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喜欢你时卑躬屈膝
【葛漫漫和秦束聊了很久。
秦束是葛漫漫的同系师弟,比她低两级,两人在一次系里组织的同乡会上认识,不仅是老乡,还毕业于同一所高中,交流起来很投机。后来因为葛漫漫毕业了,两人才断了联系。
他们从大学聊到毕业,又从毕业聊到工作。原来,秦束今年毕业,通过校园招聘进到嘉城报社,现在正在实习期。最近因为报社人员调动,接了葛漫漫大学室友蒋菲菲的案子,跟踪报道一个叫林梓沫的女孩。
“原来她叫林梓沫呀。”葛漫漫脑海中浮现一张蛮横霸道的小脸儿。
“师姐认识林梓沫?”
“也算不上认识,我们见过两面。”
“原来是这样。”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秦束张罗着出去买点吃的。葛漫漫来不及阻止,秦束抓起钱包就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秦束回来,带了两份煎饼果子。酥脆金黄的煎饼包裹着细软的肉松,再撒上些香菜,涂上酱料,闻着都让人嘴馋。
“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葛漫漫惊讶道。
“那当然,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秦束笑道。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窘事。上大学的时候,葛漫漫特别喜欢吃学校超市的煎饼果子,每天中午下了课,都要绕远路买上一个。那时,秦束为了赚暑假出国旅行的钱就在那里打工,每次看到葛漫漫来买,都少收她两块钱,后来这事被老板发现,他直接被开除了。
“我在医院门口买的,尝尝和我们学校的味道一样吗?”秦束热情地把煎饼果子往葛漫漫手里塞去。
葛漫漫下意识接住,望着热气腾腾的煎饼果子和满眼期待的秦束,有些为难。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开口告诉他自己还在禁食时,谢云舒和方黎走了进来。
谢云舒见秦束还没走,愣了一下,随即视线定格在葛漫漫手上。他瞳孔一缩,眉心一皱,疾步走上前,一把夺过喷香四溢的煎饼果子,往垃圾桶里一丢。
众人都愣住了。
“喂,你这人……”秦束目瞪口呆,气得说不出话。
“谢云舒,你干吗?”葛漫漫大叫出声。
“许医生说你可以吃东西了吗?”谢云舒双手自然下垂,站在那儿,居高临下,一脸冷漠地看着葛漫漫。
“我……”
“啊,原来师姐不能吃东西?对不起,谢医生,我不知道师姐她不能吃东西……”秦束慌忙站起来,不等他说完话,就被谢云舒打断了。
“好了,探视时间到了,麻烦请回吧。”
方黎:……
葛漫漫:“啥?”
秦束纳闷:“普通病房也有探视时间限制吗?”
谢云舒没说话,双手插在上衣口袋,冷冷地盯着秦束。
秦束被他看得心底发毛,咽了口唾沫,背起摄像机,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葛漫漫:“师姐,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再来看你。”
秦束走后,葛漫漫没好气道:“你有病吧,这又不是ICU,什么叫‘探视时间’到了?”
谢云舒转过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葛漫漫的脸莫名一红,避开视线:“你看我干吗?”
谢云舒无奈地摇摇头:“你不累吗?”
葛漫漫怔了一下,说不累是假的,其实从刚才起,她就坐得腰酸背痛了,无奈秦束一直不走,她也不好意思赶人。
“不累啊!”葛漫漫倔脾气上来,黑的也是白的,一点也不认输。
“真的不累?”谢云舒在给葛漫漫找台阶下。
“不累!”葛漫漫嘴硬,心想,你再给我一阶台阶我就下。
“那好,下床。”
“啊?”
“你不是想走路吗?跟我下床去走两圈,预防术后肠粘连。”
啊咧,说好的台阶呢?葛漫漫一听下床,也不管面子不面子了,嘴巴立刻软下来:“那个,嘻嘻,我好像是有点累。”
可谢云舒已经打定主意,态度坚决:“是你自己下来,还是我拽你下来?再不然,我叫许亦白过来,他对患者一向要求严格,不盯着你绕医院跑十圈,绝不姓许。”
葛漫漫忍不住爆粗口:“谢云舒!你跟我有仇吧?”
谢云舒面色缓和下来,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那样子似乎在说:你说呢?
葛漫漫看了一眼方黎,再看一眼谢云舒粉粉薄薄的嘴唇,心虚地低下头:好吧,确实有。
谢云舒说多走走对身体好,可以预防术后并发症。葛漫漫撇着嘴,总觉着他公报私仇的心理占了大半。
谢云舒带葛漫漫来到顶楼的一间公共休息室。休息室面积很大,头顶的LED灯亮如白昼,四周是一圈巨大的观光玻璃窗和一些四方座椅,中间零星安装着几个室内运动器材。晚饭时间,人不多,只有七八个穿着病号服的患者。
“哇,没想到医院还有这种地方。”
葛漫漫松开扶着谢云舒的手,快步走到窗边,华灯初上,透过巨大的玻璃墙壁,嘉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
“快过来,我看到我们学校了。”
嘉大附院旁边就是嘉城大学,站在这儿,能看见整座嘉城大学。葛漫漫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惊喜极了,摆着手,招呼谢云舒过来。
“中文系,美术系,音乐系……好乱啊,哪个才是播音系呢?”
