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会陪着你的
周六。
胡教授家里。
丘桃桃跟着庄穆一起到的。
这是丘桃桃第一次正式和胡教授见面,她有点紧张。庄穆说完全没必要,胡教授就是看着严厉暴躁。
丘桃桃差点儿当场跪下:“我哪有时间去挖掘真实的胡教授有多好相处啊?看着严厉暴躁,这个‘看着’是不是就意味着第一印象了?我一会儿还怎么面对他啊?”
但是情况没有丘桃桃想的那么糟糕,她和庄穆进家门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到了,胡教授对着丘桃桃点了点头,然后就拉着他的一群学生去了二楼的书房,说是最近美国明尼索达大学新发现了什么研究成果吧啦吧啦一大堆。丘桃桃听见是听见了,但也没懂到底是啥意思。
倒是师母见着丘桃桃很开心,说庄穆的眼光真不错,然后兴高采烈地拉着丘桃桃去厨房包饺子。
去了之后,她才想起来问丘桃桃:“欸,你会不会包饺子呀?”
丘桃桃说会。
两个人就在厨房里包饺子,没几分钟,丘桃桃就确定自己很喜欢师母。
师母完全就是个小女孩,眼睛弯弯的,笑起来像月牙儿,头发很随意地在脑袋后绾起来,鬓角落下来几根碎发,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软乎乎地挠着人耳朵,连眼角的皱纹看着都可爱。按理来说她应该跟胡教授差不多大,但是看起来就觉得比胡教授年轻了好多。
师母好像身体不太好。
丘桃桃发现她时不时地就要扶一下桌子,就跟站不稳了,要歇一歇似的。
“是太累了吗?”丘桃桃担忧地看着师母,“剩下的我来包吧。”
“我是高兴。好久没给老胡做饭了,他最爱吃我包的饺子。”师母笑着说,“家里也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平时老胡总是管着我,这不让吃,那不让碰,现在家里人多了,他就顾不上我了。”
丘桃桃深有同感:“有个医生做男朋友真的好难,什么都不让吃,啃个鸡腿都被说可能异物窒息而死。”
师母哈哈大笑,说看不出来庄穆还会唠叨这些,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年轻人谈恋爱就是好,哪像我和老胡,青春岁月都过去了,才在一起,虽然说之后也恩爱,但是总觉得不圆满。”师母叹了一口气,“想想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这个了。”
丘桃桃惊讶地看着师母:“青春岁月都过去了?”
“对啊,”师母无奈地说,“第一次见老胡是在四川的小乡村,那时候就觉得他很腼腆,老是抿着嘴,不怎么说话,看着凶巴巴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怕他。后来我下乡完了要回城,临走前,老胡叫住我,我其实挺期待他说点什么,结果这个人憋半天,也没憋出什么话来,就跟我说了句保重。后来回到城里,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刚好家里介绍对象,稀里糊涂地就结婚了。”
丘桃桃默默地张大嘴:“那,胡教授跟您是—”
“那又是二十年之后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1998年,电视上王菲和那英在唱《相约九八》,他站在我家楼下,什么也不干,就站着。我爸吓一跳,以为是我那前夫找的什么打手—你也知道,老胡现在看着就凶,年轻的时候更凶,人高马大的,又憨憨的。”
师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眼角的额皱纹更加深了。
“今年过去,就2018年了,我们在一起就二十年了。”师母感慨地说,“听着也挺长的时间了,但总也觉得不够。一辈子太短了。没能跟他早一点在一起,想想就觉得愤愤,要是他那时候开口说一下,哪怕什么都不承诺,只说喜欢我,那我们也不至于稀里糊涂错过二十年。仔细想想,到底还是对他更不公平。我没动脑子结婚了,花了二十年才摆脱那段婚姻,老胡却是一个人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等了我二十年。你想,哪有那么多二十年啊,1998年的时候,我看他,还是高,还是看着凶,但是头发都有白丝儿了,眼睛旁边和鼻子两边也有皱纹了。”
丘桃桃鼻子酸了。
她觉得有些想哭。
师母手撑着灶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那是遗憾但又没办法的笑。
“但是,好歹,”丘桃桃忍下想哭的感觉,“好歹,之后在一起的二十年,足够幸福。”
“所以才更加愤愤啊,凭空少幸福了二十年。”师母捏了一下丘桃桃的脸颊,包过饺子的手有面粉,在丘桃桃的脸上留下白色的痕迹,“太短了,一辈子真的太短了,要好好珍惜你和庄穆的感情啊。他跟老胡本质上一模一样,犟、认死理、不会表达、硬邦邦的,我以前经常担心,他要是没遇见喜欢的女孩子还好,要是遇见了,但是两个人又谁都不开口挑明,那不就重蹈我跟老胡的覆辙了吗。幸好,一看你,就觉得你俩以后肯定会很好。”
丘桃桃后知后觉地后怕起来。
那时候如果没有遇见那个漂亮的女作家,如果没有喝下那点酒,她估计也不会开口说喜欢—那她跟庄穆就真的会耗着了。
郑良帛最先下楼,他下楼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厨房。
“哇,是芹菜猪肉馅儿啊!”郑良帛开心地说,“最喜欢吃这个味道了!我要吃两盘!”
