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下无大事

1

有了爱情滋润的方恋恋,剩余假期过得乐不思蜀。

荒废的泥塑工坊成了一对小情侣的秘密花园。他们谈天说地,他们拥抱接吻,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做,就依偎着坐在门前台阶上发呆。有时候也会去清水河故道转转。沿河道有一条早已废弃的铁路,方恋恋总缠着魏无疆背她。踩着锈迹斑斑的轨道前行像过独木桥,一侧是湍急河流,一侧是悬崖峭壁,他们“生死与共”。

更多的时候,他们与泥土为伍。方恋恋跟着魏无疆学泥塑,无奈笨手笨脚,怎么也捏不出点样子。她倒是很擅长搞破坏,要么不慎掰断魏无疆新磨制的压塑刀,要么是不留神打翻他刚调制的水胶。魏无疆也不恼,抓过人来按身边,老老实实地守着他工作。

他爱聊传统泥塑,她也爱听。

原来传统匠人们通常都是自己制作工具,分为塑形和压光两种类型,有竹制的,也有木制的;原来堆泥塑形要经过层层上新,从“糙泥”,到“中泥”,再到“细泥”,边加泥边压光,这个步骤最费时费力;完全干燥后的泥胎叫素胎,先要贴一层细纱布以防干裂,然后上水胶上腻子,再用砂纸打磨,最后勾描图案,敷彩;老一辈的工匠们颜料用得讲究,矿石研磨的石色,植物提取的水色,如今已被化学丙烯颜料所替代……

时间总是不够,一眨眼就从清晨到日暮,再一眨眼,寒假已滑至尾声。

方恋恋如愿以偿,收获了一整套专属于她的泥塑人偶—“海绵宝宝和它的朋友们”,一套八个整整齐齐陈列在宿舍书桌前。方恋恋宝贝得不行,只近观不亵玩,还为它们套上玻璃防尘罩。宿舍老四也喜欢,要用限量版Molly娃娃交换。方恋恋人狠话不多,当场翻开八个人偶的底部给老四看—W F。

魏无疆爱方恋恋。

方恋恋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等发现,两人已经登上返校的动车。再回忆起第一次同乘动车时的场景,方恋恋捧着人偶不争气地很想掉眼泪。她像多年前一样,忍着眼眶里打转的热泪,冲进卫生间给方枪枪打电话,不再是哭诉委屈,而是想和哥哥分享自己的喜悦。可方枪枪没有接。她发过去炫耀的人偶照片,他也始终没有回复。

方恋恋起初并没有在意,刚开学光顾着谈恋爱也没去过培训学校,只当是哥哥开年工作忙,分身乏术,没闲工夫搭理她。

这天午饭后,趁着初春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方恋恋和魏无疆在校园里散步,晒着太阳聊着天,收到一个霍西洲发来的微博链接。标题显示为某老牌动画公司最新官宣发布的概念先导片。巧的是,这家公司也是方枪枪年前投稿的公司。

方恋恋隐隐感觉蹊跷,点开先导片一看,蒙在原地,像被人痛击一拳,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这部名为《盲·目》的先导片,从风格人设到故事内核,和方枪枪《盲童看世界》的样片太雷同,只换了片名、人物名,以及把原本的二维动画改成CG动画,加了更多视觉特效,时长增加到两分半钟。

除此之外,两部片子几乎一模一样,连方恋恋的剪辑思路也原封不动被照搬。很明显,这就是**裸的抄袭,毫无技术含量。

按照行业规定,为防止抄袭,在寻求合作的投稿阶段,不可以向合作方发送任何相关视频文件。方恋恋明明记得,哥哥年前发给对方的只有打水印的样片截图。在这个靠创意靠内容取胜的行业里,尽管抄袭事件屡见不鲜,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像噩梦一样,降临到哥哥头上。

为什么才隔了一个多月,就被抄袭呢?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纰漏?