据说,嘉城大学的建筑格局是由著名建筑大师按照古典易学原理设计的,整个校园类似于五行八卦,一环套一环,生生克克,如果没在里面生活个三四年,很难做到不迷路。葛漫漫本来对方向就不敏感,到了大四还经常找不到教室。此时,换了一个陌生位置看校园,她更是连北都找不着。
谢云舒低声一笑,走到葛漫漫旁边,指着另一个方向,说:“你看的那边是七号餐厅的位置,这边才是你们播音系的教学楼。”
“真的假的?”葛漫漫将信将疑地看过来,因为离得不远,可以看见楼顶电子显示屏滚动的字幕,是一则元旦晚会的报名通知,落款是播音主持系,“好像是耶,你好厉害,一下子就找到了。”
谢云舒背过身,靠在玻璃与玻璃之间的白色墙柱上,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头看着她,温柔的目光像三月流过的潺潺清泉,他喃喃:“四年前我就知道了。”
四年前,是他成为实习医生的那一年。
谢云舒说话的声音很小,葛漫漫兴奋极了,全身心地投入到怀旧游戏里,丝毫没听到他的话。
“一,二,三,就是那里!你看你看,那个楼下停着一辆车的楼就是你们医学院,对不对?”葛漫漫扯扯谢云舒的袖子。
谢云舒懒懒地回头,顺着葛漫漫的手看过去,真的是医学院。
葛漫漫一脸得意:“怎么样,我也很厉害吧?想当年,为了闭着眼睛摸到你们医学院,我可没少下功夫。你看,如果把播音主持系看成周易中的坤位,那么你们医学院就在一百二十度夹角的震位,也就是我们播音主持系的东北方向。”
谢云舒不解:“你研究这个干什么?”
“追方黎啊!当年我还专门用塔罗牌算了一下,牌面上说,我将来会和一个医学院的小哥哥结婚呢。”
谢云舒皱皱眉。
葛漫漫努努嘴:“你怎么啦,干吗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不会还喜欢方黎吧?”
葛漫漫眨眨眼:“当然不会,那是我年少无知,方黎比我大五岁呢,现在不流行大叔恋,都流行小鲜肉,姐弟恋懂不懂?”
谢云舒:“不懂。”
谢云舒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葛漫漫站在窗边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走过去,在谢云舒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对了,听说你跟方黎是大学同学?”
“是呀。”
“我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你没问啊。”
“那你和他熟不熟?”
“还好,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葛漫漫静了一下,小心组织一下语言,“那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关于我的事情?”
虽然葛漫漫一直都知道谢云舒和方黎是大学同学,但念在方黎毕业后就弃医从商,和大部分同学都断了联系,就没在意。可最近几天,就她对方黎和谢云舒的观察来看,两人的默契程度似乎有点超出她的预料。她心里没了底,不敢确定谢云舒是不是已经通过方黎知道了她就是当年事件的祸首。
“关于你的事情?”谢云舒侧过身子,一只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比如,哪件事?”
葛漫漫咽了一口唾沫,忙不迭躲开他的视线:“好吧,当我没问。”
晚饭过后,休息室里的人多起来,葛漫漫累了,刀口疼得有些厉害,拉着谢云舒回去。
一对年轻夫妇推门进来,女的穿着医院里的病号服,大概刚剖腹产不久,一只手捂着小腹,一只手扶着男人的胳膊,小鸟依人地往男人怀里靠去,旁若无人嘟起嘴:“老公,亲一下。”
男人性格内敛,左右看看,推开女的:“别闹,那么多人呢。”
女的高声道:“怕什么,自家老公还不能亲了?再说了,我刚给你生完孩子,还不能要点奖励了,你看人家夫妻多亲密。”
此时,葛漫漫坐在椅子上正要起身,因为没有扶手,不敢使劲站,谢云舒走过来揽着她,一只手扶住她一边的肩膀,她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抓着谢云舒的胳膊,那样子简直就像一对刚剖腹产完的小夫妻。他们两人听见夫妇俩的对话,一齐望过去,那男人也随之望过来,随即扭头对女人说:“人再亲密,也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啊。”
“那你亲我的脸一下总行吧。”
“别闹,回去亲。”
葛漫漫和谢云舒站在那儿,和夫妇俩隔着七八米远,能看到女人脸上明显的失落感。
葛漫漫说:“我猜他们这个肯定是头胎,这男的明显不知道,产后抑郁症多数是由你们男人的冷落引发的。”
谢云舒翻了一个白眼:“呵呵,别加‘你们’好吗?”
葛漫漫扯扯谢云舒的袖子,说:“不如我们帮帮她吧。”
好像发现周身有个炸弹似的,谢云舒一下子警惕起来:“你想干吗?”
葛漫漫仰头看谢云舒一眼,抓住谢云舒的手,往自己腰上一放,露出一个暧昧的笑:“亲爱的,你也亲我一下嘛。”
谢云舒:……
年轻夫妇闻声看过来。
“快点。”
“不要。”
“怕什么,我都不怕你占我便宜。”葛漫漫压低嗓音。
“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亲你?”
