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生的诗篇
【日本之行结束后,蔚缘又回归了校园。
之前的热搜事件虽然一度发酵到排行榜前十,但所幸阅卿哲处理得很及时,并未对她造成较大影响。
不认识她的人,看了那几张浓妆艳抹的视频截图也未必能在现实中认出她;认识她的人,也很少会对她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不太熟悉的同学主动发消息安慰她,说热搜捕风捉影、夸大其词,让她不要太过介意,早点来上课。
胡亦光的工作室倒闭了,而胡亦光也没再联系过她,那些糟心事就此落下了帷幕。
出乎她意料的是,陆乐竟然真的做了外卖小哥,每日穿着黄色的制服来到B大宿舍楼下。周宜霜拿外卖的时候两人还要眉来眼去一番,接着周宜霜再欢天喜地地拿着外卖回宿舍,反复端详陆乐贴在外卖盒上手写的土味情话便利贴:
看你点面,我也想吃碗面——你的心里面。
你今天特别讨厌,讨人喜欢和百看不厌。
我对你的爱,就像拖拉机上山,轰轰烈烈。
诸如此类,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味,恶心得蔚缘直翻白眼。
而阅卿哲从日本回国后愈加繁忙,据他说是为了新药审批上市的事,两人已经三天没见面了。不过阅卿哲每晚会准时打电话给她,正正好好八点,一秒都不差。
今天的电话末尾,蔚缘望着夜空中的繁星点点,想起他那双犹如落入漫天银河的眼眸,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我……我有点想你了。”
电话对面的阅卿哲发出一声轻笑。
她恼羞成怒:“笑什么笑?你不想我吗?”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笑意:“我也很想你。”
声音通过电波传入蔚缘耳中,带着略微的沙哑,像情人在耳边呢喃,好听到令蔚缘心跳加速,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咳了几声,居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阅卿哲又低笑一声,说道:“明天我来上基因工程课我们就可以见面了,姑且忍耐一晚上吧。”
基……基因工程?她在日本玩了一个星期,早把这事抛到方圆十里外了!
蔚缘小声哀号:“完了,我基因工程的作业还没写……”
“嗯……”阅卿哲略微沉吟,“如果你愿意贿赂一下任课老师的话,我可以考虑让你晚点交。”
“可以不交吗?”
阅卿哲故作严肃道:“不可以,蔚缘同学,老师也是有底线的。”
蔚缘“扑哧”一声笑了:“好了,我去写作业了,你忙吧。”
“早点睡觉,晚安。”阅卿哲柔声道。
“晚安。”
蔚缘挂了电话回到寝室,周宜霜还在和陆乐打视频电话,两个人蜜里调油、打情骂俏,惹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没有选择在寝室里打电话的原因,就是不想让阅卿哲听到周宜霜和陆乐卿卿我我的声音。那和爸妈一起看电视,看到戏里人物接吻时一样尴尬。
第二日的基因工程课上,蔚缘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到了教室。
她和周宜霜找到位置坐好,便开始托腮望着教室门口,等待她心心念念的阅卿哲出现。
临近上课,阅卿哲走入教室,嘈杂的教室顿时安静了许多。他走上讲台,垂头插上U盘,接着抬眸望向台下,几乎是一眼就找到了蔚缘。
蔚缘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对上他的视线后眨了眨眼睛。他不禁失笑,惹得台下的女学生一片嘘声。
上课铃响起,他打开课件,开始讲授今天的上课内容。
蔚缘正陶醉地欣赏男朋友的盛世美颜,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同学,你旁边有人吗?”
她抬起头,眼前是一个有几分面熟的男生,应该和她是同系:“啊,没有。”
男生坐在她旁边,拿出笔记本,又偏过头小声跟她说话:“那个,你是蔚缘?”
她奇怪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男生挠挠头,说道:“啊,之前那个微博热搜我看到了,然后你好久没来上课,你没事吧?”
