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女

文/顾曲

一、从此以后,你这条命就属于我阿蛮的了,你只能为我出生入死

部落里都传开了,瘦瘦小小的阿蛮从黑风沙里搬回来一具尸体,还是一具长得不错的尸体。

大家都笑她想男色想疯了,连尸体都敢往回带。

阿蛮瞥了眼看热闹的众人,挥了挥手中的九节鞭,厉声道:“我看哪个还敢嚼舌根!”

“走了,走了,看什么看……”大家眼观鼻,鼻观心,推推搡搡,作鸟兽散。

在这捐毒国,没有人不怕阿蛮的。她的部落是守护捐毒神庙的唯一一个部落,而她自幼体弱,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因此养成了一副刁蛮脾气。

按阿蛮的年龄,她早该成婚生子了,可偏偏整个捐毒国都没有人愿意娶她。阿蛮不以为意,就连她爹爹也不着急,由着她去。

这才闹出了刚开始那么一出笑话。阿蛮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尸体拖到了毡房:“阿爹,你快来看看这个人还有没有救!”

旁边的巫医并拢三指靠在尸体的脖子上,尚有出的气,要救活并不难,只是这个人的五官轮廓一看便是从中原来的,他便抬头看向阿蛮的父亲。

阿蛮最是古灵精怪,立马奔到父亲身边,向他撒娇:“阿爹,我从来都没有朋友,你让巫医大人救活他,让他做我仆人好不好?!”

沈璧就这样在黑风沙中死而逃生,他醒过来的时候,阿蛮正坐在床边咬着果子,盯着他的脸发呆。捐毒从来都没有这样好看的一张脸,阿蛮看着看着就有点想动手摸上去了,但她忍住了,毕竟是族长的女儿,怎么可以为男色所**?

当沈璧睁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干瘪的脸,瘦得发黑。

沈璧双手作揖:“谢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沈璧,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尸体”的彬彬有礼让阿蛮十分受用,她一开心就扔了手中的果子:“我叫阿蛮,从此以后,你这条命就属于我阿蛮的了,你只能为我出生入死,知道吗?!”

霸道而不容分说的口气让沈璧愣了一下,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阿蛮笑了:“你连黑风沙都闯不过,还是乖乖地留在捐毒吧,反正你也回不去……”

“……”

沈璧嘴角抽了抽,但到底还是留在了捐毒。

阿蛮时常带着沈璧出入,族长的女儿身后整日跟着一个中原男子,部落里不知多少人有意见, 就连巫医大人也劝阿蛮的爹爹:“阿蛮出入的都是什么地方,神庙、军营,哪一个不是捐毒重地,带着一个中原人始终不太好……”

阿蛮听后忍不住笑了:“巫医大人,你忘了,东去中原是要经过黑风沙的。咱们捐毒与中原素来无往来,他一个人成不了气候的……”

一个乡野女子,如此天真又狂妄的口气,沈璧不由得在心里发笑。

二、在中原,像我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很快便到了九月,照惯例,阿蛮他们部落要越过贺兰山过冬,将牛羊迁到山南。可今年的冬天对于阿蛮他们来说格外难熬,因为山南为乌孙国所占据。

乌孙与捐毒同为游牧民族,骁勇善战,为着水草肥美的贺兰山南而胶着。双方死了不少人,阿蛮他们部落还损失了不少的马匹,这于即将到来的冬天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在捐毒,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成功守护捐毒的部落才有资格守护捐毒神庙。而阿蛮的部落正是守护了捐毒神庙一百多年的常胜部落。

可惜到了阿蛮这一辈,阿爹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天生体弱的女儿。阿蛮眼见阿爹愁白了头发,便自告奋勇,要带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搞突袭。

部落存亡之际,平日里常取笑阿蛮的不少男子竟然踊跃地站了出来,要跟在阿蛮身后奔袭山南乌孙。

一旁的沈璧默然看着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带着十来个壮汉誓要斩下乌孙大将的头颅,觉得这实在是匹夫之勇,愚蠢至极。

但谁都可以死,唯独阿蛮不能死。

沈璧敛了敛衣袖,上前一步:“族长,乌孙善战,断不可正面交锋,可由一人带兵佯攻,再由阿蛮一行人放火烧掉他们的粮草。”

话毕,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递给阿蛮的父亲:“这是我自中原带来的,掺在马匹、牛羊的水或口粮中,可令其腹泻不止、四肢无力。”

阿蛮吃惊地看着沈璧将白瓷瓶交给阿爹,又退回到一旁。

在西域,作战从来都是正面迎战硬碰硬,偷袭意味着违反了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则。

大概是看出了阿蛮父亲的顾虑,沈璧淡然道:“若强行硬攻,只怕死伤惨重,不说迁居山南,能不能度过这个冬天都成问题。”

阿蛮的父亲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蛮的父亲忽然回过头来,看了沈璧一眼:“你到底是谁?”

