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撞南墙撞胸膛
文/桑萌
一
水钻高跟鞋踩在中花白大理石上,发出嗒嗒的尖锐脆响。楚辞一身范思哲春夏高定,拎着普拉达新款提包,气场全开地走进海合医院。
几天前,她那同父异母的败家哥哥酒驾超速,出了车祸,万幸捡回一条性命。尽管两人在暗地里早已因公司股份而斗得天翻地覆,但这明面上的客套仍需做足。
楚辞推开VIP病房大门,瞧见楚竞浑身裹成“木乃伊”,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楚竞立时目眦尽裂,大怒道:“你来做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
如此感人的语文水平令楚辞深表同情,她抬手拨弄大波浪长卷发,悠悠地道:“看来楚少爷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嘛,一只上不了台面的过街老鼠,永远下贱肮脏。”
“楚辞!”楚竞气得脸色发青,“我警告你不要太嚣张!”
五分钟后,VIP病房大门被人用力关上,楚辞面色不善地走了出来,显然方才的谈话并不愉快。
她一路闯进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对那立在窗边低头翻阅文件的青年恨恨地质问道:“医生,你确定不要仔细复诊一遍吗?我哥哥的车祸那么严重,怎么可能还活着?!”
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子闻言,合上文件转过身来,视线冷冷地向她一扫,霎时宛若清风穿肺腑、山泉过心间,她的脑海里只余四个字:惊为天人。
“有事?”
面对那人的询问,楚辞连忙换上一副笑脸,放软了姿态,迎上前去:“我是说,谢谢您呀!如果不是您,我哥哥现在早就入土为安了!”
“嗯,我叫楚辞,您下班后有空吗?约饭兜风了解一下?”
说着,她移开紧紧黏在人家脸上的视线,稍稍往桌面上一扫,瞧见名牌上写着“洛凛”二字,汉仪春然手书体,锋利的线条透着些许冷漠,就如其人的气质一般。
尽管最后洛凛拒绝了她的邀请,但有这般艳遇,倒也不虚此行。楚辞素来是个行动派,瞄准了猎物便会毫不犹豫地下手捕捉。
她开始频繁地往海合医院跑。第一天,楚辞抱着大束玫瑰出现在洛凛跟前,后者目不斜视,随手将玫瑰扔给助理?:“停尸间太死寂了,把这花送过去添点生气。”
第二天,不死心的楚辞又以百合铺满整条走道,洛凛甫一出现,她就笑嘻嘻地凑上前去:“怎么样?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洛凛面不改色,眸底覆着一层薄薄的嘲弄:“一出门就瞧见满地的植物**,你说刺不刺激?”
楚辞哑口无言,深觉自己的智商遭到了碾压。于是第三天,她用粉色钞票堆满他的办公桌,面上一派倨傲轻佻的笑意:“洛医生不喜欢玫瑰花,也不喜欢百合花,那喜不喜欢今天的‘随便花’呀?”
那一日,医院全体人员在素来冷漠的洛医生脸上,第一次瞧见名为愤怒的情绪。许是受到了来自资本家的侮辱,洛凛眉头紧锁,面色阴沉,指着办公室大门冷冷地道:“带着你的钱,立刻滚出去!”
没皮没脸的楚辞向前迈进一步,歪着头笑:“怎么滚呀?你去我家教教我呗?”
