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爱生而痛苦

【蔚缘苏醒的时候,蔚母正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整理着兮瑶留下来的衣服。

熟悉的消毒水味钻入鼻腔,强烈的室内光线让蔚缘睁不开眼,她抬起手臂遮在眼上,有些不高兴地嘟囔道:“阅卿哲,把灯调暗一些。”

蔚母站起来,“嗖”一下把窗帘拉住,冷哼一声:“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关灯呢?”

蔚缘放下手臂,震惊地瞪大了眼:“妈?”她又左右环顾一圈,“阅卿哲呢?”

蔚母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叠着手下的小衣服。

蔚缘茫然地环顾一圈,晕倒前未消化的信息涌入脑海,要不是在熟悉的VIP病房,要不是蔚母手下鲜艳的小孩子衣裳,她甚至以为时光倒退回了好多年前,这一切都没发生的好多年前。

那个时候,姐姐每天都起得很早,然后去厨房做早饭,还会顺便把她那份也做好,而她爱赖床,每次都要蔚母冲进房间里吼她:“蔚缘,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

蔚缘想着想着,眼泪就浮上了眼眶里,抽噎着看着蔚母叠好的小衣服:“妈,兮瑶她……”

“行了行了,别哭了,哭得我头都大了,你们姐妹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蔚母翻了个白眼。

蔚缘看着蔚母明显憔悴苍老许多的面孔,抹了抹眼泪,强忍住泪水,问道:“这些都是兮瑶的衣服?”

“嗯,兮瑶都不在了,所以我把这些衣服整理下,好送到孤儿院去。”

蔚缘心里难受,嗓子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看着蔚母整理衣服。

在看到一件湖蓝色蔷薇刺绣的连衣裙时,蔚缘浑身一震,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

她跳下床,抓住了那件连衣裙:“这……这件……”

蔚母看了眼蔚纤手里的裙子,淡淡道:“昨天阅卿哲叫人送来的,做工是挺好的,但是我们也用不到了,不是吗?”

蔚缘只在飞机上瞟到过一眼阅卿哲的设计图,因为这件湖蓝色的连衣裙当时已经画完并上好了色,所以她才能认得出来。

近十五个小时的航程,他除了照顾她,便是在为兮瑶设计衣服。第一天晚上在长颈鹿庄园,他哄她上床睡觉,自己却又坐回实木桌前。她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桌前的羊皮灯依旧亮着融融的光。

她红着眼眶,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就用不到了?我和阅卿哲以后……”

蔚母抬起眼看她,声音平静:“蔚缘,你真的觉得你和阅卿哲还能继续走下去吗?”

蔚缘的神色僵在脸上:“什么意思?”

蔚母放下手中的衣服,轻轻叹了一口气:“兮瑶夭折的直接原因,是注射使用的美罗培南导致的急性肾衰竭。”

蔚缘还有些蒙,蔚母转开视线,继续开口:“因为制药公司违规将酒精换成了二甘醇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而这支美罗培南注射剂,正是来自阅卿哲的制药公司。”

仿佛有一道闪电落下劈中天灵盖,蔚缘惊愕地后退了好几步,扶上床尾的栏杆才勉强撑住无力的身体:“怎……怎么可能……”

阅卿哲那样的人……地震第一时间奔赴前线,亲自去山区考察多媒体教学设备安装环境,哪怕眼里布满血丝,仍不眠不休地给兮瑶设计满月服……

他那样温柔礼貌,出类拔萃,皎皎犹如天上月的人……

眼泪滚出眼眶,蔚缘哭着重复着:“对……对不起,妈,对不起。”

她相信阅卿哲,但她依旧要道歉:“妈,你要怪就怪我,别……别对他改观……他真的很好,真的……”

蔚母皱起眉:“缘缘,你不应该这么天真。那些因为这次医疗事故丧生的孩子,他们能原谅阅卿哲吗?看到新闻的老百姓,他们能不对阅卿哲改观吗?”