丘桃桃瞪大眼睛:“你怎么吃这么多?不行,只能吃一盘!我和师母包起来可费劲儿了!”
郑良帛委屈巴巴地求丘桃桃,说自己进行了这么久的脑力活动,真的急需饺子带来的营养。
丘桃桃铁石心肠:“不行。你要珍惜劳动人民的成果,吃那么多根本尝不出来味道。”
庄穆和胡教授是最后下来的。
远远就看见丘桃桃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自己,庄穆微微笑起来,快步走到丘桃桃身边。
“饺子你要吃多少啊?”丘桃桃小声地问庄穆。
庄穆伸出两根手指头:“两盘。”
丘桃桃点点头,笑呵呵地说好,然后还悄悄地拉着庄穆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说:“本来我们包的是芹菜猪肉馅儿的,师母说你还喜欢吃香菇猪肉馅儿的,我就单独给你包了一盘。”
虽然丘桃桃是悄悄跟庄穆说的,但是这种事儿怎么可能瞒得住。
到了开吃的时候,郑良帛发现庄穆不仅可以吃两盘,而且还是两盘不一样的味道,气得要飙脏话,但是平时又没怎么飙过脏话,所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就是郑良帛手指着丘桃桃和庄穆,来回指,嘴里嗫喏着想说话,又半天没说出来,脸都憋红了。
“狗男女!”郑良帛酝酿半天就酝酿出来这三个字。
丘桃桃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趴在庄穆肩上,上气不接下气。
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哄说郑良帛要是这么不满意,自己赶紧找一个女朋友。
郑良帛大声吼:“说找就找,明天就找一个!”
热闹,温暖。
窗外簌簌落下细雨,橙红的路灯映在玻璃上。
师母和胡教授就默默笑着看这群年轻人闹,胡教授牵过师母的手,大拇指在师母满是针眼的手背上摸了摸,轻,怜惜,珍重。
陈双念说丘桃桃明明已经谈恋爱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丘桃桃虚心请教,那么自己该怎么办。陈双念说:“情侣的第一步,不是接吻,而是换情侣头像。”
丘桃桃点点头,恍然大悟,然后暗戳戳地提醒庄穆:“我的微信头像很久没换过了,想换一个,但是又不知道该换什么。哎呀,好苦恼啊。”
庄穆当然不是眼睁睁看自己女朋友苦恼的人。
他想到了那天在胡教授家里看到胡教授和师母相处的点点滴滴—
“最重要的是为对方着想!”胡教授这么说道。
嗯!庄穆点点头。
他体贴地对丘桃桃说:“那就不换了吧。”
回答完了,庄穆还觉得自己很棒棒,一点也不知道丘桃桃在电话那头气得半死,连骂了他三天是不开窍的木头。
“庄·不开窍的木头·穆”在周六的时候,准时准点到了丘桃桃的校门外。
很正式。
他特意看了微博时尚博主穿搭,最后挑八天,挑了一件黑色长袖卫衣和深蓝色牛仔裤,配上一双板鞋。走的时候,郑良帛看了他好半天,还是觉得不对劲。
“你这黑色卫衣上居然还有个胡萝卜?”郑良帛觉得不可思议。
“有小图案显年轻,而且这些小细节中透露着精致和简约的时尚。”庄穆一板一眼地重复时尚穿搭博主的话。
郑良帛不解道:“你今年也就二十出头,哪需要穿衣服来显年轻了—等等,你是在讽刺我吗?”
