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本双人行
【蔚缘在医院病恹恹地挂水时,十分痛恨自己为什么管不住嘴。
袁雯月在一旁双手合十,不住道歉,神情愧疚不已:“都怪我想吃水产,肯定是生鱼片和河豚肉的原因才让你得急性肠炎……”
蔚缘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安慰她:“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能吃。”
昨天傍晚,两个第一次来日本的女孩,听完D大的传统艺术公开课,便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冲到了D大附近有名的小吃一条街。
各种食物的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两人几乎是扫**式地从巷头吃到了巷尾,章鱼小丸子、鳗鱼饭、回转寿司……以至于回去的路上撑得直打饱嗝。
结果第二天下午蔚缘就遭报应了,上吐下泻,去D大的医务室开了药也没有好转,聂老师就联系了阅卿哲。
阅卿哲暂时走不开,便让他的日语翻译先过来送蔚缘去医院,一通检查过后,确诊蔚缘得了急性肠炎,便被安排在急诊室挂水。
毕竟阅卿哲的日语翻译是个男人,所以是袁雯月一路扶着蔚缘来到医院。蔚缘看了一眼输液瓶里还剩大半的注射液,说道:“雯月,要不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还有课呢。”
袁雯月看了看日语翻译,又看了看蔚缘,有些迟疑。蔚缘又补充道:“我晚上要留在医院呢,明天还可以请假,你快回去吧,我让吴先生送你。”
吴先生便是阅卿哲此行的日语翻译,戴着一副平光眼镜,沉默寡言。闻言他点点头:“袁小姐,我送你回去。”
袁雯月左看看右看看,想到自己和蔚缘不同,之后还要考试和总结演出,只好带着歉意和蔚缘告别:“那我先回去了,你一个人没关系吧?”
蔚缘笑着摇了摇头。
蔚缘一个人坐在急诊室里,她后脑勺靠着墙,没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直到被手背上微微的刺痛感弄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蒙眬间看到护士小姐拿着输液瓶离去,此后抵挡不住困意,想再次闭上眼,却听到耳边低沉温柔的男声:“别在这儿睡,小心着凉,回了酒店再睡。”
她的瞌睡虫一下子跑光了,猛地睁开眼,侧头看到的阅卿哲清秀的面容。
他离她很近,微微蹙着眉打量她的脸色,右眼下的泪痣清晰可见,眼神澄澈柔和。他伸手轻触她的额头,掌心温暖而柔软。
蔚缘呆呆地看着他放下手,他眉眼舒展间冲她笑了笑:“还好没发烧。”他站起身,逆着光向她伸出手,“自己能起来吗?”
聂老师那句话在蔚缘脑海回响——别再让他一个人了。
阅卿哲见她久久没回应,不想让她为难,只是刚要放下手,她却猛然前倾抓住了他。她的指甲划过他的掌心,微微有些痒意。
她的眼瞳在白炽灯下亮得惊人,波光粼粼:“我没力气走,你拉着我吧。”
他很快反应过来,调整好握手的姿势,将她从座位上拉起,微微一笑:“好。”
蔚缘牵着阅卿哲的手,跟在他身后约半步的位置。她觉得自己的心率已经突破极限,脑海中不住回放刚才的情景,心中则忍不住懊恼。
她刚刚的样子会不会太像饿虎扑食了?