“但……但是,我们和他是一家人啊!”蔚缘慌张地捏搓着无名指上的钻戒,“我和他已经订婚了,你们应该比外人更了解他才对,就算大家都不相信他……”

蔚母摇了摇头:“蔚缘,阅卿哲在之前跟我们说,他很抱歉,但他必须取消和你的婚约。”

蔚缘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左手无力垂落时不小心带到无名指上的婚戒,婚戒竟然从手指上脱落,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蔚母的视线落在蔚缘消瘦的手上,她又叹了一口气:“缘缘,其实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愿你一生安宁喜乐。阅卿哲对你很好,对我们也很礼貌,但是他的背景太过庞大复杂,在那种环境生长的孩子,必然心机深重,并不适合涉世未深的你。”

不是,不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适合我的人。”

他偶尔的孩子气,他澄澈的目光,他温柔的微笑……

在黑夜中行走的人,不免满身是刺,盔甲坚硬,但在她面前,他卸下了所有防备,用最柔软的地方温暖着她。

蔚缘从衣架上拽下外套,随便披在病号服外面便向外跑去:“我要去找他!”

蔚母坐在沙发上,一脸诧异,张嘴想唤住她,最后也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这两姐妹,都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蔚缘急匆匆地跑出医院,给阅卿哲打电话,对面却一直是忙音。

恰巧路边有一家报刊亭,蔚缘走过去,问道:“老板,有没有那个医疗事故的报道啊?给我来一份。”

老板推了推老花镜,放下手里的武侠小说,脸皱成一团:“哎呀,小姑娘,你这么年轻还看报纸呢?阅家那个医疗事故,你想看相关报道,哪里都看不见的。”老板凑近了一点,小声说道:“人家阅家家大业大,只手遮天,这事刚出没多久,才见点风声就被压下去了。”

蔚缘愣愣地“啊”了一声,转身离去时还听见老板在身后小声抱怨:“啧,万恶的资本家。”

她茫然地沿着马路向前走了一段路,烈日炎炎,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蔚缘咬咬唇,决定先去阅卿哲的公司找找看。

蔚缘在路边站了好半天才打到车,刚坐进去吹上冷气,一说要去阅卿哲的生物制药公司,就被出租车司机赶下了车:“那边过不去,刚出事,路都封了,别说记者,鸡毛都飞不进去一根。有钱人真是可怕。”

蔚缘站在路边,看出租车绝尘而去,愣愣地抹了把脸,一手潮湿,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不知所措的蔚缘最终穿着一身病号服坐在了麦当劳里,机械地戳着可乐杯底的冰块。发了许久的呆,她终于想到自己还存着曹秘书的电话,连忙翻出手机按下了拨打键。

“蔚小姐,您好。”

蔚缘没想到曹秘书立刻就接起了电话,有些慌乱地说道:“曹……曹秘书,我找阅卿哲……”

“对不起,蔚小姐,请您体谅一下,阅总现在很忙,抽不出时间陪您,如果您有什么事的话,我可以代您传达。”

蔚缘眼睛有点酸,她揉了揉,小声说:“就见一面,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的……或……或者让我跟他亲自通话……”

“抱歉,请您理解。”曹秘书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阅总也有他的难处,希望您能多体谅他。”

说得好像她是一个无理取闹、吵着要糖的小孩一样。

蔚缘抽了抽鼻子,感觉鼻涕流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低落地挂断了电话。

她一只手按着鼻子,一只手去拿餐盘里的纸巾,抬手时却发现满掌的血。

鼻血渗过餐巾纸滴滴答答地落在餐桌上,蔚缘转头拉住收餐盘路过的服务员,指了指鼻子,示意服务员再帮她拿几张餐巾纸,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随后失去了意识。

蔚缘费力地睁开眼,待眼前朦朦胧胧的人影渐渐清晰,她有些惊愕:“詹妮弗?”

詹妮弗听她沙哑的嗓音,忙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先喝点热水。”

蔚缘喉端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她撑起身子抿了一口水,说道:“你怎么来了?”

