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个海绵宝宝引发的表白
1
为了顺应时代趋势，配合年轻上班族的放假时间，流光寺庙会从正月十五提前至春节法定假期。
大年初五，是流光寺庙会的最后一天。
病好得差不多了，方恋恋这天起了个大早，一番梳洗打扮，一身新衣新裤，精神抖擞地出了门。
路边早点小店年后第一天开张。方恋恋守在摊位旁，等新鲜出锅买了两根油条，喜气洋洋道句恭喜发财。店家图个好兆头，又多送她一根油条。
就着豆浆吃掉两根，八分饱的方恋恋还能再吃，想起魏无疆叮嘱过“不能暴饮暴食”，立刻放下筷子。吃不完也没浪费，对面马路有沿路觅食的流浪狗，方恋恋瞄准位置，远远抛去，正中流浪狗的脑袋。狗狗吓得往后缩了几步，发现从天而降的美食，凑低鼻子嗅了嗅，吃得特别香。
流浪狗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
新年新气象，方恋恋心情轻松愉悦，跳上开往流光寺的137路公交车。方恋恋习惯坐车听音乐，运气不好，遇到个西瓜头的熊孩子，非要抢她的耳机。她不同意，怕摇滚乐会损伤小孩儿脆弱的耳膜，“西瓜头”便耍起脾气哭哭闹闹。身旁奶奶也不管，反而操着沪上口音指责方恋恋是小嘎巴气的乡下人。
没必要为一对不讲理的祖孙俩败坏好心情，方恋恋选择敬而远之。
到站下车，也许因为是最后一天，人们都追着赶着来逛庙会。九点开放，刚八点半入口处已大排长龙，人满为患。孩子太多，场面有些混乱，工作人员忙不过来，附近的执勤民警也赶来维持秩序。
蛇形排队区拐来拐去，排在最末的方恋恋低头刷着朋友圈，这时收到霍西洲发来的红包。留言写的是“欠债还钱”，实际数目却不菲，五位数的大几万，远超过他找方恋恋借钱的总额。整天喊穷的霍西洲出手如此阔绰，该不会是输错金额了吧？老方家的孩子不占人便宜，方恋恋决定打电话问清楚。
刚举起手机，感觉有人扯她裤管，又是公交车上遇到的“西瓜头”。他记仇心还挺重，认出了方恋恋，嘬着戒指糖发泄怨气似的大做鬼脸。身后的奶奶也不知道看没看见，正乐呵呵聊着语音微信，讲的全是叽里咕噜的上海话，没人听得懂。
老规矩敬而远之，方恋恋退出队伍，打给霍西洲。
电话接通，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喂”，方恋恋开门见山：“你真去卖肾了，哪儿来这么多钱？”
那边霍西洲一下来了精神：“大过节的，你能不能盼着点儿我好！当我的肾镶了钻啊，卖五位数。”
“不卖肾，你哪儿来的钱？”纳闷的方恋恋又问了一遍。
“与民同乐太久，你难道忘了我是货真价实的富二代？”霍西洲声音带笑，得意道，“昨儿晚上我帮我爸应酬生意上的朋友，打了半宿麻将。钱我可还了，以后不准再叫我‘霍老赖’。”
“全是你打麻将赢的？”方恋恋不懂有钱人的生活，半信半疑。
“那可不，我堂堂A大数学系学生，赢几个喝多了的老男人绰绰有余。”霍西洲猜到方恋恋电话的用意，不用她开口，径直道，“心安理得地收着吧，多的当是利息。反正其中一大半是林靳爸爸的钱，解气不？”
那是两码事。方恋恋坚持道：“借多少还多少，多的我退给你。”
“我不要。”霍西洲也固执，“你实在不想收，可以开学约魏无疆和我打场麻将。放心，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赢到他和你一起喊我爸爸。”
方恋恋听笑了：“架打不赢，还想在牌桌上扳回一城。我大概没告诉你，他当年高考数学148分。”
“……”
147分的霍西洲郁闷了，一分惜败不聊也罢，岔开话题：“我听林靳老爸说，他给儿子介绍了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两人最近……”
“你干吗跟我说这个？”方恋恋不想听，生硬打断。
“没话找话，闲聊呗。”语气似不经意，霍西洲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困，我补觉去了。方恋恋，新的一年，恭喜你又老了一岁，哈哈哈哈。”
“……”
2
霍西洲话不用讲完，方恋恋已经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仿佛历史重演，情况却变得更加复杂，方恋恋再一次陷入两难境地。