如果怒火能杀人,那么楚辞现在一定被烧得连骨灰都不剩。洛凛在心底默念了几遍医生就职宣言,深吸一口气后甩袖出门,眼不见为净。
二
正所谓: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却天下无敌。
楚竞出院那天,楚辞给洛凛送了一面直径两米的锦旗,红底绒缎,用金色丝线绣了“妙手回春、在世华佗”八个大字,那迷醉的审美令医院诸人忍俊不禁。
洛凛忍无可忍,长臂一伸,摘下锦旗扔到门外。几天后,院长召开全院大会,给大伙介绍了一位新股东。
海合是私立医院,医疗水平和工资待遇居全国顶尖地位,因此股东可谓衣食父母,必须予以重视。
当洛凛瞧见楚辞笑意盈盈地上台发言时,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身为股东,总有一些特权,是以楚辞定定地望着洛凛的方向,开口颁布了第一条规定:“为了维持良好的医患关系,日后病患家属送来的锦旗,一律不许拒收。”
镁光灯下,那妆容精致的姑娘像一朵浑身带刺儿的暗夜蔷薇,张扬、美丽,却危险。
她斥巨资买下27%的医院股份,就是为了强迫洛凛收下锦旗,楚家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由此可见一斑。洛凛像被她瞄中的箭靶红心,只觉天灵盖上一阵发凉。
此后,楚辞不再满足于工作上的骚扰,开始全方位介入他的生活。她查出洛凛的住宅,得知他每个周末都有晨跑的习惯,便定了十个闹钟逼自己早起,到他常去的公园蹲点守候。
初夏薄雾微凉,公园里只有稀稀拉拉的行人,楚辞打了个哈欠,瞧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从不远处跑来,立时打起精神,制造了一场完美偶遇。
“哟,洛医生,这么巧啊!”
楚辞笑嘻嘻地朝洛凛打招呼,瞧见他穿着一身浅蓝色运动装,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四肢肌肉匀称,线条流畅,晶莹汗水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过喉结,落进衣领,再配上那张清冷的俊脸,强烈的反差让人赏心悦目。
洛凛无视她**裸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继续晨跑,而她本就不擅运动,此时还得费力搭讪,没跑两圈便已气喘吁吁,不得不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歇息。
金色曦光从云层间散出,落在茂盛的树木草丛上,洛凛绕公园跑完十圈后终于停了下来,而楚辞早已打起瞌睡,最后被一阵动感的土味情歌给吵醒。
此时,空旷的公园广场上围着一群大爷大妈,正踩着节拍跳广场舞,而洛凛早已不见踪影。楚辞左右搜寻无果,只好悻悻地打道回府,她微垂着头,也没注意看路,谁知转身没走几步,就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竟是恰好路过的洛凛。只听他冷冷地道:“会不会走路?”
楚辞揉着惺忪睡眼,困意缠绵的模样竟有些呆萌。她开口询问说?:“现在几点了?”
洛凛瞟了眼手表:“六点四十。”
闻言,楚辞默默地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瞧了瞧屏幕,欣喜地笑了起来,眉眼都染上了露珠的清亮。她说:“好巧啊!我手机显示的时间也是六点四十,我们真有缘分!”
“……”
不去理会这人的强行尬撩,洛凛径直朝前走去,来到自己经常光顾的小店,坐下吃早餐。楚辞也毫不客气,利落地坐到他的跟前,点了几份看起来不错的早点。
没过一会儿,老板便端来小菜、清粥。楚辞常年待在国外,不太会使用筷子,与那碟爽口小黄瓜斗争许久,仍旧夹不起来,最后是洛凛看不下去,只好出手相助,不耐烦地夹起一块黄瓜放进她的碗中。
最后是洛凛结的账,他打开微信,准备扫描贴在桌面上的二维码,冷不防一个手机迅速递了过来,屏幕上的微信二维码准确无误地送入扫描框,只听嘀的一声,手机跳出添加好友页面。洛凛来不及反应,楚辞就眼疾手快地替他点了“添加”,不出三秒,微信显示添加好友成功,对方的头像是一个Q版屈原,名称叫作:楚辞会默写了吗。
猝不及防被套路,即便冷淡如洛凛,也不禁目瞪口呆……
三
洛凛的朋友圈很干净,但这并不妨碍楚辞弄来他的照片。我们机智的楚小姐点开了医院官网,从员工简介专栏里截图了他的证件照,并迅速将这盛世美颜发给自己的闺密兰溪,没过一会儿,那头回了一句:“哇!这不是我们高中时的校草学弟吗?!”
