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怎么那么坏
【手术结束在凌晨两点半。
意识恢复,葛漫漫迷迷糊糊睁开眼,刀口处传来隐隐的刺痛,周遭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入目一片纯白。她躺在轮**,护士推着她出了手术室。
“漫漫!”
唐楠楠和方黎围上来。唐楠楠来得匆忙,没化妆,一张素颜脸,头发随意一扎,看见葛漫漫,眼眶有些湿润。方黎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边嘴角上挑:“你认得我是谁吗?”
葛漫漫目光迟钝,努力牵动嘴角:“唐楠楠,还有黎学长,你们怎么都来了?”
“漫漫,受苦了。”
葛漫漫刚做完手术,鼻间还插着胃管,身上连着监护仪,一张小脸蜡黄蜡黄的。唐楠楠看了心疼,声音里带着一丝伤心。
“还好,我进去睡了一觉而已。”怕大家担心,葛漫漫勉力扯出一个笑,尽量说得轻松。
“不就是一个胃穿孔手术嘛,你别搞得她刚给你生完孩子似的行吗?”方黎瞥了一眼唐楠楠微红的眼睛,不由得吐槽。
唐楠楠被方黎的话逗得哭笑不得,眼眶更红了。方黎无奈地摇摇头,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唐楠楠:“再哭,小心重感冒。”
唐楠楠接过纸巾,擤擤鼻涕,话音中还带着感冒没完全康复的浓重鼻音:“谢谢。”
许亦白比葛漫漫早一步出来,和谢云舒交代了一些手术情况。谢云舒听完后,明显松了一口气,见葛漫漫从手术室出来,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她和方黎、唐楠楠聊了几句,才缓缓走上前。
“葛漫漫。”
谢云舒叫了声她的名字。唐楠楠和方黎往两边让了让,葛漫漫闭了闭眼,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张苍白中带着笑意的脸。
葛漫漫仰头望着谢云舒,四目相对,忽觉心头一阵委屈。她想动,但手脚麻木,动一下都异常艰难,只一双眼莫名酸涩,不知怎么的,两行温热的泪就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打湿了手术帽。
她动动沉重的胳膊,碰了碰他的手。
“谢云舒……”
“我在。”
他握住她的手。因为刚做完手术,她的手没有一丝温度,冰凉的体温仿佛一条噬血的毒蛇,缠绕在他的掌心,蔓延到他的心尖,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地吮吸着他的血。
“你怎么那么坏,我给你发信息,你都不理我。”她抽泣着,声音起起伏伏,好像受了欺负的小孩子。
“对不起。”谢云舒心尖一颤,目光倏忽一闪。
葛漫漫越哭越厉害。许亦白走过来,看看谢云舒,又看看葛漫漫,叹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道:“你再这么哭下去,刀口就要被撑开了。到时候二次缝合,你身上留一个大疤,影响你们婚后的夫妻生活,我可不负责。”
这句话说完,周围突然一片死寂。
半晌,谢云舒使劲咳嗽两声:“喀喀……”
许亦白看了谢云舒一眼:“怎么了,难道我猜错了,你们不是……”
“喀喀喀……”谢云舒不说话,用疯狂的咳嗽声打断许亦白。他死死瞪着许亦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许亦白解剖了。
许亦白茫然挠头,方黎在一旁憋笑憋得耳钉都在颤抖。
葛漫漫的脸一红,低声道:“许医生,谢云舒只是我的室友。”
许亦白:……
唐楠楠:?
麻醉医生和护士来送葛漫漫回病房,麻醉医生交代唐楠楠,两个小时内不要让葛漫漫睡觉。
目送轮床离开,许亦白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他穿着白大褂,搓着护手霜走过来,很随意地拍了一下方黎的肩膀:“方老板,最近生意挺忙啊,上次聚会也没见你的人影。”
方黎是许亦白在嘉城大学读研时的同学,两人虽然跟着不同的导师,但方黎有段时间和许亦白住在同一间宿舍。两人虽然算不上多铁的哥们,但关系还不错,眼下好久不见,不由得热络起来。
“唉,你还不知道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勉强混口饭吃。”
“你就别谦虚了,你现在可是咱们这一级混得最好的一个。你这要算勉强混口饭吃,那我们就可真的连饭都吃不上了。”
谢云舒站在一旁不说话,许亦白和方黎扯了一会儿嘴皮,拉过谢云舒的手腕,看了眼手表:“现在四点多,我没什么事了,值班室还有几瓶雪碧,要不咱仨喝两杯去,顺便听方老板聊聊发家史?”
方黎性子爽快:“好啊,反正明天Meet不营业。”
“你呢?”许亦白转头问谢云舒。
谢云舒没有回答,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一个方向失神。
“嘿!你愣什么呢?”许亦白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谢云舒蓦然回神,又愣了一下,才说:“你们去吧,我明天还要出门诊,回休息室睡一会儿了。”说完,他快步消失在走廊里。
谢云舒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唐楠楠正在拼命找话题和葛漫漫说话。
两人间的病房,窗帘紧闭,靠窗的床位上住了一个四五十岁的阿姨,做完手术不久,刀口疼得厉害,哼哼唧唧没睡着。
病房里关着灯,只有葛漫漫的床头亮着一盏小夜灯,柔和的光线打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异常虚弱。
因为麻醉药物还没代谢干净,葛漫漫的脑袋晕乎乎的,眼皮打着架,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唐楠楠聊着天,一旦闭眼的时间长些,就被唐楠楠无情地叫醒。
“谢医生?”唐楠楠看到谢云舒进来,站起身。
病床旁边,有一张类似于火车硬座宽窄的陪护床,谢云舒指指旁边的陪护床,说:“我看着她,你去睡会儿吧。”
“这……”唐楠楠内心疑惑了一下,却也没想太多,抓起包,“那我去买点吃的,谢医生想吃什么?”