面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关心,她礼貌地笑了笑:“我没事,谢谢你。”
男生“嘿嘿”两声:“你没事就好,其实你那些短视频我之前也在网上看过,我当时都没认出是你,但我觉得挺有趣的……”
蔚缘愣了一下,还没想好该回什么,就听到阅卿哲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教室:“第四排从左数第五个同学,请你回答下Ⅱ类限制性核酸内切酶的特点。”
蔚缘连忙数了一下,她果然是第四排,便慌里慌张地站起来,磕磕巴巴:“呃……那个……”
阅卿哲在讲台上看着她,语气有些无奈:“同学,我叫的是第五个。”
她往左边一看,发现自己是第六个,又红着脸尴尬地坐了下来。
第五个是刚刚和她搭话的男生,他因为和她聊天也没听阅卿哲讲课,站起来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阅卿哲面色平静地让他坐下,视线若有若无地扫了旁边低着头,装缩头乌龟的蔚缘一眼,然后说:“上课记得认真听讲。”
蔚缘和旁边的男生都不敢再说话了,正襟危坐地听完了一整节课。
挨了一个小时后,下课铃终于响了,旁边的男生好像还想继续之前被打断的话题,蔚缘赶在他之前开口:“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我有急事要先走。”
男生只好起身让她出去,蔚缘拿着包急匆匆地离开了教室,向停车场走去。
阅卿哲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戴着黑色鸭舌帽和一次性蓝色口罩的窈窕身影。
对上她黑溜溜的杏仁眼,他不禁失笑:“我看你一下课跑得比兔子还快,还以为你记恨我让你上课时出丑,不肯赴约了。”
阅卿哲在上午上课前就给蔚缘发了消息,约她中午一起吃饭。
他打量了一番她仿若娱乐八卦记者的装束,说道:“我们没在一起的时候,你下课和我结伴而行都坦坦****的,怎么反而现在要遮遮掩掩?”
她拉下口罩,眨了眨眼睛,说道:“那时候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啊,清清白白,当然正大光明了,可我们现在都发展出奸情了好不好?”
阅卿哲有些哭笑不得:“什么叫奸情?”
蔚缘推他的胳膊,让他往前走:“快点开车门啦,免得一会儿有人看到我们!”
阅卿哲只好无奈地带着蔚缘走向那辆黑色的SUV。
上了车,蔚缘笑眯眯地问:“我们去哪儿吃饭?”
阅卿哲目视前方:“还是第一次我带你去的那里,水韵筑。”
他睨她一眼,语带笑意:“你那时接了一通电话,就着急地走了,丢下一桌的美味佳肴,我总要给你补回来吧?”
蔚缘莫名听出了一股陈年老醋的酸味,连忙解释道:“那时是胡亦光叫我去拍戏,他手里有我的把柄嘛,我也不想走的。”
他失笑,又说道:“然后你把包落在饭店,我晚上想给你打电话送过去,你又和别的男人一起吃饭。”
酸味越来越浓了。
蔚缘乐得几乎嘴角咧到耳根:“那是一起拍戏的朋友啦,他现在是我室友的男朋友。”她举起三根手指头,“我发誓,我活了二十一年,一直清清白白,感情经历单纯,人品可靠,只喜欢过你一个,也只和你一人有过暧昧。”
阅卿哲发出一声轻笑,声音温柔如水:“我也是。”他顿了一下,又说:“蔚缘,和之前相比,你现在的变化也太大了吧?你之前跟我说话,感觉战战兢兢的,生怕说错一个字。”
“因为你是我崇拜多年的男神啊。”她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你知道一种说法吗?就是和你聊天就像考试,事后想想总是觉得没有发挥好。我就是这样的,你理解吗?”
阅卿哲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考试没发挥好的情况。”
蔚缘:“……”
那当她没说过,可以吧?
吃完饭,阅卿哲送蔚缘回宿舍。
到了宿舍楼下,阅卿哲冲她笑了笑:“早点休息,别熬夜,晚安。”
她望着他清俊的面容,欲言又止。
他柔声问:“怎么了?”
秋夜微凉的风自窗外袭来,拂过两人之间,她注视着他长长的睫毛,心跳越来越快。
他又轻轻叫了一声:“蔚缘?”