没有头绪,她心乱如麻,只能抓着魏无疆的手,不停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魏无疆明白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安抚不了惊慌失措的方恋恋,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原委。他搂过方恋恋,轻抚着她的后背,再次试图联系方枪枪未果,又打给霍西洲。得知他的位置,两个人一刻也不敢耽误,马不停蹄地赶过去。

为方便开学后继续排练,“山啸”乐队节后就搬出了培训学校的杂物间。霍西洲托朋友租到一间地下室,离A大只有两站地。

四个人排练正起劲,方恋恋火烧眉毛一样冲进来,霍西洲吓得鼓棒都掉了。方恋恋一通猛摇他胳膊,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他还一脸茫然地反问,什么怎么回事。

难道过个节过出躁郁症了?霍西洲转开视线,心情很好地揶揄魏无疆,你们这恋爱谈得够激烈的。话音未落,便挨了方恋恋狠狠一踹。

无缘无故被打,要不是魏无疆护着她,哥们儿劝着自己,霍西洲能和方恋恋当场开干。

“霍西洲,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方恋恋快急哭了,攥着拳头又想扑过去揍他。

一进来就发疯,没讲过一句明白话,霍西洲彻底蒙圈也有点上头,凶狠的眼神逼退架着他的符浪和兰胖子,又推开阻拦他的欧阳,他光明磊落地站到方恋恋跟前。看得出她不理智,他没去惹火上身,转对向她旁边神色凝重的魏无疆。

“我真被你们搞糊涂了,什么‘这个时候’?”他吞口气,耐下性子问。

魏无疆言简意赅:“你转发给恋恋的先导片抄袭了枪枪哥的作品。我们联系不到枪枪哥,只能先来找你。”

“什么?”霍西洲震惊地张大嘴巴,“为什么会被抄袭?”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方恋恋稍稍冷静下来,审犯人似的逼问,“你为什么要把那个抄袭片转发给我?”

“大姐,我哪知道那是抄袭。”莫名其妙被扣屎盆子,霍西洲憋屈到抓狂,“咚”的一声踢响地鼓,“我又没看过枪枪哥的原作品,只听你提过和盲眼孩子有关。那先导片发了快一个礼拜了,我刚刷微博才看到,以为是枪枪哥的项目成了呢。转发给你,是想让你请客吃饭。”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刚压下去的火又烧上来,方恋恋怒道,“那条微博公布的长片主创人员名单里,压根儿没我哥的名字,你没发现吗?”

“我去!”霍西洲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我只顾转发,真没注意!恋恋对不起啊,现在怎么办?”

“我哪知道怎么办。”一无所获,方恋恋只觉无力,背靠着墙壁失了神。

来的路上,她几次打给周颂,无人接听;联络了所有可以联络到的哥哥的朋友,都说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方枪枪;魏无疆打电话问培训学校,那边答复同样不清不楚,只说几天前,方枪枪在电话里交代要去外地采风。

再纵向联系先导片发布的时间,哥哥无故与所有人中断联系,很可能就发生在同一天。

血脉相连,尽管没有任何根据,直觉告诉方恋恋,“外出采风”只是一个幌子。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很虚无,却一下比一下强烈地撞击着心脏。她抓不住那感觉,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怕一语成谶。

魏无疆走过去,默默地将方恋恋纳入怀中。他一言不发,只把她的头摁进自己肩窝。她瞬间就红了眼眶,脸埋得更深,双手紧紧揪着他的外套,无声啜泣起来。

霍西洲从没见过方恋恋这样掉眼泪,但他明白,再坚强的女孩儿也会有脆弱的一面。只有在最信赖最深爱的人面前,她才会无所保留地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做不到视而不见,不合时宜地嫉妒了,挑衅般对魏无疆道:“你难道也没有一点办法吗?”

魏无疆拎得清轻重缓急,无视霍西洲,从兜里掏出手机打电话。对方没有接听。他凝神想了想,问向“山啸”四子:“那天晚上打牌,你们谁有和周颂互留手机号码?”

四个人听得云山雾罩,只有兰胖子慢吞吞举起手:“我好像没有。”

魏无疆滑动手机:“我念号,你打给他。”

“打给他?我说什么?”兰胖子蒙了,一边拨号,一边问。

魏无疆:“随便说。”

一瞬间成为焦点人物,兰胖子有点紧张,听见那边接通,大着舌头问一句“你是周颂吗”。得到肯定答复,他不知道该接着说点什么,愣愣地看回所有人。

方恋恋一个箭步冲过去,夺下手机:“周颂,你为什么不接……喂!喂!周颂!周颂!”