谢云舒笑了一下,说:“随便。”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
谢云舒搬了一个马扎坐在没有安置陪护床的一边。
葛漫漫昏昏欲睡,稍微眯了一下眼,又猛然睁开。
“怎么了?”谢云舒问。
“你跟我说说话嘛,不然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你想睡就睡吧,明天刀口疼起来,想睡都睡不着了。”谢云舒的声音软软的,话语中带着丝丝缕缕的心疼。
“可医生说我现在还不能睡觉,不然就有可能醒不过来了。”葛漫漫闭了一下眼睛,又马上睁开。
谢云舒抿嘴轻笑。
“你笑什么?”
谢云舒看着她,说:“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这么怕死。”
葛漫漫又眯了片刻,半晌,低低道:“那当然了,我可不想死,我还有好多心愿没有实现呢。我还没有去过西藏,还没有站在布达拉宫前虔诚地许愿,还没有站在梦想的舞台上,还没有遇见那个对的人……”
她絮絮说着,谢云舒的表情越发温柔,床头灯的光铺展开来,一层一层化在他眼睛里,弯弯的,像一泓清浅莹亮的银河。他看了一眼监护仪上的数据,贴到她耳畔,小声说:“困就睡吧,有我看着你呢。”
他的声音又浅又轻,宛如夏夜的安眠曲,让她安心。她再没有说一句话的力气,闭上眼,抓了抓他的手,示意他,她要睡了。
“睡吧,我知道了。”谢云舒说完这句,葛漫漫立刻歪头睡去,甚至没来得及松开抓着他的手。
她的力气很小,他却连抽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觉整条胳膊酥酥麻麻的,坐在那儿,带着笑意,仿佛初冬时节的暖阳,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唐楠楠买了几样小吃回来,看见睡得正熟的葛漫漫,吓了一跳,正要叫醒她,却被谢云舒一个噤声的动作阻止了。
“让她睡会儿吧。”
“什么?”
“你也去睡会儿吧,我看着她,不会有事的。”
谢云舒的声音很小,唐楠楠往前走了几步,侧过耳朵才勉强听清。
她想到谢云舒是医生,让他看着葛漫漫睡一会儿,自然再好不过,就没推脱。她往旁边陪护**一躺,闭上眼,小睡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漆黑的夜色缓缓褪下,朝阳升起,病房内变得亮堂起来,走廊里渐次响起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早上七点半,葛漫漫还没醒,许亦白进来查房,看到犹如一尊雕像般守在床边的谢云舒时,吃了一惊。他走上前,拍了拍谢云舒的肩膀,一脸难以置信:“你不是去休息室睡觉了吗?别告诉我,你看了她一夜?”
“没有。”
“你吓了我一跳。”许亦白吐一口气。
“也就三个多小时吧。”谢云舒淡淡道。
“有区别吗?”
谢云舒没有说话,还在看着葛漫漫。
许亦白瞧一眼谢云舒熊猫似的黑眼圈,问:“你今天不是还要出门诊吗,一夜不睡撑得住吗?”
谢云舒仍旧没抬头,轻描淡写道:“我们之前忙的时候,三天三夜不下手术台,不也没问题吗?”
“那不一样,那是没办法,现在是……”说到这儿,许亦白顿了一下,突然想到什么,看看葛漫漫,再看看谢云舒,张大嘴巴,狂点几下头,随即露出一个了然于胸的怪笑,“哦,我懂了!懂了!”
谢云舒懒得理他,看一眼腕表,起身叫醒唐楠楠,然后指着监护仪上的某个数据,告诉唐楠楠:“三个多小时,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不过以防万一,你还是注意着点,如果这个数字掉到九十以下,你就立刻叫醒她,明白吗?”
“明白。”
“那就辛苦你了,我先去门诊,一会儿再过来。”
“好的。”
谢云舒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葛漫漫,这才转身快步离开。
唐楠楠站在那儿,摸摸凌乱的头发:奇怪,这句“辛苦你了”,不应该她说吗?
许亦白刚查完靠窗的病床,拎着病历夹出去时,路过葛漫漫的病床,顿住了脚步,看了一眼熟睡中的葛漫漫,摇摇头,一脸浮夸地唱道:“人生这个谜,几人能猜对,爱情这杯酒,谁喝谁都醉……”
唐楠楠:?
