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才叫“初吻”
1
方恋恋小时候调皮捣蛋,熊孩子一个,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另一个熊孩子有一天会变成她的心魔。接连几晚做噩梦,方恋恋都是半夜被吓醒的。
在梦里,“西瓜头”化身人头糖龙身的喷火巨兽,跨过高山大海,对方恋恋穷追不舍。每次火舌即将燎燃屁股的紧要关头,方恋恋就会摔一跤,熊熊火柱贴着她的后背凶险卷过。再跑再追,再摔再跑……循环往复,形成一个无休无止的可怕闭环。
睡个觉比不睡还累,方恋恋站着都能打盹。年初八这天,方枪枪的春节假期即将结束,方恋恋开老爸的车送他去火车站。校门口接到魏无疆,她直接把方向盘交给男友,自己窝进后座补瞌睡。
魏无疆透过后视镜瞅了眼,轻声问方枪枪:“恋恋不舒服?”
“这你得问她。”方枪枪不知情,自己也奇怪,“初五那天你送她回来,她就变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像丢了魂儿一样。”
魏无疆没搭腔,十字路口等红灯,他略作思考忍俊不禁,头扭向一边无声地笑了。
也就在这时,他望见了正在讲电话的杜心雨。似乎和手机那端的人发生争执,她表情震怒,肢体语言激烈。绿灯亮起,她并没有走过斑马线,而是坐在了马路边,表情由愤怒化为悲伤。
魏无疆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毕竟是曾经深爱的女孩儿,他知道,她在落泪。
不晓得他发什么呆,方枪枪侧过身子只瞄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提醒:“灯亮了,走吧。”
“哦,好。”魏无疆忙收回视线,平稳心神,踩下油门。
余光里,杜心雨埋首膝间,身影孤单嶙峋,哭得应该很伤心。
下一个路口,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起,魏无疆有预感可能是杜心雨。他没有管,继续神色如常地驾驶轿车。
方枪枪听见动静,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不接吗?”
“开车,不方便接。”魏无疆从容应答。
方枪枪也没打算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又问:“想背着我妹联络她?不要跟我装傻,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不等魏无疆回答,方恋恋已经醒了,睡得有些发蒙,保持着要起不起的姿势纹丝不动,扭脸看见魏无疆,睡眼尚且涣散惺忪,嘴角却不自觉地高高上扬。
“快到了吗?”她问。
魏无疆从后视镜里回她温柔一笑:“快了。”
方枪枪板着脸,回头看看妹妹又看看魏无疆,自说自话般低声嘟囔,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
一路畅通到达火车东站,一对小情侣把方枪枪送至候车大厅。分别是短暂的,反正过完寒假返校又会见面,没什么离别的感伤。方枪枪最反感煽情场面,还有点嫌方恋恋烦,听她复读机似的一直重复同一句话—
“哥,动画公司那边一有好消息,你一定马上通知我啊。”
得,又一遍。
“再啰唆,信不信我削你!”方枪枪作势挥臂,支开妹妹去给自己买水。
等人走远,他对魏无疆说:“别看我老妹在你面前呆头呆脑,好像很蠢似的,真遇到事儿,我们老方家的孩子扛得住。我的意思,你懂?”
都是聪明人,不用说太多点太透,魏无疆已然明了。
即便没有方枪枪这句话,早在小曾无故失踪那一次,他已经清楚知道,方恋恋是个遇事不慌、有主见有魄力的女孩儿。魏无疆没打算,也不会隐瞒她任何事。
送走方枪枪,两人来到车库。方恋恋磨磨蹭蹭不肯上车,副驾门大敞,她抬起一只脚又收回,飞快绕到驾驶位,隔着车门拉住魏无疆拴安全带的手。
他不解:“怎么了?”
方恋恋没作声,有些难为情。
她以前笑话过宿舍老三是黏人精,恨不能每时每刻黏着男友。想不到轮到她谈恋爱,也没好到哪里去。
刚确定关系,方恋恋就接到个新活儿,又是方枪枪做网综剪辑的哥们儿找她江湖救急。这回倒不是和方枪枪喝酒喝到胃出血住院,而是和高中同学聚会喝到胃出血,殊途同归。初六初七整整两天没见面,方恋恋这会儿只想寸步不离跟着魏无疆,他去哪里,她跟到哪里。
方枪枪注重私人空间,不喜欢太黏人的女朋友,魏无疆会不会也一样?