那边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挂断了,方恋恋再打过去,语音提示已关机。

显而易见,周颂故意躲着方恋恋,不敢接她的电话。

心急如焚的方恋恋一秒钟都不想多停留:“我去学校找他!”

“等等。”魏无疆忙拉住她,冷静道,“你现在去找他和大海捞针没区别。恋恋,再等等。周颂……”

“还等什么?”霍西洲抢过话,周颂明显有猫腻,他搞不懂魏无疆为什么还能沉得住气,“你不陪她找,我们陪。”说着就拉起方恋恋的另一只手,“走走走,大不了我们逮着人挨个儿问,我不信问不到。”

“是啊,是啊。我们还可以多找些人帮忙。”欧阳附和。

兰胖子和符浪也跟着点头。

“你们不要冲动。”魏无疆丝毫没有松动,声量不高但果断,字字分明地道,“我们手头连张周颂的照片也没有,像没头苍蝇一样碰运气没有用,只会浪费时间。周颂肯定知道什么才会故意躲着恋恋。他性格软弱,害怕接恋恋电话,我想很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犹豫不定。再等等,也许他会主动联系我们。”

“光凭你的判断,我们就这么干等?万一他没联系我们,一样是在浪费时间!”霍西洲厉声反驳,“我们可以边找,边等他电话。”

“如果他不在学校呢?”魏无疆依然不肯让步,“你看恋恋现在这样,适合到处乱跑吗?”

这一问便把霍西洲问得无话可说。方恋恋的手冰凉,脸色也有些泛白,被拉扯在中间,她一直一语不发,像在思考什么,也像是恍恍惚惚不知所措。

霍西洲真没留意,心脏负罪地一跳:“恋恋?”

她蓦然回过神,抽回两只手背到身后,努力牵起嘴角,朝所有人微笑。

“这样吧,我们分头行动。霍西洲你们去学校找周颂,我知道概率很小,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总得试一试。我觉得魏无疆说的话也有道理,我和他留下来等周颂主动找我。大家保持电话畅通,有消息随时联系。”

方恋恋虽没有太多表情,声音却异常平稳,不慌不忙。

每个人都在想办法帮她,她绝不能成为害大家分神的累赘,必须停止胡思乱想,顶住压力面对问题。

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说过,天下无大事。

她能找到周颂,哥哥也一定平安,一定!

2

霍西洲带着三个哥们儿赶往周颂的学校。可能是心理作用,方恋恋只觉地下室太压抑,好似空气稀薄,令人喘不过气来。重回万里晴空下,她的手机就响了。果然不出魏无疆所料,是周颂。

他用眼神询问她能不能接,她用力点头,然后深吸口气,举起手机。

“喂,周颂。”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慢慢说,“我也是项目的一分子,有什么问题,我们共同面对。”

那头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两三秒后,骤然爆发出号啕大哭:“恋恋,我对不起枪枪哥,对不起你!”

“周颂!”方恋恋一下子也急了,“你不要哭啊,到底怎么回事?”

魏无疆见状,连忙拿过手机,只听周颂哭哭啼啼不停说着对不起,当即打断:“周颂,我是魏无疆。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恋恋联络不到枪枪哥,你在哪里,我们去找你。”

那头很快说了什么,魏无疆挂断电话,扳正方恋恋的肩膀,温柔又不失力量地对她说:“你刚才表现得很好,待会儿见到周颂,你也一样要保持镇定冷静。他情绪不稳定,你尽量不要被他影响,尽量控制好自己的焦虑,不要着急。”

本已有些慌乱的方恋恋对上他清朗坚定的目光,不再紧张不安,心也跟着踏实许多。

“好。”

魏无疆牵起她的手:“如果感觉不对,给我个眼神,我来处理。听明白了吗?”