他在前面柔声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摸了摸烫红的脸,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好很多了,就是感觉有点四肢无力。”
他侧头看她一眼:“我带你去我住的酒店,离医院很近,万一病情反复也能立刻过来。还有,明天我会帮你和老聂请假。”
虽然他说着要带她去酒店的话,但认真的语气让她完全无法想歪。
当然,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没有想歪的底气。
她揉揉鼻子,应道:“好。”
两人牵着手走出医院,蔚缘一眼就看到等在门口,站得如青松一般的吴先生。
吴先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她发现他的视线一直聚焦在她和阅卿哲交握的手上。
蔚缘有些不好意思,但阅卿哲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风轻云淡地冲吴先生颔首。
吴先生为他们打开后座车门,阅卿哲站在她身侧,一只手撑在车门顶部,以防她磕碰,一只手扶着她的肘弯。她弯腰上车时,他的呼吸掠过她的脖颈,让她忍不住心尖战栗。
等上了车,吴先生从副驾驶位上拿起几份文件递给阅卿哲,两人开始聊公事,时不时冒出几个日文单词。蔚缘听不懂,靠在椅背上又开始昏昏欲睡。
她本以为阅卿哲专心翻看文件不会关注她,却没想到她刚闭上眼,他就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别睡,就几分钟,一会儿醒来又难受。”
他触碰过的地方隐隐发烫,她连忙“嗯”了一声,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窗外,便转头开始盯着阅卿哲。
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她脑子有点混沌,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在两个月前,他还是她脑海中模糊的剪影,大名鼎鼎的校友,一直崇拜的学长,可是随着时间慢慢地推移,他的轮廓也逐渐清晰,变成了活生生的怦然心动。
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匀称,翻文件时煞是赏心悦目。
等车停下,他含笑的眼对上她的视线,她才发觉她盯了他多久。
他的声线低沉温柔:“你别动,我过去扶你。”
其实她真的没有虚弱到连独自下车都费力……
蔚缘在酒店的房间睡了三个小时,情况又开始恶化,呕吐腹泻,比之前还严重,最后靠在床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去医院了。
阅卿哲站在床前,拿着一杯白开水,低声问:“要喝水吗?我可以帮你。”
她转头看他,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衫,站在那里更是眉清目秀,而自己现在应该面如菜色,憔悴不堪。
人生真是艰难啊。
嗓子又酸又苦,她点了点头,他便把水杯凑到她的唇边,微微倾斜到她可以喝到水的程度。
她抿了几口,感觉胃里又开始泛酸,便蹙着眉偏开了头。
他收回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看了看手机:“私人医生很快就过来,你别担心,再忍耐一会儿就好了。”
她浑身难受,不想说话,垂着眼睛盯着被面上的刺绣发呆。
她感觉到他站在旁边,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收回视线,似乎准备转身离开。
或许是仗着生病恃宠而骄,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别走。”她垂着眼,不好意思看他。
他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而温柔:“我不走,我只是想出去换一杯热水。”
她摇头:“我不想喝热水。”她顿了一下,又说:“我想你陪我。”
因为虚弱,她已经控制不住心底的小恶魔,它张牙舞爪,一点一点蚕食着她的理智。
他轻轻拿开她握住他衣角上的手,她的心一下落到谷底,抬眼望向他。他看着她红红的眼眶,轻轻一笑,然后坐在了床沿。
“我不走,你难受的话就别说话了。”他温暖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她得寸进尺:“你唱歌给我听吧。”
虽然她完全想象不出阅卿哲唱歌会是什么样子。
他怔了一下,微笑道:“好,你别嫌弃我唱得难听就行。”他轻咳一声,视线落在地板上,开始唱起来:
今天今天星闪闪,剩下我北风中漆黑中带着泪,
念当天当天,跟他一起的每天。
今天今天星闪闪,剩下我漆黑中北风中带泪悼念,
当天的心,欢欣,再也再也,再也不见。
这是一首粤语歌,曲调缱绻又温柔,她几年前总听到蔚纤放,原唱是女生,但阅卿哲用低沉微哑的嗓音唱出来竟也意外好听,仿佛让她整颗心都融化了。
不过他似乎跟她一样,只会唱**部分,重复了几遍,随后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蔚缘一直注视着阅卿哲,她总感觉他接起电话的时候好像松了一口气。
还有……她盯着他的耳朵,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耳朵好像红了?
他应该是在和私人医生讲电话,用的全是日语,等他挂了电话,蔚缘有些奇怪:“你日语这么流利,干吗要请吴先生?”
“日常交流程度罢了。”他想了想,“吴先生是日本这边的客户安排的,有他出行会比较方便。”
蔚缘了然,两个人陷入诡异的沉默。她的视线有一下没一下地瞥向他的耳朵,发现上面的嫣红似乎还没有消下去。
外面隐约传来房卡开门的声音,阅卿哲站起身,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我去接医生进来,你自己待一会儿。”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
她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太娇纵了?
