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误终生

宴席当日,先是玉清真人在凌霄殿为诸仙讲道,桦音等上神自然是端坐一阶仙位,红鸾司、三清观等有名有号的仙子们坐中阶,我这等无名散仙,只有和诸位仙娥席地而坐的份儿。

我跟着柳笙去听,隐隐约约听得什么“有为法,有无法”,听得我打着哈欠眼泪直流。柳笙小声道:“你若实在不愿意听,那就偷偷走吧。”

顿了顿,柳笙又说:“我看那玉清真人闭着眼睛,恐怕都不晓得台下有几个人听他讲道。”

我再这么一看,更觉得柳笙说得十分有道理。那玉清真人白须白发,闭着眼睛讲道法正出神,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呢?想到这儿,我便提着裙摆站起身,蹑手蹑脚做贼一般要逃出凌霄殿。

“何等小仙,如此散漫?”

玉清真人的声音响彻整个凌霄殿。

我心道不好,转过身恭恭敬敬要跪下认错,却见玉清真人微睁眼睛,道:“小丫头,你上前来。”

“我?”我用食指指着鼻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玉清真人点点头,示意我没错。

凌霄殿上的诸位神仙都好奇地朝我看,我一步步走到玉清真人面前,他端详我许久,叹息道:“果真是业障。”

他说:“小丫头,你可真是不一般。”

桦音神色一凛,很快又恢复如常。

“真人刚才所说的,我一句都没懂。”我如实回答。

玉清真人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他问道:“丫头,你可愿到我座下修法?”

“到您座下修法,与现在可有什么不同?”我问。

玉清真人道:“青灯古佛,断情绝爱。”

我又问:“那修成了,我又有什么能得到的?”

他又回答:“止杀保命。”

“我不去。”我说,“倘若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留着万千年的寿命守着青灯古佛,那神仙还不如凡人快乐。”

“罢了,果然如此。”玉清真人看着我微笑,终于叹息一声,与天帝道,“这丫头留不得。”

我不知道玉清真人到底与天帝说了什么,只知道一番耳语后,天帝的脸色陡然变作灰白,他召来殿外的天兵,二话不说,将我押下。

桦音抢先一步护在我面前,朗声问道:“天帝此举何意?”

“她与魔界勾连,今日一定要杀。”天帝再不复往日那般温和慈祥。他用那么笃定的话语抹黑我,仿佛我下一刻便有能力撼动他的地位,从而摧毁整个天界。

“沧弈的事已过千年,素绾也受了应有的惩罚,为何天帝还是抓住这一点不放?”桦音又问。

面对诸仙的质疑,面对桦音的质问,天帝嘴唇翕动,最后终于大声喝道:“你可知她是什么?她是你和沧弈的业障,倘若她现在不死,那么以后死的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玉清真人双目微合,轻轻点头,道:“只有她今日死在凌霄殿上,方能平息这场祸事。”

仙,乱了方寸。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神仙也和人一样怕死。

玉清真人的预言让凌霄殿的众仙慌了手脚,一向以公正严明著称的司法星君首先发言,对天帝提议:“陛下,这仙娥千年前便勾结魔界,罪名属实,不如在洗魂台上剔去三根仙骨,再处以魂飞烟灭之刑,以儆效尤。”

司法星君的话,终于给了殿上诸仙一个合理的借口。一时间,偌大凌霄殿人声鼎沸,之后是穿黑帽白衫的北斗仙君上前谏言:“臣等附议司法星君所言。”

他们自发地跪下,叩首。我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一个个乌黑的头颅,听他们撼天动地地呼喊着:“臣等附议司法星君所言。”

桦音似乎没想到这个情景,他瞠目结舌的俯视着他们,许久未曾说出一句话。

可笑吗?在一群人的生命面前,我显得如此渺小。然而我最恨的是,在那一颗颗乌黑的头颅中,我分明看到了浮玉与柳笙的脑袋,她们明明送过我蜜饯糖块,此时却毫不犹豫地站在那群仙人之中。

我知道,谁都不想死。

我被封了术法,推推搡搡被带到洗魂台。桦音寡不敌众,在他最后一次拼尽全力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分明听到王母无不怜爱地喊了他一声:“音儿。”

王母说:“我不想死。她是你的业障,母亲也不希望你死。”

他迟疑了,只那一瞬,北斗仙君便将他降服在地。

“杀了她!”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霎时间铺天盖地的喊叫声肆虐地传进我的耳朵:

“勾结魔界,杀了她!”