葛漫漫是被痛醒的,麻药劲儿下去,刀口火辣辣地疼。
唐楠楠为了分散葛漫漫的注意力,一直和她聊天,早饭拿凌晨的夜宵对付了两口,中午连饭都没吃上。
葛漫漫的父母发来视频通话。
谢云舒拨了一晚上葛爸葛妈的电话,今天上午才接到回话,就把葛漫漫突发胃病的事跟她的父母说了一下。
视频接通,葛妈妈半身出现在手机屏幕中,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化了妆,穿一件格子大衣,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皮肤白皙。
“乖女儿。”
听见妈妈的声音,葛漫漫心里一阵委屈,立刻红了眼眶。然而,不等她酝酿完情绪,葛爸爸的脑袋就出现在屏幕里。
和葛妈妈不同,葛爸爸的穿着打扮有些土,头发少得可怜,衣着严谨,一副老干部的形象,偏偏笑起来还有些可爱。
“让我跟女儿说一会儿话。”
“去去去,我还没说呢。”
画面一通摇晃,电话那头传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争吵声,以及轻灵悦耳的圣诞歌曲声,葛漫漫看着视频中陌生的环境,问:“爸、妈,你们在哪儿呢?”
一阵东摇西摆的模糊影像后,葛妈妈和葛爸爸终于重新出现在画面里。葛妈妈说:“这不是快到圣诞节了吗?你爸非要带我来英国感受一下西方人的新年。”
葛妈妈说着,把摄像头调转一个方向,是伦敦的特拉法加广场。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葛漫漫能看到宽阔的广场上,装点华丽的圣诞树高耸入云,周围身穿大红圣诞服,头戴圣诞帽的人们正在举行圣诞骑行赛。
葛妈妈是一名舞台剧演员,年轻时腿受过伤,退休早。葛爸爸是大学教师,因为身体不好,去年办了病退,偶尔去学校代代课,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自从两人不上班后,夫妻俩就天南海北地玩。有一次,葛漫漫头天晚上跟他们通话时,他们还在南半球的埃及,第二天他们就到了北半球的塞尔维亚。
葛漫漫刚酝酿起来的情绪被葛爸爸和葛妈妈一通旅游直播瞬间浇灭了,她摇摇头,一副“我大概是充话费赠的”的表情:“爸、妈,我这刚做完手术,还在**躺着,你们就跑出去玩,这样合适吗?”
“放心吧,妈刚跟你那个医生室友通过话了,托他照顾着你一点。人家说你这就是一个小毛病,几天就好了,别放在心上。”
呃,好吧,不必大概了,她现在非常确定自己就是充话费送的。
“你这个傻孩子,说什么呢!”
葛妈妈骂了她一句,她嘿嘿一笑,又和父母聊了一会儿,才满心羡慕嫉妒地祝爸爸妈妈玩得愉快,然后挂断视频。
方黎和许亦白聊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在许亦白办公室眯了一会儿,没想到着了凉。唐楠楠和葛漫漫见他气色难看,连打带骂地把他赶去门诊吊水。他回来的时候,手里竟拎了几样炒菜和一大包零食。
葛漫漫躺在**抗议:“黎学长,你故意的,明知道我不能吃东西,还买零食**我。”
方黎一拍脑门,贱贱一笑:“哎呀,我忘了,你刚做完手术,不能吃东西。怎么办,我白买那么多了。”
唐楠楠中午没吃饭,快饿晕了,翻开塑料袋,眼睛一亮:“哇,是糖炒栗子耶,方老板不介意我帮你解决了?”
方黎眼睛一亮:“好啊,我求之不得。哦,对了,我还买了饭,还热着,你中饭没吃,先把它吃了。”
“这是江南小城的炒菜?”唐楠楠惊讶。
江南小城是一家家常菜馆,还是他们仨之前一起发现的。菜馆不大,但味道不错,被唐楠楠评价为最有妈妈味道的炒菜。那次之后,唐楠楠每周都要去那里吃一次,只是现在搬到高新区,离得远了,才好久没吃了。
“我想吃就去了,吃完想起来,你也爱吃,就点了几份你常吃的菜回来。”方黎漫不经心道。
“你跑那么远就为了吃一顿饭?”唐楠楠一脸狐疑。
“怎么,不行啊?我可是嘉城市排行第一的餐厅老板,吃顿饭能将就吗?”方黎似有片刻窘迫,随即跷起二郎腿掩饰。
“是排行第一的餐厅的老板,不是排行第一的餐厅老板。”葛漫漫纠正他。
“有区别吗?”方黎翻了一个白眼。
葛漫漫和方黎斗了一会儿嘴后,一起看唐楠楠大快朵颐。葛漫漫术后禁食,不能吃东西,瞧唐楠楠狼吞虎咽的样子,舔舔舌头:“楠楠,你知道这一块红烧肉中含有多少热量吗,你知道吃这一块肉能长几斤肥肉吗?”
唐楠楠茫然抬头:“啊?”
葛漫漫笑得得意,正要继续危言耸听,方黎瞥了她一眼,鄙视道:“呵呵,你这是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唐楠楠比你瘦多了,要我说,再胖点才更好看。唐楠楠,你吃你的,别理这只酸狐狸。”
“嗯,我看出来了。”唐楠楠夹一块红烧肉在葛漫漫面前晃了晃。
“你俩合起伙来气我是吗?”葛漫漫鼓起嘴巴。
三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
傍晚,方黎的感冒加重,头疼得厉害便先走了。
晚上,护士来巡房,让葛漫漫做好心理准备,今晚是术后第一夜,又是阴天,刀口会有些疼。护士还叮嘱唐楠楠,说如果病人睡不着,就陪病人说说话,分散注意力,实在熬不住,就找医生开一针镇痛剂。
谢云舒一天没出现。白天,他在门诊忙了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个需要紧急手术的病人,他从手术室出来时刚好九点整。
因为晚上要值班,他换下手术服,没吃饭就去查房了。查到葛漫漫时,已经晚上十点,唐楠楠刚巧出去打水,不在房间内。
谢云舒走进来时,门响了一下,葛漫漫下意识抬头。四目交接,仿佛战场归来的战友,两人都愣了一下,相视一笑。
“今天白天感觉怎么样?”谢云舒拎着病例,走到葛漫漫床前。他的眼圈有些黑,步伐却很轻松。
“有点疼。”
葛漫漫仰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才一天没见面,她的心底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愉悦感。
“衣服掀开,我看一下刀口。”
“啊,许医生呢?”