过了二十几秒,阅卿哲带着医生走了进来。
他进来后先是拍了拍她的头,像在因为刚刚短暂的离去而安抚她一般。
日本医生看到这一幕,有些促狭地冲她笑了笑。
医生很快检查完,并给蔚缘开了药,而蔚缘在喝了药后,便在阅卿哲的安抚下闭上了眼。
她本以为他坐在旁边她可能会兴奋得睡不着,没想到药效上来后,很快就沉入梦乡。
蔚缘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身上因出汗有些许黏腻。她睡相不太好,所以她完全有理由怀疑阅卿哲给她盖了很多次被子。
肠胃的不适感已消退许多,她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出房间便看到沙发上戴着蓝牙耳机,对着电脑屏幕低声交谈的阅卿哲。
他应该是没听到她出来,视频通话时的表情清冷而矜贵,声音压得很低,是与和她说话时不同的严肃、冰冷。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阅卿哲了。
蔚缘呆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他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果不其然看到了她。他按下键盘上的麦克风静音键,接着摘下耳机站起身。
他站在她面前,眉眼软化了许多:“好点了吗?吃点东西?”
她这才发觉肚饿,摸了摸鼻子,说道:“好啊。”
他冲她笑了笑:“你先去洗漱吧,我给你叫了午餐。”
午餐?她透过客厅的大落地窗看了一眼外面,日头高悬,确实临近中午了。
不过她是病号,起晚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她回了阅卿哲一个笑容,便回房洗漱了。
蔚缘走进卫生间,拿起牙刷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当场石化在原地。
头发因为出汗变得有些油腻,还乱糟糟的,脸色也因为生病很差,肤色暗沉发黄,她还回给阅卿哲一个笑容?
她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她想象中的自己一笑倾城,但事实上,她那一笑应该很惊人。
现在不方便洗澡,蔚缘洗漱完之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就这么走出了卧室。
阅卿哲站在餐厅桌前,听见动静转过头招呼她:“过来吃饭。”
桌上是她的午餐——白粥。
她坐下来,表情有些痛苦。
他看见她的反应,失笑道:“你别看是白粥,味道很好的。何况你现在只能喝这个。”
确实,她坐下后就闻到了清甜的香味。印着日本特色花纹的木碗里,米粒晶莹剔透,翠色的菜叶点缀其间,让她这个无肉不欢的肉食动物都心动起来。
她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味道确实不错——但是并不能改变它是白粥,且没有肉味的事实。
她对阅卿哲面前的鳗鱼饭更心动。
酱汁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阅卿哲见蔚缘一脸怨念地瞟了他的鳗鱼饭一眼又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笑了:“我给你讲个和粥有关的故事吧。”
蔚缘起了兴致,眼睛一亮:“嗯,你说。”
“魏晋时期有个富豪,叫石崇,你知道吗?”
蔚缘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继续讲:“他请客人喝豆粥,那时候豆子很难煮,但是石崇每次都能很快把粥端上来。”
蔚缘一脸好奇:“为什么啊?”
他没直接回答,笑笑道:“当时皇帝的舅舅王恺跟石崇斗富,他和一众人被邀请到石崇家里喝粥,没想到石崇竟然在寒冬腊月端出了韭菜咸菜与豆粥相配,味道也新鲜可口。而那时冬韭是很罕见的,更别说这样新鲜了。客人叹服不已,王恺也输得一败涂地。”
蔚缘听得津津有味,无意间就把碗里的粥喝了一大半。
阅卿哲:“王恺输了不甘心,就花重金贿赂了石崇的管家,终于知道了真相。”
她兴致勃勃地问:“什么?”
阅卿哲故意卖关子,等她把粥喝得差不多了,才继续往下讲:“豆粥难煮,他们便提前把豆子煮熟磨碎,等招待客人时再把豆沫加进粥里;冬韭难得,他们便把韭菜根捣碎,加入麦苗以假乱真。”
他话音刚落,她的白粥也喝完了,她啧啧称赞,对古人的智慧表示佩服,然后问道:“你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啊?”
他眉眼如同春风,笑道:“因为心理暗示。这个故事里的豆粥搭配新鲜韭菜,很容易勾起人的食欲。但我要是给你讲断齑画粥,把冻住的粥割成四块分四天吃,你肯定也觉得自己的粥难以下咽。”
她真没想到他会想这么多,沉默半晌,感叹一句:“学霸的脑回路真的是……捉摸不透。”
他笑得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衬得眼下的泪痣更生动撩人,然后说道:“你在卧室看看电视,半小时后吃药,如果下午好些了,你可以下楼去做SPA,看书或者唱歌等都行。”
因为和她说话,他面前的鳗鱼饭都没动几口。她指了指鳗鱼饭,问道:“我帮你拿到厨房,用微波炉热一下吧?”
