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世界唯一的花火

文/默默安然

一、我以为缤纷多彩的世界,从来都是假的

应该没有人和我一样,困扰多年的噩梦是一顶帽子吧。

我总是梦见黑白色调里叶容也走向我,头上戴着一顶可笑的棕黄色的毛线帽子,他神情呆滞地看着我,伸手揪住帽子的边缘,帽子飞快地变成了一圈圈的毛线。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令人窒息的毛线将我缠紧,最后我一定会从梦中惊醒过来。

只有零星几次,梦境会有一点点不同,有一只手拨开那些粗糙的毛线,我看到陶斌的脸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朝我笑。

但结果是,我仍旧会醒过来,或许眼角还多一滴眼泪。

这个噩梦从我的十七岁一直做到了二十二岁,那顶帽子还放在我家的抽屉里。在我十六岁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好看的红色。

是叶容也让我知道,我以为缤纷多彩的世界,从来都是假的。

我的噩梦,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二、我喜欢有梦想的人

在十六七岁那段无忧无虑的年华,我有一个偶像,他不是明星,照片没有贴在哪个女生的床头,却贴在操场上的展示窗里。

他叫叶容也,初三直接保送过来的,奥数竞赛全省第一名,奥林匹克物理竞赛省内前十名。对那个时候的我而言,叶容也就是个传奇,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按理说,能和叶容也在同一所高中的人其实都不弱,可差距还是有的,尤其在我被压力逼得掉头发,仅仅是维持现有成绩都不敢有半分松懈时,叶容也却好像轻松得像在玩。后来大家都意识到,这就是智商的差距。

当时,我在四班,他在一班,我们在走廊的两个尽头,各自挨着楼梯,相遇的可能性极其低。我想和他成为朋友,却根本找不到理由。我不是那种能随意去拍一个人的肩膀,和他聊天的人,即使是同校学生,我也做不来。

很多次在走廊上、在操场上,我看见他就在我面前。我幻想着我能自然地走到他身旁,说句“今天天气真好”,可最终只是停留在幻想的阶段。

所以当叶容也主动来和我说话,说我如坠梦中丝毫不夸张。他站在我身旁,歪头看着我手上的速写本,好奇地问:“你是艺术生吗?”

我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呼吸,总觉得灵魂飞离了身体。他的五官算不上特别好看,但高一那年,身高已经一米八,身材匀称,像个大人。或许是见我许久未回应,他撩起眼帘朝我挑了挑眉,笑了一下。

秋天的树木纷纷扬扬落下许多金黄的树叶,其中一片停在他的肩膀上,我伸手将那片叶子捏下来,手指却一直在发抖。

“我不是艺术生,但以后想报园林专业,所以想学点绘画。”

“园林?”叶容也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为什么是园林?”

“因为……我觉得很美啊。你看,随便一个角落都很美。”

我给他指着眼前看似平平无奇的操场角落,不同程度的红绿黄色的树冠层次分明地交错在一起,一派生机盎然。我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我喜欢美好的东西。”

叶容也煞有介事地仰头看着那片树木,轻轻笑了:“我喜欢有梦想的人。”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有一束光从头顶照下来,将我围绕在了里面,我看到的世界仿佛提高了一个亮度。那个时候,我根本分不清楚究竟是他照亮了我的世界,还是我自己在发光。

就在这时,上课铃响了,叶容也随意地在我胳膊上拍了一下,招呼我:“走了。”

我第一次和叶容也并肩走在一起,其间我的手一直放在刚刚他拍的位置,下意识地战战兢兢。

那之后,我和叶容也渐渐熟了起来,学校里的人大多知道孟小雨和叶容也走得很近。我们常常坐在操场边说话,他给我讲数学和物理的美感。其实我必然是选文科的,原本毫无兴趣,可我喜欢听他讲,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熠熠生辉;而他喜欢看我画画,我们常常一起给学校的绿化做新的规划,然后旁若无人地笑起来。

当两个人的距离太近时,他们是感受不到其他人的视线的。无论我回想多少次,我都想不起陶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的。