“杀了这个妖女!”

“杀了她!”

勾结魔界,妖女,我何曾做过这些莫须有的事,为何承担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我宁可希望他们喊的是“杀了她,我要活命”,至少这句话可以让我感觉自己死得尚且有一点价值。

洗魂台上,所有人都围着我,好像在看一只猴子。人群中出现一道怜悯的目光,是采星悲悯地看着我,她那样的神色,我似乎从未见过。

天帝说:“你可知罪?”

“素绾无罪。”我斩钉截铁地道。

天帝狠狠覆手,一根仙骨从我身体中剥离。我疼得蜷缩在地上,整个人如同一条扭曲变形的毛毛虫。但是我没有喊痛,只是攥紧衣袖,缓了片刻,依旧支起身子道:“素绾无罪。”

天帝冷笑,又一根仙骨从我腰腹处剥离,我疼得浑身直冒冷汗,仿佛刚在水里逃出来似的,我清晰地听见天帝问我:“你可知罪?”

“知罪如何,不知罪又如何?”我道,“反正今日难逃一死,我就是咬定了自己无罪又能如何?”

最后一根仙骨终于也被剔除体外,我痛得简直要昏厥。隐约间,我看到人群中有人在笑,仿佛在笑自己终于安全。我看见浮玉和柳笙蹙着眉,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两眼发黑,洗魂台的一切已经看不清楚,忽然,我见一抹玄色从下界飞至洗魂台上。下一刻,沧弈拦腰将我抱起,他手持长剑,对着一干神仙冷冷道:“本尊以为天界有多光明磊落,原来也是行此等腌臜虚伪、为人不齿之事。”

一千七百年未见,他更瘦了,好像憔悴了许多。我爱他,又恨他,这个纠缠了我千年的梦,终于再一次回来了。

北斗仙君怒喝道:“沧弈,我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宵小之辈。”

“宵小之辈?”沧弈似笑非笑,右手挥剑。

北斗仙君便无故挨了一击,我听沧弈对北斗仙君道:“好歹本尊也是魔界之主,你一口一个宵小之辈,怕是连规矩也不知道了。”

天帝道:“沧弈,你无故闯我天界,意欲何为?”

沧弈目光并不看我,只道一句:“救人。”

“诸仙在此,你就不怕有来无回?”天帝又问。

“那你们大可以试试。”我见他横起长剑,霎时间杀气漫天。

千钧一发之际,玉清真人从天帝身后踱步而出,大笑道:“沧弈界主,久仰大名。”

顿了顿,玉清真人道:“界主想救人,天庭自然卖这个面子。”

天帝便不再说话。

沧弈微微点头以示谢意,而后带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洗魂台。我见他微皱着眉,脸色很差。

他说:“你还真是麻烦。”

“界主可以不救我。”我说。

我并非与他置气,哀大莫过心死,我说:“就算你现在将我送回洗魂台,我也不会有半点恨你。”

可是他没有,他抱着我回到青要山,有时手肘无意碰到我的腰腹,我便疼得直打战。

一路无话。

我本以为回到青要山,最先见到的应该是瑶歌,可是迎接我们的却是拂柔,那个黑衣红唇的美艳女子,她鬓边别着一朵娇艳的虞美人,红艳艳的,那样扎眼。

“呀,这便是曾经让界主钟情的天界仙娥?”拂柔故意凑上前,“果真生得俊俏,难怪界主喜欢。”

沧弈瞥她一眼,目光如刀子一般。我本以为他会如往常那样厉声呵斥,没想到他的神色陡然温柔几分,道:“拂柔,不许乱说话。”

然后他对我说:“这是我的侧妃。”