沈璧淡然一笑:“不过是个读过一些书、不受待见的庶子。”

阿蛮不解,为何庶子就不得待见。

沈璧低头拢了拢衣袖:“在中原,像我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他显然不想多聊,便岔开了话题,请求今夜一同前去偷袭。

沈璧同行,阿蛮自然求之不得。她挥了挥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烈马臀上,双腿夹紧马腹,一路飞奔,只有乌黑长发在风中飞舞。

沈璧眯着眼看远处视察小分队的阿蛮,明明天生体弱,却能驰骋平川。

是夜,一行十余人全都黑衣加身,沈璧原本并没有被分配什么任务,只需跟在阿蛮身后纵火即可。

眼见前方战鼓擂得震天响,阿蛮回头吹了一个响哨,十余人在她身后一字排开,背后是冲天火光,好不壮观。

奇袭轻轻巧巧就大获全胜,阿蛮高兴得很,命众人原路返回,却没想到一支箭从后面嗖的一声直追而来,险险地擦过她的耳郭。

只是纵马跑在她前面的兄弟就没这么幸运了,利箭直直地射准了他的后背,那人应声倒地。

阿蛮大骂一声“见鬼”,便扬鞭抽马往前跑,伸手去拉那个兄弟。

刚伸出手,更多利箭破空而来,阿蛮只得翻身下马,一把扯过中箭的兄弟。

乌孙人叫嚣的声音越来越近,箭落如雨,阿蛮将那个兄弟推到马背上,猛地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惊慌奔跑。

一下子没了遮挡的阿蛮正面对着射来的无数箭矢,黏稠的血流到了她的脸上,可她并没有痛感,这才发觉,她脸上不是自己的血,而是沈璧的。

沈璧捂着右肩,血从指缝里渗出来?:“看什么看,还不赶紧上马?!”

沈壁伸出血淋淋的左手来拉阿蛮,阿蛮看了一眼他,惨白而无血色的一张脸,却不见丝毫慌乱。

阿蛮搂着沈璧的腰,问他:“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

“报恩。”

“万一箭射中你了怎么办?”

“已经被射中了。”

……

阿蛮这才发觉沈璧逃命的功夫也是一绝,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乌孙的部队渐渐就落在后面,叫嚣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等回到毡房,沈璧几乎晕厥,他强撑着一口气让阿蛮下马,结果自己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箭矢伤到了骨头,阿蛮正比画着把箭矢拔出来,却被巫医拉住了:“别拔了,没用的,毒已入体……”

阿蛮一个踉跄?:“什么叫毒已入体?!沈璧只是中了箭而已,怎么就没救了呢?!”

可沈璧似乎并不觉得意外:“救你的时候,我就知道箭有毒。”

见阿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沈璧罕见地朝她笑了笑:“你无须自责,不过报恩而已。”

大概是毒发了,沈璧嘴唇乌黑,手掌抚胸,强忍着疼痛,一口黑血喷薄而出。

阿蛮吓得花容失色:“沈璧!沈璧!你别死啊……”

沈璧勉力朝她摇头:“毒发没这么快,我还有一两日的光景—”

“阿爹,我要救他!”阿蛮突然跪在了父亲面前,斩钉截铁的口气,“无论如何,一定要救他!”

“巫医大人说了,这种毒,我们没有解药……”族长摇了摇头。

“阿爹,我能救他—”阿蛮还没说出下半句,便被喝止了。

“起来,我有话同你说!”阿蛮从未见过阿爹的神色如此严肃,只能跟着阿爹出了毡房。

“我要用碧落刹救他!”阿蛮抢着说出了这句话,“阿爹,我一定要救他!”

“阿蛮,你是我们捐毒的神女,碧落刹不可轻易现于人前,而你的血只能为捐毒而流!”

“可沈璧他是为了救我才会身中毒箭,他救了我不就是救了捐毒神女吗?!”阿蛮不明白为何阿爹死守着碧落刹不肯松口。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给我回自己的毡房去!”今晚的阿爹似乎并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三言两语便勒令阿蛮回自己的毡房。

“小三子,把阿蛮带回她自己的毡房,看好她,别让她接近那个中原人!出事了,我唯你是问!”

族长还欲说些什么,就有副手来报:“据探子回报,乌孙的马匹和牛羊都抽搐不已,无法站立。天亮之前,我们可乘胜追击,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还有什么比贺兰山南更为要紧的呢,阿蛮见阿爹匆匆忙忙跟着副手去了军营,刚准备开溜,脖子上的碧落刹便被阿爹扯了下来:“这个先由阿爹保管。”

阿蛮急得跳脚,没了碧落刹,她是神女也无用。

远处战鼓声隆隆,冲天的火光、哀号、马鸣……远在山北的阿蛮都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下弦月仍静悄悄地挂在天边,大家的一颗心都惴惴不安地挂念着山南的战事,只有阿蛮的一颗心仍旧惦记着沈璧。

三、你就要进宫飞黄腾达了,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沈璧到底命大福大,又从鬼门关逃过一劫。几日后,阿蛮来看他,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一向刁蛮任性的阿蛮看着他仍旧敷着药的肩膀,有些愣神:“这次捐毒大获全胜,国主和阿玉公主都知是你献的计策。明天你就要进宫去了,国主要重用你……”

沈璧似乎有些意外,但又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没再说话。

两个人相坐无言,过了一会儿,沈璧才开口问她,一双漠然的眼头一次向她追寻着一个结果:“为我解毒的是你吗?”