楚辞微愣,不禁回想起高中往事。经兰溪从旁点拨,她模糊记起,自己高三那年,高一年级确实有个人气很高的“冰美人”。楚辞素来飞扬跋扈,曾几次三番与朋友将小学弟堵在楼道里调戏,不过大多是出于玩笑,再加上当时忙着高考,便没有了后续,谁知兜兜转转,缘分再次将彼此交缠。
这么想着,她脸上不禁浮现出轻笑,连总裁进了自己办公室都未察觉。待楚辞反应过来时,“爸”字尚来不及出口,就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通怒斥。
“胡闹!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涉足医疗行业!你倒好,偏偏去投资海合!”
楚家的生意涉及面很广,但或许是人命关天的缘故,父亲怕惹上纠纷,一直不许小辈投资医疗。楚辞当时也是被美色蒙了心,所以才胆大包天,可消息传播的速度太快,不用猜,定是楚竞嚼的舌根。
果然,楚父接着道:“临时撤资太过引人注目,我给你一年时间退出医疗行业,至于上回那单洛杉矶的生意,就让你哥哥去谈!”
语罢,楚父面色不善地转身就走,楚辞急了,万分不愿错过洛杉矶那块肥肉,连忙跟上前去,想要撒娇求情。
她走得急,近日又是返潮的天气,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湿漉漉的。楚辞一个不慎,高跟鞋没踩稳,结结实实地滑了一跤。
脚踝处传来尖锐的疼痛,楚辞龇牙咧嘴,肝火更甚。换作以往,这点小伤叫私人医生上门处理便好,但思及洛凛那张冷冷清清的俊俏脸庞,楚辞心中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让助理开车送自己去了海合医院。
当她被扶进洛凛办公室时,后者正在看病人的胸片。在听完楚辞可怜兮兮的哀号后,他只是淡淡地来了一句:“楚小姐怕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是心外科,骨科请下二楼右转。”
“我没走错。”楚辞撑着桌面俯下身,凑到他跟前,“洛医生,我见到你就心悸,见不到你就胸闷,你说这是什么病?”
“原来如此。”洛凛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病例,抬眸淡淡地瞟了她一眼,“楚小姐这病叫作‘皮厚’,也称‘羞耻心缺失’,建议你赶快接受心理辅导。”
楚辞秀眉一蹙,对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颇为不悦,于是开始了她最擅长的无理取闹。洛凛被烦得无法,只好唤来护士为她处理脚伤。
可楚辞上药包扎后依然不肯走,洛凛不得不耐着性子问她:“楚小姐还有什么病?”
楚辞架着腿往沙发上一靠,故作虚弱状:“还有点低血糖,想听点甜言蜜语。”
洛凛:“……”
论耍流氓,我们楚小姐从来就没输过。洛凛本着“惹不起就躲”的原则,出门巡查病房。楚辞也不恼,自顾自地打量起他的办公室,而后脑内灵光闪现,给一个高中学妹打了电话,交代几句后,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
所以当洛凛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楚辞不怀好意的笑容。
“洛医生,我们今晚去看电影吧?”她盛情邀请,不待他答,又摇摇手机威胁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把你的毕业照贴满医院公告栏!”
只见她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张一寸红底免冠照,十八岁的洛凛穿着白色衬衫,戴着黑框眼镜,虽然五官俊朗,却透着一股呆萌的书卷气,与他现在的高冷精英范截然不同。
望着楚辞眉飞色舞的模样,活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洛凛深感无奈:“楚小姐,你不撞南墙心不死是吧?”
“我不想撞南墙。”她凝视着他的双眸,微笑着说,“我只想撞先生胸膛。”
四
面对楚辞层出不穷的招数,洛凛无法,只好妥协。
因为她崴了脚没开车,而他今日又恰好将自己的车送去保养,在晚高峰时段根本打不到出租车的情况下,两人只能选择乘坐地铁。
然而人潮实在太过可怕,他们好不容易才挤上地铁,找了地方站稳,竟热出一身薄汗。洛凛单手扶着竖杆,楚辞亦将手握到竖杆上,以寻求身体平衡。
不出一会儿,她自己的手悄悄上移,与洛凛的手蹭到一起。洛凛像被烫到一般,手连忙往上移了几寸。楚辞来了兴致,手跟着往上挪,两人的手再次蹭到一起。
洛凛默然汗颜,自己的手继续上移,而楚辞紧追不舍……如此几次后,他终于忍无可忍,索性仗着身高优势,将手握上顶部的横杆。楚辞仰头望了一会儿,不禁咬牙切齿—腿到用时方恨短!