我“嗯”了一声,只觉得聒噪,便把头转到另一边不再看她。

“你这样与本尊怄气,是因为你觉得本尊惦记着你。”他手一松,将我抛在地上,“本尊今日路过洗魂台,不过做一个顺水人情而已,你不必太感谢。”

我险些昏死过去,还是瑶歌刚好回到青要山,将我安置在她的住所中。

是夜,月明星稀,我与瑶歌挤在一张**,听她对我说:“你不必太难过,界主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他应该是……”

“你不用为他开脱。”我道,“他什么样,我心里清楚。”

“唉……”瑶歌只是叹气,“他什么样,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

瑶歌又问我:“你呢?接下来怎么办?”

我盯着黑暗中的一团虚无发呆,心不在焉地回答:“天界是回不去了,我想去凡间走一走,待到万年后魂魄归元,也算没白活一遭。”

“不如就留在魔界吧,”她说,“留在界主身边,这样多好。”

我摸过她的手放在我心口,笑了笑,道:“你看,这颗心已经不会跳了。”

我说:“哀大莫过心死,他的意思我已明了,留下只是添麻烦。”我还是忍不住问她,“那个拂柔是怎么回事?”

瑶歌便愤愤不平起来,道:“谁知道她怎么迷惑了界主,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界主喜欢虞美人,竟然敢戴着虞美人来邀宠。界主居然真就着了她的道,甚至还封了她一个侧妃当。”

我不再追问,只由着瑶歌滔滔不绝。其实我还有许多想问,只是看她这副模样,又觉得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我伸手抱着她,轻声道:“夜深了,睡吧。”

瑶歌叹了口气,很轻很轻。

我在青要山将养几日,身体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如今我没了仙骨,仙不仙魔不魔,竟然成了一个轮回于三界之外的怪物。好几次我想着偷偷离开青要山,却被瑶歌捉了回来。

自那次沧弈救我之后,他便再没露过面,唯独有一次我路过不秋殿,见他一个人调息打坐,忽地喷出一大口乌黑的血来。

我几乎要冲进去,却终于按捺住自己那份心疼。我想我应该是恨着他的,便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口。我眼睁睁地看他昏倒在地,夜里的风穿堂而过,又冷又刺骨,我到底还是舍不得,就将他背到案边,掐了个诀幻化出一件大氅,轻轻盖在他身上。

沧弈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存在,便喃喃自语,问道:“是拂柔吗?”

或许他是真的喜欢拂柔吧。我想,也对,他们才是一样的人,她比我更合适。

“是。”我答。

他微合着眼,命令道:“为我取一盏茶来。”

我倒了一杯热茶,拿给他:“小心烫。”

闻言,沧弈忽地睁开眼,见面前的人是我,劈手将那杯茶打出好远。

杯子骨碌碌在地上转了一圈,那杯茶,十之八九都烫在了我手上。

“你连喊疼都不会了?”他面带愠怒,似乎是很气我这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我说:“不是很疼,所以不用喊。”

他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我,突然伸手把我拽到怀里,旋即俯身将我压在他身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薄唇已经霸道地覆在我唇上。我觉出一丝血腥的味道,后来才晓得,原来是他将我的唇咬破了。

“你是木头人吗?”他质问我,“难道在我面前,你就连一个活人都不会做了吗?”

我看着他不说话,这双眼睛,这张脸,我在梦中见了无数次,也幻想了无数次,我以为我会恨得牙根痒痒,可是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最大的恨便是心死,原来沧弈已经无法在我心里激起波澜。他疯狂地吻我,从嘴唇,到脖颈,到锁骨,或许用“啃咬”形容更加合适,他好像等着我给他一点反应,可是我偏不。

“沧弈,”我平静地说,“你发过誓,倘若对我半分动情,便不得好死。”

他的动作顿住了,然后他哈哈大笑。

“好,真好。”沧弈拊掌大笑,“素绾,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他说:“还是你觉得,本尊爱你入骨,所以才容你这样放肆?”他掐着我的脖子,一点一点发力,“本尊可以像杀了蝼蚁一样杀了你。”

“那就快点动手吧。”我颓然地笑,“你千年前赐我一剑,如今成全我一死,这很好。”