他怔了怔,随后莞尔道:“好的,谢谢你。”
她走过去,一边拿着饭盒走进开放式的厨房,一边问:“你下午要做什么?”
他很快回道:“处理工作。”
她好像问了句废话。
人家是来出差的,不像她是来散心的。
她把热好的鳗鱼饭放回阅卿哲面前,他仰起脸冲她笑,眼眸澄澈,映着窗外的日光,惹得她心跳蓦然加速。
吃过饭,蔚缘还是有些使不上劲。等她吃了药后,阅卿哲又叫人送来了换洗衣物,她洗过澡才上床睡觉。
蔚缘再次醒来,屋内已经全暗了。
她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听到卧室外有交谈声。
蔚缘趿着拖鞋走出去,看到站在玄关前交谈的阅卿哲和吴先生。
阅卿哲先转过头,看到她微微皱起眉,然后快步走到她面前。他以身体挡住吴先生的视线,伸手将她右边的衣领往上拉了拉,声音低沉:“现在身体好点了吗?”
她这才发现她的睡衣纽扣刚刚开了一颗,歪歪斜斜地露出右边锁骨处一大片肌肤。
蔚缘讪讪点头:“还行。”她又抿了抿唇,“你要和吴先生出去吗?”
蔚缘眨巴着眼望着他,一双杏仁眼水灵灵的,阅卿哲忍不住笑了:“我不走,你放心。”
她一边觉得自己任性得过分,一边又怎么都说不出善解人意的话,比如让他不用管自己,便说道:“那你们聊,我去看电视。”
蔚缘往客厅那边走去,余光看到阅卿哲回去和吴先生继续交谈起来。阅卿哲说了句什么,吴先生意味不明地瞟了她一眼。
来到客厅,蔚缘打开电视,怡然自得地换着台,正好换到一部宫廷剧。屏幕上,年逾古稀的大臣抖着白胡子,一脸恨铁不成钢,道:“大王,你清醒点,她是红颜祸水啊!”
她“扑哧”一下就笑了。
病情再次反复的时候,蔚缘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悲愤来形容了。
她恶心头晕,浑身难受,甚至开始觉得委屈,不,是很委屈。
她不就多吃了一点吗?至于病成这样吗?
刚挂完一瓶水,阅卿哲站在床头,按照医生开的药方把她要喝的药拿出来分好,然后连同一杯白开水一起递给她,柔声说道:“吃药吧,肯定很快就会好的。”
她摊开手掌,他把药一粒一粒地放在她手心,然后再端着水喂她服下。
他问道:“要睡觉吗?”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你要去工作吗?”
他沉吟片刻,说道:“如果你需要我陪你,我可以暂时不去。”
她想起聂老师说,他认识阅卿哲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阅卿哲对一个人如此上心。
蔚缘的胆子慢慢肥起来,试探性地抓住他的手,睁大眼睛望着他:“你能不能在旁边拉着我的手?”
他怔了一下,然后坐了下来,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你睡吧。”
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或许是因为刚刚喝了药,又或许是因为阅卿哲在她身边,他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她好像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很快便陷入了梦乡。
但她的梦有些奇怪。
她在一片桦树林中跌跌撞撞地走着,树干是沉闷的灰色,枝头覆着皑皑新雪,脚下也是厚厚的积雪,寸步难行。
她好像在追什么人,那个人的背影模糊而消瘦,她一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心里呐喊,耳边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别走,别走,别走……
“别往前走了,求你,别再往前走了。
“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好不好?”
但是那个模糊的背影从未回过头,很快便消失在树林间。
画面转换,变成了一张定格的黑白照片,因为像素不高所以看不清楚,照片中央是一个躺在雪地里的男人,手边有大片的深色痕迹,像一条蜿蜒的河流。
蔚缘盯着那张照片,不知为何,无比确信上面的男人就是阅卿哲。
忽地,照片开始破碎,化成一片一片雪花。她听到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沙哑而痛楚:
“姐姐,我心碎了,我心都碎了,你知道吗?