“拜托,谢医生,你思想就不能开放一点吗?亲一下又不会怎样,我们这是在做好事。”
谢云舒不说话了。
葛漫漫和那对年轻夫妇对视着,等了好久,也没等来谢云舒的行动。她尴尬地笑了笑,心一横,踮起脚,仰起头,打算主动亲谢云舒的脸一下,结果刚扭过头就撞见俯身而来的谢云舒,两人收势不及,舌尖一暖,不偏不倚正吻上对方的唇。
那个吻宛如蜻蜓点水般轻柔,两人却同时僵在那儿。
葛漫漫蓦地睁大眼睛。公共休息室突然安静下来,周遭静谧,一切景色仿佛在一瞬间失了焦距,天地间只剩下他惊诧的眸子。
他的唇很薄,带着微凉的触感和栀子花的香气,一切是那么熟悉,宛如多年前那个不期而至却又令人记忆深刻的初吻。
葛漫漫的心跳得飞快,“怦怦怦”地快要令她窒息。
周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和起哄声,休息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里。
两人一窘,忙不迭从对方唇上移开,别过头,沉默着看向不同的方向。
从休息室回来的路上,葛漫漫走在前面,她的步伐有点快,似乎忘了伤口的疼。谢云舒跟在她后面,也没有说话。
两人回到病房时,唐楠楠已经来了,正和方黎聊天。
方黎一脸狐疑地看看葛漫漫,又看看谢云舒,问:“你俩干吗去了,脸怎么一个个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葛漫漫忙抬起手摸摸滚烫的脸颊,愣怔半晌,慢慢抬头,瞥了一眼谢云舒,只见谢云舒一向淡然的脸上也染着两团微微的红色。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葛漫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概笑得太厉害,扯到了刀口,立刻扶着床护栏,龇牙咧嘴地弯下腰去。
谢云舒眼中闪过一丝担忧,随即白了她一眼:“活该!”
接下来几天,葛漫漫的刀口渐渐没那么疼了。
唐楠楠因为工作忙,加上还要照顾林旭,不再每晚都过来,方黎也开始挂不着面,谢云舒动不动就黑白连班,抽空才能来陪她一会儿。
这天,葛漫漫一个人在病房吊水,突然一声巨响,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闯进来。
其中一个女孩坐在轮椅上,手里抱着一个白瓷杯,脸色苍白,精神萎靡,被另一个女孩推着。而另一个女孩葛漫漫认识,是林梓沫,那个质问她是不是谢云舒女朋友的女孩。
“原来你就是葛漫漫。”林梓沫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推着轮椅,直逼到葛漫漫床前,笔直地站在那儿,一副宣战的样子,“谁准你动谢医生的?”
“什么?”葛漫漫没明白林梓沫的意思。
“别给我装傻,你敢说对谢医生没企图?医院都传开了,说谢医生因为你,连睡了一星期值班室。对了,你竟然还亲了谢医生!”
林梓沫掏出手机,滑了几下屏幕,把手机举到葛漫漫面前。
是一张照片,前几天在公共休息室她和谢云舒的那个意外之吻,不知被谁拍了下来。
葛漫漫目瞪口呆。谢云舒睡了一星期值班室,跟她有什么关系,是他自己懒得回家好不好?还有,凭一张嘴对嘴的照片,林梓沫是从哪里看出来是她亲了谢云舒,而不是谢云舒亲了她?
葛漫漫吃了一肚子黄连,正想辩驳几句,林梓沫对轮椅上的女孩摆摆手,使个眼色,说:“上!”
轮椅上的女孩病蔫蔫的,眼窝深陷,目光却一直追随着林梓沫,听到命令,抱紧了手里的杯子,弱弱道:“这样好吗?”
林梓沫走到轮椅前,叉起腰,一努嘴,声音稚嫩:“许筱苒,这个女人抢我未来老公耶,你还想不想替我报仇了?”
女孩愣了愣,忙点点头,说:“想。”
林梓沫满意一笑:“那就来吧。”
葛漫漫听得一头雾水,不等搞明白两人的意图,就见轮椅上的女孩子端起手里的杯子用力一扬。
“啊!”
一杯冰凉的冷水迎面浇来,葛漫漫条件反射地闭上眼,耳边传来一阵阴谋得逞的怪笑声。
她抹一把脸,再睁开眼时,林梓沫已经推着轮椅迅速朝门外逃去,跑到门口又停下来,掏出手机,“咔擦”一声,对着她狼狈的样子拍了一张照片,末了,还不忘朝她吐吐舌头,做一个鬼脸儿。
葛漫漫气死了,疯狂按动床头的呼叫器,没一会儿,护士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她把经过跟护士说了一遍,护士安抚完她的情绪,说就去处理。可直到中午,护士也没给她一个说法。
下午,秦束来医院探望葛漫漫。他的任务是采访林梓沫,但进行得不太顺利,今天更是连林梓沫的面都没见着。
葛漫漫安慰他,把被林梓沫泼水的事告诉了他,还问他,林梓沫到底得了什么病。
秦束跟葛漫漫说了一个开头,正要说到重点,谢云舒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他穿着工作服,表情冷得像一块冰:“秦大记者打算就这么把病人的隐私透露给别人?”
“谢医生。”似被对方的气场压住,秦束惊讶了一下,站起身。
谢云舒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神情严肃:“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除非经过林梓沫同意,否则不会把她的事情报道出去,也不会对其他人透露一个字。”秦束低声说着,表情羞愧。
关于林梓沫,葛漫漫听谢云舒说过一次,只知道似乎是家里一直不同意她做手术,具体细节不是很清楚。
“那么,我希望你言而有信。”谢云舒说。
葛漫漫好奇心重,但因为涉及病人隐私,不方便多问,便只好压抑住内心的好奇。她见秦束被谢云舒说得面红耳赤,忍不住岔开话题:“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没工作了?”