遇到林靳这种人人得而诛之的渣男，最终受伤的只会是蒙在鼓里的杜心雨。不提醒，方恋恋良心上过意不去。可谁都可以揭穿林靳的真面目，偏偏她不行。她的立场身份太敏感，空口无凭，杜心雨不见得会信，反而容易质疑她居心叵测。林靳既然渣得如此明目张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也会被杜心雨发现，她方恋恋又何必去蹚这浑水，费力不讨好呢。
一番纠结权衡，方恋恋终于打定主意，又把多余的钱转给欧阳。专款专用，资助乐队办专场。
不知不觉间，她已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逛了半条庙会街。
站在人堆里有点晕头转向，方恋恋引颈张望，看见不远处一大束飘扬半空的卡通氢气球，眼睛随之一亮。锁定目标，方恋恋于人缝中快步穿行，找到卖气球的小贩，张口便道，要买唯一一只海绵宝宝。
“老板，海绵宝宝怎么卖？”
沪上口音听着耳熟，方恋恋扫码的动作一定，闻声抬脸，哭笑不得—冤家路窄，怎么又是这对糟心的祖孙俩？
“阿姨，不好意思，气球是我先看中的。”方恋恋客客气气地提醒。
“哎呀你这个小丫头，跟个孩子争什么争，害不害臊。”奶奶拿腔拿调说着话，先下手为强，上前从小贩手中夺过气球，递给兴冲冲的小孙子。
方恋恋无语，总不能也伸手去抢，于是弯下腰与“西瓜头”平视，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小朋友，买东西要讲先来后到，我比你先来，这个海绵宝宝应该是我的。”
“我不给！我不给！”“西瓜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抬起小胖手往后指，“那个大哥哥也有，你去找大哥哥要。”
方恋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乌泱泱的男女老少，空中飘着各式各样的氢气球，眼睛都快望穿了，唯独没有手持海绵宝宝的大哥哥。等她再收回视线，祖孙俩早已不见踪迹。
小贩捏着十元现钞，脸上挂着抱歉又尴尬的笑：“姑娘，要不你再挑个别的？”
可方恋恋也只喜欢海绵宝宝。难掩失落，她不声不响地摇了摇头。
前前后后碰见三次，再好的心情也经不起消磨，望着人头攒动的剩下半条庙会主街，方恋恋兴趣索然。不过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沿路打听，找到民俗技艺展演的区域。
沿街两排整齐划一的仿古摊位，糖画、捏面人、剪纸、皮影戏……每一个摊位前都站满了大人小孩儿，时不时还会爆发出热烈掌声。可高三那年，魏无疆和爷爷的泥塑摊位水泄不通的壮观景象，今时今日已不复存在，方恋恋置身当年此地，只能靠想象去还原。
越还原便越唏嘘，感慨命运弄人，方恋恋找了个不那么喧哗的犄角旮旯，背靠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给魏无疆发微信。
满肚子的话编辑成文字，像流水账一样。
从早起吃油条喂流浪狗，到公交车上的奇葩祖孙俩；又到和祖孙俩的第三次狭路相逢，害她与海绵宝宝失之交臂；再到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和各式各样的小吃，没兴趣一样也没有买；最后到少了泥塑的民俗技艺摊……
啰唆琐碎巨细无遗，方恋恋也不等对方回复，接连发出去六条，第七条迟迟未发，只剩一句话—我想你了，魏无疆。
要是你在我身边，所有的不开心都会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方恋恋唉声叹气，追悔莫及，没早点答应魏无疆的表白。太习惯暗恋，反倒惧怕恋爱，可爱情又不是洪水猛兽，她对自己没信心，也该对魏无疆有信心。
第七条微信发送成功，与此同时，“叮”的一声，不知谁的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
