实我很怕看到她的眼睛,很怕她问我为什么。

我这时才发现,能控制自己的情感,的确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所以我要演戏,我要瞒,瞒过整个天界,瞒过天地大道。

—“你要是不死心,我可以发誓给你听。”

—“我沧弈,若对素绾半分动情,此生便命丧爱人之手,永不入轮回。”

九死一生,我与瑶歌逃回魔界,我在鹿城化作老妪,看到她那般憔悴的模样,我说:“姑娘,你这是何苦,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

那一瞬间我竟然有病态的喜悦,原来她也爱我,原来在我身上也会有两情相悦,这很好。

我一路默默跟随,看着她跌跌撞撞向青要山而去。不秋殿外,她的影子斜斜穿过殿门,我和拂柔都看得分明,唯独她自己全然不觉。

“原来下雪了。”我伸出手,道。

只有伸出手的时候,我与她才能有半刻光影相接。

这个冬天太过寒冷,终于连不秋殿也有了寒意。

我对不起我爱的人,也对不起爱我的人。

我曾经发誓,我会死在心爱之人的手上。所以般若元火打穿我心口的时候,我没有半分的诧异。

死亡来临时,我确信我看到了佛祖。他高于仙魔,高于众生,他坐在莲花中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周身是金色的光芒。我说:“我不想死。”

佛阖目不语,只是长久地叹息。

“下一世,你会做一个仙,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佛祖说,“人们将众仙之主称为‘帝’。”

我说:“可是我不想死。你可怜我,所以给我下一世,却没问我是否愿意接受。”

“便是做天帝也不喜欢?”佛祖问我。

“做天帝会忘了素绾吗?”我问。

“素绾是谁?”佛祖又问我。

“是我妻子。”我答。

佛祖摇头:“抛不掉七情六欲,你渡不过这个劫了。”

“即使她再次杀了你?”

“即使她再次杀了我。”

“即使这次魂魄归元,再无轮回?”

“即使这次魂魄归元,再无轮回。”

佛祖拈花成咒,顷刻间混沌消散。等我再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秦淮河边,我看到她在为别人写婚书,微风吹过时,她鬓角的碎发便随风摇摆。我想上前去逗她开心,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穿透她的脸颊,终于无法触碰分毫。

这样也好,只要看着她就好,可是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呢?我在心中问佛祖。

佛祖未曾回答我。

我与她在茶楼听说书人讲我们的故事,她很少发笑,倒是我乐得前仰后合,好像一个孩子。

她看着天河旦暮美景,而我看着她就够了,她的风景在面前,我的风景也在面前。

如是十年。

“界主不想死,那么素绾就要死。”十年后的某日,纤月对我道,“天界杀人的办法太多了,多到我数不过来。”

“我知道。”我道,“我想要一个好日子,倘若我能与她成婚,喜服要鳞纹的,装饰不必太多。”

“果然和明白人更好说话。”纤月笑了,“一切都依界主的意思操办。”

我借了天帝一息术法,化作桦音的模样。那日天庭绚丽非常,我看着她朝我走来,穿着红色的喜服,美得像虞美人,大红的,活泼的,又是妖冶的。她表情清清冷冷,见到我时忽而露出一丝笑意,顷刻间又消失不见。

本以为我会很激动,我会叫她的名字,会和她闲话许多,可是真到了这一刻,我发现我无比平静。

这世间哪有长久不变的爱情,只是怦然心动罢了,一瞬连着一瞬,譬如现在罢了。

最后的最后,我想,这也许是一个悲剧。

无论是人,还是魔,抑或是仙,他们总希望通过控制自己的感情以证明自己的强大,以至于悲剧的开头,大多是我以为,我觉得,我能。

连不爱都能隐瞒得天衣无缝,为什么偏偏不敢承认自己的爱呢?

我见过这世上最漫长的冬天,大雪皑皑,与卿白头。

我期待这世上最遥远的春天,执子之手,种花去,戴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