三、是什么给了他勇气与力量

原本我以为自己的未来会是这样的—不靠艺术生的加分,就以正常的文化课成绩考入理想大学的园林专业,如果能和叶容也考上同一所学校,那就最好了。之后我要努力在自己喜欢的城市里,留下自己设计规划的痕迹。

人总会有那么一段天真到以为挫折永远不会来的时光。

整个高中,我和叶容也保持着我认为算是亲密的关系,文理分班的时候,我送他一幅自制的版画,是有点抽象的他的样子。

“我很喜欢。”叶容也像孩子一样喜笑颜开,“我回去就摆在书桌上。”

“第一次做,做得不够好,你就将就着看吧。”

他使劲儿摇头:“礼物是心意最重要。”

正因为有了他的肯定,我才会下定决心去准备下一份礼物。我们所在的北方城市冬天极寒,我想亲手给叶容也织一顶暖和又好看的毛线帽子。那时就算是家长,会亲手织毛线的也已经不多了。学习空闲里,我寻找着式样,学习复杂的织法,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只是偷偷摸摸地练。有时候我觉得好笑,自己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21世纪的花季少女,可我心里是快乐的。

练习得差不多了,我去毛线店挑了暗红色的毛线,这颜色男女皆宜。称重的时候,店员的眼神有些奇怪,我没有在意。无论高三多忙多累,我都没有放弃织这顶帽子,我把它当成了放松,刷题到烦躁时,是它让我冷静下来。

我盼望着毕业那天的到来,我想在一个有仪式感的时刻交出自己的心。然而叶容也保送的消息在下学期开始不久就传来了,他无须继续留在学校里,他可以提前解放了。

接到保送通知后,叶容也请了很多人吃饭,先是理科那边的同学,而后轮到文科这边。我并不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并没有单独邀请我,只是站在教室门口对我潇洒地挥手:“明天记得来哦。”

不等我回答,他就跑去和其他人说话了。

那天夜里,我几乎没有睡,赶着把帽子织完了,以至于最后一部分的针脚明显粗糙很多。我很难过,原本可以完美的事,最后却不得不草草了事,这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我把帽子装在包里带到了聚会上。整顿饭,叶容也只和我寒暄了两句,他完全放松了下来,一举一动看起来都和平日不太一样了。看得出来,这顿饭过后,他就要和所有人告别,和整个少年时代告别。我一直在找独处的机会将帽子送给他,可始终找不到。直到聚会结束,大家一起走到外面,我眼见着叶容也要离开,终于把心一横,冲了过去。

“叶容也,”帽子放在一个彩色的袋子里,我将袋子双手递给他,“恭喜你。”

他还没看里面的东西就已经笑着说了“谢谢”,然而当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把帽子从袋子里掏出来时,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虽然他极力克制了,但他的表情还是变成了尴尬的皮笑肉不笑。

与此同时,我感受到了周遭的变化,那些闪烁的眼光和窃笑的表情让我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终于,在窸窸窣窣的耳语里,我清楚地听到了一句“也太丑了吧”。我回过头,却不知道这话是谁说的。或许这只是我的幻觉,又或许每个人都这样说。在我扭头的瞬间,四周一片死寂。

“对不起。”叶容也的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但那不是真的,因为我见过他自然的笑容。此刻他的笑完全是敷衍,甚至在划清界限,以至于我忽然呼吸不上来。

“我不喜欢戴帽子。”

他将我准备了半年的礼物还给了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然后他利落地跑到了马路对面,还回身大喊:“大家加油!”

我的背后响起一片振奋人心的回应声,唯有我觉得自己站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黑洞,所有的热闹都与我无关,我就要消失了。

同学们渐渐散去,只有我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双手隔着袋子摸索着毛线。有个女生想要安慰我,却又有些忍俊不禁:“其实织得挺好的,就是颜色丑了点。”

我慢慢地扭头看着她,我不懂她在说什么。在我眼中,帽子是红色的。

可是,既然所有人的反应都是这样的,那么一定是我错了,一定是我……忽然间,我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我的眼泪瞬间掉落下来。

后来我知道了,在别人眼里,那是非常恶心,根本无法佩戴的棕黄色。

我完全没注意到陶斌是如何从我身边窜过的,直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起了骚乱,我泪眼模糊地望过去,看到陶斌和在等车的叶容也打成一团。还没走远的同学们纷纷跑过去,七手八脚地将他俩拉开,叶容也气急败坏地发誓要学校给陶斌处分。

隔着一条很宽的马路,我看到了叶容也看向我的冷冷的目光。而我第一次审视陶斌。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可我从没认真注意过他。他很沉默,瘦瘦小小的,我甚至想不起我们有过交谈。

可他却将人高马大的叶容也压在地上打,是什么给了他勇气与力量,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我吗?