然而她最后还是成功吃到了豆腐。地铁中途停站,上来一大拨人,楚辞因为脚伤站得不稳,被人撞到肩膀后,顺势扑进洛凛怀中,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摆,而后以空间太过拥挤,无法起身为由,渐渐将姿势变成环抱他的腰。
夏日空气干燥闷热,车厢内人潮汹涌,充斥着汗水的黏腻潮湿。两副年轻的躯体紧紧贴在一起,温度像燎原的火势,混着怦怦的心跳。
到达电影院后,楚辞随便选了部文艺片,全程也没认真看,毕竟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心里正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发展,一回眸,就瞧见洛凛靠在座椅上,歪头睡着了。
影厅一片漆黑,大荧幕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忽明忽灭。楚辞朝洛凛凑近了些,瞧见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黛色,显然是劳累过度,许久未曾好眠。
医院工作繁忙,外科医生常常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楚辞不舍得叫醒他,便单手托腮,静静等候他醒来。
所以洛凛一睁开眼,对上的就是她**裸的视线。此时电影已经结束,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抱歉……这部电影好不好看?”
“还行。”楚辞笑吟吟地点点头,“不过没你好看。”
“……”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在这场感情追求中,楚辞一直处于主动地位,她没想到,今天自己尚未启动攻势,那厮就在微信上联系自己了。
他发的是语音,语气虽是一贯的冷冷冰冰,却夹着一丝刻意的温柔。他说: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那一瞬,楚辞的身体里仿佛绽开了千万朵瑰丽的烟花,她激动得原地跳起,笑容止不住地从嘴角溢出。
终于挨到下班,楚辞风一样地冲到公司大门口,掏出小镜子整理仪容。不一会儿,白色玛莎拉蒂悠悠停到跟前,车窗摇下,露出洛凛清贵冷漠的侧脸。
他的双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十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天生就是当外科医生的料。楚辞眼里不断冒出粉色桃心,却在看到车厢后座上的年轻女子时稍稍滞了片刻。
只听洛凛淡淡地介绍道:“这是我大学同学,顺路捎她一程。”
见他这副不耐烦的神情,聪明如楚辞,立刻就明白了事情原委。她就说呢,洛凛怎么会突然主动联系自己,原来是桃花缠身,急需找人挡一挡。
但他能选择她,她也是极开心的。于是她优雅地开门,坐上副驾驶位,天真无邪地道:“顺路?你昨晚说今天带我去做孕早期检查,这么巧,你同学也怀孕了啊?恭喜恭喜!”
洛凛和同学:“……”
五
斗转星移,几夜淅沥小雨送来秋意。楚辞和洛凛越来越熟,俨然已挖入“冰山”内部。就当她准备加把劲,把“冰山”整座挖走时,楚父给她扔了一记炸弹。
这段时间,楚辞满脑子儿女情长,对楚竞疏于防范,被他在背地捅刀而不自知。于是楚父大手一挥,以历练为由,将楚辞下放到偏远山区,负责旅游开发区的监工。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一朝被“发配边疆”,怎一个惨字了得。她经历长途跋涉来到乌蒙镇上,望着一碧万顷的稻田、不到一格的手机信号,心境可谓凄凄惨惨戚戚。
第一天夜里,她被鸡鸣吵醒;第二天夜里,她被蚊子咬醒;第三天夜里,她见到了洛凛。
楚辞以为自己精神不济,出现了幻觉,冲上前给人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惹得洛凛面色阴沉,周身气温低了十度,这才确定不是梦境。
洛凛说,海合医院热衷于慈善,每年都会派遣医疗队到山区为乡亲们免费服务。楚辞听后,笑得一脸意味深长:“话虽如此,可怎么也不用劳烦您这位外科王牌的大驾吧?”
她望着他,双眸亮晶晶的:“你就承认吧,你是因为我才来这里的!”