方恋恋心里没底,脑袋低垂斟酌着道:“我不想回家,想和你多待会儿。”
“巧了,我也不想太快放你回家。”
方恋恋眼睛都瞪圆了。魏无疆轻轻拍拍她的脸蛋,言笑晏晏:“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2
魏无疆爷爷的泥塑工坊位于城东近郊,左邻清水河故道,右邻魏无疆初中母校七中。地方不大,只一座砖墙平房。房前有爿小院,以前逢着天清气朗,魏无疆放学归来扔下书包,就跟着爷爷在这里制泥坯。泥是来自故道两侧的积土带,和泥浆用的麦秸,则是他去附近农家田间地头收来的。
他牵着方恋恋走进小院,回忆纷至沓来。仿佛一大一小两个忙碌身影仍徘徊眼前,明晃晃的阳光一照,随即如云雾匆匆散尽,只剩满园荒草。
算一算,爷爷去世也不过一余载。
感觉手指被握紧,魏无疆侧首悠悠一笑,对面露忧色的方恋恋说:“我初中成绩很差,刚摸到点泥塑的门道,心思全放在了这里。”
方恋恋顺着逻辑便道:“那证明叔叔阿姨很支持你学泥塑。”
魏无疆低头笑笑,没说话。
拨开齐腰高的枯黄乱草,迈上一级台阶,来到门前。对开的红木门斑驳陈旧,一道道裂缝里藏着经年岁月,门上落着一把老式黑锁,相比而言,显得崭新许多。
爷爷头七那天,魏爸爸亲手上的锁。当着儿子的面,他将钥匙抛得又高又远,落进杂草丛生的干涸河道,再无迹可寻。
意图很明确,要让儿子彻底断了制泥塑的念想。
依旧不给儿子只字片语的解释,掉头就走。魏无疆追问过太多次,得不到答案也倦了。父子关系越来越淡,而后便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没有硝烟,却满布疮痍。
时隔一年再回来,父亲扣锁一瞬清晰如昨,那一声锁头咬合的脆音犹在耳边。一把锁锁住的不仅仅是爷爷的泥塑工坊,还有太多的回忆和年少时的雄心壮志。
魏无疆伸手推动木门,嘎吱嘎吱作响。
“你没有钥匙吗?”方恋恋奇怪地问。
“没有。”魏无疆神色平静,“我爸不准我再碰泥塑,上了锁,钥匙也扔了。”
“为什么?”方恋恋拉起黑锁,越发奇怪,“我记得你说过,是叔叔让你跟着爷爷学泥塑的呀。”
魏无疆牵着她并肩坐进台阶,随手拔起几根泛黄的狗尾草。桩桩旧事在心头萦绕几年,已经不需要组织语言,他不疾不徐且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方恋恋。他一面讲,一面翻折狗尾草,指间灵活动作娴熟。最后一个字落地,一只毛茸茸的小草狗也鲜活诞生。
轻轻转动草秆,魏无疆微笑着说:“爷爷教我的。”
方恋恋接过草狗,尽管满腹疑虑,却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后悔吗?”
“非常。”魏无疆不愿伪装,向她**心声,“可是如果可以重来,我想,我可能还会犯同样的错误。在那个年纪,有那个年纪坚持认为是对的决定。所以我才会跟你说,对过去的那段感情,我没有遗憾,问心无愧。”
方恋恋深深看他:“我相信你。”
魏无疆弯唇:“谢谢。”
而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面朝着破败小院,仿佛沉浸于各自的心事。
魏无疆心思沉得深,忽听身后传来异响,他才发觉身边已没了人。回头一看,窗户不知怎么开了,方恋恋蹲在窗框上,两手扶着两侧,正探头向内张望。
忽而,她身子打挺,似乎准备往里跳。
“小心!”魏无疆惊呼。
不过为时已晚,打小就喜欢跟着哥哥上蹿下跳的方恋恋,轻轻松松一跃而入,平稳着陆。她转过身,拍掉手上尘土,摘下叼在嘴里的草狗,摇晃着朝魏无疆招手。
“窗户竟然没有锁死,我稍微使劲一推就推开了。”方恋恋等他走近,偷偷摸摸地压低声音,“进来看看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完,像与同伙打暗号似的,俏皮地眨动左眼。