她重重点头:“明白。”

周颂的确不在学校,而是像游魂一样于方枪枪公寓附近徘徊。打完电话,他走进路边一家生意清淡的咖啡厅,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把定位发给方恋恋,他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

一个络腮胡的大男人哭得惊天动地,险些背过气去,好似全天下最可怜的失意人,有什么坎儿愣是过不去。女店长为之动容,免费送了他一杯咖啡。方恋恋和魏无疆赶到的时候,他还在抽抽搭搭地哭,又得到一盘免费的手工曲奇。

看见一对帅哥美女坐到周颂对面,女店长会错意,当是一场始乱终弃的狗血恋,对方恋恋和魏无疆爱理不理。再一听失意人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对不起你”,她的脸都黑了,什么世道啊,被甩的反倒满怀愧疚。点完单,女店长迟迟没走,想多听听这其中的爱恨情仇。

周颂一天没正经吃过饭,哭饿了,拿着曲奇抬起一双婆娑泪眼,还以为自己忘记道谢,忙补了一句。小半盘曲奇慢吞吞下肚,他还没有开口的意思。方恋恋牢记魏无疆的嘱咐,按捺住情绪,握紧魏无疆的手,静静等待。

时间悄然流逝,一盘曲奇见底。

周颂打个嗝,嘴巴又紧闭好几分钟,终于艰难张开,讲出第二句话:“恋恋,你打我一顿吧,我能舒服点。”

神经高度紧绷,等这么久居然等来如此孩子气的言语,方恋恋直接听笑了:“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但你先给我个理由,我为什么要打你?”

周颂不敢与她对视,深埋下头,整张脸快戳进胸口,声如蚊蚋:“因为样片是我泄露出去的。”

已经准备好接受方恋恋暴风骤雨般的责骂,周颂认命地闭上双眼。等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诧异地抬起头,方恋恋一脸平静,似乎早有预料,完全不见怒意。

整件事不难分析,能泄露样片的只有方枪枪、方恋恋和周颂。方枪枪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方恋恋也没有,那么只能是周颂。他故意躲着方恋恋便是最有力的佐证。

被抄袭已成既定事实无法挽回,方恋恋还是想问清楚:“你怎么泄露出去的?”

周颂红着眼睛欲言又止,含含糊糊吐出几个字,一下紧咬发颤的嘴唇,又快哭了。

窝窝囊囊不像个男人,魏无疆立目沉声:“周颂,你再这么消磨我们的耐性,不用恋恋动手,我也会打你。”

被平时温柔和善的人冷不丁这么一刺激,周颂擦擦眼睛,真就鼓起了勇气。

事情发生在正月二十五那天,周颂下飞机转乘城际列车,途中接到动画公司的电话。对方并没有立刻切入正题,先是用尽溢美之词大加赞赏一番《盲童看世界》的创意和风格,公司高层也很看好项目前景,而后态度诚恳地表示,为了加快项目启动进度,希望能先看看样片。

彼时方枪枪人在飞机上,电话打不通。对方催得急,说是正在开会讨论这个项目,所有人都在等周颂的回复。或许因为归心似箭无暇多想,又或许因为太渴望项目可以顺利起步,涉世未深的周颂欣然应允。这时他又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动车上信号不佳,他直接给了对方保存样片的百度网盘地址和密码。

方枪枪版权安全意识强,再三强调过不准把任何原创作品同步网盘。周颂旧习难改,图方便省事,仍背着方枪枪偷偷保存。这也是他在觉察起疑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方枪枪的重要原因。

后来越琢磨越担心,年三十那晚,周颂曾试着想要坦白,可方枪枪着急出门电话挂得快,他就彻底失掉了勇气。节后打电话给动画公司,对方也说请他放心,他只能自我安慰,毕竟是经枪枪哥朋友介绍的老牌动画公司,爱惜羽毛,不可能会做出违背最基本行业道德的事。

可就像方枪枪说的,这世界不是为他周颂一个人存在的,当然也不可能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去发展。

险恶的人心,无情的现实,给了周颂致命一击。讲到最后,他又一次泣不成声。

方恋恋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出言安慰,只静静地望着他。

性格使然,周颂选择逃避问题,可她想不通,为什么哥哥也避而不见,这根本不是他的行事作风。不安预感再一次攻占心房,更加强烈地压迫着每一根早已绷紧的神经,方恋恋如鲠在喉讲不出话。

她下意识地将魏无疆的手抓得更紧,指甲深陷皮肉。

魏无疆敏锐察觉,替她问出最想问的话:“周颂,枪枪哥在哪里?”