洛凛稍显别扭地转过脸去:“……你少自作多情。”
虽然他还是那副冷淡自持的模样,但自从他跟随医疗队来了之后,楚辞的精神抖擞,白天忙着实地勘测、画图巡视,夜里坚持挖“冰山”,可谓毅力非凡。
这天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摘下早已汗湿的橘色工地帽,蹲在一户农舍门前给兔子喂青菜,余光瞟到一抹白大褂,抬头,果然是手里提着医疗包、脖上挂着听诊器的洛凛。
他淡淡地道:“菜叶上的水珠没擦干净,兔子吃了会生病的。”
楚辞站起身,挑眉一笑:“这么了解?洛医生喜欢兔子啊?”
“没有。这是常识。”
楚辞摘下他脖子上的听诊器,将耳塞塞进自己的耳朵里,听诊头按上他的左胸,规律有力的心跳霎时通过传音管路,一下一下轻敲她的耳膜。
她望着他的眼睛:“那么,洛医生喜欢楚辞吗?”
“怦怦—怦怦—怦怦—”
他的心跳节奏稳定,没有丝毫不对。两人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洛凛率先打破沉默,他在心跳即将紊乱的前一秒,故作镇定地拿回听诊器,吐出两个字:“无聊。”
而后他径直往前走去,楚辞尾随其后。山间清润的晚风迎面吹来,在两人周围盘桓缭绕,他们一路爬上山顶,俯视着小镇景致。远处木屋炊烟袅袅,放牛娃哼着歌谣在田埂间蹦蹦跳跳,柴门,篱墙,黄狗吠。
那一刻,楚辞的内心是宁静的,她站在洛凛身旁,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好闻气息,蓦然就想到了永远。
“非常和谐对不对?”洛凛倏然开口,目光落在远方,“可在十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疫病。”
对于那件旧事,楚辞是有印象的。十年前,上头就有开发乌蒙镇为旅游区的打算,但当年的竞标得主在施工时,竟采用大量违规材料,粉尘内的化学毒物严重超标,致使当地爆发汹汹疫病,上头费了好大力气才得以控制。
后来开发项目就此搁置,那个企业也被查封。在那场灾难中,海合医院做出了突出贡献,其他医院因疫病风险太大,犹豫不前,唯有海合主动承包了所有援救工作。而乌蒙镇用了整整十年的休养生息,才终于恢复原貌。
“环境或许可以恢复,人体却不会。”洛凛接着说,“医疗队这段时间给村民体检,发现老一辈人的内脏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都说医者父母心,洛凛虽然瞧着高贵冷艳、不近人情,其实内心善良而柔软。楚辞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便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
六
转眼,一行人来到乌蒙镇已有一个多月,楚辞对这里的地形已经非常熟悉了。
镇子南边有大片橘子林,楚辞准备将之开发为生态休闲采摘园,便亲自去实地考察。她没带助理,徒步走进橘林深处,只觉口干舌燥,遂摘了一个饱满多汁的橘子。
然而果肉尚未送进口中,林中就响起疯狂的狗叫声,一只守护果林的大黄狗朝她猛扑而来!楚辞吓得六神无主,撒腿跑出橘林,最后被紧追不舍的土狗逼得爬上了树。
她坐在大榕树粗壮的树杈上,望着底下汪汪狂吠的大狗欲哭无泪。在方才的奔跑中,她不慎弄丢了手机,此刻也顾不得形象滑稽,大声呼救起来。
“有人吗—洛凛!救命啊—”
不知号了多久,楚辞只觉精疲力尽,抱着树干大喘气。树下倏然飘来一声轻笑,熟悉的清冽嗓音传了过来:“行了,榕树都要被你的嗓门震秃了。”
楚辞循声望去,洛凛一身轻便休闲装,站在开满白色芦花的阡陌上,高挑清俊,宛若霁月光风。
许是明白楚辞受了惊吓,他难得好脾气地张开双臂,摆出一个接她的姿势,说:“下来吧,果农已经把狗牵走了。”
楚辞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安全无虞后,这才慢吞吞地起身,扑进他的怀中。洛凛受力道冲击,抱着楚辞的身形往后退了两步,竟被她得寸进尺,顺势扑倒在柔软的芦花丛里。
楚辞将脑袋埋在他的怀中,羞窘得不敢抬头,洛凛竟也没有推开她。晚风徐徐,吹动大片芦苇,细绒般的芦花宛如轻雾,笼罩了整个盛秋的傍晚。
“真好看。”
洛凛平躺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楚辞微微偏头,瞧见夕阳沉下去,天边铺着一层蟹黄,又渐变过渡成靛青,几颗星子像碎银一般散落着。
她突然说:“我打算去美国买一座庄园,种满蔷薇和郁金香,一年四季都洒满阳光,醒来就能看见你,只要推开窗,满室都是清爽的风。”她枕着他的胸膛,声线含情地引诱着,“你觉得怎么样?”