“他今晚不在,我值班。”
“哦,好吧。”
葛漫漫迟疑了一下,极不情愿地掀开被子,慢吞吞地向上拉了拉病号服,露出上腹的白色纱布。
谢云舒站在那儿,瞧见她透红的耳朵,暗暗一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一次性镊子、一只医用手套,拆开,戴好,俯身,又小心翼翼地往上扯了一点她的衣服。
葛漫漫有些尴尬,开玩笑做掩饰道:“伤口缝得好看吗?将来我老公不会嫌弃我吧?”
谢云舒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低着头,神情严肃地盯着她的刀口,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有点煞风景,一般男人怕是会接受不了。”
“啊?”葛漫漫本来只是说笑,听完谢云舒的话,笑容僵在脸上,“那怎么办?”
“好办。”谢云舒站起身,“找一个不嫌弃你的。”
葛漫漫靠在床头,一时疼痛、委屈、后悔各种情绪错杂而来,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谢云舒本想顺着她的话逗逗她,没想到她当了真,一时有些慌乱,连忙摘了手套,伸手帮她抹抹眼泪:“我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哭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伤口缝得很漂亮。”
葛漫漫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气呼呼地道:“你骗我,我不理你了!”说完,她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扭过头去,哼了一声。
谢云舒无奈一笑,低眉在病例上写起字来。
她闹了一会儿别扭,又忍不住转回视线。谢云舒一米八几的个子,穿起白大褂来格外好看,病房的灯还没关,白炽灯照下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周身微微发亮,仿佛黑暗中的一团柔光。
她想起几个月前,被他从火锅店捡回医院后醒来时的场景,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她躺在病**,他穿着工作服站在她旁边,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是她现在认识的这个谢云舒。那时的他感觉陌生一些,疏离一些,也不会跟她开玩笑。缘分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疼得厉害吗?”谢云舒敛了笑意,合上病例本。
“还……还好。”葛漫漫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
“那就好,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他帮她把床放平,看她躺好才转身离开。
“谢云舒……”葛漫漫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还有什么事吗?”谢云舒停下来,回眸。
“那个……你能不能……”葛漫漫似在考虑什么,被子下的手轻轻触碰一下刀口,想说什么,最终摆摆手,“算了,没事啦没事啦,你走吧。”
谢云舒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揉揉她的头发:“伤口疼是好现象,说明在恢复。今晚我会一直在值班室,你有事打我电话。”
“好。”
谢云舒出去时,唐楠楠刚巧打水回来。两人擦肩而过,谢云舒朝她微笑点头,唐楠楠则带着审视的目光多看了谢云舒两眼。
唐楠楠本来打算多陪葛漫漫几天,可公司一直打电话催她回去,她过意不去,让葛漫漫早点休息,她明天一早回公司。
午夜,喧闹的医院寂静下来,外间走廊上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唐楠楠躺在中间的空**睡着了。
黑暗中,葛漫漫刀口处传来一波又一波的痛感,怎么也睡不着。
她不好意思叫醒唐楠楠,便坐起来,拿出手机翻开微信,视线停留在好友“厨神”上。
那是前段时间方黎给她的Meet厨师的微信,直到几天前她的好友申请才被通过,她备注为“厨神”,两人至今还没来得及聊上一句。
葛漫漫:在吗?
五分钟后。
厨神:在。
葛漫漫呆了呆,本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发了信息,没想到竟然收到了回应,她连忙从微博退出来,打开聊天对话框。
葛漫漫:大神!您竟然在线!我是您的粉丝,我叫葛漫漫,是方黎的朋友。
厨神:我知道。
葛漫漫:我超喜欢您做的河豚料理,还有松果粥,还有水晶虾仁饺。您是怎么做到的?日料就不说了,松果粥和虾仁饺这种普通的食物您也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让人吃一次一辈子都忘不掉。
葛漫漫一脸迷妹表情,“哐哐哐”一通表白,激动得手机都快拿不住了,对方却宠辱不惊。
厨神:虽然夸张,但还是谢谢你。
葛漫漫:没有夸张!真的!
一直以来,葛漫漫都想请教Meet厨师一些烹饪方面的问题,现在突然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思考间,一条信息跳出来。
厨神:这么晚了,还不睡?
葛漫漫愣了一下,原以为Meet的神秘大厨性子高冷,不喜欢和人交流,现在看起来,对方还挺平易近人的。
葛漫漫:我刚做了一个小手术,刀口疼,睡不着。
厨神:很疼吗?
葛漫漫:是呀,我从小就对痛觉特别敏感。
发完这句,对方迟迟没有回复信息,左上角“您的好友正在输入”几个字时隐时现,过了好久,终于蹦出来一句。
厨神:你跟医生说了吗?