“没空讽刺你。”庄穆云淡风轻地说道,“走了。”
“干吗去啊?”
“和丘桃桃约会。”庄穆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真是让郑良帛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
好歹人生中第一次约会。
丘桃桃很兴奋,在宿舍里纠结了半天到底要穿什么衣服,最后把正跟男朋友聊天的陈双念给整烦了,随手给她选了两件,让她换好赶紧走。
丘桃桃扭扭捏捏地还想化个妆。
陈双念和丘桃桃都是不会化妆但又都对化妆充满好奇的人,两人相视一望,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有之前表姐给的睫毛刷。”
“我有一支口红。”
“欸!我找到了一根眉笔!”
“有没有粉底啊?是不是得在脸上弄点东西然后才能进行后面的步骤?”
“等等,我找找,我有个防晒!这个防晒有一点美白的效果,我觉得应该跟粉底差不多吧!”
“那不够白怎么办?”
“不够白,你多涂一点啊!”
两人像探索新大陆一样,都出了一份力,成功把丘桃桃的脸捯饬好了。
“我怎么觉得跟我在手机上看到的妆不太一样?”丘桃桃迟疑地说。
“你懂啥,杂志里模特的妆都这么化的,你看!”陈双念指着最新买的一本《时尚》,“你看这模特的眼睛,跟马克笔成精了似的,狂魔乱舞,多自由啊!”
丘桃桃被说服了:“也是,这才是艺术。这才是高级的美。”
庄穆在女生宿舍楼下面等半天了,掐着点儿算,最后丘桃桃下来的时候,比预计的时间迟了七分钟。
庄穆皱着眉:“不守时就是在浪费时间,整整七分钟,可以围着操场跑三圈了。”
啧。
这人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中听啊。
“我错了。”丘桃桃瘪着嘴认错,“迟到确实是我的不对。”
庄穆把手边的珍珠奶茶递给丘桃桃:“这个有很多人排队,听说大家都很喜欢喝。”
丘桃桃开心极了,惊喜地看着庄穆:“哇!这家店的确每次都要排很久欸!”
庄穆这才看清楚丘桃桃的脸—之前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
他倒吸一口凉气。
长长地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咳咳咳咳咳—”咳了好半天,庄穆越想忍,越是停不下来。
偏偏丘桃桃还很关心他,她担忧地凑近,帮他拍着背。
庄穆这么近距离欣赏丘桃桃的妆容,更加呼吸不过来,咳得更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丘桃桃皱着眉,担心地看着庄穆:“这是怎么了啊?”
“没怎么。”庄穆心虚地避开丘桃桃的脸,想了想,实在觉得困惑,“你的眉毛—怎么了?”
“哦,”丘桃桃害羞地把耳边的头发别到耳后,“新尝试了一种妆容。”
“毛毛虫妆吗?”
“什么毛毛虫?”丘桃桃不明白。
“我感觉你的眉毛快要破茧成蝶飞走了。”庄穆说。
“……”
丘桃桃愣在原地。
她缓缓地抬头:“你说啥?”
庄穆看丘桃桃的脸色不太对,思考了不到半秒,努力审时度势地往回圆:“很有新意,感觉创造力十分强大—眉毛化成毛毛虫的样子。我还在想呢,这个妆容挺有生物基础,眼睫毛是一串蚊子,口红刚好就是捕蝇草的颜色,直接吸引蚊子过去,然后一口吃掉。嗯,还挺和谐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思想理念很先进。”
天知道,庄穆说这段话的时候真的尽力了,小时候赏析课文都没有这么结合实际再思想升华的。他脑子里牢牢记住胡教授教的话:对于女孩子,一定要夸。
却没想到,他这么费尽心思地夸了,倒是把丘桃桃夸得两只眼睛都红了。
太丢人了!
怎么会这么丢人啊!
神经病啊!
谁化妆还讲究生物基础啊?!
谁会想自己的第一次约会,精心化的妆,结果被男朋友看成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缩写景观图啊!