安全带“啪嗒”一声解开,像是某种冲锋的信号,她鼓足了勇气,凑上前吻了他的脸颊。
她只敢短暂地触碰了一下,然后飞快地退了回来,垂着眼不敢看他,脸烧得滚烫:“晚安吻。”
阅卿哲没说话,凉风再次掠过她的鬓发,掠过脸颊时带着微微的痒意。
他动作轻柔地将她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然后单手撑在车窗上,低下头,侧过头,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唇柔软而冰冷,仅仅是轻轻地贴着,蔚缘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过了一遍电,脑海中似有无数烟花炸开。
他闭着眼,轻轻扇动的睫毛像雀鸟柔软的新羽,这么近的距离,她几乎都能看到他眼皮上浅淡的青紫色血管脉络。
几秒后,阅卿哲睁开眼,看蔚缘缩在座椅和窗户之间的角落,睁大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这才是晚安吻。”他笑得眼睛微微弯了起来,“下次记得闭眼。”
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脸颊,蔚缘的脸像红透的樱桃。她结结巴巴地“嗯”了几声,便打开车门,从他怀中钻出,落荒而逃。
为什么每次她都撩他不成反被撩啊!
当晚,蔚缘不出意料地失眠了。
她一闭上眼,便能看见她和阅卿哲亲吻的场景,接着就心跳加速,脸颊发烫。
她在**翻来覆去,脑中还是一片清明,对床周宜霜的呼噜声已经震天响。她按亮手机看了看时间,犹豫了一下,给阅卿哲发去了一条短信: 睡了吗?
她惴惴不安地盯着手机屏幕,大概过了三十秒,手机开始在她手中振动,屏幕上跳跃着 “阅卿哲”三个字。
她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反应过来后匆忙按下接听,压低声音,道:“喂?”
那头低沉的男声语带笑意:“睡不着?”
她小声地“嗯”了一声。
“要不要我哄你睡觉?”
她眼睛一亮:“怎么哄?”
他似乎站起了身,随后,她听到那头有书本翻阅的窸窸窣窣声。
过了一会儿,他富有磁性的嗓音传入她耳中:“我这里有一本牛津高阶词典,我给你读单词吧,嗯?”
蔚缘:“……好。”
她果然不能指望阅卿哲会给她讲什么“从前有一个小美人鱼”之类的故事……
她把耳机插好,戴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阅卿哲随便翻开一页,开始念:“instinctual,institute,institution,institutional… ”
不过蔚缘一向觉得英语很催眠,因此在阅卿哲轻柔而富有节奏的读单词声中,困意很快如潮水般袭来,将她卷入甜美的梦乡。
过了立冬,天气渐渐转凉,蔚缘听周宜霜说陆乐母亲身体已经好转不少,陆乐也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在某个影视片场跑龙套。
陆乐身上的负担少了很多,人也更加开朗。之前那股流里流气的非主流风格慢慢消退,两人每天更加蜜里调油、你侬我侬,这让蔚缘恨不得想买个耳塞,以阻绝宿舍里漫天乱飞的甜言蜜语。
阅卿哲工作忙,她平时也要上课,没了胡亦光的阻碍,她重拾舞蹈专业,每天要花大量的时间练舞,所以两人见面的机会很少。
晚上七点五十五分,蔚缘趴在寝室阳台的栏杆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八点整,电话准时响起,蔚缘按下接听键,脚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喂?”
阅卿哲听出了她声音中的低落,柔声问道:“蔚缘,怎么了?”
她闷闷地回答:“没事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听到他温柔的声音:“要入冬了,我打算去一趟Z县,亲自送一些过冬衣物和被褥过去,你想和我一起去吗?你还可以去见一见桑桑。”
刚才还萦绕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蔚缘的眼睛猛然亮起来,声音也骤然变大:“我想去!”
阅卿哲轻笑了一声:“这个周末可以吗?你后天下午是不是没课?”
后天是周五。
“嗯嗯。”
“那我后天下午来接你。”
沉默片刻,他的声音犹如温暖的春风,打着转吹入她的耳郭:“蔚缘,如果你想见我的话,可以直接和我说,不论我多忙,我都会来见你。或者还有任何其他的愿望,你都可以和我直说。
“你不用担心这样的行为太过娇纵或任性,因为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宝物。”
后天下午,蔚缘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休闲装束,然后收拾好两天的换洗衣物,简单地化了一个妆,笑眯眯地拍了拍旁边坐着的周宜霜的肩膀:“霜啊,我这周末都不回寝室,你一个人在寝室注意安全啊!要是晚上害怕,就叫你家陆乐穿女装潜入女生宿舍来陪你啊!”