谢云舒神情缓和下来,语气轻松,和刚才判若两人:“护士说我的病人找你麻烦,我过来处理一下,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事儿。”
葛漫漫嘟起小嘴:“怎么会没事儿,你的病人许筱苒往我脸上泼水好吗!天这么冷,我感冒了怎么办?”
“谁泼的?”
“许筱苒。”她没记错的话,林梓沫似乎是这么称呼那个女孩的。
“许筱苒……”谢云舒重复一遍这个名字,眼睛盯住一个方向,有片刻失神儿。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葛漫漫对谢云舒的服务态度十分不满意。
“嗯,我听见了,许筱苒。”
“对。”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她是许亦白的病人。”
……
葛漫漫刚沉下去的火儿又烧上来:“我不管她是谁的病人,总之,她是被你的病人林梓沫怂恿的!”
谢云舒看她真生气了,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感冒药,一本正经道:“这样吧,我这里还有半盒没吃完的感冒药,要不送你吧。”
葛漫漫气得哭笑不得,心底暗道:谢云舒当真把“直男”这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百度上说,所谓直男就是一点儿不了解女生内心的真实想法,特别不会哄女生开心的男人。
直男。是的,当时的她是这么评价谢云舒的。可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其实谢云舒的心思一点也不直,因为不论过去的他,现在的他,还是未来的他,总在绕着弯子逗她笑。
本以为林梓沫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她再生气,对方毕竟是一个孩子,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林梓沫的恶作剧并没有就此结束。
第二天中午,葛漫漫挂完药,到公共休息室晒了一会儿太阳,回来时,恰好撞见林梓沫从自己病房里出来。
林梓沫看到葛漫漫迎面走来,朝她做一个鬼脸,露出一个顽劣的笑。葛漫漫笑声“幼稚”,没往心里去。
回到病房,葛漫漫刷了一会儿手游,翻了一会儿美食杂志,觉得有点渴,就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准备喝口水。
她习惯性地拧开盖子,准备倒一些水在盖子里。杯子微微倾斜,她刚倒出一点,就“啊”的一声叫出来,手一抖,杯子里的**全部洒在被子上,白色的被子瞬间血红一片。
看着满床的鲜血,葛漫漫差点吓丢了魂。她跳下床,站在三米开外,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理智。她小心翼翼地凑到被子上,闻了闻,又观察了半天才松口气,不是血,是红色墨水。
眼前浮现出林梓沫从自己病房里出来,冲自己做鬼脸的样子,脑袋一热,血压“噌”地一下子上去。她一跺脚,朝林梓沫的病房杀去。
林梓沫不在房内,葛漫漫问旁边病**的大娘,林梓沫去了哪儿,大娘说林梓沫的病友今天做手术,她大概在手术室那儿。
葛漫漫道了声谢,往四楼手术室走去。
站在电梯前,葛漫漫一边等电梯下来,一边想着一会儿该怎么教训那个没教养的小女孩。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不等葛漫漫上去,人群中挤出一个女孩子,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眼圈红红的,正是林梓沫。
“林梓沫!”葛漫漫叫了她一声,快步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谁知对方理都不理,用力甩开葛漫漫,头也不回地朝一个方向跑去。
“你站住。”葛漫漫在她身后边喊边追,然而林梓沫一点儿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林梓沫闷着头一直跑,直跑回病房,往**一躺,扯过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你别想着做了坏事就跑,门儿都没有,我杯子里的水是你换掉的吧?”葛漫漫追过来质问。
林梓沫藏在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葛漫漫见她不出声,往病床前走了两步,发现那小小的一团竟一抖一抖的,仔细听,还听到低低的抽泣声。
“你怎么了?”葛漫漫纳闷着,正想着掀开被子探个究竟,手腕一沉,被人按住了。
谢云舒刚下手术台,穿着深绿色无菌服,一边耳朵上挂着口罩,似乎是跑过来的,有些喘。他阻止了葛漫漫的动作,缓步上前,轻轻叫了一声:“沫沫。”
“滚开,你别碰我,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被子下面传来尖锐的叫声,啜泣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演变成不加掩盖的痛哭。
葛漫漫想问什么,谢云舒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看了一眼**的林梓沫,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谢云舒神情凝重,葛漫漫跟在他身后,第六感告诉她一定出事了,但他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问。
葛漫漫跟着谢云舒来到更衣室,他让葛漫漫在更衣室外等一会儿,葛漫漫什么话也没问,乖乖地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着。
过了一会儿,谢云舒从更衣室里出来。
他换回了便装,休闲裤、白色线衣、黑色外套,望着她,眼中卸掉了刚才的凝重,恢复往日的淡然,从她身边走过,语气随意:“走吧,去吃饭。”
谢云舒说完,往电梯间走去,走了几步,发现人没跟上,又折回来。葛漫漫一动没动,坐在那儿直勾勾看着他。
“发生什么事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
“手术失败,死了一个人。”他说得那样云淡风轻,好像只是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
“你是主刀医生吗,有事故责任吗?”葛漫漫站起来。
“你很在意这个?”
“嗯。”葛漫漫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点头。
谢云舒笑了笑:“我不是,主刀是许亦白,我只是给他打下手。我没有责任,许亦白也没有责任,我们谁都没有责任。患者病得很重,即使不手术,也活不了。手术风险很大,但她和她的家人都想赌一把,我们也想赌一把,可惜失败了。”
“哦。”听说谢云舒没责任,葛漫漫心里一阵轻松,突然又想到什么,抬头问,“死者是谁?”