“你知道心碎是什么意思吗?有些东西失去了,你会觉得惋惜,有些东西失去了,你会觉得悲伤,那些东西很重要,但是你总有一天会找到代替品,或者放下它们。而心碎就是,这一件东西,你再也找不到替代补全的方法了,它永远是你心中的一个空洞。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本来有机会的,他本来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如果有人帮帮他,如果我能早一点出现,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她与梦中的自己感同身受,心脏像被一只大掌攫住,让她痛不欲生,痛到从梦中惊醒。
手中空空****,床边也空空****,阅卿哲不在她身边。
她好像还未从梦中脱身,心慌得要命,感觉自己把阅卿哲弄丢了一样。
她猛地掀开被子下床,却因为手脚发软而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地板上,发出“砰”的闷响。
很快,一双手扶起了她。她抬起头,对上阅卿哲担忧的眼神。
他扶着她的肘弯,柔声问道:“怎么了?”
她张了张嘴,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你去哪儿了?你不是要陪着我的吗?”
“对不起,我只是去喝水……”他话音未落,她突然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腰。
她开始抽泣,眼泪洇湿了他胸前的布料。
阅卿哲怔了怔,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温柔到让人难以置信:“别哭,怎么了?”
梦中那种失去他的感觉令蔚缘后怕,她得寸进尺,想要更多来确认他的存在。
她仰起脸,泪眼盈盈地看着他:“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阅卿哲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一只手环住她的腰,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让她完完全全倚在他怀里。
她的头埋在他胸前,说话时声音闷闷的:“你会走吗?”
他没听明白:“什么?”
“你会离开我吗?”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蔚缘突然变成这样,或许是生病的脆弱,她几乎放下了那些在几天前还存在的得体礼仪与恰好的距离,一步跨入了暧昧与旖旎。
但不论如何,他都愿意对她说:“我不会。”
像是在对自己发誓,也像是在给她作保证:“蔚缘,我不会离开你。”
只要这个世界有你在,不管你在天南海北,我都会一直寻找你、等候你、守望你。
与你呼吸同一片空气,就是我呼吸的理由。
蔚缘真正好起来,是一天后。
在这期间,访学团已经转移去了大阪,阅卿哲问她想不想跟着去,她摇了摇头。
她现在有一件更要紧的大事要做。
海滨的风带着淡淡的咸味,临近黄昏,天边的晚霞色彩缤纷,暮光柔和地洒在地面上,一切都那么惬意而温柔。
阅卿哲和她并肩走在沙滩旁的水泥路上,两人离得很近,只要她微微抬手,就能拉住他。
半小时前,蔚缘确定自己已经完全好了,身体恢复如常,甚至还扛得动一袋米,便和阅卿哲说,要他带她出去玩。
还在看文件的阅卿哲表情有些错愕,奈何她撒泼打滚,非要和他一起出门。
他关上电脑,上下打量她一番,确认她气色红润,身体无恙,这才答应了下来,叫吴先生开车送他们到海滨公园。
她看向旁边眉眼平和的阅卿哲,他对上她的视线,眉头舒展,冲她露出一个笑容。
蔚缘轻轻哼了声,移开了视线。
手也牵了,抱也抱了,他还想和她保持这个恋人未满的暧昧关系?
她今天不拿到一个名分,她就把她的名字倒过来写!
蔚缘还在垂着头,想该如何让她和阅卿哲的关系发生质的变化,阅卿哲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往旁边拽了一下:“小心!”
接着,她的腰和腿传来一阵刺痛,虽然阅卿哲拉着她一只胳膊,但是她仍被撞得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另一只手扶着自行车的车头,自行车上的小男孩惊魂未定,连忙用脚撑在地上,翻下座椅,不住地用日文道歉。
蔚缘膝盖痛得要死,阅卿哲把她扶起来,然后跟她解释:“他说刚刚自行车失控了,跟你道歉。”
最近命犯灾星的蔚缘已然不想说话了,摇摇头表示没关系。小男孩便扶着自行车一边道歉一边离开了。
阅卿哲扶她在一旁坐下,看了看她膝盖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蹙起眉,说道:“因为我一只手要去扶他的车,防止车辆继续失控,所以没能完全把你拉住,对不起。”
她低着头没说话。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更加柔和:“我叫吴先生过来接我们,然后去医院给你处理伤口,好不好?”
她闷闷地出声:“不要。”
他怔住了:“什么?”