周宜霜啐了她一口,然后反应过来,一脸震惊:“你要夜不归宿了?跟谁?”
蔚缘眨眨眼,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阅卿哲啊。”看周宜霜一脸坏笑,蔚缘无语地补充道:“你想什么呢?我们一起去灾区送温暖,为人民服务,请你不要想得这么龌龊。”
周宜霜啧啧两声:“可惜因为陆乐的事我没去,不能陪你了。”
蔚缘呵呵笑:“这样正好,你不用来打扰我和我男朋友的二人世界了。”
周宜霜翻了个白眼,指向寝室门口:“蔚小缘,请你麻溜地滚蛋。”
恰巧这个时候阅卿哲打来电话,蔚缘接起后,笑得甜腻腻的,扭着腰下了楼。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蔚缘与阅卿哲几天没见,一出宿舍楼便看到他站在车边。他看见她出来后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她心中一动,觉得他似乎比以前更加眉清目秀了。
他接过她手中的行李放进后备厢,然后打开副驾驶的门让她上车。等他在驾驶位坐下,蔚缘一脸疑惑地开口:“你送他们的东西在哪儿?”
阅卿哲失笑:“当然是请人专门开车送过去了,你想什么呢?”
蔚缘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哦。”
蔚缘基本不晕车,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有些头晕。
车在高速开了四个多小时,她开始有些犯恶心,阅卿哲在最近的服务区停下,她忙去卫生间,结果干呕了半天,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从卫生间走出来,阅卿哲递给她一瓶水让她漱口,眉目间满是担忧:“很难受吗?在这里坐着吹吹风可能会好一点,我已经叫人从药店买药送过来了。不过他们从县里到这边的服务区还要花半个小时左右。”
蔚缘喝了几口水,摇摇头笑了笑:“我还好,其实我以前都不晕车的,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
阅卿哲“嗯”了一声,带着歉意说道:“我也以为你不会晕车,所以没有提前准备药,对不起。”
这种事需要对不起吗?她有些好笑。
她拉住阅卿哲的手让他坐在自己旁边,然后仰头望着微暗的天空,感慨道:“那个时候我来Y省做志愿者,中途也是在这个服务区休息吃饭的。”
阅卿哲点点头,表示他在听,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然后那个负责人就说有个企业家,也是我们B大的校友,早就来灾区了,我一猜就知道是你。”她歪着头想了想,“为什么会觉得是你啊?其实你外表上看也不像什么热心肠的人,但我就是觉得,只有你这个企业家,才会不辞辛苦、不顾危险来这种地方。”
他低着头笑了笑,蔚缘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一只手环住他的手臂:“接着去Z县的路上,我既期待又紧张,想着会不会在那里遇到你。”
他摸了摸她的头,垂下眼,看她靠在他肩膀上苍白的小脸:“所以我们果然有缘分,对不对?”
身体的不适已经减轻许多,她咯咯笑起来,看着天边好像棉花糖一般的晚云,说道:“对啊。”
他抬手揽住她的肩,和她一起望着天边的晚云,轻声开口道:“缘,妙不可言。”
蔚缘脸红了。
他这是在和她说情话吗?
晚星寥落,夜幕低垂,一行人终于抵达Z县,接待他们的仍旧是Z县的县委书记陈叔。
陈叔双手握着阅卿哲的手,鼻翼翕动,感激不已:“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您,您能这么牵挂我们这里……”
阅卿哲微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您不用客气。”
因为天色已晚,在短暂寒暄后,陈叔便带着几人去了县里的宾馆。
路上,陈叔问到阅卿哲之后的行程安排,阅卿哲略微沉吟,道:“我明天会和我女朋友一起去Q村看一个小女孩,可能要麻烦您找人给我们带下路。”
陈叔连连应好,说包在他身上。
这边的宾馆都是标间,开房的时候,陈叔的视线有些犹疑地在阅卿哲和蔚缘之间打转。
阅卿哲看出了陈叔的犹豫,走过去在陈叔耳边低声说道:“麻烦给蔚缘单独开一间,我和我的秘书住一间就可以。”
蔚缘的房间就在阅卿哲隔壁,曹秘书先拿着行李进了房间,阅卿哲站在门外,看向蔚缘,眼睛微弯,露出一个笑容:“晚安。”
蔚缘把房卡按在锁上,听到“叮咚”的开锁声,还没按下门把,阅卿哲就走到她身后,手撑在木门上,将她环在他怀里:“我可以申请一个晚安吻吗?”