美好畅想宛若吉他拨片,在洛凛心间奏起和弦,他唇边噙着一抹不自知的浅笑,调侃说:“我只觉得你确实很有钱。”
夜里回去时,家家户户已亮起灯火,楚辞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似是常常跟在楚竞身边的狠角色,但人影一闪而逝,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便也没深究。
然而午夜时分,她睡得正熟,却被一阵刺鼻的焦味给熏醒。顿时楚辞吓得浑身冰凉,只因房间不知何时燃起大火!
入目之景一片猩红,汹汹火势吞噬门窗,将楚辞围困在逼仄的空间里。她下榻在小旅馆四楼,手机又一直搜不到信号,此刻她大声呼喊着救命,灵魂深处也渗出对死亡的恐惧。
此时外边混乱嘈杂,整座旅馆都深陷火海,室内的浓烟也愈加呛鼻。千钧一发之际,有人踹开被反锁的屋门,披着湿被单闯入,正是一脸焦急的洛凛。
医疗队的住处不在这家旅馆,但距离不算太远,洛凛半夜被响动吵醒,瞧见楚辞下榻的地方火光冲天,立时冲出房门,奔赴营救。
他护着楚辞往外逃去,一路小心着不被火舌席卷,待两人顺利从旅馆逃出时,皆是狼狈不堪,满身焦黑污渍。
楚辞趴在地上大喘气,喘着喘着又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楚辞今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洛凛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额头,好气又无奈地看她:“您还真是心宽。”
“是楚竞!”楚辞思及先前瞥见的熟悉人影,用力一捶地面,“是我那便宜哥哥打算要我的命!”
楚父年轻时常常流连风月场所,不小心有了楚竞,后来楚辞父母离异,他便把私生子接进了家门。楚竞生性市侩,一身歪风邪气,为了争夺家产,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不过楚辞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后怕,转眼又变回那个飞扬明媚、所向无敌的大小姐,她笑着说:“谢谢你啊,洛凛。”
七
出了这等事,楚辞也没了继续待下去的耐性,便要求洛凛陪她一起回景城。左右医疗队的工作也接近尾声,谁也不会违逆股东的意思。
归途几经辗转,虽然一路颠簸劳顿,但因着洛凛始终陪在身边,楚辞竟格外享受这样闲适的时光。
两人在景城机场分别,朝着不同方向行去。碧空如洗,万里如云,如此好的天气,适合做些疯狂的事。
楚辞走出一小段距离,突然想起抖音里大热的表白招数,便转身朝洛凛奔去,嘴里还喊着?:“小哥哥小哥哥,我给你个东西,你要吗?”
洛凛闻声驻足回头,神情淡淡地问她:“什么东西?”
楚辞弯眸一笑:“你把手伸出来。”
洛凛配合地摊开手掌,楚辞便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中,与他十指相扣:“我,你要吗?”
她原本只是想挑逗一波,甚至做好了洛凛将她的手甩开的准备,不承想,他竟牢牢回握住她的手,神色认真地望进她眼底深处,笃定地道:“要。”
楚辞愣了几秒,头上冒出一大串感叹号,待她终于消化这个事实后,差点没激动得绕机场狂奔十圈!