“恋恋,我,我对不起你。”周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个字都颤悠悠地抖,“枪枪哥,枪枪哥他在……在……拘留所。”

不知怎的,方恋恋只觉听到一个天大笑话,滑稽至极。

她嘴角**,像在笑,却又质疑地轻轻摇头:“什,什么?你再说一遍。”

周颂大概哭不动了,吊着口气终于止住眼泪:“辛辛苦苦几个月,到头来变成给别人做嫁衣裳,我气不过,瞒着枪枪哥去找动画公司的人理论。枪枪哥赶到的时候,我已经被保安按在了地上,他为保护我,和他们动了手。他们还反咬一口报了警。枪枪哥扰乱社会秩序,被判处行政拘留七天。”

酿下大错的是他,冲动行事的也是他,而最终代他受过的却是方枪枪,周颂一度死的心都有了。

“魏无疆,求你给我两巴掌吧。”没勇气去死的周颂痛苦道。

“打你也于事无补。”魏无疆眉心皱起,“枪枪哥什么时候被拘留的?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五天前。枪枪哥不准我说,任何人都不行。”他止住了眼泪,却止不住剧烈的抽噎,连带着身体也跟着颤抖,“他只给培训学校去了电话,就把手机给了我,交代我充电保持畅通,但谁的电话也不能接。”

是了,这才是方恋恋心目中的方枪枪。

做他该做的事,保护他该保护的人,然后独自承担一切后果和责任。

他从小喜欢看英雄漫画,中二时期也幻想过凭一己之力拯救全世界,现在他做到了。

方恋恋告诉自己不准哭,哥哥会瞧不起自己,双手掩面躲进魏无疆的怀里。

3

晚上,在方恋恋的提议下,大家聚在一起吃饭。魏无疆拦下方恋恋,提前买了单。

无心交谈,无心茶饭,因为没少喝酒,极度沉闷的一顿饭仍吃到十点多钟。

良心难安的周颂终于讨到一顿揍,被“山啸”四子打到满地找牙,愣是一声没吭。到最后“山啸”四子再不忍下手,他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马路边又哭又笑,不知是醉,还是清醒。

“啊啊啊啊,我犯了这么大的错,枪枪哥为什么不骂我啊……他是不是对我已经彻底失望,再也不管我了啊……枪枪哥,对不起,你原谅我吧……求求你不要不管我,我还想跟着你做动画……我保证听你的话,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哭了……啊啊啊啊……”

像个怨妇,也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其余的人肩并着肩坐在马路另一边,除方恋恋和魏无疆外,人手一瓶啤酒。

“王八蛋!”霍西洲猛灌口酒,腾地站起来,“恋恋,这口气不能忍!我找我爸请全国最好的知识产权律师,告他们!告到公司倒闭!告到所有人身败名裂!”

方恋恋苦笑,她何尝没想过。她说:“没用的,我们拿不出证据。只凭着几张样片截图,是告不赢的。”

“我师兄郑穆前年的毕设作品,也被一家设计公司抄袭了。”魏无疆举目望向马路对面的周颂,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郑穆,“他的师兄劝他吃下这口哑巴亏,可他不肯,选择了走法律途径。从收集证据到提起诉讼,到法院受理立案调查,再到开庭审理进行调解,调解不成进入诉讼程序,最后到下达判决书,用了一年半时间。

“师兄那一年半什么也没做,几乎没有收入,所有的时间精力全部耗在了官司上,还要承担律师费和诉讼费。而那家设计公司,只需要把问题交给法务处理,产品开发进度丝毫不会受影响,该问世问世,该牟利牟利。”

“郑师兄最后打赢了吗?”方恋恋关切地问。

“赢了。可民事诉讼执行难,那家公司到现在也没有公开道歉,也没有支付一分一厘的赔偿金。”魏无疆平心静气地看向霍西洲,“官司虽然赢了,但没有人身败名裂,那家公司直到今天依然活得好好的。师兄从此不再信任任何一家设计公司,开始自己创业。”

霍西洲咽不下这口气:“你师兄倒霉,遇到一家无良公司,所以我们也应该忍气吞声吗?”