丘桃桃越想越觉得丢脸,越想越觉得委屈,难怪刚才庄穆一看到自己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还毫不自知地往前凑,问他到底怎么了,难怪自己越问怎么了,他咳得越厉害。
太丢人了。
怎么可以这么丢人。
虽然已经在庄穆面前丢过很多次人了。
但这次真的丢太狠了。
丘桃桃根本控制不住,眼泪哗哗哗往下淌。
这下估计更丑了。
在庄穆看来,自己的脸现在应该是热带雨林洪水大暴发或者泥石流灾害现场吧。
丘桃桃悲从中来。
庄穆看自己怎么也哄不好丘桃桃,他一着急一上火,脑子里嗡嗡嗡的,就回响着胡教授的一句话:
“拥抱。拥抱是男女感情的黏合剂,是化干戈为玉帛的良药,是挽救失控场面的关键利器。”
庄穆慌张而悲壮地把丘桃桃按进怀里。
但是,这么悲壮的庄穆,在听到胸前传来清晰的擤鼻涕的声音时—他心里只剩下了悲凉。
宿舍楼上,陈双念站在窗边,手撑着下巴,看这一段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还给自己家的大佬打视频电话,直播现场状况。
“精彩。这两个人在一起果然精彩。”陈双念夸道。
“你发视频就为了给我看这个?”对方似乎有点不满。
“对啊,刺激刺激你。”陈双念突然觉得委屈,“你还不给我好好学习,早点考上岳鹿大学。本来我们俩也可以秀的,结果现在就我一个人,还要看着他们秀。”
“我学到三角函数了。”
“这么久你才学到三角函数?”陈双念炸了。
“姑奶奶,我从初二的课程开始学的,我这速度已经很好啦。”
“……”
陈双念想了想,也是。
“那你再快一点嘛。我很想早点跟你待在一起啊。”
好不容易丘桃桃不哭了。
她从庄穆怀里退出来,看着庄穆衬衣上糊成一团的睫毛膏、眉笔和口红痕迹,以及亮晶晶的鼻涕眼泪。
“不好意思哈……”她吸吸鼻子。
此情此景,庄穆不敢再多说,刚才就是他一手把丘桃桃给“夸”哭的。
他谨慎地把刚才混乱中又回到自己手上的珍珠奶茶,递到丘桃桃面前:“喝吗?”
丘桃桃皱着鼻子,点点头。
“你喝吗?”丘桃桃见只有一杯,问庄穆。
“不喝。”庄穆摇摇头,见丘桃桃情绪稳定了,松了一口气,“里面的珍珠像上次手术案例里看见的胆囊结石。”
“……”
丘桃桃正好刚刚吸上来一口珍珠,现在包在嘴里,吐也不是,嚼也不是,咽下去更不是。
她皱着眉,忍着恶心,还是把那些珍珠随口嚼了嚼,草草吞了下去。
“怎么样,好喝吗?”庄穆问。
丘桃桃看了他一眼。
“还行。”丘桃桃平静地说,“你想象一下胆囊结石的味道就知道了。”
看着庄穆瞬间皱起来的眉头,还有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丘桃桃心里舒服些了。
她拍了拍庄穆的肩:“我上去洗个脸,你等我一下下哦。”
看着丘桃桃蹦蹦跳跳上楼的背影,庄穆笑了笑。
刚刚这么一折腾,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庄穆索性在宿舍楼前的椅子上坐着等。
大多数的桂花已经谢了,但偶尔还会随风飘来一丝丝淡淡的香气。
庄穆深呼吸一口气,香气瞬间顺着冷风灌进鼻子里。
他竟然感觉一点也不生气。
就算被破坏了计划,就算打乱了他的时间安排表。
想起之前有一次郑良帛也是出了什么状况,让他一整天的时间安排都往后延了三个小时,他气得三天没理郑良帛。
后来还是郑良帛给他买来了一本Siavosh Khonsari和Colleen Flint Sintek写的《心脏外科手术技术安全措施与失误防范》送给他,他才缓和了态度。
“虽然我被很多人说活得宛如一个机器人,但是我觉得你比我更像。”经过这件事儿,郑良帛算是真的见识到了庄穆的古板,“你根本就是机器人之父。”
庄穆不置可否,甚至还语重心长地教育郑良帛:“亚里士多德说了,人生由行为和习惯组成。我不希望我或者我的朋友有迟到的行为和习惯。”
越想,庄穆越觉得恋爱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于是,庄穆决定给郑良帛打个电话:“我觉得你闲来无事可以研究研究恋爱相关的课题。比如我,我觉得我恋爱之后,好多之前完全不能打破的原则,现在也无所谓了。这是一种对人类行为和人类意志的改变,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改变?是不是跟生物基因技术有关呢?你可以往这个方向研究研究。”
“我的研究课题早就定了。”郑良帛说,“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
庄穆哀愁地看着手机,他刚才其实是想撒一波狗粮来着。
但是郑良帛好像没有看懂庄穆的操作,真以为是在给他介绍研究课题。
啧,真惆怅啊。
“你现在在图书馆四楼对不对?”郑良帛说,“我也马上准备去了。”
“啊?”庄穆没明白,“图书馆四楼怎么了?”