我闭着眼,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在他手上。

“要杀就杀,既然不爱我,那就不必互相折磨了。”我说。

“本尊不会杀你。”沧弈突然松了手,“本尊不仅不杀你,本尊还要娶你。”

这下换我愣住了,我听他继续道:“界主夫人这个位置很好,很适合你。”

他说:“你说得对,正因为不爱了,所以才要互相折磨。”他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看他,“娶一个不爱的人做妻子,嫁一个不爱的人做丈夫,这样的人生才有趣。”

疯了,一定是疯了。

“你疯了。”我说。

诚然,沧弈向三界证明了他此言非虚。第二日,我便收到大红的婚书,上面写的两行小字是: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我念这两行字,不停地掉眼泪,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我想起当日在天界的时候,在枢云宫,我在沧弈面前一笔一画写“素绾”两个字,还有沧弈对我说,用长发绾住爱人的心……

倘若一切回到最初就好了。

瑶歌不知其中隐情,只以为我和沧弈是水到渠成,也乐得为我俩筹备婚事。仅是喜服她就准备了三四套,凤穿牡丹、百鸟朝凤、朱雀挥羽,一件件地拿过来展开,问我到底喜欢哪个。

我一件件地看了,指着最后那件鳞纹的喜服道:“就这个吧。”

瑶歌就很欣喜地告诉我:“你和界主真是心有灵犀,这几件里他一眼就看中这件螭纹的。”

我忽地想起,瑶歌身上那股橘子香气不见了,就故意打趣她:“看来回到魔界也不怎么样嘛,连橘子都吃不到了。”

“在魔界不似人间那般安逸,而且我最近忙得很,没时间出去买东西。”

瑶歌顺势在我身边坐下,接着说:“你不知道,我与界主刚回来时,魔界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我们唯恐天界趁机出兵,日日防夜夜防。”

说到这里,她拽出一缕头发给我看,委屈巴巴道:“你看你看,这段苦日子熬得我头发都白了。”

她叹息:“我熬得这么委屈,界主又何尝不是呢。比起我这个小小的护法,他的责任更大,也更重。”

我看不透他。

在瑶歌面前的沧弈,永远是另外一个样子,好像她能看透他所有的弱点,而我却窥探不出分毫。

“坏了。”她突然察觉到什么,站起身惊慌道,“有人破了鹿城的结界,正往青要山的方向来。”

她抬手幻化出一面镜子,我清楚地看到桦音打破鹿城的结界。

瑶歌眉头一蹙:“他不是天界的人吗,来青要山做什么?”

“恩公是来找我的。”我道,“他一定是要接我回去。”

“那可不行,你是我们魔界的界主夫人,他来接算什么。”瑶歌抢先一步出门,将我关在屋里,挥手设了一道结界,“小素绾,等我把他赶走,再来陪你聊天。”

我伸手要推门,只觉得无形中有一股阻力,无论我用了多大的劲儿都无济于事。正当我愁着如何开门,大门却突然从外面打开了,那薄薄的结界也如琉璃一样碎成一地。我看到沧弈站在门口,睥睨着我,冷冷道:“你要去哪儿?”

“恩公来了,”我说着就要走,“我去见他。”

他挡在我面前,问道:“是要见他,还是要和他回天界?”

“你管不着。”

他粗鲁地拽起我的胳膊,一字一顿说:“你是魔界的人,便是本尊的人,倘若本尊都管不了,那谁能管?”

“我何时成了魔界的人?”我反问他。

“你没了仙骨,难道还是天界的人?”他揶揄我,“你应该谢谢本尊收留你。”

我看着沧弈,明明他的脸那么熟悉,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拽着我胳膊的那只手,腕上还有一道清晰的红印,那是我戏谑着系在他腕间的头发。

“你想见桦音,这也不难。”他抓着我御剑而去,我在剑上趔趔趄趄站不稳,险些从半空中掉下来。

再见到桦音,是在青要山外,他依旧是那身白色衣裳,与沧弈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素绾,”他见我出现,十分欣喜,“你放心,我这就带你回去。”

沧弈却反手将我藏在身后,嗤笑道:“请桦音仙君看清楚,这位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桦音回敬他:“素绾是天界的人,自古仙魔不两立,两相欢好更是无稽之谈!”