她的脸“唰”地红了,犹豫片刻后,飞快地仰头在他下巴亲了一下,接着便低头嗫嚅道:“晚安。”
她怕和他接吻,晚上又会睡不着啊!
不过他好像已然满足,收回手摸了摸她的头:“去睡吧,明天不用早起。”
某高档公寓内。
滚烫的水从花洒喷出,一遍又一遍地洗刷着身体,蔚纤的肌肤已然微微发红。
蔚纤怔怔地盯着浴室墙上灯光的倒影,片刻后,终于抬手关掉了淋浴。
用毛巾擦干后,她穿上睡裙,走出了浴室。
房间内烟雾缭绕,气味浓郁呛人,胡亦光正低着头坐在床角抽烟,实木地板上落了一地烟灰。从散落的烟头看,她洗澡的时间里,他已经抽了很多支烟。
她迟疑片刻,出声道:“胡亦光。”
他抬起眼,目光阴鸷而冰冷,让她忍不住后退一小步。
看胡亦光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讥讽的表情,蔚纤抿着唇上前,想从他指间把烟夺过来:“别抽了。”
胡亦光另一只手抬起来握住她的手腕,攥得很紧,她有些吃痛,想要收回手,他却冷笑道:“蔚纤,你现在功成名就,富贵荣华,看不起我这个故人了?”
蔚纤皱起眉:“我从来没有……”
他冷冷地盯着她,突然把还燃着的烟头塞进她的手心,声音陡然拔高:“你都拿去啊,你们姐妹,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啊!”
她冷不丁被烫了一下,猛地抽回手,深吸了几口气,说道:“胡亦光,你是不是有病?”
四目相对,她看着他清透的琥珀色眼瞳,口气软了下来:“以前的事,我愿意补偿你,但这和蔚缘无关,请你不要迁怒她。”
“补偿?”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你怎么补偿?拿你自己,还是拿钱?”他声音冰冷,一字一句道,“蔚纤,你怎么把我的梦想还给我?我的亲人,还有我的——”
爱人。
他依旧爱着,却不能再爱的人。
蔚纤微微蹙起眉,有些痛苦地闭上眼:“胡亦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应该学会放下那些事,这同样是放过你自己。”
她想说她愿意陪他去创造更美好的未来,她还想说她今天去了医院,得到一个好消息……但她还没能开口,便被人重重推了一把。
她后退几步没站稳,向地上倒去,头磕在椅子的边角,痛得她眼前一黑。
蔚纤难以置信地睁开眼,胡亦光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表情狰狞而恐怖:“蔚纤,不如你教教我,被伤害之后怎么才能原谅和放下?”
阅卿哲和蔚缘在第二天中午时到达Q村。
公路因为之前的地震损毁严重,现在还没有完全修复好,崎岖不平到极点。蔚缘被颠了一路,头晕眼花,下了车又是一阵干呕。
阅卿哲把晕车药和水递给她,她靠着老榆树,刚把药服下去,阅卿哲突然向她走近几步,抬手撑在她的耳边,俯下脸。
树……树咚?要接吻了吗?但是旁边还有人啊喂!