她转过头,因为疼痛适时挤出几滴眼泪,愤愤地瞪着他,道:“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每天动手动脚,花言巧语,又不给我一个合适的身份!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一个很随便的女孩啊?还是你觉得我很好骗?”
阅卿哲愣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她看他不说话,心下更是焦急,开始耍无赖:“你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在这里坐着不走了,让我失血过多而死算了!”
他有些无奈:“这种伤口不会失血过多……”
她恶狠狠地打断他:“你不要转移话题!”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蔚缘已经从刚开始的恶向胆边生变得惴惴不安,阅卿哲开口了。
他表情郑重而认真:“蔚缘,我没有认为你随便,也没有想过你好骗。”他斟酌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从一开始对你好,就是喜欢你。
“我知道,我要是说什么一见钟情,你肯定不相信,但是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可以发誓。”
其实他清楚,经过这么多年的沉淀积累,那些喜欢已经转化为无可替代的爱,但是为了不吓到她,他还是把它们称作“喜欢”。
“至于我为什么喜欢你,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暂时还不想让你知道,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告诉你的,请你允许我暂时保守这个秘密。”他注视着她,眼眸澄澈而明亮,如同不掺一丝杂质的水晶,“我担心你还不能信任我,所以一直没向你提出进一步的请求,我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向你表白……”
蔚缘没想到阅卿哲会说这么长一段话。
她蹙起眉,消化了半天,才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
他喜欢她,但是他喜欢她的原因,暂时还不能告诉她。
她乐了。
喜欢的原因,重要吗?
他喜欢她,这就够了。
她琢磨了一会儿,咳了一声,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其实你就……就随便表白一下,我就答应了。”
他与她四目相对片刻,然后飞快地移开眼,也咳了一声:“我……我想一下。”
阅卿哲垂头时又看到了蔚缘膝盖的伤口,砂砾混在磨破的皮肉间,红色的血渗出来,有点骇人。他还发现蔚缘的脚踝已经肿得老高,应该是被撞倒时扭伤了。
他叹了一口气,抬头对上了她期待的眼:“我们先去医院把你的伤口处理下,我再好好想想该怎么跟你告白,好不好?”
蔚缘失望地“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膝盖、脚踝与后腰处的异常疼痛。
她假装大度地龇牙咧嘴道:“好吧。”
蔚缘是被阅卿哲公主抱走出海滨公园的,她一眼就看到站在车旁的吴先生。虽然吴先生依旧严肃到面无表情,但她仍然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难以置信。
毕竟她和阅卿哲进了公园半小时没到,她就变成了伤员,还被阅卿哲抱着出来,确实有些令人无语凝噎。
不过更令吴先生难以置信的还在后面。
等上了车,蔚缘就倒在身旁的阅卿哲肩膀上,开始哼哼唧唧:“我腿好疼啊,疼死了……”
她的头靠着他的肩膀,柔软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脖颈,他有些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道:“等下就到医院了,乖。”
开着车的吴先生内心:刚刚半小时发生了什么?
蔚缘心底已经默认阅卿哲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言行更加肆无忌惮,抬起一只手抱住他的胳膊,头蹭了蹭他的手臂:“我好疼,嘤嘤嘤。”
他只好又拍了拍她的头:“马上就到了。”然后他看向驾驶位上的吴先生,沉声道:“请您再开快一点。”
吴先生:“……好。”
她抬起脸,眨巴着眼睛看阅卿哲:“我要你给我吹吹。”
吴先生被口水呛到,忍不住咳了一声,从中央后视镜看到后座的阅卿哲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
不过阅卿哲的脸皮显然没有修炼到蔚缘这种赛城墙的厚度,只能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把她拉起来:“坐好,前面还有人。”
吴先生很想装作自己不存在。
蔚缘不情不愿地坐直,阅卿哲见她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轻咳一声,压低声音说:“等没人的时候怎么样都可以,嗯?”