“哦?”沧弈挑眉,说出的话更像是质问,“桦音仙君口口声声说素绾是天界的人,本尊还没见过连仙骨都没有的仙呢。”

他说:“本尊想问,当日素绾在洗魂台上时,桦音仙君在哪儿?”

桦音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

沧弈又说:“仙君贵为天帝之子,竟然连一个仙娥都保护不得?”

沧弈攥紧我的手腕,我几欲呼痛,听他咄咄逼人道:“就算我现在让素绾跟你走,你能带她去哪儿?还是说,桦音仙君甘愿放弃仙位,与素绾逍遥人间?”

“这些事情,本座自会解决。”桦音极其苍白地回答他。

“当然有解决的办法。”沧弈冷笑,故意用话激他,“或者拖个万八千年,等你那天帝老爹魂魄归元,你成了天帝,也不是不可能。”

桦音脸色难看极了,我见他指尖轻点半空,便唤出一只无弦的古琴。他道:“天家之事,区区一个妖魔,休得胡言乱语。”

“伏羲琴?”沧弈呵道,“看来本尊今日有幸跟着仙君开眼了。”

沧弈将我推到瑶歌身边,挥剑朝桦音而去。

桦音显然不是沧弈的对手,虽有上古神器伏羲琴加持,仍是过不了三五招。我看沧弈一直占上风,唯恐那柄长剑伤了桦音,便大声道:“恩公,你还是走吧。”

我说:“是我要嫁给沧弈,他并未强迫我。你知道,我心中放不下他,所以才自愿留在魔界,与他成婚。”

桦音愣了,伏羲琴重重跌在地上,只是一晃神儿的工夫,沧弈的剑已经横在他脖子上。

“你说的,是真的?”桦音问我。

我点头,一字一句对他说:“我说的句句属实,是我不愿回天界。”

为了使他信服,我故意加了一句:“天界的人负我伤我,我怎么可能回去。”

我说的,既有真,也有假。天界的人负我伤我,可是我恨的不是天帝,而是那些平日与我交好,却在洗魂台上站在诸仙中的人。

我的恨太多太满,多得已经这颗心已盛不下,对沧弈如此,对天界亦然。

我已经三千四百岁了,到底是什么都没看透。

桦音被沧弈囚禁在青要山。沧弈说:“既然你念着桦音的好,那本尊就把他一同留下来陪你。”

言下之意,倘若我有半点不从着他,他便要立即杀了桦音。

“你在要挟我?”我问他,“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多卑鄙?”

沧弈怒极反笑。我不知他为何生了那么大的火,记忆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吼我,他说:“你那么喜欢桦音,不就是因为他给你一片鳞吗?”

他说:“倘若不是桦音,而是我给你一片鳞,你会如此对待我吗?”

“可惜不是你!”我大声道,“可惜是恩公与我一千七百年朝夕相处,可惜是恩公无意间遗落一片鳞,可惜我的恩公是桦音不是你沧弈!”

末了,我说:“是,我喜欢他,就因为一片鳞,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果然是这样,”沧弈牵强地挤出一个笑来,颓然地望着我,“很好。”

之后他走了,连一句都没有多啰唆。

我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瑶歌突然急匆匆来唤我,她说:“你快跟我走,桦音,桦音他……”

“恩公怎么了?”我赶紧站起身,问她。

“界主要杀了桦音,我拦不住他,所以才想着来找你。”瑶歌抓起我就走,“你到底和界主说了什么,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没敢告诉她,我说我喜欢桦音。

等我跟着瑶歌来到牢房,见到的不是沧弈,而是胸前被刺了一柄长剑的桦音。那柄长剑的剑身明晃晃的,正闪着诡异的光。

“恩公!”我扑倒在桦音身边,眼睁睁看着他灵力四散。

我从未这样害怕“死”这个字,在我的世界里,神仙的万年寿命都是很长很长的,怎么可能这就死了呢?