葛漫漫:没有。
厨神:你去找医生开针镇痛剂吧。
葛漫漫:我不想去。
厨神:为什么,你对镇痛剂有误解?其实镇痛剂并没你想的有那么大的副作用,而且术后镇痛有很多好处的,比如能促进肠道排气,减少心急缺血的发生概率,再比如最简单的,能保证睡眠,促进术后恢复。
葛漫漫(爱心脸):哇,你说得好专业,好像一个医生呢!
厨神:我听方老板说过。
葛漫漫:嗯,你说的这些方黎也跟我说了,不过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厨神:那你担心什么?
葛漫漫:是因为我的主管医生不在,值班医生是我的朋友啦。
厨神:既然是朋友,不是更方便吗?
葛漫漫打字的手稍微停顿一下,写道:之前我在网上看过一则新闻,说是一名医生给一名患者开镇痛剂,结果闹出了医疗事故,最后那个医生直接被医院开除了。
厨神:你怕出医疗事故?
葛漫漫:嗯,您不知道,前段时间我害他被通报批评,我可不想他再出事了。
一分钟后。
厨神:你在担心他吗?
葛漫漫:对呀。
另一边安静很久。
厨神:这种事故的发生概率是万分之一。
葛漫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算啦,我忍忍就过去了,好好一人,总不会被活活痛死吧。
厨神:……
和Meet厨师聊完微信已经后半夜了。葛漫漫闭着眼,努力忘记疼痛,却怎么都做不到,躺在那儿什么姿势都难受。
因为夜间有护士来回巡房,病房的门并没有关,而是半掩着,留有一条缝隙。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有人推门进来。
葛漫漫睡不着,抬头看了一眼。那人逆着光,她的视线追随着他在自己病床边停下。
“你怎么来了?”
谢云舒伸手打开床头灯,面色平静地回答:“护士说你疼得厉害。”
“啊?”葛漫漫这才看到谢云舒一只手端了一个医用托盘,里面放着一支药剂和一支一次性针筒,“我没跟护士说啊。”
“是没说,但你叫得太惨,护士听着不忍心。”
“有吗?”奇怪,她明明已经很克制了呀。
“有。”谢云舒斩钉截铁,一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一边拿起一次性针筒,就要撕开外面的塑料包装。
“别,我不打针,一点都不疼。”葛漫漫见状,连忙从**坐起来,想按住谢云舒的手,谁知不小心牵扯到身上的刀口,忙不迭一阵龇牙咧嘴,开始呻吟,一只手攥着床单,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谢云舒也不说话,就静静站在那儿,一脸“有本事继续装”的不屑神情看着她。
她顶着一张惨白的小脸,抬头偷偷看他一眼,又立刻别开视线,半天才尴尬道:“好吧,是有点疼。”
打完针,葛漫漫很快睡着了。
五点半,唐楠楠的闹钟响了。
因为嘉大附院在市中区,离唐楠楠公司所在的高新区有一段距离,打车过去要一个多小时,她只好早起一会儿。
葛漫漫睡得正香,唐楠楠不忍心叫醒她,给她的微信发了一条信息,独自离开了。
秋冬季节,昼短夜长,天亮得晚,唐楠楠从住院楼里出来,外面还漆黑一片。因为阴天,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阵冷风袭来,唐楠楠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医院南门正对繁华的闹市,比较好打车,天还没亮,院子里没几个人,唐楠楠怕黑,心里不由得打起鼓。刚走出医院大门,她正要往出租车区走去,突然一个人影朝他挥了挥手。
“嘿!”
“啊!”唐楠楠吓了一跳,穿着高跟鞋,险些崴到脚。
“别怕,别怕。”来人显然没预料到自己会吓到她,连忙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摆着手,连声道,“是我,方黎。”
唐楠楠缓缓松开抱紧脑袋的手,瞪大了眼:“方老板,你怎么来这么早?”
“我睡不着,早来了一会儿,你要回公司?”
唐楠楠笑了笑:“对呀,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白天回公司上班,你陪着漫漫,我下班再来。”
“对。”方黎低着头,摸摸脖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我先走了。”
“等等。”方黎叫住她。
“怎么了?”唐楠楠转身,疑惑地看着他。
“我送你过去吧。”
“这太麻烦了吧。”
方黎的车就停在路边,不等她说出拒绝的话,他已经走到车前,打开了副驾驶座旁的门:“天这么黑,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唐楠楠左右望望空旷的街道和公路上三三两两的车辆,心里确实有些发毛,就厚着脸皮没再拒绝:“那就麻烦方老板了。”
“哈哈,不麻烦,不麻烦。”
车辆穿过市区,路边的绿化带匆匆掠过,车里开着暖风,没有音乐,安静的氛围让唐楠楠有些不自在。
“感冒好些了吗?”唐楠楠问。
“小毛病,睡一觉好多了。”方黎抽了一张纸,无所谓地擦把鼻涕,“倒是你,感冒刚好,没被我二次传染吧?”