窗户不高,魏无疆一只手撑住窗框,同样轻松敏捷,纵身翻了进去。
长久闲置人迹罕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湿味道,墙壁生了青苔,墙角结满蛛网。爷爷的起居旧物,已经追随他烧为灰烬。他的泥塑作品也被移至文化局仓库保存。工坊空空****,物什所剩无几。
南面墙壁立着巨大的木架,曾经摆满等待干燥的泥胎。
魏无疆走过去,从这头缓慢踱步至那头,指腹划过空无一物的隔板,沾满灰尘,留下一条长长痕迹。
而方恋恋的目光则被角落的奇怪物件所吸引。
乍看之下,像一副人体骨架,却是由长长短短的木材钉制而成,而且排布更密。半米来高,被固定在一个圆形底座上。
“这是什么?”方恋恋拖来魏无疆,指着“怪物”好奇地问。
“传统叫法是‘立骨’,也叫泥塑骨架,用来负重,是泥塑造型的第一步。”魏无疆对这副骨架印象深刻,当初父亲嫌搬运碍事想拆掉,被他极力阻拦,于是永远留在了这里。
一钉一木皆出自爷爷之手,如今依然牢固,魏无疆一寸寸抚过,百感交集。
“好神奇呀!”方恋恋不由得感叹,也伸出一根手指,试探着穿过两段木材间的空隙,“我以为泥塑全是实心的呢。”
“实心的反而不结实。”见她感兴趣,魏无疆也乐于多讲,“小型泥塑只需要固定在底座上;制作悬塑、臂塑,骨架会被固定在房架和墙面;制作大型泥塑,通常会将整根木材**入地下。”
方恋恋绕着骨架打转,像个好学生,边听边点头:“你做过大型泥塑吗?”
“没有。”人来到跟前,魏无疆牵起她的手,往南墙角落走,“老一辈的工匠制作大型泥塑的机会更多。爷爷年轻的时候,最擅长制作泥身佛像,观音、弥勒、释迦牟尼。爷爷记得经由他手被供奉进寺庙的每一尊佛像,最高的一尊有三米多。”
方恋恋仰头,伸长胳膊比画,想象着那高度,不禁道:“一定很壮观。”
魏无疆也抬起下巴,目光放远于虚空,仿佛那里立着一尊爷爷亲手捏塑的佛像。
“爷爷说,制作泥身佛像最难的是塑佛颜。即使不信佛,也要心怀敬畏。难中之难是塑佛眼,眼睛里要带着慈悲,包含着大千世界的气魄,显现出信仰的力量。”
话音刚落,他只觉腰间一紧。
方恋恋环抱魏无疆,神情笃信:“天无绝人之路,总有一天叔叔会理解你,让你重新拿起竹片刀的。”
“但愿吧。”魏无疆莞尔,有些神秘地道,“恋恋,你原地跺跺脚。”
方恋恋虽不理解他的用意,却没多问,立马听话照办。
跺第一脚就听出声音有异,她眼眸里旋即迸出新奇又兴奋的光芒,试着跺响周围,只有脚下一小块地面声音明显不同。
“下面是空的?”方恋恋睁大眼睛问。
“嗯,有个暗屉。”见她已迫不及待弯下腰,魏无疆忙拉她起来,“脏,我来吧。”
凭着准确记忆,他很快找到掩埋在厚厚积尘下的拉扣,钩起向上一提,扬尘四起。两人没防备,像遭了暗器似的同时别开头,呛得直咳嗽。魏无疆反手用力扇去纷飞烟尘,难耐好奇心的方恋恋已经忍不住捂着嘴转回头,大眼不眨,终于看清放在暗屉里的东西。
几包扎紧封口的黑色塑料袋,大小都差不多,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她当然不会以为有金银财宝,但这也未免太过普通了吧。
魏无疆提出其中一袋,解开封口,露出里面土黄色的泥坯。
他先伸手进去按了按,又撕扯出一小团,欣喜道:“还能用。”
见泥团撕扯边缘黏着絮状物,方恋恋用手感受了下触感:“里面加了什么神秘物质?”
魏无疆听得一笑,取出整块泥坯:“不是什么神秘物质,是棉花。利用纤维固定泥坯,成品不容易开裂。”
“哦,这样啊。”一门看似传统的技艺原来大有门道,方恋恋受教,头点到一半像明白了什么,陡然拔高调门,“你要现场表演泥塑给我看?”
“对。”魏无疆加深笑意。
没有工具,只能徒手捏塑,捏什么呢?
两个人似乎在思考同样的问题,相互对视心意相通,异口同声:“海绵宝宝!”