“那家动画公司不无良吗?没有证据走不了法律途径,只能吃一堑长一智。”魏无疆迎向他的咄咄视线,目光锐利而有神,抬手指向漫天哀号的周颂,“他没有忍气吞声,结果呢?”

有人不理智,就必须有人理智,魏无疆不介意充当这个惹人嫌不讨喜的角色,即便会显得格外冷血无情。

事实摆在面前,霍西洲无话可说。

半瓶啤酒一饮而尽,他想想又憋屈:“枪枪哥被他们害得进了拘留所,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半夜去砸他们窗户啊!”

兰胖子第二个站起来:“我可以泼狗尿洒鸡血。”

符浪也跟着起身:“我可以二十小时不间断打骚扰电话。”

“你们当自己是讨债公司啊,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欧阳接个电话回来,摁图钉似的把他们一个个按回原位,转身面向方恋恋,一本正经道,“我可以黑那公司的官网。”

“谢谢你们。”方恋恋明白他们是在安慰自己,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保持着理智,“因为他们无良,我们就变成无赖,岂不是和他们一样低劣?我哥哥如果在,肯定也不会同意我们胡来。太晚了,散了吧,我没事的。”

“等下。”欧阳指着自己的手机,“小曾从北京回来了,问我们为什么都不在培训学校。要不要告诉他实情?”

方恋恋和魏无疆简单交换眼色,摇摇头。

方枪枪不想被人知道他进了拘留所,于是所有人约定好假装不知情,像秘密一样,永远保守住它。

赶不及宿舍门禁,只能各自找地方落脚。

不能放着醉卧街头的周颂不管,“山啸”四子打了人培养出了感情,决定把他扛回地下室,大家相亲相爱凑合一晚。魏无疆送方恋恋回公寓,等她进电梯,给师兄打电话。接听的人是关梓萌,他便打消了借住的念头。

晚风拂来,裹挟着残冬的寒意,街灯将摇曳的树影投掷在脚边,魏无疆站在公寓楼前,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倏忽间,有人从后面用力抱住他。

“恋恋。”魏无疆没动,只诧异转过头,“怎么又下来了?”

整张脸埋在他冰凉的工装外套里,方恋恋瓮声瓮气:“公寓太大了,我一个人住有点害怕。男朋友,你今晚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不是有点害怕,是很害怕,害怕到电梯只坐到三楼,她就吓得冲进消防楼梯。

双手圈着魏无疆的腰,方恋恋小碎步挪到他身前,难为情似的拉起工装外套的前襟,飞快地把自己罩在了里面。被熟悉又好闻的气息包围,方恋恋埋着头,重新环抱住他的腰。

真暖和呀,不想出来。

从魏无疆的角度,只看得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尖,这感觉很像被一只胆小的仓鼠当成庇护所。

瘦瘦小小的一只,让人心爱又心疼。

用外套搂住她,魏无疆低笑,轻踢她鞋尖:“踩上来。”

方恋恋愣了一秒会过意,棕色的切尔西踝靴踩在了黑色的马丁靴上面。怕踩疼他,方恋恋提着气,两只手忙缠绕上他的脖颈。魏无疆收紧双臂往上一带,承接住她大半的体重,轻松迈步走进公寓楼。

“我可以和你睡在一起吗?”眼睛盯着他的下巴,方恋恋大着胆子问。

魏无疆也不低头,单手搂紧她,按亮上行键:“可以。”

“你放心,我暂时对你没有非分之想。”方恋恋竖起三个指头保证,眼神无辜,“我就是怕一个人睡不着。”

魏无疆牵唇浅笑:“我明白。我陪你聊天,你什么时候睡着了,我再睡。”