谢云舒顿了一下,说:“许筱苒。”
是她,林梓沫的病友,许筱苒。
葛漫漫呆住了,想到昨天还往自己脸上泼冷水、欺负自己的女孩转眼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心里空落落的。明明才见过一面不是吗?明明连样子都没看清楚不是吗?她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
谢云舒见葛漫漫闷闷不乐,揉揉她的头:“好了,你别傻站着了,去餐厅,今天给你解解馋。”
葛漫漫抬起头,直直看着他:“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还能吃得下去饭?”
谢云舒笑:“我总不能因为死一个人连饭都不吃吧。”
葛漫漫觉得不可思议:“你们医生都没感觉的吗?”
谢云舒呆了一下,仰起头,苦涩笑开:“第一次手术失败,第一次目睹患者心跳停止,第一次写死亡分析,这些几乎是每个医生都会经历的,怎么会没感觉呢?那种在生死面前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每经历一次都会冰寒彻骨、悲痛欲绝,可我们是医生,还有那么多患者等着我们去救治,你说我们有时间难过吗?”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仍是那般寻常的语调,缓慢而轻柔,宛如一杯熏人欲醉的美酒,只不过今天多了一分无奈和一分惆怅。
葛漫漫呆住了,这是她第一次触及谢云舒的内心世界,隐忍而坚韧,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一次次拼尽全力地从死亡线上拉回一个又一个患者。她想起网上流传的一句话: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头道歉:“对不起。”
谢云舒低笑着:“这么客气,你准备请我吃饭吗?”
葛漫漫吸吸鼻子,知趣地跳过刚才的话题:“我饿了,想吃红烧肉和糖醋排骨。”
谢云舒皱皱眉:“这些你好像还不能吃吧?”
葛漫漫连吃一个星期稀饭,肚子早就抗议了,刚听谢云舒要带她去餐厅,还以为自己可以吃饭了,眨眨眼:“你不是说要带我解馋吗?”
“解馋不一定非得大鱼大肉吧?”
“那我还能吃什么?”
“比如鸡蛋羹?”
……
葛漫漫还当谢云舒跟她开玩笑,没想到是认真的。
两点半,餐厅已经没什么人,谢云舒带葛漫漫来到其中一个窗口,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卫生,领班的是一个胖师傅,见谢云舒过来,擦干手迎上来:“哟,谢医生才过来,想吃什么,我叫人做。”
“张师傅,不好意思,能不能借您的炊具、食材一用?”
谢云舒貌似人缘极好,张师傅一听,当即眉开眼笑地遣散了众人,将后厨空了出来。出去时,他还小声嘟囔着“又有口福了”。
三分钟后。
葛漫漫目瞪口呆地看着谢云舒站在整齐有序的后厨中央:“你不是认真的吧?”
“你以为呢?”
“门口就有卖鸡蛋羹的呀!”
“我说了给你改善伙食,拿着。”
谢云舒不多解释,脱了外套,扔给葛漫漫。
葛漫漫慌忙接过外套。
“等着。”
谢云舒神秘一笑,拿下墙上的围裙,甩了一下,系在腰上,然后撸起袖子,轻车熟路地从第一层抽屉里拿出一只大海碗,一把不锈钢的搅蛋器,又从第二层抽屉里拿出一层鸡蛋,随即双手飞速舞动,左手打蛋,蛋液入碗,蛋壳入桶,一个接一个,没有一秒停顿。与此同时,他的右手紧握搅蛋器,打散蛋液,双手配合,动作行云流水,如魔术师般,令人眼花缭乱。
“好厉害!”
葛漫漫飞快地掏出手机,打开快吃APP,因为没带摄像机,她只好用手机自带的摄像头凑合。
她对着镜头打了个招呼:“嗨,好久不见,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一位厉害的小哥哥。”
葛漫漫说着,将镜头对准谢云舒的手。
“你干吗?”
谢云舒下意识躲闪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葛漫漫朝他做一个口型:“拜托,帮我增加点人气。”
谢云舒不置可否。
葛漫漫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谢云舒,后者无奈摇头,意思是随便你吧。
特写镜头里,谢云舒的袖子挽到手肘,他的手腕很灵活,腕骨凸起。他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翻飞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打蛋动作,被他做得犹如弹钢琴般优雅。
直播间里的人渐渐多起来。
鸡蛋羹进行到蒸焖环节,放入蒸笼前,谢云舒从口袋掏出一个小调料瓶,倒了一点在蛋液里。
“这是什么?”
“我自己做的调味油。”
“你随身带着调味油?”葛漫漫诧异道。
谢云舒只是笑,不说话。
葛漫漫凑上去闻了闻,似乎没什么特殊的味道。
他调配好面粉和蛋液的比例,锅里的水已经烧开,放上蒸隔,盖上锅盖,露出一点缝隙。十五分钟后,鸡蛋羹出锅。
浓郁的蛋香弥散在空气里,葛漫漫深吸一口气,感觉好像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窗户,胃里的馋虫全部苏醒过来。
领班的张师傅被香味吸引过来,笑哈哈:“谢医生幸亏没做厨子,不然我们全部得下岗。”
谢云舒盛出一碗鸡蛋羹,指着剩下的叫张师傅尝尝。
非就餐时间,院里的餐厅只对医院工作人员开放。
葛漫漫端着鸡蛋羹,随便找一个座位,不等谢云舒从职工窗口打饭回来,就已经拿起勺子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口。
她吃过很多次鸡蛋羹,有妈妈做的,有自己做的,还有手推车里卖的,记得最牢的就是那种香甜的味道。可是,谢云舒做的鸡蛋羹却不一样,比起香甜的味道和入口即化的口感,让她感受最深的竟是蛋羹顺着喉咙自然滑落时的细腻触感,仿佛来到一片清晨的竹林里,呼吸着新鲜空气,肺里都湿湿润润的,舒服极了。
“味道怎么样?”谢云舒打了饭,在葛漫漫对面坐下。
“太好吃了,红烧肉都不换。”
“那比起Meet的主厨如何?”