我说:“恩公,我会救你,你放心,我这就到天界请天帝救你。”

可桦音只是摇头,他流了那么多血,源源不断,擦都擦不净。他嘴唇翕动,对我说:“能被素绾这样心疼,纵是死也值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擦干眼泪,余光看到瑶歌默默站在一旁,“瑶歌,我求你救救恩公,你要什么我都给,要我的命也行。”

我口不择言,泪眼模糊地求她:“你那么厉害,你是魔界护法,你一定知道怎样能救他。”

“不是我不想救,”她终于摇摇头,“他仙元已尽,回天乏术。”

我眼睁睁地看着桦音逐渐变成一颗颗细碎的微尘,他的睫毛,他的手,然后是他的身子……那些金色的微尘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四散在天地之间,终于,我怀中只剩下一柄长剑。

原来这就是神仙的死。

最后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剩下,连一件念想都不留。

—“看你傻傻地叫我恩公的时候,我在想,世间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女子。我在宫中那么久,所有人对我的好都是带着目的,只有你什么也不图。”

—“我真的把你当作一束光,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活不到你那么干净纯粹。”

—“有了我,以后你再不会这样疼了。”

我想起那天,熊熊大火将我们围在中间,他对我道:“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他说:“素绾,你还不懂我的心思吗?”

是我的犹豫杀了他。

我看见沧弈朝我们走来,他看了看瘫坐在地的我,然后问瑶歌:“出了什么事?”

“人证、物证俱在。”我站起身,将那柄剑丢在他脚边,冷笑道,“你不必演戏了,就算我错怪你,难道瑶歌还能错怪你吗?”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了恩公?”

“我,杀了桦音?”沧弈懒得辩解,只道一句,“荒唐,本尊一直在不秋殿,未曾来过这里。”

“我能给界主做证。”拂柔一步三摇,聘聘婷婷地走到我与沧弈中间,如同一只无骨的猫一样贴在沧弈身上,与我道,“今日界主一直同妾身在一起。”

她将衣裳的领口拨开,露出一个清晰的吻痕,十分轻浮地道:“姑娘若不信,上前看看自然知晓。”

我呸了一声,骂她:“下作。”

拂柔便悻悻地退了两步,把衣服理了理,道:“我不过是说实话,你凶什么凶。”

“这里都是你的人,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完便走,再不愿与沧弈多讲一句。

朝日出,暮月升,青要山依旧和往常一样,并没因为桦音的死有什么不同。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是一个梦,可是桦音实实在在地消失了,天上地下,再寻他不得。

自从那天之后,沧弈很少来找我,成亲的事也被耽搁下来。我疑惑于天界竟然对桦音的死不作为,正这样想着,纤月就出现了。

我不知道她怎么突破重重结界来到青要山,她见了我,第一句话便是:“桦音的事,我已知晓。”

她又说:“若不是为你,桦音哥哥不会死。”语调里这才有一点悲戚的意思。

“所以,我想求你帮个忙,也算是为桦音报仇。”

不知为何,我总有种错觉,好像她并不是那么伤心。

我问她:“什么忙?”

纤月见我有几分动摇,接着告诉我:“天界即将攻打魔界,王母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

她对我伸出手,幻化出一只通体紫金色的小瓶子。她看着那瓶子说:“这里面是七绝散,纵是天帝吃了,顷刻间也会灰飞烟灭。”

我已经猜到她接下来的话,她一定是想说,让我把七绝散骗沧弈喝下。

“你与他大婚之日,便是天界举兵攻打魔界之时。”她说,“你只需把它放进你与沧弈的合卺酒中,这可一点都不难。”

我迟疑了。

“就算是桦音用一条命,与你换这一次机会。”

纤月将那只小瓶子塞进我手中。

她转身就走,我看见她头上戴着素白的钗,联想起刺穿桦音胸口的一剑,那些金黄色细碎的微尘……

“我与天界是敌人,”我说,“这是为了恩公,与旁人无关。”

我看见纤月的脚步停了一瞬,她背对着我,说了一句:“你很可怜。”