“没有。”她笑着摇摇头,似乎想起什么,悠悠开口,“你跟谢医生以前就认识吧。”
“他是我大学同学。”
“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方黎有些惊讶,扭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唐楠楠犹豫了一下,说:“我觉着他好像对葛漫漫挺不错的。”
方黎愣了一下,随即笑开:“哈哈,他们是室友嘛。”
“不对,那种感觉不像只是室友。”唐楠楠看着他,还在等待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方黎见逃不过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这么说吧,虽然谢云舒这个人算不上什么光明正大的君子,但我敢拿我跟Meet的信誉跟你保证,他绝对不是坏人。”
“啊?”显然这个答案吓到了唐楠楠。
“哈哈哈。”方黎大笑一声,“别操心啦,说不定是你多想了呢?”
前方红灯,方黎拉起手刹,闻了闻身上的烟味,从储物盒里翻出一瓶Juicy Couture的男士香水往身上连喷几下。
“你好像很关心葛漫漫,我没记错的话,你俩认识时间不长吧。”
“不到三年,我妈妈去世后,漫漫是对我最好的人。那时候,如果不是她,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哪里?她就像我的家人,她永远永远都值得最好的人。”
脚下的油门不由得踩轻了些,方黎侧首,发现唐楠楠眼中闪着泪光。
其实,有时候唐楠楠的性子和葛漫漫很像,单纯又愚笨,为了不让大家担心,很少在朋友面前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这样子的她,他至今为止只见过两次。
“你这么说,小心林旭吃醋。”方黎夸张地笑笑。
唐楠楠愣了愣,也破涕为笑,说起林旭,她眼中亮起耀眼的光:“对了,我和林旭下个月初订婚,你跟漫漫来参加我们的订婚宴吧,当我的娘家人。”
方黎握了握手中的方向盘,眼中闪过一丝凄凉:“好啊,到时候哥多给你叫几个人,凑个十来桌姊妹桌,让林旭看看咱们唐家人不是好欺负的。”
唐楠楠开心道:“好啊,叫他老是凶我。”
“他经常凶你?”
她漂亮的眸子黯淡一下:“也没有太经常了。他是做设计的,客户一次次不满意,他一次次改稿,肯定心烦呀。不过,他平时对我还是很好的。”
说到后半句,她眼中重新燃起热切的光芒。
方黎没有说话。
天光渐次亮起,到达唐楠楠公司楼下的时候,七点二十五分。因为是小公司,不管什么朝九晚五的规定,老板要求七点半之前必须签到。
车子停稳,唐楠楠从车上下来,早饭都来不及买,就往楼里冲去。
方黎关上车门,靠在车边,看着唐楠楠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升起一抹温柔的情绪。他抽出一支香烟,点燃,用力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嘴角挑起一弯落寞的笑。
哈,不光明正大的,何止谢云舒一个人。
方黎在医院陪了葛漫漫一早上,下午有事不在。
葛漫漫抱着手机刷了半天吃播视频,越看越饿,无奈还在禁食中,不能吃东西。所幸许亦白说她已经可以喝水。在方黎离开前,她特意让他帮她把保温杯灌满。
淡蓝色的保温杯放在右侧床头柜上,绘着漂亮的少女图案。葛漫漫伸手去拿,挺直了胳膊,还差一个拳头的距离。她缓了一口气,忍着刀口的疼,又努力往前伸了伸胳膊。
十厘米,三厘米,二厘米,一厘米,指尖无力地擦过保温杯光滑的瓶身,留下一丝冰凉的触感。
就差一点了,难不成非得让她下床?要知道,她每次下床有多痛苦。她咬紧牙关,眼睛锁定目标,可还是够不到。
就在这时,一抹淡蓝的色彩闯入视线,小巧可爱的保温杯被握在一只修长而清瘦的手里。
她抬起头,撞上谢云舒略微浑浊的眸子。
他穿着白色线衣,胳膊上搭着送她来医院时的黑色风衣,好似猜出她的疑惑,他把保温杯往她手里一放,嗓音低哑:“我今天休班。”
她是知道他今天休班的,而且她想问的也不是这个问题。只是不等她回过神,他已经绕到一旁的陪护**躺下,盖上衣服,声音疲惫:“我睡会儿,有事叫我。”
她愣愣地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你怎么不回家?”
谢云舒背对着她,含含糊糊道:“太麻烦。”
“那你怎么不去休息室睡?”