最后的“嗯”尾音上扬,带着淡淡的鼻音,居然有几分撩人。
蔚缘听到了。
吴先生也听到了。
然后两人脸都红了。
蔚缘没想到自己调戏不成反被调戏,之后的一路都羞涩的她的脸就像一颗熟透的红樱桃。
医生给蔚缘处理伤口的时候阅卿哲就坐在她旁边。
她抓着他的手,因为疼一直“嗷嗷嗷”地叫,等处理完,她松开阅卿哲的手,发现已经被她捏出了一片红痕。
她自觉今天有些放飞自我,现在才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啊,对不起。”
阅卿哲被她逗笑,两人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吴先生刚刚送他们来的时候阅卿哲让他去买了两罐果汁。
此刻,阅卿哲拉开一罐印着粉色桃子图案的易拉罐递给她,然后微微笑着说:“吴先生等下接我们回酒店,我们先坐这里等一下。”
她接过易拉罐抿了一口,然后看向他,眨了眨眼睛。
阅卿哲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打开自己手中的果汁喝了一口,然后说道:“我担心口干舌燥地告白,中途声音哑了就不好了。”
蔚缘没想到他让吴先生买果汁是为了这个,突然觉得他很可爱,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嗯,不过要是你告白的话,我并不介意。”
他咳了一下,接着看向她,神色认真而温柔:“蔚缘,我喜欢你,请你和我在一起。”
虽然阅卿哲的“请”用得怪怪的,但蔚缘还是很没本事地红了脸。
她还没说话,阅卿哲拉住她的手,然后将易拉罐的拉环套在了她的中指上:“抱歉,信物我稍后会补给你,暂且先用这个代替吧。”
她感觉被他握着的手指有些发烫,害羞地移开眼,嘟囔道:“又不是求婚……”
阅卿哲失笑:“虽然不是求婚,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抱着结婚的目的和你在一起的。”他顿了一下,又说:“但你不需要有什么负担,你只要明白,我是真心且真诚的就够了。”
他放下她的手,她左右端详着手上的易拉罐拉环,最后还想装一把矜持:“我还没答应,你就套上了。”
他怔了一下,莞尔道:“我没有告白的经验,请你多多见谅,好不好?”
她拿过阅卿哲手里另一个易拉罐拉环,同样套在了他的中指上,说道:“好啊,但是我要提醒你,我一经售出,概不退换哦。”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柔软:“当然。”
从很久很久以前,到美好温馨的现在,还有无限憧憬的未来,他的人生中,都有且只有她一人。
虽然他们之间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但是没关系,慢慢来,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只要她现在在他身边,她为何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六年,为何过了六年容貌仍未变,又为何现在不记得当初的事,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虽然已经确认了关系,但两人当晚还是分房睡的。
而且正是因为确认了关系,蔚缘和阅卿哲一起进入酒店房间时竟然有点紧张。
阅卿哲看她进门后,目光躲闪不敢看他,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放心,我们慢慢来,没有那么快,你别害怕。”
蔚缘抬起头,一脸疑问。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接吻什么的,顺其自然就好,你别太害怕。”
蔚缘石化了。
她怎么会害怕和他接吻啊?听到第一句话就想歪的她,思想太不纯洁了!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今天一天辛苦了,洗漱睡觉吧,晚安。”他又看向她的腿,蹙起眉担忧道,“你的脚踝还好吗?洗漱要不要我扶着你?”
她摇了摇头:“上了药之后已经好多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那你睡觉的时候小心一点,别压到。”
蔚缘点点头,绽开一个笑容:“晚安。”
她笑的时候露出一对浅浅的梨窝,仍然像他十八岁见到她时那样甜美。
阅卿哲直盯着蔚缘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她关门时,转身对上他的视线,抿着嘴又笑了笑,让他的心绪不由自主飘回六年前。
那是他第一次见蔚缘。
高中时的他比现在沉默孤僻得多,常常独来独往,脱离人群之外。
那时为了上课方便,父母为他在学校旁的小区租了房子,让他一个人住。
他独自走在路上,蔚缘就这么横空出现,拦在了他的面前。
她张开双臂站在他面前,结结巴巴地开口:“请……请你等一下!”
他在离她一臂距离的位置停下,对上她圆而亮的杏仁眼。
她眼神异常惊喜,还带着难以置信。
她放下手,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说话时还有些紧张:“你……你还在这里,真的太好了……”
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眼里慢慢蓄满泪水,但她还是在笑,两只梨窝浮现脸颊上。
“阅……阅卿哲。”
他沉默不语。
她继续恳切道:“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跟我讲吧。”
她还在后面穷追不舍,有些急切:“我说真的!不开心的事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你跟我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只觉得这个女孩怪异而可笑。
但后来,她成了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