都说患难见真情,洛凛是在那场大火中顿悟了吗?楚辞兴奋不已,迅速踮脚搂住他的脖颈,贪婪地蹭了蹭。
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楚大小姐终于摘到高岭之花,两人正式交往。
美好日常就像时间的加速剂,日子过得飞快且悄无声息,待楚辞搬进洛凛公寓与之同居时,天空已开始飘落飞雪。
平安夜那天两人没能约会,洛凛临时接了三台手术,楚辞也在公司里忙着年终报表。当时针转过数字十二,洛凛终于回到公寓,书房里亮着灯,是还在加班的楚辞。
瞧见男朋友来,她不禁发起牢骚:“我要烦死啦!财务数据看得头疼!”
洛凛揉揉她的脑袋:“我给你带了夜宵,你去吃一点,我帮你做剩下的吧。”
楚辞眸光一亮,喜不自禁地点点头,她对洛凛毫不设防,放心地让其接手公司核心资料。
自那以后,楚辞又发现洛凛的一个闪光点,明明是医学生,却对金融知识了如指掌,凡是看过一遍的文件,他几乎能做到过目不忘的程度,替楚辞解决了不少工作,是以她越来越愿意把文件扔给他处理。
生活温馨甜蜜,平静无波,只是在年终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那天适逢公司年会,楚辞在台上致完辞,归座时却被楚竞拦了下来。
灯光无法直射的幕后转角处,此刻恰好没有旁人,借着晦暗不明的光线,依稀可见楚竞嘴角瘀青,他阴鸷地注视着楚辞说:“妹妹,你报复人的手段真不高明,找专业打手来揍我岂不更加痛快?偏偏找张黎那不中用的小子!”
张黎父亲便是当年违规施工,致使乌蒙镇爆发疫病的竞标得主。张楚两家是劲敌,楚竞与他也有不少过节,事发后张父获刑入狱,张黎则被楚竞趁机报复,幸得一位律师出手相救。
那位律师似乎认定乌蒙镇一案另有隐情,为张氏多番上诉,四处奔走,最后却意外地死于车祸。案子一锤定音,之后张黎为躲仇家,便远遁国外了。
人类对于危险有着天生的敏锐感知,张黎的突然回国令楚辞莫名地深感不安,她不由蹙起秀眉:“我从未找过张黎。”
八
她的预感没有错,只是不承想,变故竟来得如此突然。
春暖花开时,一纸律师函被送进楚氏大楼的总裁办公室,检察院当即派人带走了楚父。三天后,楚氏集团所有产业被查封,银行账户被冻结。楚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当天突发心脏病,送入医院时已不省人事。
楚辞身为直系亲属,代父出庭,原告席上坐着的,果然是张黎。
对方律师侃侃而谈,拿出充足证据,证明当年乌蒙镇一案乃商业构陷—楚氏集团旗下曾有一座制药厂,研发新药时不慎污染上流水源,导致下游的乌蒙镇村民出现不良反应。恰逢张氏在当地开发旅游区,楚氏为推脱责任,便在暗中搞鬼,甚至买通海合医院高层,篡改病因,栽赃嫁祸。
警方深入调查后确认案情属实,法院判决没收楚氏所有财产,涉案人员全部入狱。楚辞对此旧事毫不知情,得以幸免,可她的生活却发生了惊天巨变。
她也终于明白,父亲为何禁止楚家涉足医疗行业了,原来是有过肮脏勾当,因此讳莫如深。
晴天霹雳当头炸开,轰得楚辞魂飞魄散。她怔怔地走出法庭,强烈的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那光影深处,有熟悉的人影背光而立,而后他缓缓回过头来,面上波澜不惊,是一贯的冷淡平静。
楚辞动了动唇,嗓音干涩而低哑:“是你……洛凛……”
“对,是我。”他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我想你应该猜到我的身份了。我父亲是一位有良知的律师,当年极力为张氏申冤,却离奇死于车祸。楚辞,你说这会是谁干的呢?”