“一日为医,终身为医……”詹妮弗看蔚缘一脸无语,耸耸肩笑道,“因为你的特殊情况,阅在之前就成立了专项科研小组,里面有物理学家,有天文学家,有数学家,有心理医生,也有像我这样的外科医生。我今天是特地来记录你的身体状况的,因为我们刚刚收到医院消息,你的健康状态下滑得很快。”

蔚缘静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最近见过阅卿哲吗?”

詹妮弗摇摇头:“出事之后就没再见过了,但他依旧每天关注我们的进度。”

蔚缘抿紧嘴唇,好半天才抬起红红的眼睛:“那件事……对他会有什么影响?是不是很严重?”

“肯定挺严重的,而且现在整个阅家都在接受检查。”詹妮弗又想了想,“不过阅向来不是在乎身外之名的人,更何况这次的事和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蔚缘一脸茫然:“没什么关系?”

“嗯,阅在今年三月就已经放弃了制药公司的全部管理权,转而接管了他母亲名下的娱乐产业。”詹妮弗顿了一下说道,“所以事件被压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公众不了解事件真相,而阅卿哲的名气又很容易导致舆论被有心之人利用,从而引起混乱。”

今年三月份……就是阅卿哲和她提复合的时候……

他那时跟她说,他之前跟她提分手,是因为阅父的阻拦,而他已经处理好了一切,没有人会再对他们产生任何阻碍。

或许是因为生病,身体虚弱不堪,蔚缘的脑子反而变得灵光了起来,很快就想到了两件事的关联。

詹妮弗就这样看着蔚缘一抽一抽地哭起来,擦眼泪的手消瘦苍白、青筋显露,詹妮弗连忙拉住她的手:“别哭啊,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弱。”

“詹……詹妮弗,我想见他,你能帮帮我吗?”蔚缘眼泪汪汪地看向詹妮弗。

詹妮弗心疼地看着她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蔚缘,我没有这个能力。”蔚缘的神色一下子灰暗下去,詹妮弗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但是我可以帮你另一个忙。”

蔚缘穿着薄呢风衣紧随詹妮弗走进研究所,好奇打量四周。

到处都摆放着蔚缘看不懂的高精尖仪器,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完成手中的工作,让蔚缘也不由得紧张严肃起来。

詹妮弗带着蔚缘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一位戴着眼镜的男青年坐在办公桌后,对方温文尔雅,语气却有些无奈:“詹妮弗,你居然真的把蔚小姐带过来了。”他又看向蔚缘:“蔚小姐,您好,我叫吴谌,是一名心理医生。”

“吴医生。”蔚缘坐在吴谌对面,有些紧张,“詹妮弗跟我说,您找到一种方法,或许能恢复我失去的记忆。”

吴谌点了点头:“自从您的身体出现问题,阅先生就成立了相关的项目小组。”他站起身,在白板上画了一座冰山,“蔚小姐是学心理的,应该也知道人的意识分为表层意识和潜意识,而潜意识就像水面下的冰山,远远比表层意识要庞大。”

吴谌圈起水面下的冰山,继续说道:“因此我猜测,关于蔚小姐回到过去的那部分记忆,很可能被埋藏在更深层次的潜意识里,或许通过催眠,能恢复其中的一部分甚至全部。”

蔚缘拼命地点头:“嗯嗯,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催眠呢?”