铃声近得好像就在面前，未免也太凑巧了点。方恋恋诧异地抬头，海绵宝宝的大方脸登时映入眼帘。猝不及防间，她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西瓜头”的恶作剧，随即怒目圆睁。却只见它冉冉升入天空，露出后面一张眉清目朗、笑意融融的脸。
“魏……无疆！”
方恋恋欣喜若狂，兴奋得跟小孩儿似的，一头扎进他的温暖怀抱。
这感觉简直像中彩票，而奖品就是心心念念的男孩儿，百万千万也换不来。
直觉这种东西，女人有，男人同样也有。
自高中毕业，魏无疆再没逛过庙会。只是乘坐的公交车在附近路段大堵车，他只能提前下车步行。经过庙会，游人络绎不绝，魏无疆没来由地有种强烈预感，方恋恋在里面。都已经走过了，他又折返回来买了张门票。再晚一点便会遭遇限流，停止现场售票。
人太多，好像全城的市民同时涌进了两条狭窄的庙会街。直觉无法指引准确方向，魏无疆寻找方恋恋很费了些时间，还买了一只海绵宝宝氢气球，想着如果方恋恋远远看见，会来找他。
气球飞上天，他才觉得自己的办法很傻，方恋恋又不是唯一喜欢海绵宝宝的人。果然，很快就遇到个留着“西瓜头”的小男孩，追问他在哪里买的气球。
怕自己指错路，魏无疆领着“西瓜头”和他奶奶走了一段，望见卖气球的小贩，他才道别转身。所以收到方恋恋的第四条微信，抱怨被“西瓜头”抢了唯一一只海绵宝宝的氢气球，魏无疆有些难以置信，以为会和她就此错过，差一点掉头去出口。好在第六条微信及时到来，他小跑着来到民俗技艺展演区，寻寻觅觅，终于找到靠在树下走神的方恋恋。
魏无疆现在信了，所有的巧合都是必然。
天大地大，他就应该在此时此地，遇到傻傻说着“想他”的方恋恋。
抱紧她，爱她。
女孩儿从他怀里仰起小脸，大大方方的笑容灿若夏花：“魏无疆，你好，我叫方恋恋，对你恋恋情深的方恋恋。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吗？”
魏无疆低头，在她额心落下一吻：“你好，女朋友。”
往后余生漫长，不敢轻易许诺永远，但我会努力，每天爱你多一点。
3
顾及身处公共场合，方恋恋难舍难分地退出魏无疆怀抱。面前气宇轩昂的大男孩拽着一只幼稚的海绵宝宝氢气球，她忍不住咯咯笑，抬起手腕。
“拴我手上吧，这样我不容易走丢。”
魏无疆似乎毫不在意，手一松将气球放飞蓝天，改牵起心爱的女孩儿：“不用，它的使命完成，我已经找到你了。有我在，你不会丢。”
十指交扣，两人静静望着那一团明黄渐渐飘远，而后相视一笑。
火热的庙会仍在继续，方恋恋又恢复了兴致，抻长脖子举手一指：“我想去转糖画，转不到龙，你必须给我买一个。”
魏无疆牵牢她的手，笑意愈浓：“好。”
方恋恋被爱情眷顾，运气也不错，第一把就转到了糖龙。
周围小孩儿无不艳羡，见漂亮姐姐喜滋滋地舔一口龙头，他们也跟着伸舌头舔嘴唇；见漂亮姐姐把糖龙送到帅气哥哥嘴边，哥哥不吃摇摇头，漂亮姐姐耷拉下嘴角，他们也照葫芦画瓢，跟着不高兴地噘嘴；漂亮姐姐一问你们谁想吃，他们蹦着跳着举起一只只小手，争先恐后地高喊：我要我要。
整条街的特色小吃等着方恋恋宠幸，她要留着肚子慢慢吃，便将糖龙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分给孩子们。魏无疆刚才明明说不吃，却忽然伸手掰了一块，扔自己嘴里。方恋恋起初不解，发现他掰下的正好是自己舔过的那一小块，情不自禁地羞红了脸。
他吻过她的脸，吻过她的额头，但还没吻过她的唇。
初吻啊，好期待呀！
为人女友不过十分钟的方恋恋，盯着男友嘴唇，开始想入非非。
她今天用的口红恰巧是魏无疆送的999，有些掉色沾杯，如果初吻太激烈，会不会糊他一嘴？他那么帅，会不会呈现出一种被**过后的凌虐美？
方恋恋满脑子的绮思丽想，越来越重口，打都打不住。不敢再看魏无疆，她慌张别开脸，视线蓦地一定，瞳孔放大。
兜兜转转，竟然第四次碰到“西瓜头”，太不可思议了吧？
“西瓜头”明显比方恋恋淡定许多，伸出一根指头戳了下糖龙，然后半根手指都塞进嘴里使劲吮吸。
一点甜头解不了嘴馋，于是他扯着方恋恋的衣服，奶声奶气道：“小嘎巴气姐姐，给我钱，我也要买。”
方恋恋笑哭：“你可真不见外。”
魏无疆也认出了“西瓜头”，觉着不太对劲，忙环顾一圈，俯身问：“你奶奶呢？”