她问完这句,再没有得到答复。她眨眨眼,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秒睡”功力。
靠窗的大妈中午出了院,病房内,除了她和谢云舒,再没有其他人。她坐在床头,抱着保温杯,看着他微微蜷曲的清瘦身影,不知为何,突然间竟不想移开视线。
那天她连夜手术,他陪了她一整晚,第二天他接着出门诊、上手术台,昨晚他值夜班,一夜没睡觉,今早和许亦白交完班本来是要休息的,可是他的一个病人突发意外,他又忙了一早晨,直到刚才才真正闲下来,就马不停蹄地来看她。她想,这大概就是医者父母心吧。
葛漫漫自从做完手术就没吃过东西,肚子空空的又口干舌燥,只能使劲儿喝水,满满一个保温杯的水很快见了底,随着最后一滴水的耗尽,她纠结起来。
医院每层都配有饮水机,从病房走到饮水机那儿,只需要半分钟。可她做完手术不到三天,伤口还在疼,除了上厕所,一步路也不想多走。
她轻手轻脚地拉开病房的门,一只手拎着保温杯,一只手拎着身上的引流袋,一步一咬牙地朝走廊中间的饮水机走去。
这个时间,走廊上的人不多。突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一声高亢的呼喊声响起,是从拐角处的步梯间传来的。
“哈哈哈,你来抓我呀,抓到我就让你采访。”
“你站住。”
那个笑声有些熟悉,葛漫漫下意识抬头,一张稚嫩的面孔迎面跑来——是上次在医院小径上威胁她的那个女孩,个子不高,身材很瘦,穿着病号服,从楼梯间跑出来,像风一般从她身边掠过,边跑还边回头看着什么,咧着嘴,笑得顽劣。
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葛漫漫茫然回头,抬眼处,一个背着大黑包的年轻男子朝她这个方向风驰电掣地跑来。
走廊不算宽,放上饮水机,左右不过一米多的距离。葛漫漫匆忙看了一眼四周,根本来不及躲闪。
那人身上背着一个黑包挎包,包里装了一台摄像机。许是因为匆忙,背包的拉链半开着,麦克风没有完全收起来,露在外面的麦筒正好勾住葛漫漫身上的引流管,刀口传来一阵刀割般的疼,似有什么从身体里抽离出来,葛漫漫惨叫一声。
“啊——”
病房内,谢云舒听见声音,蓦地睁开眼,猛地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空无一人的床位,心一沉,迅速翻身下床,冲出病房。
走廊上,葛漫漫浑身无力,半边身子靠着墙,垂首弯腰,手捂在肚子上。引流袋掉在地上,里面装着少量**。她长发未扎,散乱地垂下来,遮住整张脸。
谢云舒眼神忽然一紧,几乎是飞过来的。
“怎么回事?”
见此情形,谢云舒行动迅速而沉稳,一边做简单询问,一边在她面前单膝跪地,检查下引流袋脱落留下的伤口,然后撩起她的长发,别到耳后,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儿,观察着她的面色。
葛漫漫疼得嘴角发抖,脸色苍白,大概过了三分钟,她才稍微缓过点劲,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数步之外,一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站在那里。他背了一个黑色挎包,里面放着事件的罪魁祸首,一台摄像机,包上印着嘉城日报的字样,看起来像一个记者。
“又是你?”
谢云舒语气冰冷,迅速扫一眼周围和歪在地上的保温杯,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对不起,我……”
那个年轻人看着葛漫漫,神情有些古怪,然而不等年轻人说完道歉的话,办公室里的护士闻讯赶来。见状,护士忙打电话通知葛漫漫的主管医生许亦白,许亦白刚下手术台不久,接到电话就赶了过来。
葛漫漫被带到一间处置室,房间很小,有一张床和一些简单的医疗器械。许亦白让她躺到**,把上衣扣子完全解开。
谢云舒在一旁站着,浓眉深锁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帮她拉开帘子,尴尬地退到后面,走开几步。
他斜立在一张办公桌前,岔开胳膊,抵着桌子边,眼睛盯着地板,右手食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桌面,直到许亦白说“没事”,他才长舒一口气,站直了身体。
葛漫漫穿好衣服,从帘子后面出来,正对上谢云舒一双压抑着怒意的琥珀色眸子:“你是白痴吗,听不懂中文吗?我不是说了有事叫我。”
看着他严肃的模样,葛漫漫莫名有些心虚,挠挠脑袋,牵强一笑:“我只是去打个水。”
“打水?”谢云舒怒极反笑,嘴角一弯,忍不住大吼出声,“你知不知道,刚才的情况可大可小,万一刀口撕裂或者感染,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葛漫漫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蒙了一下,怔愣片刻,眼泪“哗”地翻涌上来,一咬唇,连珠炮似的大吼回去:“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医生!我还不是看你几夜没睡,不忍心叫醒你吗?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想啊,你干吗这么凶?”
葛漫漫抹着眼泪呜呜哭起来,她越哭越凶,越凶越牵动伤口。伤口一疼,她哭得更凶,反反复复,仿佛要把连日的郁闷都发泄出来。
谢云舒愣在那儿,低头看着只到他下巴的女孩子,表情慌乱无措,想安慰她吧,明明是他把她惹哭的,两只胳膊举到半空中,想靠近她,又不知该往哪里放。
许亦白靠在床边,抱着胳膊,面带微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谢云舒用力瞪了他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向葛漫漫道歉,处置室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谢医生……”
谢云舒和许亦白同时循声望去,一张熟悉的面孔探进来,正是刚才撞到葛漫漫的肇事男子。
谢云舒眉心一跳,脸上露出明显的怒意,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快步上前把对方推了出去。
“这里是处置室,没看到‘请勿乱入’的标识吗?”谢云舒指着墙上的牌子,声音冷厉,“就算没看到,没人教过你进门之前要先敲门吗?”
“对不起。”肇事男子意识到自己的冒失,面露局促。
谢云舒眼白中带着血丝,怒意攀升,近乎咆哮:“这里是医院,不是田径场,不允许大声喧哗,更不允许横冲直撞。这次是万幸,患者没事,如果出了事,你一句‘对不起’担待得起吗?”