葛漫漫没想到谢云舒会这么问,想都没想:“那还用说,你也太自信过头了,人家可是料理世家出身。”
谢云舒不满道:“你这评价明显带有个人感情色彩,一个美食主播不应该对食物持有客观公正的评价吗?”
“哪有,你才是嫉妒心理。”
“我懒得跟你说。”
“哎呀,坏了。”只顾着跟谢云舒斗嘴,忘了还开着直播,葛漫漫叫苦不迭:完了,这次粉丝要掉光了。
不过情况似乎没那么坏。
“哇,刚才的小哥哥是谁呀?长得好帅!”
“是漫漫的男友吧。”
“互动好有爱啊。”
……
这误会大了。
呵呵,她就说谢云舒的厨艺不如Meet的大厨吧,大家的关注点都没在鸡蛋羹上好吗。
葛漫漫吃完最后一勺鸡蛋羹,调整了一下镜头角度,对准自己,正要跟粉丝们澄清谢云舒的身份,突然冒出一条特大弹幕。
“啊啊啊,这个小哥哥和漫漫好配啊,如果真是漫漫的男友,我要刷二十桌满汉全席。”
二十桌满汉全席!
一桌满汉全席一千三百一十四块,二十桌两万六千二百八十块!
葛漫漫看一眼账号,是她的一个死忠粉发来的,这姑娘是某小说网站的当家花旦,据说最好的时候月入能达到七十万。
到嘴边的话卡在喉咙里,葛漫漫咽了一口唾沫,暂时关掉麦克风和摄像头。
“谢云舒,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一万出头,怎么了?”
葛漫漫抓耳挠腮:怎么办,她要不要为了金钱出卖灵魂?
谢云舒暼了她一眼:“你怎么了,想上厕所?”
葛漫漫纠结了一下,“嚯”地站起身,隔着桌子凑到谢云舒面前,如《聊斋》里的狐狸精般,冲他眯眼一笑:“谢医生,我付你一个月的工资,你陪我演一场戏呗?”
谢云舒:?
葛漫漫把手机举到谢云舒面前:“嗯,你给演我一个月的男朋友。”
谢云舒往后撤着身子,神情有一瞬间黯淡。他盯着那条弹幕看了五分钟,随即推开手机,漫不经心地吃一口米饭:“我是无所谓,就怕你……”
“成交!”
葛漫漫压根儿没想到谢云舒会同意,惊喜之余,生怕谢云舒反悔,连话都没让他说完,就一锤定音。
谢云舒愣了一下,看着葛漫漫伸过来的手,放下筷子,自嘲地笑笑:“成交!”
打开摄像头、麦克风,葛漫漫清了清嗓子,正组织语言,手机毫无征兆地脱了手。
谢云舒推开吃了一半的饭菜,将摄像头对准自己,对着屏幕挥挥手,说:“大家好,我是漫漫的男朋友,谢云舒。”
只短短一句话,他说完,将手机还给了葛漫漫。
葛漫漫还在愣怔中,没回过神儿,直播间却已经炸了,弹幕一条接一条。
“竟然真的是漫漫的男友!”
“哈哈,我猜对了。”
“羡慕,好甜!”
“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恭喜漫漫,满汉全席奉上!”
满汉全席×20。
哇,真的是满汉全席,整整二十桌!这还是她从做吃播以来第一次收到这么大的打赏。她兴奋极了,隔着桌子抓着谢云舒的手,欢喜之心溢于言表。
谢云舒坐在那儿,没有说话,一只手任由她抓着,另一只手抵着下巴,笑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银光闪闪,仿佛倒映了星河烂漫。
原以为林梓沫因为许筱苒的事受到打击,不会再来找葛漫漫的麻烦,没想到一天之后,林梓沫就忘了许筱苒的事情,单枪匹马地来找葛漫漫下战书,说要从葛漫漫手里抢回谢云舒。
葛漫漫拍着胸脯后怕,幸亏她和谢云舒说好了,两人的合约情侣关系仅限于二次元直播间,和三次元不挂钩。如果让林梓沫知道这事,她怕是这辈子都走不出医院了。
不过,让葛漫漫崩溃的是,林梓沫为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竟然和她同病房的一个患者换了床位。她震惊了。医院是宾馆吗,还可以随便换床位?如果林梓沫的主管医生不是谢云舒,她怕是已经不知道投诉多少次了。
自从林梓沫搬进来,葛漫漫的生活完全乱了,她尽量保持和林梓沫的距离,念在林梓沫还是一个孩子的分上,能忍则忍,然而事实证明,她越是退让,对方越得寸进尺。她永远不知道她的充电宝会什么时候消失,又会什么时候出现;也不知道每天早上她的牙刷上会被涂上辣椒还是沙拉,更不知道,下一秒她会在杯子里喝到醋还是酱油。
这天晚上十一点多,葛漫漫病房内灯火通明,电视开着,林梓沫坐在病**看一部喜剧,是一部无聊的恶俗片,一点都不好笑,林梓沫却笑得前仰后合,吵得葛漫漫一点也睡不着。
白天心惊肉跳,晚上还不让人好好睡觉。葛漫漫彻底火了,抓起床头的输液架,披头散发地踹开了值班室的大门。
这天,谢云舒恰好值晚上六点到十二点的小夜班,此时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葛漫漫气冲冲地进来,颇有同归于尽的气势。谢云舒愣了一下,指指她身后,悠悠道:“你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门关上,楼上精神科有巡夜的。”
葛漫漫:……
谢云舒:“别回头线还没拆,你就被人家科室收走了。”
葛漫漫气得跳脚:“谢医生,您的病人大半夜吵得我睡不着觉,这事您管不管?”