蔚缘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那个,这样不……”
阅卿哲抬起另一只手,从她头顶的发丝间捏起一只绿色的小虫,松开手扔到一边后,淡淡地直起身:“好了。”
自作多情的蔚缘:“……”
陈叔上午时打电话给村支书,让对方通知了桑桑一家。蔚缘抓住阅卿哲伸出的手,艰难地爬上陡峭的土坡,就看见桑桑站在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前面,一脸欢欣雀跃地看着他们。
陈叔派来的人把他们送到桑桑家门口便离开了。蔚缘走过去把桑桑抱进怀里,一只手捏了捏她的小脸:“桑桑,好久不见,你好像比以前胖了些。”
桑桑高兴的表情在听到这句话时僵了一下,然后把头埋进蔚缘怀里,嘟囔:“才没有!蔚老师瞎说!”
桑桑奶奶站在一边,搓着手有些局促不安:“秦桑,你半个月没洗头,不要在人姑娘身上乱蹭……”
桑桑连忙抬起头,看着蔚缘的表情有些怯怯的。
蔚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看向桑桑奶奶:“没关系的,桑桑又不脏。”
桑桑的表情这才明亮起来,拉着蔚缘的手往屋子里走:“蔚老师,先进来坐吧,等下就能吃饭了。”
桑桑家的院子很狭小,地砖凹凸不平,四周杂草丛生,中央有一棵歪歪斜斜的苹果树,此时叶子已然枯黄。
房子是很破旧的平房,有两间卧室,一间堆放着许多木柴,角落是一张单人床。木制的床头上有很多桑桑胡写乱画的痕迹,床前还有一张小木桌,书本都被整齐地摆放在上面。另一边的卧室有一张长木桌,还有一个大立柜,柜子上的镜子印着的仙鹤松柏几乎完全褪了色。长木桌斜前方的三角柜上放着一台老旧的古董电视机,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应该是很久没有打开过了。三角柜旁边就是卧室内最后的大件家具——一张双人床,叠放整齐的被褥有许多补丁和磨损的痕迹,枕头的棉花都从侧面漏了出来。
桑桑让蔚缘和阅卿哲坐下后就跑去了厨房帮奶奶的忙,蔚缘和阅卿哲坐在低矮的小木凳上,大眼瞪小眼半天后,阅卿哲先打破沉默,淡笑道:“你想说什么?”
蔚缘环顾了一圈,看着有大片黄色洇水痕迹的天花板,以及角落数不胜数的蜘蛛网,干巴巴地开口:“我……我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没想到居然会这么艰苦……”
阅卿哲眉目低敛,看着布满裂痕的长木桌,说道:“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
蔚缘心里有点发酸:“你说桑桑那么懂事,又聪明,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成长,真的太不容易了。”
阅卿哲望着她,目光沉静,替她说出了她的想法:“你想接桑桑去城里?”
她点点头,又有点犹豫:“但是桑桑那么懂事,肯定不愿意离开爷爷奶奶吧?”
阅卿哲略微沉吟,开口说道:“蔚缘,你想让桑桑接受更好的教育,我懂你的好意,但这不一定是对桑桑最好的方式。”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首先,桑桑要离开熟悉的朋友和家人,去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我们不在Y省,接桑桑过去,桑桑回家一次会多难?何况现在的我和你都没有时间,无法一直陪在桑桑身边照顾她,她受了委屈,或伤心难过,又该和谁倾诉?再严重点,桑桑适应不了那边的学习生活被送了回来,她能接受这种落差吗?”