3
日光柔软,风轻云淡。
重新坐回门前台阶,魏无疆专心捏塑泥人。方恋恋也不说话,侧过身子双手托腮,安安静静地看他忙碌,脸颊始终挂着痴痴迷恋的笑,指间夹着草狗,尾巴随风轻摆。
一小团泥坯在他筋骨分明的大手间变换着形状,不一会儿便初现轮廓。
亲眼所见简直太奇妙,尤其他捏的又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礼物,方恋恋目不转睛看得正入迷,魏无疆揣在兜里的手机响了。他不方便接,一个眼神对上,方恋恋很自然地伸进口袋拿出手机,是一串数字。
方恋恋觉着陌生,魏无疆却烂熟于心。
“是杜心雨,你帮我接吧。”他捏塑动作未停,眉目淡然从容。
方恋恋犹豫半秒:“还是你接吧,我按免提。”
方恋恋想放下手机回避,只动了念头仿佛就被魏无疆看穿,擒住她的手腕还不够,怕她跑了似的,抬高手臂绕至她身后,把人搂紧了,他才就着她举手机的高度,接听电话,按下免提。
“别乱动,听不见了。”魏无疆警告似的瞥了怀里女孩儿一眼,转对向手机,直呼其名,“杜心雨,有事吗?”
那头安静片刻,传出细弱的哭泣声:“无疆,我可以和你见一面吗?”
颤颤哀求的口吻,脆弱且悲苦,任谁听了都会动容。
魏无疆放缓语速:“我想不可以,恋恋容易误会。”
尽管方恋恋拼命摇头,他仍视而不见,继续道:“我今天看见了你,心情不好的话,找你最信任的朋友聊聊吧。”
那边的人似凄凉自嘲一笑:“我哪有什么值得信任的朋友。全世界的人都不值得信任,只除了你。”顿一顿,没等到想要的回应,杜心雨小心地问,“方恋恋现在是你女朋友?”
“对。”魏无疆客气而疏淡地道,“抱歉,帮不了你。挂了吧,再见。”
两个人默默等待杜心雨先挂机,那头的她却一直没有挂,也一直沉默不语。
良久—
“方恋恋。”
听见手机里传出自己的名字,方恋恋不由得一怔:“在。”
“你介意魏无疆单独和我见面吗?”
方恋恋轻咬着指甲盖,迟疑了。
前女友猛如虎,虽然她百分百信任魏无疆不会误解,但内心当然会介意。自己没主意,她不由得向魏无疆投去征询的眼神。他大概知悉她的犹豫,投回的目光清澈睿智,充满爱的鼓励,仿佛在说,不论你做什么决定,理性的也好,情绪化的也好,我都支持。
方恋恋一下子有了正视自己内心的勇气,对手机那头的杜心雨果断道:“抱歉,我非常介意。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陪他一起去见你。”
那边两三声轻飘飘的笑声响起:“算了吧,再见。”
挂机的嘟嘟声中,方恋恋像有话没说完仍举着手机,却低下了头:“我好像知道杜心雨为什么想和你见面,林靳那个渣男……”
讲到一半,鼻尖忽然一阵瘙痒,方恋恋眼睛不自觉对成斗鸡眼。小草狗不知何时换到了魏无疆手中,他跟拿她开心似的,正用毛毛的狗尾巴搔来搔去。
从没见过他如此孩子气的举动,方恋恋又诧异又迟钝,没太多反应,只慢吞吞地抬起头。紧接着,魏无疆俯身贴近,吻住了她的唇。
他控制得极好,不具任何侵略性,把握着温情节奏,带着对心爱姑娘最珍贵的小心,不疾不徐缓缓深入,一点点将她的甜美据为己有。
这一吻缠绵悱恻,直至女孩儿意乱情迷,醉倒在他怀中,小脸酡红,气息微乱。
魏无疆低下头,轻刮她俏挺的鼻梁,笑着道:“傻丫头,这才叫‘初吻’,明白吗?”
他手指沾着泥土的腥臭味,方恋恋可能被吻晕了,莫名觉得特别好闻。
摸了摸被他刮过的地方,方恋恋故意装傻:“现在明白,怕一会儿就忘,温故而知新,要不你再带我巩固巩固?”
魏无疆笑意更深:“要不你先温习一下?”
求之不得,身体里蛰伏着女王的方恋恋大方爽快,勇敢地吻上她最爱的男孩儿。
虽难免笨拙,像在啃噬美食,可魏无疆又何尝不是她方恋恋最可口的美味呢?
管他呢,吻过瘾再练技术,熟能生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