处置室旁边就是护士休息室,听到谢云舒的吼声,护士们纷纷从值班室里跑出来,看怪物似的看着谢云舒,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平日对人客客气气、滴水不漏的谢医生竟然也会勃然大怒。
“对不起,我只是想来采访林梓沫,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谢云舒被许亦白死死按住,眼睛却不死心地瞪着肇事男子。
许亦白看出谢云舒的情绪,拍拍他的肩,贴在他耳畔,低声道:“你训就训了,千万别动手,这在医院呢,咱们惹不起记者。”
谢云舒看了许亦白一眼,胸口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推开许亦白,冲上去将肇事男子暴揍一顿。
“秦师弟?”
突然,处置室里传来一句试探的呼唤。葛漫漫走过来,眼睛望着肇事男子。与此同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葛漫漫,谢云舒带着茫然回过头。
肇事男子闻声,侧过视线,眼睛一亮,喜上眉梢:“师姐,竟然真的是你!”
“秦束!”葛漫漫脸上还挂着泪渍,抬起袖子擦一把脸,一瘸一拐地走出处置室,惊喜道,“这句话应该我说吧,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你怎么会来这里?”
肇事男子忙迎过来,笑容几乎咧到了耳根:“我不是在报社实习嘛,最近接了蒋师姐的一条新闻线,采访对象在这里住院。倒是你,师姐,你生病了吗?”
“前两天我做了一个小手术,现在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秦束挠挠头,“哦,对了,刚才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没事,那根管子太碍事了,我早就想拔了,这次多亏了你,谢谢啦!”
“啊?举……举手之劳。”
谢云舒和许亦白:……
“对了,你住哪间病房,我送你过去。”秦束说。
“就前面A17——A19那间。”
“嗯,你能走吗,我背你吧?”
“不用,我自己能走。”葛漫漫说着,扶着秦束的胳膊,朝病房走去,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什么,停下来,回头对谢云舒喊道,“你帮我打杯水回来。”
谢云舒:……
“什么!分手了?”
“对呀,有那么惊讶吗?我就不能分手了?”
病房里,葛漫漫和秦束聊得正火热,谢云舒拎着保温杯进来,将秦束的面部表情尽收眼底。不对,这种眼神绝对不是惊讶。
“那师姐现在是单身?”秦束问。
“对呀,怎么了?”葛漫漫笑得单纯,丝毫没察觉到秦束眼里的急切情绪。
“没什么。”秦束忽而低头,耳朵悄然绯红。
谢云舒眼皮一跳,忽地生出一股烦躁感,然后大步上前,将杯子往床头柜上一砸,又二话不说抓起旁边**的衣服,就往外走去。
“你干什么去,不睡觉了吗?”葛漫漫不记仇,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这会儿几乎把刚才在处置室谢云舒吼她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秦束眨眨眼,茫然问:“谢医生是你什么人?”
葛漫漫眯眼笑起来:“我朋友,估计他还在生我的气,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动不动就生气。不过呀,一会儿就好。”
秦束扭过头,看着闭合的房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
谢云舒闷得慌,下楼透气,正好遇见办完事回来的方黎。他看看时间,拉着方黎进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面馆。
两人各点了一碗面,等待的空隙,谢云舒向方黎要了一根香烟,点燃,猛吸一口,结果呛得一阵咳嗽。
“你行不行啊?”方黎嘴里叼着烟,抱着胳膊,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好多年不碰,生疏了。”念大学的时候,因为父母,有段时间他几乎抽烟成瘾,可自从那件事后,他再也没碰过烟这种东西。时隔多年,再度拾起,强烈刺鼻的烟油味直冲喉咙,让他的肺部明显感觉到不适。
面上来时,方黎一根烟正好抽完,他抄起筷子,吃了一大口面,啧啧称道:“好吃!人要是饿了,真是吃什么都是人间至味。”
谢云舒还没抽完烟,面和面汤晾在一旁。
“怎么了,你心情不好?”方黎看出他的情绪不佳。
谢云舒没有说话,仍抽着烟。他抽得很慢,抽一口,皱一下眉,顿一下,弹一下烟灰;再抽一口,再皱一下眉,再顿一下,再弹一下烟灰,直到一根烟吸尽了,才缓缓开口:“我觉着我好像遇到情敌了。”
“噗!喀!喀!喀喀……”方黎大概饿坏了,正超大口地吃着面,闻言,一下子眼泪、鼻涕、面条全部呛了出来,喝了好几口面汤才压下去。他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擦了擦脸上的污物,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觉得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有点惊悚,哈哈哈……”方黎笑得直不起腰。
谢云舒眼神如飞刀般刺了方黎一眼,手中木筷在他手中微微变形,方黎见状,赶忙收住,正襟危坐,庆幸对方手中拿的不是手术刀。
谢云舒夹了点碟子里的小菜就着面吃了一口,放下筷子,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方黎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推开眼前那碗被他糟蹋得令人失去食欲的面条,挥手叫服务员重新上一碗。
“要我说,你这怪不得别人,你老这么藏着掖着,人家怎么能知道你心意?再说了,葛漫漫对待感情这事儿一向迟钝,你等着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再想明白,指不定得到猴年马月,说不定到时候早有人捷足先登,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方黎盯着谢云舒的面,“你这碗面还吃不吃了,不吃我先帮你吃了。”
“要我说,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表白算了。”方黎拉过谢云舒的面,扒两口,掏出手机,点开日历,看了眼日子,“下个星期是圣诞节,你就选圣诞节表白,日子特殊还有氛围,怎么样?”
谢云舒凝眉深思许久,说:“我再考虑考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