蔚缘知道自己是一时头脑发热,听了阅卿哲的话,心下更是难受:“那你说怎么办?桑桑那么好的孩子,不应该过这么辛苦……”
阅卿哲叹了口气,拍拍她的头:“桑桑的学业,我会一直负责到她大学毕业。另外,我之前已经计划投入大量资金来扶植Z县的教育事业。现在网络授课这么发达,最快提高偏远地区受教育水平的方法,就是把网络教育可行化和普及化。预计在明年夏天之前,这边的网络电缆就会搭建完毕,随之配套的多媒体设施也会送过来。”
他微微一笑,又摸了摸她的头:“蔚缘,你放心。”
阅卿哲已经比她想的提前了这么多步,让她眼眶有些发酸,心中的情绪翻涌不止,她伸手去拉他:“辛苦你了。”
他一直都在走一条崎岖而黑暗的路,孤身一人,踽踽独行,但她以后会陪着他:“一直以来,你都辛苦了。”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看她眼睛红红的,哑然失笑:“傻姑娘。”
一番真情表白却被骂傻,蔚缘被面前不解风情的男人气得半死,恰巧这时候桑桑端着米饭盆走了进来。
看桑桑一副吃力的样子,蔚缘连忙站起来去接:“饭做好了?你坐下吧,我去厨房端。”
桑桑摇摇头,笑容灿烂地丢下一句“没关系的,厨房烟太重,蔚老师你闻不惯”就又跑了。
等菜都上来,蔚缘第一次见到桑桑的爷爷,一位老实憨厚的农民。他皮肤饱经风霜,黝黑而粗糙,脸上沟壑纵横,笑的时候皱成一团,不住地给她和阅卿哲碗里夹肉。
蔚缘看桑桑含着筷子的渴望表情,再结合桑桑家里的情况,就知道桑桑家应该很少吃肉,今天是因为她和阅卿哲来,所以桑桑的爷爷才特意出去买的。
她把肉都夹进了桑桑的碗里,笑眯眯地说:“老师在减肥,给你吃吧。”看桑桑欲言又止,她知道桑桑早慧,刮了刮桑桑的鼻子,道:“多吃肉才会长高哦,长高就会变瘦的,快吃吧。”
受限于做饭工具和水平,虽然看得出这顿饭花费了不少心思,但味道确实不佳。
蔚缘食不知味地嚼着嘴里的青菜,瞟了一眼旁边的阅卿哲,见他表情从容而平静,执箸之间仍像在品尝高级餐点,甚至还能和桑桑的爷爷奶奶有来有回地聊天,尽管二老口音浓重到她完全听不懂。
她输了,真的输了。
蔚缘收回视线,开始专心解决碗里的饭菜。
等吃完饭,两位老人要午休,蔚缘和阅卿哲便跟着桑桑去了她的房间。
桑桑说有些学习上的东西弄不懂,要请教他们,但蔚缘知道,桑桑是舍不得他们这么快就离开。
既然阅卿哲在,蔚缘自然乐得轻松,看他拿着小学生的数学习题册,蹙眉端详半天,她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他看向她,表情有些无奈:“桑桑叫你老师,你还把责任推卸给我。”他把数学课本递过去,“这些题我一看就能知道答案,没办法教她小学数学的做题步骤,还是你来吧。”
合着就是说她水平比较低,所以适合呗?
但事实无法反驳,蔚缘摸了摸鼻子,接过数学习题册。
下午六点多,天空突然开始下起小雨。
蔚缘本以为一会儿就会停,昏昏欲睡地看阅卿哲教桑桑读英语,没想到雨越下越大,伴随着电闪雷鸣,桑桑家的院子里都积起了浅浅的一层水。
蔚缘皱着眉望向房顶渗水的地方,雨声中传来院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一个披着绿色雨衣的中年男人跑了进来。他左右探头看了看,大步跨入他们所在的卧室。
男人戴着斗笠,雨水不停地从帽檐落下,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您好,我是Q村的村支书,刚刚陈叔打电话问我你们是不是还没下山,因为下雨,有段山路受到山体滑坡影响被阻断了,所以今天没办法送你们下去了。”
他犹豫地看了看他们:“你们今晚可能要将就一下,住在这边了。你们看看,是要我给您安排住到别的村民家去,还是……”
天色已晚,蔚缘也不想让村支书再叨扰其他村民,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就在秦桑家挤一下吧,没关系的,麻烦您了。”
村支书连忙摆手说“应该的”,临走前又告诉他们别担心,明天路通了他就会来接他们下山。
村支书走了,蔚缘看了看阅卿哲,又看了看桑桑,最终桑桑眨着一双大眼睛,打破了宁静:“蔚老师,你们晚上怎么睡?”
蔚缘和阅卿哲并排坐在单人**,门外雨声如急促的鼓点,和她的心跳声莫名呼应。
桑桑已经去了爷爷奶奶的房间,今晚她和爷爷奶奶挤一张床。两位都是老人,单人床自然留给了蔚缘和阅卿哲。
她低着头,咳了一声:“呃……我们今晚,怎么睡?”
阅卿哲失笑,拍了拍她的头:“没事,我坐在旁边守着你,你一个人睡就好。”
蔚缘抬头,一脸震惊:“这怎么行?”