四、答案昭然若揭,我却失去了他的消息

幸而此时已经是高三最后的时期,陶斌只是被批评了一下,没有实质给什么处分。按理说,我应当开始留意他了,可我没有,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被叶容也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或许是色弱或是色盲。从那天起,我就惴惴不安,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复习,也睡不好,闭上眼睛,那天叶容也将帽子还给我的情景就会出现。就这样,我坚持到了高考体检那天。我能分辨出色卡上的数字,却看不清楚动物。医生向我确定了好几次,我着急得哭了出来,眼看着她在决定我人生的表格上写下了“色弱”两个字。

有了这个标签,代表一些专业已经与我无缘,其中包括园林专业。我所有的梦想在最后的时刻化为了泡影。我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回想起之前和叶容也坐在操场边的画面那么多人都看到过。如果他们知道原来我是色弱时会怎么想?一定会觉得我是个笑话吧。

原来我的世界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红色,我以为自己能看出红绿灯,能看见叶子变红,是因为我以为那种颜色叫作红。从那一瞬间起,我觉得自己面前的世界变灰了,所有自以为是的鲜亮都消失了。

我也不懂为什么之前的体检没有查出来过,偏偏要等到现在,等到我遇见叶容也,等到我情窦初开,等到我努力爬啊爬啊,差一步就能俯瞰下面的风景,却无情地将我推落下来。

我在熙熙攘攘的马路边蹲下去,双手捂住脸,号啕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到最后,眼泪一层覆一层,让我的脸都僵了,我终于再也哭不出来。当我抬起头,看到陶斌在我身边,我被吓了一跳,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你……你……”如果是叶容也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第一反应会是自己此刻很丑,可我看着陶斌,只是诧异。

他惊慌失措地递给我纸巾,那纸巾一看就在他手里攥了很久,已经皱巴巴的了。我接过来,没有用,缓缓站了起来。

“那个……”他只有一米七出头,目测和我差不多高,全程不敢看我的眼睛,看上去非常紧张,半天才说出来,“那顶帽子……能不能送我?”

我惊诧地望着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在听到“帽子”两个字时,我的心脏猛然缩紧,让我相信这是真的。

刚刚我所有的沮丧绝望都被眼泪冲走了,干涸的内心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火,我将它们全都撒在了陶斌身上,谁让他自己撞上来的。

“你是什么意思?”我突然冲他吼,他吓得缩了一下,“你在可怜我?”

“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送人礼物却当众被拒绝已经很难堪了,你还把事情闹得那么大,不在场的人都知道了!现在好了,我的梦想、我的规划,什么都没有了……之前的日子我都不敢想,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每天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天都有人笑话我,我还画画,我画什么……”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可我不想在他面前哭,我努力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的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将手里的纸巾丢在他身上,转身撒腿就跑。在我的记忆里,陶斌最后的表情是无助,他并不是想安慰我,相反,仿佛我才是他的救命稻草。

道理我都懂,可那个时候的我没办法冷静下来。

直到高考结束,我和陶斌再也没说过话。有那么几次,我感觉到他的目光,我却强硬地没有回头。我在和全世界赌气,我生气叶容也对我毫无愧疚之感,可我却对陶斌深感抱歉,这不公平。

毕业典礼的那天,我内心毫无波动。我考了不错的分数,却报不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我看着周围肆意张扬的笑脸,只觉得悲凉。典礼结束后就是大家自发的告别,我机械地回应着别人的招呼,在人群里徒劳地搜索着叶容也的身影。

他当然不在,他已经提前进入大学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陶斌走向了我。我转身想逃,他迅速赶上来,堵住了我。我咬着嘴唇,低着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他却伸出手来,手掌里是校服外套的拉链头。