“你怎么这么好……”

他明天一早要去工作室开会,方恋恋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睡着。心口暖意流淌,有亲他的冲动,下一瞬,一道霹雳划破脑海。哥哥在拘留所里煎熬,而她却只想着儿女情长。

深重的负罪感迅速将方恋恋推出了魏无疆的怀抱。

她像面壁思过一样,转身背对他,低下了头。

如果没有沉迷于爱请,她应该会很快察觉哥哥的异常,哥哥或许就不会进拘留所……接连的坏消息没有打倒方恋恋,最终击垮她的,是排山倒海而来的负面情绪。

惭愧,内疚,自责,懊悔,沮丧,悲伤,以及无颜面对自己的懦弱。

她一下蹲了下去,埋头抱住膝盖:“我对不起我哥,在他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都怪我,怪我没有早点发现被抄袭。怪我没用,出了这么大的事,哥哥都不告诉我。怪我光顾着自己谈恋爱,忘了我哥,忘了说好要帮他实现理想……都怪我,都怪我!”

电梯到达顶层,魏无疆按住开门键,一把捞起女孩儿。

他面有愠色,黑眸里仿佛酝着风暴,一字一句沉声道:“方恋恋,你先前的沉着冷静哪里去了?枪枪哥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他明白,事已至此,任何人都无力回天。你早知道晚知道,没有差别。”

“不对!”方恋恋挣扎着大声反驳,“如果我早点知道,我一定能劝住周颂,我哥就不会因为打架被关进拘留所。”

电梯门一直敞开,头顶响起尖锐警示音。魏无疆没说话,果断使出男友力,强行把人抱出去。抓起方恋恋的手指打开指纹锁,他打横抱起她,踹开门,径直来到客厅将人扔进沙发,自己也迅速欺身上前,将人困在沙发与手臂之间。

魏无疆突如其来的强势,震住了方恋恋,眼里有了惧意,她一动不敢动。

知道怕就好。魏无疆仍面带厉色:“周颂连枪枪都瞒着,他怎么可能会让你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知道了,试想一下当时的场景,枪枪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出手打人,你觉得你能控制住吗?你会比你哥更冷静吗?”

方恋恋没推开他反被双手反剪,急火攻心,瞪大眼睛质问:“你凭什么说我控制不住?”

“就凭你在电梯里说的那些话!”魏无疆低喝,“方恋恋,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你会觉得很好受吗?”

“我,我……”诚实的泪珠滚落眼眶,她无力还击又不肯认输,崩溃地大叫,“控制不住就控制不住,我倒希望可以陪我哥进……唔!”

魏无疆不准她把话讲完,用吻狠狠堵住了她的嘴。

眼泪苦涩,沾湿了她涨红的脸颊,也沾湿了他微颤的嘴角。

他自私,他庆幸,他根本不敢去想如果方恋恋也被关进那种地方,连那三个字他都不敢听。

“恋恋听话,不要胡思乱想。”贴着她的唇,魏无疆哑着嗓子,近乎乞求地说,“我没你想的那么理智,不要意气用事来吓我。”

方恋恋没吭声,湿漉漉的眼睛里盈满无助与委屈。

“对不起,对不起。”抚过她微微红肿的唇瓣,魏无疆内疚不已,将她揽进胸膛,靠进沙发,“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温情脉脉的低醇嗓音抚慰着一颗兵荒马乱的心,方恋恋枕进他的肩窝,缓缓合上双眼。

一遍遍反复默念,会好的,都会好的……

良久后—

“魏无疆,不准再凶我,我更喜欢温柔的你。再凶我,我就要凶回来了,我还要找我哥一起凶你。”

心爱的女孩儿怎么着都得宠着,魏无疆低头轻吻她发顶:“好,我错了。”

“我原谅你。”方恋恋哪里舍得呀,闭着眼抬起手摸摸他的脸,“我爱你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凶你。我说过的,你喜欢我,永远都不会比我喜欢你更多。”

魏无疆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唇边,无声启阖:“人生还长,我们试试。”

人生还长,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对你的爱只多不少,至浓不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