“你居然不知道?”郑良帛大吃一惊,“今天石永康教授来我们学校开讲座啊!石永康教授欸!你怎么回事?”
庄穆愣在原地。
“你帮我占两个座位,我马上来。”他立马说道。
丘桃桃洗了脸,总算恢复到了跟平时差不多的模样,刚下楼,就被庄穆拽进了出租车里。
“怎么了?这是去哪儿?”丘桃桃猝不及防地问道。
“石永康教授去医学院开讲座了。”庄穆一脸兴奋,“你难道不激动吗?”
丘桃桃怀疑自己听错了:“谁?”
庄穆就给丘桃桃普及了传说中的“石永康教授”。
丘桃桃没怎么听明白,庄穆嘴里的专业名词太多了,她听得云里雾里,后来自己查百度百科—“国务院医改专家咨询委员会会长”“中华医学会副会长”“中华医学会胸心血管外科分会主任委员”……
一个又一个的称号,让丘桃桃这个门外汉,大概地知道了这位石永康教授有多厉害。
不过,第一次约会真是糟糕透了。
一开始就状况百出,这就算了,现在居然要去听一个虽然十分厉害,但是她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人的讲座,她能听明白什么呢?
她没好气地把外套丢给庄穆:“喏,给你。”
她刚才翻遍了衣柜,也没找着庄穆能穿的外套,最后陈双念看不下去了,揪出一件买给她家大佬的黑色运动外套,说他俩个子差不多,应该能穿。
丘桃桃还挺不好意思,陈双念生无可恋地摆手:“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误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我家那位的穿衣品位,结果他看见这外套,一点也不喜欢!算了,给庄穆穿吧。”
总之—也是一件来历曲折的外套。
要不是因为庄穆的衣服被自己蹭上了眼泪鼻涕和睫毛膏,丘桃桃真的是一点也不想搭理他。
那边,庄穆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丘桃桃的情绪,直接接过外套穿上,还在很激动地说:
“他就是我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在他做岳鹿大学岳鹿临床医学院院长期间,医院成了疑难危急重症的国家级诊疗中心、高等医学教育的示范基地、医学科学研究和技术创新的国家级基地,有三十二个专科都进入了国家临床重点专科建设项目,数量是全国医院第一……”庄穆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非得说人要有偶像的话,他就是我的偶像。只可惜最近几年他身体不好,不太出来活动了,没想到—”
庄穆紧紧拉着丘桃桃的手:“今天我居然能见到他!还能听到他亲自开口讲话!!”
所有人想开口说话的话,都是得亲自开口的吧。丘桃桃默默地想,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摊上这么一个棒槌。
“你问我了吗,就这么把我拉进出租车里,直接拉你学校去?”丘桃桃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庄穆。
“这还用问吗?”庄穆理所当然地说,“这可是石永康教授!谁不希望去听他的讲座,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是站那儿,能看上一眼也是我们的荣幸啊!”
“重点不是石永康教授!是你根本没有考虑我的感受!”丘桃桃怒吼。
“我给你留了座位的啊,”庄穆还邀功似的说,“刚刚跟郑良帛说了,占两个座位。”
“……”
丘桃桃深呼吸一口气,张了几次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就是气得想咬死庄穆。
不解风情,钢铁直男,根本就是木头!