我迟疑地拾起来,还没闹明白,他已经毅然决然地朝学校大门口冲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陶斌。

整个高中时期,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还是上了高中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日剧里毕业时,女生会向喜欢的男生索要上衣第二颗纽扣,可我们的校服不是那种有扣子的款式,所以陶斌想到用拉链代替。

答案昭然若揭,我却失去了他的消息。

五、在这一刻,我们重新认识了

我知道,也许很多人都在笑话我的脆弱,可苦难与挫折是无法量化的东西,个人感受无法横向对比,对一个人来说没什么关系的事情,很可能是另一个人的致命一击。

发现自己是色弱后,我整个人都变了。以前我多么喜爱鲜亮的颜色,大学四年我却只穿黑白灰。我再也没碰过任何绘画工具,连PS软件都不开,我也很少笑。整整四年,我活得像个幽灵,我没交一个新朋友,也没有留住一个旧朋友。

我知道自己还站在那条街边,站在叶容也的背影后面,一步也没迈出去。

就在大四临近毕业时,我突然收到了一个好友邀请,她的自报家门让我想了半天,好像是文理分班前的同学,我已经记不清样子了。她跟我绕了好大的圈子,最后才进入正题,简单地说就是年纪到了,来要份子钱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天知道她是怎么拐弯抹角地找到我的,可我是个抹不开面子的人,原想发个红包了事,但我不太会用那些东西,正鼓捣着就看到她发来新一条微信:“来吃顿饭吧,好多老同学,周彤你记得吧?还有陶斌,都答应来了。”

在看到“陶斌”这个名字时,我输入红包数额的手停了下来。印象里,陶斌是个极其内向的人,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会去参加老同学的婚礼。

或许四年过去,他也变了?

“如果当天有时间,我就去。”犹豫了一下,我这样回。

我知道或许对方会当我在敷衍,可我确实心动了。我把手伸进笔筒,在最下面摸到了那枚拉链头,上面的漆掉了不少,露出灰色的金属。我把它握在手里摩挲,暗暗做了个决定,假如这次真的能见到陶斌,我应该和他说声谢谢,然后把这个东西还给他。

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样,被困在人生某一帧上,再也跳不过去。

婚礼在酒店的宴会厅举行,非常热闹,让我很无措。我知道参加婚礼穿黑白不太好,难得穿了件带颜色的裙子,是蓝色的,对我来说相对安全。可大概是太久没穿裙子,我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总觉得衣服是衣服,我是我。好在天冷,我得以在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毛呢外套。我就这样游走在一群陌生人之中,希望别人叫住我。又害怕别人叫住我。我偷偷摸摸地搜寻着陶斌的身影,终于听到有人喊?:“孟小雨!”

这个声音犹如一道惊雷,让我浑身发麻,灵魂几乎飞出去。

“真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我的脖子僵硬到发出咔咔的声音,不待我彻底转过头,叶容也已经跑到了我的面前。

他其实没怎么变,只是稍微胖了些,可我看着他的感觉变了。以前我看着他,总觉得他周身拢着光,像美颜相机里的滤镜,现在滤镜突然没了,落差之大,让他看上去像是换了个人。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对他的好感早就**然无存了。可他给予我的伤害,却让我念念不忘。

“好久不见。”我脚步匆忙地从叶容也身旁经过,不料他竟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我浑身像过电一样,有些粗鲁地甩掉了他的手。他被我的反应闹得很尴尬,蹭了蹭鼻子,假笑着说:“大家都在那个厅里呢,我带你过去。”

我闷不作声,和他保持很长一段距离,到了桌前,大家已经觥筹交错起来,见到我后,很热情地叫我的名字。

陶斌并没有来。

“孟小雨,你怎么什么群都不加呢?毕业后就没你的消息了。”好像每个人都在说话,让我分不清张嘴的究竟是谁,只是敷衍地笑着,“你读的什么专业啊?”