葛漫漫本就不胖,因为手术又瘦了很多,穿着医院统一配发的病号服,显得娇憨极了。
“管,我必须管。”谢云舒看着她鼻子气歪的样子,忍不住偷笑。他看了一眼手表,说,“这样,我马上下班了,今晚我给你找一个地方睡觉,明天让护士给你重新安排一个床位。”
葛漫漫将信将疑,谢云舒说到做到。
医院后面有一栋旧楼,走路五六分钟,原本是医院的家属楼,后来新城区规划,很多职工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都搬到环境好点的小区去了,院里收拾出几间房给值夜班的医生护士做临时宿舍。
二十分钟后,葛漫漫裹着谢云舒的外套,站在一栋黑漆漆的单元楼下。
宿舍在三楼,楼梯口的路灯因为年久失修已经不亮了,楼层的感应灯也忽明忽暗。晚上十二点,楼里一片死寂,唯有插钥匙的声音被放大,传到葛漫漫耳朵里,听得她汗毛都竖起来了。
昏暗的灯光下是一间小客厅,严格来说也算不上客厅,既没有沙发也没有电视,只有一个乒乓球台和一个储物柜。
和客厅相连的是两间卧室,左右手各一间,门上贴着白纸,龙飞凤舞地写着“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的字样。
谢云舒走到储物柜前,抱出一套干净的床褥递给葛漫漫,然后打开女生宿舍的门,说:“今晚你就在这儿睡,等明天一个单人间的患者出院,我就把你安排过去。”
葛漫漫打量着所谓的女生宿舍,屋子里并排放了三张床,墙上贴满了人体解剖图,男女老少,五脏俱全。这也叫宿舍?明明是鬼屋。
“宿舍其他人呢?”葛漫漫问。
“这间宿舍是给值小夜班的人临时休息的,她们今晚没班。”谢云舒说。
“那今晚就只有你和我?”
“是呀。”
葛漫漫瞟了一眼周遭瘆人的环境,对着手指,支支吾吾:“那个……你看我又不是你们医院的员工,咱俩孤男寡女的住在这儿不太合适吧?”
谢云舒眉毛一挑,颇为惊讶:“你连男性室友都敢招,还怕我会对你怎么样?”
……
谢云舒笑道:“太晚了,别折腾了,放心吧,我睡男生宿舍,你要真怕什么,就把门锁起来。”
呵呵,很好,他完全没有get到她的害怕点。
实践证明,在这种地方,葛漫漫一个人真睡不着。一闭上眼,她就感觉解剖图里的东西在眼前晃啊晃。她缩在被子里,连眼睛都不敢睁,生怕一睁眼,床头就冒出来一个血淋淋的人体。
半个小时后,葛漫漫实在撑不住,抱着被褥推开了男生宿舍的房门。
男生宿舍的布局和女生宿舍差不多,也是三张床,两张单人床,一张双人床。谢云舒睡在那张有台灯的双人**。此时,他还没睡,正抱着一本医学书读着,看到葛漫漫进来,愣了一下。
“那个,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嗯?谢云舒脑子有片刻空白,旋即强迫自己回过神,望着葛漫漫瑟缩的眼神,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你怕……”
“别说那个字。”不等谢云舒把“鬼”字说出来,葛漫漫捂着耳朵,大叫出声。
谢云舒一脸无奈,指了指旁边的空床,示意她进来。
得了应允,葛漫漫嗒嗒地跑进来,爬到谢云舒的大**躺下。发现和谢云舒离得太近,她又不好意思地往一边挪了挪,挪完觉得还是太近了,她又往一边挪了挪。
谢云舒无语地摇摇头,起身,准备换到另一张**。
“你去哪儿?”胳膊一沉,谢云舒回头正对上葛漫漫一双近在咫尺的水眸。她冲上来,抱着他的胳膊,颤颤巍巍地道,“你就睡这儿不行吗?”
谢云舒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行吧。”
谢云舒整条胳膊像打了麻醉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咽了一口唾沫,暗骂一声“见鬼”,空调是不是开太高了,喉咙好干……
他端起床头的水一饮而尽,盯着那本突然变成天书的《胃肠肿瘤外科学》愣了半天,胸口剧烈的跳动才渐渐平复下来。
葛漫漫躺在那儿,忽然没了困意。她背对着他,睁着眼,借着台灯的光,数着对面骨骼模型上的骨头,不知道为什么心情莫名愉悦起来。
“你笑什么?”谢云舒问。
“我笑了吗?”葛漫漫没注意,竟笑出了声。她想了想,白天没发生什么让她开心的事呀,大半夜还被林梓沫惹了一肚子气,于是回头傻傻一笑,“我也不知道。”
谢云舒喉咙发紧,又咽了一口唾沫,说:“你也真敢睡这儿,万一发生点什么……”
葛漫漫满不在乎地翻一个白眼:“你怕什么,你都敢跟女性室友合租,还怕自己把持不住?”