妈妈给丘桃桃发来消息说外公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可能坚持不了了的时候,丘桃桃正坐在岳鹿大学医学院图书馆四楼听石永康教授的讲座。
“心脏是一团强有力的肌肉,心脏之所以不分昼夜地跳动,是来自心脏上的一些特殊细胞:起搏细胞。在心脏成形之前,这些起搏细胞就在三周大的胚胎里开始跳动,它们在心肌中产生精准排序的电波,控制心脏的收缩,心脏开始了有节律的跳动……心脏的规律跳动是人体生命的象征,心脏停跳过后,血液动力学就停止了,人体氧的交换就停止了,这样整个人的生命活动也就无法维系了。”
虽然来的时候百般不情愿,但是听了一会儿,丘桃桃还是入迷了。
老是说外公心脏不好,心律不齐,但是一直没有搞懂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下听了石教授的讲座才算是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一点。
一会儿还有互动环节,是不是可以趁机问问石教授自己外公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手机振动了一下。
丘桃桃打开手机,看到两条微信:
“桃桃,最近忙不忙?要是没什么课的话,可以回来看一下外公。最近几天发病越来越频繁,医生的意思是,老人最近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吧。”
“外公说想看看你,不知道你在外边过得怎么样。”
丘桃桃瞪大眼睛,好像突然掉进了一个真空的环境里。
一瞬间耳朵刺痛,似噪音冲击耳膜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外公说想看看你,不知道你在外边过得怎么样。”
台上的石永康教授,嘴巴一张一合还在说着什么,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那是救了很多人,把很多人的生命从死神手里拽回来的人才有的微笑,坦**、自豪,坚信自己是好人,死后会上天堂的那种微笑。
丘桃桃猛地站起来。
庄穆被她吓了一跳。
石永康教授也被她吓了一跳。
顿了两秒,因为这两秒的停顿,整个大厅的人都顺着石永康教授的视线看过来。丘桃桃被这些人盯着,平时肯定早就觉得不自在了,但是现在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耳朵里充斥的噪音还在“嗡嗡嗡”响着。
“石教授您好,”丘桃桃怔怔地问,“请问,当一个医生说,老人最近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庄穆心一沉。
他握住丘桃桃垂在身侧的手,冰冷,手心湿湿的,指尖有些僵硬。
明显的在紧张。
明显的在慌乱。
他对石教授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牵着丘桃桃走到大厅外。
图书馆里的人还是那么多,一楼的空地上摆着一架钢琴,一个男生手撑在钢琴上很认真地在背书;旁边的自动还书处排着长长的队,每一个人手上抱着厚厚的书;不远处进出口,不时有学生刷卡进出,有个同学忘记带卡了,打算趁大爷不注意,直接翻过来,没想到刚好被逮住,于是大爷拎着他到一旁进行批评教育;电子阅览室今天没开放,一个同学只好拎着电脑往回走;旋转楼梯上零零散散坐着的同学在背“马哲”或者“毛概”;隔音很好的减压唱吧亭里有同学戴着耳机咆哮似的在唱歌;打印机前排着长长的队,自主选座机前也排着长长的队……
丘桃桃一瞬间觉得恍惚。
因为这个世界看起来还是如常运转的样子。
庄穆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他把丘桃桃揽进怀里,心里满是不忍、怜悯、心疼,他握着丘桃桃肩膀的手紧了紧。
“我会陪着你的。”庄穆无师自通地说了这句话。
现当代诗歌发展课程上,教授让学生们一定要试着自己写诗表达自己的心情,丘桃桃那节课闲来无事,写了这样一首诗:
苔藓沉静地攀附在石阶上
森林最深处的面包屋亮起了灯
山野一无所有
城市空旷
老人们的灵魂落到粗树根里
睫毛上吊着秋千
眨一次眼,星星旋转一次
摇摇晃晃的星海
恍恍惚惚的人间
黑色的鸟飞过头发末梢
痛苦应声而落
宇宙空白
陨石跌落
生活是不美丽的
原本只是无病呻吟的诗,现在落到现实的事情上却发现,生活最好永远不要跟悲伤的诗歌应景。
丘桃桃坐在回家的飞机上。
夜航。
昏暗的机舱里,好像处在另一个时空,隔绝了信号,远离尘世和人群,打开遮光板,看着夜空中的月亮。丘桃桃认认真真地对着月亮许了希望外公能挺过去的愿望。
她早就知道破旧单薄的堤岸阻挡不了来势汹涌的洪水,但是又期待着堤岸能创造奇迹。
下了飞机,丘桃桃走出机场,拦下一辆出租车。
接下来要去火车站,坐火车回老家。
她买完票,便坐在候车厅里等。
外面的天还是阴沉沉的,她连夜赶回来,现在正是清晨,天空雾蒙蒙的,隐约可见不远处的低矮平房,橙色的瓷砖,顶楼是灰黑的水泥,还晾着衣服。一排排的平房立在火车站外,一排排的衣服立在灰色的天台上。
可是,雾那么厚重,水汽仿佛是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地面上,这样的天气里,衣服真的可以晾干吗?