“国际经贸。”

“你当时不是……啊啊啊,不提了!”说话的人给我倒了杯饮料,却调笑地看了叶容也一眼。

我如芒在背,什么也喝不下去。在听到“孟小雨以前和叶容也关系好着呢,我们都以为他俩有问题”时,我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书包碰倒了杯子,在白色的桌布上留下一大片污迹,上面的气泡翻涌碎裂,很像眼下的气氛。

“不好意思,我……”

我本想说先走,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比起叶容也的声音给我带来不适感,这个熟悉的声音居然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偏了偏头,看到陶斌走到桌前,头上居然戴着顶毛线帽子。在我看来,帽子是灰色的,可我现在已经不能确定具体颜色了。只是这顶帽子的款式和当年我织的那顶太相像了,我看到时心里咯噔一声,与此同时,叶容也的脸色也变了。

“好像要下雨了,你带伞了吗?”陶斌忽然扭头问我。他果然比以前成熟了很多,似乎还长高了一点。可是很奇怪,他给我的感觉竟是一点都没变,不像眼前的这些人,所谓的成熟只是仓皇抹掉了他们身上的少年痕迹,将他们改造成了更适应社会的全新的人。可陶斌并没有失去什么,那个少年仍然活在他的身上。

只是他问得太突然了,我不解地望着他,结巴着说:“没……没带……”

“那不好意思各位,我们今天本来就还有事,先走了。”陶斌微笑着望着我,“刚才我和新娘打过招呼了,走吧。”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拽着我往外走,身后立刻响起一片起哄声,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我就这样跟着陶斌走出了酒店,冷风拍在脸上,更突显了我的面红耳赤。太奇妙了,四年前我们从未如此熟络,四年的空白后第一次见面竟像从未分开过。

“不好意思啊,”走了大概一百米,陶斌停下来转过身,缓缓松开了我,“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待在那里……”

刚刚的大方消失不见了,他又变得像从前一样,根本不敢正眼瞧我。反倒是我定睛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帽子是特意戴的吗?”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抬手捂住头:“不……不是……啊,也是……”

我淡淡地笑了笑,插在口袋里摆弄着那枚拉链头的手还是放开了,并没有把它拿出来。将别人连索取意味都没有的纯粹心意还回去,那我和叶容也有什么区别。

我将那只手朝陶斌伸了过去,说出了早该说的那句话?:“谢谢。”

谢谢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需要的时候站出来,时机总是那么对,就好像他始终都在我身边。可我却从未注意到他,即便如此,他竟也没有放弃。

陶斌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做,握住我指尖的时候紧张到浑身僵硬。

在这一刻,我们重新认识了。

六、陶斌却对我笑着,眼睛里没有丝毫悲伤

只是陶斌上学的地方离我相当远,隔着半个中国。婚礼之后我们各自回学校,根本没什么时间接触,但互留了微信。

我原以为他会主动和我说话,可自从加完微信,他始终很安静,好似完全不想介入我的生活。这让我很疑惑,我搞不懂他在想什么。虽然我觉得自己并不喜欢他,可我确定他是喜欢我的。当然,四年时间足够让年少的喜欢褪色,但如果是那样,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过来帮我解一个围?

他对我的疏远就好像是刻意为之,反而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利用空闲时间,翻看了陶斌几年间所有的微信。在我们读初三的时候,微信就已经存在了,只是那时大家还是喜欢用QQ,到了高一后期,用的人才多起来,而陶斌也是那时才开始发朋友圈的。他的第一条朋友圈拍的是学校秋天的树,和一个女生站在树下的背影。

那是我。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那样一个温暖的午后,叶容也第一次和我搭话了。

根据照片的角度,我能推测出当时陶斌站在哪里,他根本没有躲闪,我只要回头就能撞见他在拍我。可当时有叶容也在我身旁,我怎么会看见别人。

这样的照片还有很多,我在陶斌这里居然看到了自己高中三年傻傻的轨迹,我有多傻,他就有多傻。我拥有过美好回忆,却因为这些回忆受伤更重,而陶斌从未拥有,却也能坚持这么久。我都不清楚我们两个到底谁更傻一点。

更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我发现陶斌读的是园林专业。

“在干什么?”我终于主动给他发了信息。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来:“在做课件。”

“你学的园林?”

“是的。”

“为什么?”