吴谌放下马克笔,有些无奈:“可是蔚小姐,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太差,而催眠要求精神高度集中和全身心的配合,您可能很难做到。”

蔚缘斩钉截铁地回复道:“我可以的。”

吴谌摇了摇头:“而且我并不能确定催眠到底能否恢复您相关的记忆。”

蔚缘嗓子有些痒,掏出手帕咳嗽了几声,感觉喉间涌上一丝腥甜,拿下手帕时,上面果然已经沾染了零星的嫣红:“吴医生,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害怕的呢?”她笑了笑,“那些事本来就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如果我走了,他还要一个人记得更多更多的事。所有记忆只让他一个人来承担,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她红着眼眶,哽咽不已:“他已经很累了,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这种感觉太差了。如果我不得不离开他,我不想带着这种遗憾离开。”

爱生来就伴随着痛苦,就像火生而有光,也有灼伤人的炙热。

但是,他也是她的光啊。

即使伸出手触碰到的是痛楚,仍愿意拥抱的光啊。

夏末的傍晚,难挨的暑气已然褪去,凉风温柔而浅淡,橙黄的暮色缱绻地铺洒在路面上。

放学回家的阅卿哲看到守在路边的蔚缘,见怪不怪地移开了眼。

而蔚缘看见他,圆圆的杏仁眼立刻亮了起来,快步走到他身边,像欢欣雀跃的小鹿:“阅卿哲!”

他不说话,神情冷淡,自顾自地朝前走,她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你今天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跟我讲吧!”

她好像总是在重复同样的话,又自顾自地说:“不开心的事不要憋在心里,你告诉我……”

他蹙起眉,有些奇怪地看向她:“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你终于跟我说话啦!”她有些惊喜,一双杏仁眼都弯成了月牙,“有啊,但是我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你啊。”

她的话莫名其妙,阅卿哲移开视线,不管她在旁边如何叽叽喳喳,都没再说话。

到了单元防盗门门口,她又是一边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进去,一边说道:“等我明天来找你哦!”

他刷卡打开防盗门,在门临关上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了她随风飘摇的裙摆。

暴雨抓着夏季的尾巴突然而至,阅卿哲打着伞,下意识抬眼看向那个位置,却没看到那个每天出现的熟悉身影。

他收回目光,嘴唇紧抿,却又听到那边传来低低的喷嚏声。

他往右走了几步,果然在树下看到了她。

蔚缘揉了揉鼻子,扬起脸冲阅卿哲笑:“今天你好像有点晚。”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她凑到他旁边,也不管雨滴打在她身上,笑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把雨伞往她那边倾斜了一点,目视前方,没有说话。

她的声音好像更热情了:“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和我说哦!”

那些算不开心的事吗?好像也不是,其实他已经有些忘记开心是什么样子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面上像心跳的鼓点,他站在单元楼门口,看向身边的她:她的刘海被雨打湿,细碎地贴在额头上.

他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睛,两秒后,她撇开头,捂着嘴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刷卡的“滴”声后,阅卿哲听见自己低声说:“你先进来吧。”

门锁打开了。

自那次雨后成功地“登堂入室”,蔚缘的胆子就更大了,每天跟着阅卿哲到单元楼门口还不够,她就像甩不掉的小尾巴一样,径直跟着他进了电梯,再理直气壮地走进他家里。

亲自动手赶人这种事,阅卿哲自然做不出来,当然他也不能理解蔚缘的脸皮怎么能修炼到这么厚。

阅卿哲打开玄关处的灯,低头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在她脚前。

蔚缘愣愣地看着阅卿哲直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里走,淡淡丢下一句:“打扫卫生很麻烦。”

穿过黑暗的客厅,在走进书房前,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玄关处慢吞吞换鞋的蔚缘。

暖黄的灯光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她低着头,耳后的发丝软绵绵地垂落在脸颊边,因为在笑,苹果肌鼓起来的样子很可爱。

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比起他回阅家时看到的那副其乐融融的假象要温暖得多。

从那天带她进来吹干头发,有些事情便自然而然地偏离了日复一日的轨迹,但是这样的改变似乎并不令他反感。

他在书房的时候,她总是安静地坐在客厅,即使他没有抬头看她,却也清楚地知道她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他身上。

手下繁复的数学题看一眼就能知道答案,他的余光数次隐晦地掠过她专注凝望着他的双眼。她以为他从未察觉,他却无论如何都解不开她眼底莫名的浓浓忧郁。

她往往只是无声地坐一会儿,然后在走之前给他倒一杯热水,眨巴着眼睛问他:“你今天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他一向沉默以对,她便无奈地笑一笑:“那我今天就先走了哦,明天见!”