阅卿哲看着她,眼眸中蕴满笑意,她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挤一挤……”
“漱下口吧,这边没有新牙刷。”他把开水壶里晾好的水倒进搪瓷杯里递给她,笑了笑,“一起睡,两个人都睡不好,我经常不睡觉的,没关系。”
蔚缘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含住一口水,“咕咚咕咚”漱了几下,又起身吐在了外面。
因为暴雨,电路有些不稳,桑桑之前就拿来了蜡烛,放在书桌上提供照明。蔚缘把门关上,看烛光在风中摇曳,脑子一抽,说道:“我现在想起了一首诗。”
阅卿哲抬眼看她:“什么?”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他轻笑一声,应道:“嗯,很应景。”
她说完之后才想起这首诗是诗人写给妻子的。
人家诗人看着大雨,想起自己远方的妻子,希望能和她一起共剪烛花,秉烛夜谈……
她红着脸坐回**,视线躲躲闪闪,阅卿哲已经坐在了书桌旁的椅子上,淡笑着望向她。
烛火微弱的光亮映照着他如画的眉目:“睡觉吧,之前我给桑桑讲英语的时候,你不就有些困了吗?”
她小声说:“那是我听到英语的条件反射……”
虽然她现在确实有些困。
他失笑:“那要我给你读单词吗?”
他不睡觉就挺累的了,她再使唤他就太过分了吧?
她摇了摇头,躺了下来,犹豫道:“那我睡了哦。”
他俯过身,手撑在她耳边,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晚安。”
她看着他直起身,表情逆着光看不分明,只能模糊地看到他弯起的嘴角,脸又开始发烫。
她转过了身背对他:“晚安。”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一滴一滴,像是落在她的心上。她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不敢动,手臂有些发麻,纠结片刻,还是转过身,看向书桌前的阅卿哲。
阅卿哲正在看他带给桑桑的英文诗集,但她从没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想来他是为了不打扰她一直在看同一页。
他对上她的视线,眼中是温暖的笑意:“睡不着吗?”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在看什么?”
他笑了笑:“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她“嗯”了一声,怔怔地看着烛火的光影映照在他白皙的面庞上,说道:“什么内容呢?”
他对着这一页已经看了十几分钟,此刻几乎可以倒背如流:“My love is strengthened, though more weak in seeming;I love not less,though less the show appear.”
蔚缘有些痴迷地望着他俊秀的眉眼,低喃道:“什么意思?”
“我的爱愈加深沉,尽管它仿佛变得缥缈。我的爱从未消减,尽管它好似晦暗不明。”
她望着他,脸颊红扑扑的,眸光盈盈:“一起睡吧。”
他有些错愕:“什么?”
她下定决心,声音虽然小,语气却不容拒绝:“我说一起睡,你坐在旁边,我睡不着。”
他看着她的表情,颇有壮士断腕的坚决,不禁失笑:“好,就是可能会有些挤。”
她往床内挪了挪,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没关系。”
他脱下外套,躺在她旁边,面容与她近在咫尺,但他的位置逆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摸了摸她的头:“睡吧。”
她算了算床的大小,拉住他的手臂往里拖:“再进来一点啊。”
他听话地往里躺了一点,低头时清浅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烧得滚烫,心一横,索性抬手抱上了他的腰。
嗯,摸起来瘦又有肉,她很满意。
阅卿哲怔了一下,低头看到那个毛茸茸的脑袋靠着他的胸膛,微微笑了起来。
心脏好像变成了正在充气的气球,慢慢地被某种温暖的气体填满。
他抬起手,抚上她的脊背,轻轻拍了拍:“乖,睡觉了。”
她不说话了,他只能隐约看到她通红的耳朵。
然后他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闭上了眼睛。
“That love is merchandized whose rich esteeming,The owner's tongue doth publish every where.”
倘若谁把爱四处传播,那不过是将爱视为了商品。
“Our love was new, and then but in the spring,when I was wont to greet it with my lays.”
春季伊始,我们陷入新恋。我会永远为你写诗,去祝颂我们的爱情。
她会是他一生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