又隔了一会儿,他说:“我喜欢啊。”

人总会被“喜欢”这个词影响心跳的,我也不例外,只是我已经想不起喜欢的心情是什么样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你才选这个专业的?”不等我问,陶斌就主动解释,“不是的,我是真的喜欢,只是没和你说过。”

“你什么都没和我说过。”

当然,也因为我从来都没想过倾听。

“等我做完这个课件,飞过去看你吧。”末了,陶斌说。

经他提醒,我倒是做了个决定。反正这些年我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一次远门没出过,既然如此,不如去他的城市转转,权当是散心了。

我是到了陶斌的学校门口才通知他的,他在电话那头绝对是吓坏了,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我马上来”,像个小孩子。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到陶斌狂奔出来,头上仍然戴着那顶毛线帽子。

“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跑来了?”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了指他的头顶:“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戴帽子?”

“嗯,”没想到他果断地点头,“喜欢。”

可帽子却是我的噩梦,我走在街上都不愿意去看戴帽子的人。冬天再冷,我都是用围巾将自己裹得像木乃伊,连一顶帽子都没买过。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我在胡思乱想,陶斌转移了话题,问我:“要不要进学校看看?”

我点了点头。

陶斌引着我在校园里走,他的学校在南方,校园绿化极好,很多没见过的热带植物。他跟着我走走停停,我看得出来他没有目的地。我突然对他说:“你想带我去哪里?今天我听你安排。”

“听我?可……”

“你难道从来没想过如果有这么一天,你要带我去做什么吗?”我只是想知道陶斌心里的想法,我并不希望他始终只是跟随着我的脚步,从而丧失了自我。

“那……你跟我来。”

我跟着陶斌来到了一间面积很大的画室,里面零散地立着画架,周围摆着石膏静物,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雕塑、手工之类的工具,有两个女生在画画。陶斌站在门口,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不住地深呼吸,眼前好像有一堵透明的墙,让我无论如何也迈不出步子。

“对不起……”我转身贴着墙蹲了下去,手掌抵着额头,手指插在头发里,“我不画画了。”

“我知道。”

陶斌在我对面蹲下来,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看着我说:“你不是问我怎么想吗?我想你像从前一样快乐。”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能了。”

“有什么不可能的?就因为你发现自己分不清颜色?”

“就因为?”我并不希望我们一见面就吵架,可不知为何,和之前一样,陶斌轻而易举就激起了我的火气,我站起来横眉冷对,“我以为自己画的是姹紫嫣红,可在别人看来就是一片土色,我再画画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你是为自己画的,不是为别人,就像我明知道你不会喜欢我,可我仍然喜欢着你,因为我觉得快乐。”

忽然间,万籁俱寂,本就很清静的背阴的楼道里涌进了一阵风,将所有声响都吹走了。周遭的世界被拉成光弧,模糊成雨水打湿的玻璃,将我们两个围在其中。

虽然我一早就知道陶斌的心思,但亲耳听到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心头的触动竟然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再干涸的土地被狂风席卷,也会有复苏的幻觉吧。

“我想给你看一个秘密,”陶斌的手放在帽子的尖尖上,脸上的表情就像要变魔术一样,“但你要先做好准备,不要被吓到。”

我并没有做什么心理准备,我其实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茫然地点了头。

所以当他摘下那顶毛线帽子,以及帽子下面的假发,露出只有一层软软的绒毛的光头时,我还是惊得张大了嘴巴。

“看吧,还是吓到你了。”

陶斌却对我笑着,眼睛里没有丝毫悲伤。

他确实变了,他比从前开朗了很多,简直就像故意和我对着干似的。

七、无论如何,我们的故事终究翻开了新的一页

陶斌对我说,他高二就开始脱发了,一开始只是硬币大小的一块块斑秃,可以掩盖住,医生说可能是高三压力大导致的。但后来脱发越来越严重,不仅头发,连眉毛也开始掉。在大一的时候,他不得已将头发全剃了,但从那起,头发就长不起来了,每次长成毛刺,就又开始掉。他吃了也擦了很多药,都只是时好时坏,他终于放宽了心,种了个眉毛,然后就有意保持着光头。