“西瓜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缓慢眨了两次，好像才想起来自己有奶奶似的，左看看右看看。找不见奶奶，胖乎乎的小脸转回来冲向方恋恋，他又缓慢地眨巴眨巴眼睛，深吸口气攒足了劲，猛地一泄放声大哭。
这回是真哭，眼泪跟喷壶滋水花似的，左右飞溅。
方恋恋从来没有哄过孩子，不知所措，只会急急说着不哭不哭，用手帮他胡乱擦泪。力道没控制好，弄疼了皮肤娇嫩的“西瓜头”，扒拉开她的手，歇斯底里哭得更凶。
“我来吧，你去给他买糖画。”魏无疆对方恋恋道。
以前带过年幼的表妹，魏无疆有经验，高高抱起“西瓜头”，将他的小脑袋贴近自己胸膛。有了依靠就有了安全感，“西瓜头”好似从未见过高海拔的风景，一下被吸引，定住眼珠，哭声戛然而止。
等方恋恋买糖画回来，“西瓜头”满脸的鼻涕眼泪已经被魏无疆擦拭干净。好吃的来了，“西瓜头”更开心，两手抓竹签，用零星的小乳牙嘎嘣脆咬掉一大口。不哭不闹不犯浑的小朋友很乖，魏无疆对他悄悄说一句“要抱紧哦”，他便腾出一只手环过魏无疆的脖子。单手力气太小，握不稳沉甸甸的糖龙，他还挺会自己想主意，直接牢牢贴住嘴巴，一伸舌头就能美美舔到。
有了“西瓜头”的配合，魏无疆也能空出一只手来牵方恋恋：“走吧，我们去出口找民警帮忙。”
方恋恋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心里像蜜一样甜，边走，边从牵手变为更加亲昵地挽过他的手臂，又朝他勾勾手指。魏无疆顿足一弯腰，她便凑上去轻而快地吻了下他的脸颊，留下淡淡唇印。她使坏地没有提醒，捂着嘴使劲偷乐。
魏无疆不知她笑什么，略略一想就心下了然，故意曲解：“‘西瓜头’走丢了，你觉得大快人心？”
“没有，没有。”笑容立马凝固，她心思也活泛，赶忙抬起手背擦去口红印，嘴里小声嘟哝，“男朋友太聪明，我也挺苦恼的。”
这时，“西瓜头”也把沾满糖渍的脸凑到方恋恋手边：“小嘎巴气姐姐，擦擦。”
一个一口“小嘎巴气姐姐”，方恋恋当真就变得小气，故作不悦道：“不擦。”
“大哥哥。”“西瓜头”扭头便把侧脸对向魏无疆，“大哥哥舔舔，好甜。”
“我擦，我擦。”某人服了，扬声疾呼。
“西瓜头”这招太狠，方恋恋甘拜下风，任劳任怨地为他服务。对上魏无疆看好戏似的含笑双眸，她坏心再起，用指腹的糖渍抹了一把他的嘴唇。魏无疆不躲不闪，由着她闹腾完，伸出舌尖润湿唇瓣，趁方恋恋不备，捞过她，用力亲一口脸颊，如数奉还。
手臂很自然地垂至她腰间，再没离开。
大的斗不过，小的也斗不过，方恋恋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走着走着又忍不住笑了，心想，原来这就是爱情呀，比她想象中美好千倍万倍，美好到能令人心甘情愿为它沦陷。
小孩子忘性大，有大哥哥大姐姐陪又有好吃的，“西瓜头”再度把奶奶抛到九霄云外，任性起来根本不听劝，吵着闹着非要玩套圈。方恋恋和魏无疆无奈，与“西瓜头”约定只玩十个圈，反悔是小狗。孩子虽小，倒也遵守约定。没套到奖品尽管很失落，一步三回头，他仍乖乖跟着哥哥姐姐来到庙会出口。
这孩子眼尖：“奶奶！”
心急如焚的奶奶对着民警哭诉，猛地听见宝贝孙子的声音，整个人愣住。“西瓜头”摇摇晃晃地跑过去抱住她的腿，她才缓过神，蹲下搂紧失而复得的宝贝孙子，带着哭腔絮絮叨叨：“侬个小囡走丢了，我可怎么向你爸妈交代呀……”
孩子找到奶奶就好。方恋恋有些忌惮那位老阿姨，朝魏无疆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牵起她的手，两个人默默转身离开。
“西瓜头”发现大哥哥大姐姐走了，急得大喊大叫，扭动身子挣脱开奶奶的怀抱，小短腿飞快倒腾朝他们跑去。幸好大哥哥大姐姐听到声音，停下来蹲在地上等他。气喘吁吁的“西瓜头”站定，先钩过大哥哥的脖子照他脸上响亮啵了一记，又重复同样的动作，揽着方恋恋，噘起两瓣粉嘟嘟的嘴唇重重啵下去……亲的却不是脸，而是她的嘴。
方恋恋彻彻底底被亲傻了，脑子“嗡”的一声炸开，火树银花。
为人女友不满一小时的她，当着男朋友的面，初吻居然被个小屁孩夺走了！
晴天霹雳，怎么办，好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