明天好像因她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顽强的光不知不觉透过了岁月的罅隙,落进了他的眼眸,他学她,对着杯中的热水弯了弯狭长的眼。

因为要开家长会,今天下午的律源高中比往常拥挤吵闹得多。

同桌已经带着家长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阅卿哲站起身,飞快地收起桌上的东西。

指尖碰到笔袋的时候,旁边的家长笑呵呵地出声:“你就是那个每次考试都考年级第一的男孩子吧?敏敏跟我说她的同桌换成了你,她可高兴了。”

他不冷不热地抬头看过去,那位家长对上他的视线,那句“你以后可要在学习上多帮帮敏敏”就这样噎在了喉咙里。

阅卿哲收回视线,松开攥得发白的手,将笔袋放进书包里,接着拉好拉链,把书包甩到肩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家长在他身后嘟囔了一句:“没教养。”

他听得清清楚楚,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阅卿哲走到班主任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他抬起手刚要敲门,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阅卿哲嘛……那学生,每天冷着一张脸,好像家里有钱、学习又好就高人一等一样。”

他的手就这样停留在了门前。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我不喜欢跟这种学生打交道,但毕竟他出去参赛什么的,填的指导教师都是我,这样的学生还是得好好利用起来啦。”

“呵呵,阅卿哲家长肯定不会来啊!这三年我就没见他家有人来过,当然了,人家那么有钱,比我们忙多了,哪儿有空管这种事。”

阅卿哲放下手,面无表情地转身向楼下走去。

放学路上,阅卿哲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在树下探头探脑的蔚缘。

即使一看到他她就会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也能察觉到她眼底逐渐变得浓郁的担忧和悲伤。

为什么她不快乐呢?

她走在他身边,背着手笑眯眯地问他:“你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跟我说哦!”

他看了她一眼:“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她有些错愕:“……说什么?”

他抿了抿嘴:“你不开心的事。”

她愣了一下,随即又笑得灿烂:“我不开心的事,就是你不开心啊。”

他是她的谁,值得她这样说?

他蹙起眉,语气有些许烦躁:“你要搞清楚,我们几乎算得上是陌生人,我连你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她跟着他走进来,低着头沉默了好久才小声说道:“但我认识你很久了啊。”

阅卿哲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冷冷地看向她:“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你有什么目的?”

她似乎有些被他的表情吓到,过了好一会儿,才弱弱地开口道:“阅卿哲,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吗?他从未刻意思考过这件事。

在他眼中,人生就像死水,静无波澜,或许命运就像那条蜿蜒的河道,生命漫无目的、随波逐流,终有一天会干涸在河流尽头。

他不由得冷笑,道:“你是想告诉我,你对我好是命运对你的指引?”

她摇了摇头,然后神情认真地说道:“不,但是命运让我与你相遇,然后我觉得,我必须要为你做些什么。”她又笑起来,“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命中注定。”

她总是在说一些奇怪的话,偏偏每次目光都澄澈到一眼见底,让人无法从中辨认出一丝一毫的刁诈和恶意。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沉默着转身走进了厨房。

阅卿哲住的公寓,厨房是中西厨分离的,他从侧门走进西式厨房,倒了一杯冰水,而蔚缘站在中式厨房里,隔着玻璃与他视线相对,表情有些无措。

阅卿哲垂下眼睫,慢慢咽下杯中的冰水,心中的躁郁也随之熄灭。

其实她除了缠着他,也没做出过什么坏事吧?更何况,她大多时候都懂得分寸,两人的关系密切到今天这个程度,和他不明缘由的纵容脱不开干系。

他还在垂睫沉思,耳边突然响起玻璃被轻轻拍响的声音。阅卿哲抬眼望过去,蔚缘的脸贴在玻璃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阅卿哲,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跟着你?”