“一开始很不习惯,生理和心理上都不习惯。”他对我说,“感觉全世界都在看我。不过过了那个时期也就好了,大家都觉得我还挺酷的。”

怪不得。我终于明白了高中时陶斌的低调,甚至有些唯唯诺诺。他害怕别人注意到他,可他却还是为我出了头。

所以他其实根本没想过要得到我的什么回应,他一开始做的打算就是默默地喜欢着我。

“你找我要帽子,是真的想要那顶帽子吗?”当初我对他发的脾气,每每回忆起来仍然让我心头发堵。

“是呀。”他痛快地承认,“不过你的话点醒了我。你说得对,我的故事和其他人没关系,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也不需要别人刻意的安慰,所以我才决心把头发剃光啊。”

“你是说……是我的那句话,给了你勇气?”

陶斌羞涩地笑了笑,他的光头反而让他显得很可爱。他点了点头:“喜欢你的时候,我总是很有勇气。”

我的脸微微发烫,低头呢喃着:“就算……我不喜欢你?”

“就算你不喜欢我。”

在那一刻,我看着陶斌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宁静。宁静不是木然,而是沉重的积雨云裂成一朵一朵,有阳光从缝隙里迸射出来,拉长了我的影子,让我好像看清了自己。

突如其来的改变让我故步自封,甚至躲进壳子里,却让陶斌敞开了胸怀,变成了更好的人。

“其实,”我扑哧笑出来,“你这样还挺好看的,比以前好看。”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是吗……我还怕吓到你呢。”

那天夜里,我睡在陶斌学校附近的酒店里,再次做了那个梦。我梦见一个人站在远处,仍然戴着那顶棕黄色的毛线帽子。我朝他走过去,还以为他是叶容也,然而随着越走越近,却发现身高差不太对劲。我正迟疑,他突然转过头来,帽子下果然是陶斌的脸。他朝我拘谨地笑了,将帽子摘下来,露出了毛茸茸的头,将帽子递给了我。

就在接下帽子的瞬间,我醒了过来。天已经亮了,我望着自己的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嘴角挑起的弧度。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梦里笑着醒过来。

第二天,我再度去了陶斌的学校。在他的注视下,我在一个画架前坐了下来,开始尝试画窗口一隅的景象。我的基本功本就不扎实,多年未画,生疏到不行。即便如此,我还是拿起水彩盘,一点点上色。我没有强迫自己去猜测真实的颜色,而是仅凭自己看到的去画。

或许可笑吧,可它仍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幅画。就算残缺,我仍旧是我。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累了吧,要不要看看这个?”

陶斌推了电脑给我。我看到上面是他在做的课件,一个学校绿化的规划。他要我给他一点建议,我却忽然发现,这是当时我和叶容也聊过的内容。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完善过学校绿化的细节,因为聊得太过投机,根本没避开别人,毕竟那个时候除了叶容也,我也看不到其他人。我怎么能想到,另一个人真的听进去了,并且念念不忘。电脑屏幕在我眼中变得模糊,闪动着七彩的光泽,我不好意思地偏开头,有些不自然地问:“你那顶帽子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

“真的?”

陶斌点点头:“正红色。”

在发现自己是色弱后,我将所有可能引起混乱的鲜艳衣服全扔了。“可以送给我吗?”当我开口找他要帽子的时候,我们都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接着我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但和我当初不同,陶斌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那顶帽子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抹红色。

回到家里后,我将抽屉里那顶被叶容也拒绝的帽子拿了出来,丢进了垃圾桶,然后将陶斌那顶放了进去,像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做过那个噩梦。

我重新开始画画,偶尔学习设计软件。然而这一次我是为了自己,不再为任何人。我这才发现自己和陶斌有非常多的共同爱好,他真的没有因为我而丧失自我,或许正是这个才促成了我们的再度相逢。

我的人生因为他的出现,又开始向前迈进了。其实我有些仓皇,所以相较之下,我和陶斌的感情就进展得有些缓慢了,毕竟对我而言,我们更像是新的开始,而对他而言,我们是久别重逢。

不过,陶斌说,他不介意等久一点。

无论如何,我们的故事终究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