谢云舒:……
关灯!睡觉!
“啊!好黑!我们开灯睡吧。”
“不开!”
“葛漫漫,你干吗,别过来!开关不在这儿。你别拽我的头发,喂喂喂,你要踩到我了,啊——”
黑暗中,一声惨叫。
“呃,谢云舒,你说话啊,你没事吧?我踩到你哪儿了?”
“你说呢?”
“我困了,睡吧。”
葛漫漫是在第二天中午换到单人病房的。
晚上,葛漫漫正准备休息,秦束打来电话,说过来陪她过节,问她换到了哪间病房。
葛漫漫看看时间,这才发现今天是平安夜。她没有过西方节日的习惯,但既然人家好心好意地来了,也不好拒绝,便将房间号告诉了秦束。
秦束进来时,葛漫漫差点没认出来。今天,秦束没扛摄影机,西装革履,穿得十分正式。葛漫漫惊讶着,笑问他是不是去参加活动了。秦束红着脸说没有。
单人间配有沙发,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看电视。葛漫漫昨晚睡得晚,困得要命却不好意思说,打着哈欠硬撑着。
眼看墙上的电子钟从十一点五十九分变到十二点,葛漫漫实在困得撑不住,准备硬着头皮赶人。
与此同时,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一条缝,一双琥珀色的瞳仁正默默注视着屋里的一切。
“师姐,你知道吗?对于西方人来说,平安夜是很重要的日子,因为过了平安夜就是圣诞节,圣诞节是耶稣诞生的日子,意味着春天和希望,也意味着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嗯。”
葛漫漫还没开腔,对方抢先出了声,葛漫漫只好闷闷应着,心想秦束再不走,她就要原地倒下去睡着了。
“那师姐新的一年有什么心愿吗?”
“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葛漫漫敷衍着。
“什么?”
别管什么,他赶紧说,说完好让她去睡觉。
“新的一年,我的心愿只有一个,就是希望能和师姐成为一家人。”
“嗯。”葛漫漫托着下巴,晃晃悠悠,然后突然顿住了,睁开眼,“嗯,你刚才说什么?”
秦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慢慢打开,呈现在葛漫漫眼前:“师姐,其实我喜欢你很多年了,你愿意接受我吗?”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葛漫漫瞬间清醒过来,她坐直了身子,看看秦束手里的金苹果吊坠,再看看秦束:“不好意思,秦师弟,我没听懂你什么意思?”
秦束的脸憋得通红,半晌,突然伸出手,抱住葛漫漫。
“啊!”葛漫漫吓了一跳,情急之下猛地推开对方,从沙发上弹起来,跑开好几米。
“师姐。”秦束往前走了一步。
“你别过来!”葛漫漫下意识后退。
这时,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大步跨进来,挡在两人中间,问葛漫漫:“怎么了?我在走廊里就听到你的声音。”
谢云舒语气平静,仿佛刚巧路过。
葛漫漫不说话,往谢云舒身边靠了靠。
秦束神情黯淡,垂首沉默了一会儿,说:“师姐,不好意思,今晚我唐突了。”说完,秦束转身离开。
葛漫漫愣在原地,直到秦束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呼,吓死我了。”
谢云舒盯着沙发上的金色苹果项链,没有说话。
“哎呀,糟了。”葛漫漫扯扯谢云舒的胳膊,“你说我刚才的反应是不是太没礼貌了?怎么办,秦师弟一定难过死了。”
谢云舒转过身,拍拍她的头,柔柔一笑:“好了,你先别管别人了,看你眼圈黑得,先睡觉,其他的事明天再想。”
半小时后,谢云舒的办公室。
桌上,一束包装精致的粉色玫瑰花孤零零地躺在那儿。
振动声传来,是方黎打来的电话。
“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当然是问你表白成功了吗?”
谢云舒顿了一下,淡淡道:“我没去。”
“你还不去,这都几点了,平安夜都快过去了。”
“我不去了。”
“啊?”电话那头的人静了一下,随即像吃了炸药,“我……你在逗我呢?哥儿们花大价钱给你搞来的一字千金的情书和玫瑰花呢?”
“我扔了。”
“我……你怕不是给病人做手术时把自己的脑子切了吧?这么好的机会,这么浪漫的氛围,小女生们肯定都感动得要死要活,痛哭流涕啊。”
是这样吗?谢云舒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惊慌失措的小脸,那样子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白兔,让人忍不住心疼。
方黎彻底疯了:“我,你……”
“我不说了,挂了。”
谢云舒心情不好,不等方黎骂完,就把电话挂了。
他踱步到窗边,从这里看下去,正好能看到购物广场上巨大的圣诞树。夜色寂寥,他望着天空发了一会儿呆,回头瞟见那封用金色墨水写就的,据说价值万元的情书。走上前,他拆开看了一眼,随即把它像废纸般团成一团,连同桌上那束开得正盛的玫瑰花一同丢进了垃圾桶。
他拿出手机,切换微信。
Meet主厨。
他点开那个唯一的联系人,想了一下,输入:你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