隔着玻璃,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从口型也能猜测到八九分。

不喜欢吗?说不上喜欢,但也不是不喜欢吧?阅卿哲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她的鼻尖抵在玻璃上,像某种粉嫩可爱的杂食性动物:“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喜欢了哦。”

阅卿哲看着一副滑稽样的蔚缘,不知怎么,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蔚缘愣住了。

她好久没见阅卿哲笑了……

她找到十八岁的阅卿哲后,这是他第一次笑。而二十一岁的他,在她姐姐的心理医院咨询的时候,笑得更是少。

阅卿哲莫名其妙地看着蔚缘眼里突然蓄满了泪,然后提高分贝,用他听得见的音量,说道:“阅卿哲,你要经常笑啊!”

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溢出,再顺着玻璃滚落,像连串的珍珠:“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神经病,他要好看干什么?

缓步走过华丽漫长的走廊,阅卿哲见到男侍候在宴会厅门口。男侍恭敬地弯腰行礼,接着抬手为他拉开了沉重的雕花红松木门。

久违的晚宴,衣香鬓影,人影缭乱,目光所到之处,依旧是面具一般的笑容。

阅卿哲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灯光下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的上流人士们。阅钟毓站在人群最中心谈笑风生,余光注意到阅卿哲进来,抬手示意他过来。

他这才迈开步伐离开门边,站到阅钟毓身边后,低声唤道:“父亲。”

阅钟毓神情略有不愉:“怎么这么晚才来?”

“今天晚自习有段考。”

聚华珠宝的陈董事抿了抿手中的鸡尾酒,笑得眼角的鱼尾纹都皱在一起:“好久不见卿哲,还是那样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陈董事抬起戴满宝石戒指的右手,捂着嘴咳了一声,“不过,阅总,阅公子如此寡言,想必不适合继承锦茵的娱乐江山吧?”

阅钟毓睨了旁边一声不吭的阅卿哲一眼,呵呵笑了两声:“陈董说笑了,他又不是哑巴!更何况,我们阅家还能出来什么不合适的继承人吗?”

阅卿哲盯着陈董事的脸,眼线浓重,眼影浮夸,活像深山里跑出的妖怪,不像她,不施粉黛,漂亮得很自然。

“话说回来,这次怎么没看到锦茵?”

阅钟毓的嘴角忍不住**了一下,顿了一下,才说道:“锦茵在忙。”

阅卿哲在心底冷笑。

这明明是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阅钟毓近日带了一个私生子认祖归宗,他母亲舒锦茵自然气得不轻。

饶是上流人士要保留颜面,女人的嫉妒心和报复心都令人生畏,尤其是像他母亲这样高傲的人,没办法找阅钟毓的麻烦,可找另一个女人的麻烦就容易多了。

阅卿哲跟在阅钟毓身边,看着阅钟毓游走于人群之间应酬,沉默不语地充当着背景。

她不会还在那里等他吧?如果她聪明一点,应该能想到他这么晚还没出现是因为有事,她会自觉离开吧?

但是他又想到上次家宴,他第一次见胡亦光那天,他那么晚回去,她还淋着雨站在树下等他。

今天的天一直阴沉沉的,让他的心也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阅钟毓终于结束了和常丰地产刘总的对话,去茶座点了一壶龙井,阅卿哲伫立在阅钟毓身后,看着茶艺师坐在阅钟毓对面,静静地铺开茶席,将茶具慢条斯理地放在茶席上。

水沸开时有氤氲的雾气从壶口冒出,阅卿哲开口了:“父亲,我想早点回去,我明天还有考试需要准备。”

阅钟毓看着茶艺师温壶烫盏,头都没有回:“嗯,你也快要高考了,能拿到一个让我满意的成绩吧?”