为了替逝者讨回公道,洛凛长久地酝酿着。他打入海合医院内部,以寻求蛛丝马迹,又亲自远赴乌蒙镇,提取河岸上游受过污染的土壤,还找回了上诉最佳人选张黎,甚至甘愿与楚辞虚与委蛇,只为通过她的电脑账户,取得楚氏的机密文件。
一切的一切都是洛凛算计好的。楚辞站在阳光下,站在他的目光里,只觉背脊阵阵发凉,心脏痛得频频抽搐。
她很想问一问洛凛,这段时间的相处,是否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他始终都在虚与委蛇、逢场作戏?
可沉默许久,楚辞终究没敢问出口,她怕那个答案会彻底将她击垮。
楚辞迈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走向他,随后与他擦肩而过,没有一丝停留。
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能倒下,楚氏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她去收拾。至于洛凛,从双方的立场来说,并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情深缘浅,积怨太深,实在不必继续纠缠。
街道上川流不息,洛凛站在法院大门前,他没有回身,却仿佛瞧见了楚辞一步步远走的哀伤背影,心上似砸了一块巨石,压抑得无法呼吸。
父亲惨死的模样像一副冰凉的枷锁,紧紧桎梏他每个辗转难眠的午夜,他别无选择,他不能让父亲白白牺牲,他要替张氏沉冤昭雪,将罪犯绳之以法。
从进入海合医院起,洛凛便抱着翻案的心思,所以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而楚辞就像一个意外,蓦然闯进他阴冷灰暗的人生,明知那是一朵美丽却不能触碰的花,他却还是忍不住深深被吸引。
两人交往的那段时光,宛如一个旖旎的梦境,如今梦醒,除了徒留感伤之外,竟什么也不曾剩下。
九
楚辞处理好所有残局已是半年之后,其间楚父气血攻心,撒手人寰。而楚竞早在楚氏倾覆的那一晚,就逃往国外。
她和洛凛断了所有联系,干净得仿佛从来不曾相遇。如今在国内,她已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便飞到离异后就一直定居美国的母亲身边。
楚辞没有想到,她会在美国遇见楚竞,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他当街绑走,扔进僻静湿冷的小巷。
他掏出手枪,遥遥地指向她,面目狰狞地道:“我的好妹妹,如今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楚竞认定,是楚辞引狼入室,给了洛凛可乘之机,害他流离失所,家财散尽。他素来阴狠歹毒,如今被逼上绝路,做出击杀妹妹的疯狂行为,倒令楚辞没有太多意外。
她想要说点什么来拖延时间,可楚竞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巨大的枪响过后,全世界仿佛都在那一刻失了声。
旧金山的湿咸海风徐徐吹过,胸腔处传来巨大的钝痛,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
楚辞倒在地上,目光渐渐涣散。天上太阳遥远,却散发着暖光,最后光晕凝聚,浮现出一个刻骨铭心的人影。
画面定格,世间万物就此寂灭。
十
海合医院经过严厉整顿,已重新洗牌,新任院长是个风雅之人,摘下楚辞赠予的艳俗锦旗,换上清隽雅致的水墨字画。
洛凛很忙,他将自己逼成一个连轴转的陀螺,想用繁忙的工作去填补心里的大片荒芜。
偶尔他到休息间接水喝时,会不由自主地望向墙上的那幅题词,上面是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路过的小护士见洛凛看得出神,不由得笑道:“洛医生喜欢楚辞呀?”
他神情悠远,仿佛透过字画望向了远方,他轻声说:“嗯,一直都很喜欢。”
当天夜里,洛凛做了一个梦,梦见楚辞在美国喜乐安康。她买下那座和他畅想过的庄园,四季洒满阳光,院子里种满蔷薇和郁金香。她还遇见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大帅哥,他们相知相爱,生活幸福美满。
洛凛感到欣慰,却又止不住地心痛。然后他就醒了,生物钟乱得离谱,竟一觉睡到傍晚。
窗外暮色正好,橘黄色的余晖透过落地窗跃上他的发梢。天边有飞鸟斜掠,像极了许多年前,他从无聊的高中课堂上小寐醒来,一眼望见那个全校知名的美人学姐扎着马尾经过树影斑驳的操场。
洛凛突然不受控制地呼吸一热,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异样的知觉,叫作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