丘桃桃突然觉得雾太沉了,细细密密地穿过建筑的空隙,穿过砖墙水泥之间的缝隙,侵入到火车站里,侵入到她的身体里,从皮肤组织里渗进去,寒意和凉意窸窸窣窣地包裹住心脏和肺。
好难受。
喘不过气。
丘桃桃深呼吸,再深呼吸。
她打开手机,首先蹦到眼前的就是妈妈的未接来电,总共两个。
还能是什么消息呢?
丘桃桃扯起嘴角,无力地笑了一下。
外公奇迹般痊愈了?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又睁开,慢慢地呼出那口气。
她把电话拨回去。
外公去世了。
洪水到底还是冲垮了堤岸。
之后的事情好像只是一个又一个的片段。
夜里寂静而冰冷的灵堂。二十四小时低沉放着的哀乐。疯疯癫癫的法师。诵经的僧侣长长地排成一排。时而模糊时而高亢的咒语佛经。巨大沉默的菩萨。熊熊燃烧的大火。飞上天的黑烟。空旷辽阔的群山。顺着风吹到屋顶悬挂着的黄纸。
曲终人散。
宾客们聚在酒店里,服务员推着装满餐食的小推车,一桌子一桌子地上菜。
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的人们,此时欢声笑语。大人们举着酒杯四处嘘寒问暖,总是能找到话题,互相拍肩膀,面对面开怀大笑,互相问着各自近况,孩子读大学了吗,工作了吗,恋爱了吗……
丘桃桃再次觉得喘不过气。
她站起来,推开椅子,跑到阳台,手搭在栏杆上,看着深浅明暗的群山和薄雾,那疯狂跳动暴躁的心脏,慢慢地平静下来。
好累啊。
怎么这么累。
怎么这么麻烦。
庄穆在这时打来电话。
“怎么样?”庄穆估计没想到这次丘桃桃接电话这么快,有些措手不及,顿了小半秒,才干巴巴地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丘桃桃一瞬间觉得有些好笑。
她觉得满腔的怒火、委屈和数不尽的疲惫,在这一瞬间,终于剖开了一条小小的口子,终于让她能喘一口气。
“挺好的。”丘桃桃说。
“哦。”庄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每次打电话,丘桃桃都接得很慢,要不就是不接,然后半夜才回电话过来,也是匆匆说几句就挂掉。
“挺好的话,就挺好的。”庄穆笨拙地说,“我知道现在你应该是不开心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不开心。”
庄穆如果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后,得到的反应是丘桃桃的号啕大哭的话,他绝对不会说出口。
他只恨自己现在没在她身边。
“别别别,不要哭。”庄穆急得不行,“我说错了,我不是说你现在得开心,我的意思是—”
“我、我知道。”丘桃桃哭得打嗝。
“我就是觉得好烦啊。”丘桃桃平静了一些之后,慢慢地说,“好想离开,好想永远地远离这摊子事儿,永远不回来。外公突然离世的这几天,我私心想让全世界都停止快乐,我希望地球爆炸,所有人都死,因为我觉得每一个人的快乐都是在伤害他,全世界快乐的人都在伤害他。
“我外公死了欸,我外公死之前说想看看我,但是还没看到我,他就死了。你说,我现在这么难过,是真的因为外公的去世而难过,还是因为愧疚?如果是因为愧疚的话,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这悲伤不够纯粹呢?我此时此刻谴责所有开心的人,是不是因为我本人心虚—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很伤心?”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庄穆始终静静听着丘桃桃的话,时不时应一声。
丘桃桃说了好多话,手机慢慢地发烫了,她依依不舍地挂掉电话。
一觉醒来。
天气依旧阴沉。
丘桃桃迷迷糊糊地在楼下吃包子喝稀饭,接到庄穆的电话。
她问:“怎么了?”
“我到车站了,你在哪儿?”庄穆说。
“什么车站?”
丘桃桃不可置信,庄穆居然找到了这个小县城。
去车站接到他的时候,她好像还在做梦。
他穿着白T恤,外面是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背了一个黑书包,就跟平时上课似的,他就这么清爽地走到她面前。
丘桃桃又哭了。
因为庄穆,这个平时不解风情的木头,在这个时候,认认真真地对她张开手,说:“不开心的话,我们就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