阅卿哲没说话,阅钟毓也不在意,语气不容置喙:“大学的话,我会送你去国外顶尖的学校学金融。”

阅卿哲垂下眼睫:“那我就先走了。”

阅钟毓摆了摆手。

阅卿哲从宴会厅出来,快步走过长廊,却在拐角被一条穿着破洞裤、缀满链条的腿拦住了脚步。

桀骜不驯的少年双手插兜倚靠着墙,伸出长腿拦在路中央,黑色的皮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骷髅头T恤,表情懒散而轻蔑,冰冷的琥珀色眼珠反射着灯光:“哟,宴会开完了?”

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胡亦光。

阅卿哲不欲回答,绕开胡亦光便要离开。

胡亦光偏偏不依不饶,直起身站到了他面前:“怎么,阅家的大少爷觉得我这个私生子不配和你说话?”

阅卿哲看了胡亦光一眼,淡淡道:“阅家不会喜欢你这样的打扮。”

胡亦光啐了一口:“阅家不喜欢又怎样?”

阅卿哲点到为止,绕开胡亦光向门口走去。

胡亦光讥讽地在他背后开口:“你们阅家的人都这么有病?尤其是你,我真的觉得,你完全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反而更像个怪物。”胡亦光冷笑了两声,“阅大少爷,我劝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哦不,你应该去看看医生,先检查一下自己算不算人。”

阅卿哲连脚步都没顿一下,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蔚缘记得,阅卿哲追悼会的那天,雨下得很大。

她从门口表情肃穆的侍者手里接过白花,眼睛又是一酸。

但她很快就压抑住了泪意,缓步走进会场。

她一眼就看见对面墙上那张黑白遗照,男人的面容被黑纱围起来,显得更加白皙,他的表情仍像十八岁那年骄矜冷淡,只是那年拒人千里的锋芒却被岁月磨去了许多,精致的眉眼中蕴含着的,与其说是平和,不如说是厌世。

她不敢再看,撇开头将白花别在黑色连衣裙上,却因为手抖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因为他死因特殊,所以这次追悼会请的人并不多。

此前,蔚纤给阅卿哲做了近一年的心理治疗,即使结果不尽如人意,但鉴于她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心理咨询师,因而她的心理医院也一直和阅家保持着长期合作,阅家自然告知了她阅卿哲的死讯。

不过蔚纤主动提出要参加阅卿哲的追悼会时,还是让电话那头的阅家人有些惊讶。

前天,蔚纤将一个印着“LANVIN”的白色服装盒推到她面前,说道:“他的追悼会,你替我去吧。”蔚纤拍拍她的头,“我知道你想见他最后一面,但是记得别在他葬礼上哭得太失仪。”

其实她已经见过他了,十八岁的他。

她在听闻他的死讯后,无意间找到连接两个时空的虫洞,从而回到了过去,见到了十八岁的他。

自那以后,她几乎每天都会体验一次这场奇妙的时光之旅。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能否改变现在的结局。

蔚缘站在人群的最后一排,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别说遗体了,她连他的遗像都不敢看第二眼。

“……阅卿哲先生曾立下遗嘱,死后会将个人名下全部财产捐献给慈善机构……”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啊……从初中开始就一直是她仰望的那个人,一直被她视为星星的人……

她记得,蔚纤给他做心理咨询总是很头疼,他很配合,又可以说很不配合,所有的交流都顺利融洽,所有的问卷也做得几近完美,可每次蔚纤都会叹息摇头,说又是毫无进展的一天。

他的心好像已经被上了锁,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在咨询结束后看向了总在外间坐着,只为等他出来看他一眼的她,他走到她面前,主动跟她说话。

她还记得当时的场景,落日橘黄的暮光透过玻璃窗打在他白皙的脸上,他扇动的长睫毛犹如金蝴蝶的羽翅,他问她:“你现在是不是能跳舞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她愣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回复:“我……我从一直有在学跳舞,不过我妈想让我和我姐一样当心理医生。”

然后阅卿哲笑了。

那瞬间,天地失色,万籁俱寂,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的声音也沾染上了黄昏的暖意:“真好。”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笑容。

所以,她一定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