你很可怜。

我并没有消化这句话的深意,只是目送纤月越走越远,她终于身形一晃,变作一阵清风消失不见。

她一定是没有那么爱桦音,我想,我与桦音无风月之情,却能为他肝肠寸断,而她口口声声说爱他,却毫无表示,依旧纵心于权术。

我只是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许多事情便已现出丑陋的端倪。

来到魔界这么久,在青要山住了这些日子,我还是第一次主动来到不秋殿。

秋风落,冬风起,不秋殿前的花草凋零了大半,我还是初次发现,原来魔界也有春夏秋冬。

快冬天了。

我站在殿门前,看里面烛火斑驳,沧弈独自坐在案前写字,偌大的不秋殿安安静静,连一点细微的杂音都没有。

他这样的时候,特别像在枢云宫第一次教我写字的那天,也是这样,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他,他这样静静地坐着,恍若神祇。

“来做什么?”他突然问。

我四下看看,却空无一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叫我。

“来让你教我写字。”我提着裙摆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坐下,“好久没见你写婚书了,想让你写给我看。”

他转过头看我,目光定格在我头上的虞美人。

“我觉得我戴比拂柔戴更漂亮。”我说。

沧弈“嗯”了一声,他随手从厚厚的书卷中拿出一张红色的纸,蘸饱了墨,写下一个“结”字。

“这句不好听,我想让你写上一句,就是我第一次见你写的那句。”我与他道。

“以前在天界闲得无聊,只有帮着红鸾司写点婚书打发日子。”沧弈难得笑了一下,便揉碎了那张纸丢在地上,又拿出另外一张,写下: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就是这句。”我冲他笑了笑。

“要是能回到最初就好了。”我说,“我想同你一起去天河,如果可以,我想在天河岸上建一座小房子。”

沧弈撂下笔,问我:“你怎么了,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我信你,我信桦音的死与你没关系。”我将那张纸折得工工整整,然后塞进袖子里,“桦音死了我才知道什么是珍惜,我不想再错过你了。”

沧弈好像要说什么,道:“阿绾,其实在人间的时候……”

我抱着他的脖颈吻他,我对他道:“沧弈,我信你,所以不必解释。”

沧弈突然把我推开,他看了我许久,简直看得我后背发毛,我生怕他看透我的那些心思,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将我揽在怀里,问道:“阿绾可会后悔?”

“我用一千七百年才揣摩透的情爱,怎么可能后悔。”我笑着道,“我唯恐你成了界主,花妖精怪争奇斗艳,把我这个鲤鱼精比下去。”

“你是说,拂柔?”他笑了,“别人都可能,唯独她不会。”

“为何?”

沧弈说:“拂柔是我爹风流债中的一笔,按理来说,她该叫我哥哥才对。”

“那你为何,让她做侧妃?”我不解。

“她身世那样坎坷,最容易招惹闲话,又是那般嚣张跋扈的性格。”沧弈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不给她一个身份,恐怕早在魔界死了万八千回了。”

我联想起拂柔的语气动作,更觉得沧弈说得有理。

“快冬天了,”我看着不秋殿外衰败的花枝,“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种花吧。”

我对他道:“我以前做了一个清明梦,梦见咱们两个在天虞山上种虞美人,漫山遍野都是虞美人。”

“那后来呢?”沧弈好奇地追问。

后来,后来桦音出现了,这个清明梦就醒了。

我牵强地笑了笑,说:“没有后来,我们一直住在那片花海里,一直到我醒来。”

沧弈道:“也好,等这个冬天过去,咱们就去天虞山。”

他说:“你若喜欢,一直住在天虞山也好,而且那里靠近鹿城,我可以时常陪你上街。”

“我们成亲吧。”我突然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说:“咱们成亲吧,明天,或者后天,你觉得哪天方便都可以。”

“阿绾,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沧弈皱起眉,问我。

“我怕你被别人抢走。”我说,“原就是一千七百年前该做的事情,你我却一拖再拖,怕不是要拖到我两万岁,变成一个老太太才好?”

“这月初九是个好日子。”沧弈略加思索,“那就初九吧,三日后,阿绾觉得如何?”

“就初九。”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