阿蛮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是阿玉公主。”

是她偷偷跑出了毡房,央求阿玉公主救了沈璧,条件是她将沈璧献给国主。

阿玉公主与巫医大人师出同门,西域的毒,巫医大人解不了,不代表阿玉公主解不了。

只是阿蛮没想到,阿玉公主自从见到昏迷中的沈璧后便改了主意,她不仅要将沈璧献给自己的国主哥哥,更要将他带进宫。

嚣张跋扈的阿蛮头一次向阿玉公主低下了头,阿玉公主似乎很满意阿蛮的诚意:“神女身份纵然贵不可言,却不如我杏林医术来得实用。”

阿玉公主亲自拧了绣帕为他擦拭,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才离去?:“本宫五日后遣人来接沈公子入宫,这几日你辛苦了。这次捐毒大获全胜,国主哥哥全都看在眼里,过几日,赏赐就会下来……”

阿玉公主到底是皇家贵胄,说话的派头气度比起阿蛮,胜的自然不是一点两点。而阿玉公主的容貌更属上乘,西域十六国,哪个国主没来提过亲?!

阿蛮看着沈璧似乎渐渐黯淡下去的眸子,心里憋着一口气,莫名觉得烦躁。

“哎,你就要进宫飞黄腾达了,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阿蛮有些气愤地戳了戳他受伤的肩膀,手上的动作大,可落在伤口上却如蜻蜓点水般。

沈璧叹了口气:“做事要过脑子……”

……

“就连你也觉得阿玉公主长得比我好看?!”

“你何必自取其辱。”

……

“你—”阿蛮气得夺门而出。

四、有山风吹过,吹过阿玉公主的发梢,吹落了阿蛮眼角的泪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阿蛮都没见过沈璧,只知道宫里派人来接他。听小三子说,沈璧在毡房外等了她一会儿,准备同她道别。

但阿蛮并没有出现,她还在生气呢,气他以貌取人,气他贪图富贵,气他没有节操。

不过阿蛮转念一想,沈璧救过自己一命,而救了沈璧一命的是阿玉公主,以后沈璧为她出生入死也是应该的,而自己与沈壁就当是萍水相逢一场罢了。

十月底,宫里传来消息,要举国迁到贺兰山南。

阿蛮他们部落率先将妇孺、牛羊、马匹都迁到山南,而后是皇亲国戚。

阿蛮替部落的大娘搭毡房的时候,看到了沈璧。

辽阔无边的草原上,沈璧似乎也正在为人搭毡房,他朝阿蛮点了点头。

不远处的阿玉公主看到了这一幕,款款走上前,同阿蛮打招呼:“好久不见,怎么你还是这么瘦弱,一点都没变?!”

阿蛮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手腕上的伤口永远都不可能痊愈,只要捐毒国主需要,她就得随时准备割开手腕。

走远了的阿玉公主突然转身,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再有一月就是我与沈郎的婚期了,你可要送我一份大礼哦!”

婚期……

阿玉公主能让国主同意她嫁给沈璧,可见沈璧在宫中很是受宠。

阿蛮静静地看着阿玉公主走向沈璧,而沈璧停下了手中的所有活计,温柔地朝她伸出了手。

有山风吹过,吹过阿玉公主的发梢,吹落了阿蛮眼角的泪珠。

这一个月的时间过得特别快,沈璧先是因为足智多谋被国主力排众议封为国师,后又被国主赐婚给阿玉公主。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沈璧已然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臣。

他还力荐国主在隆冬时节突袭陇关城,继而**,攻袭中原。

一个中原人,竟然甘做内奸,要将战火烧到自己的故土上,做出欺宗灭祖的事情来。沈璧原就为人诟病,如今在捐毒的名声比起阿蛮更臭一些。

坊间传闻,阿蛮自然是不信的,她跑去问阿爹,那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可阿爹说他也不知真假,只能提防着那个来自中原的男子。

阿蛮跑去找沈璧,想亲自问他,却并没有见到他,只见到了阿玉公主。

“沈郎出身于帝都的名门望族,但他是庶出,亲娘又死得早,家里人对他不闻不问,漠不关心……”说到后来,阿玉公主竟流下几滴泪来,“可怜他幼时饱受主母欺侮,后背曾被烫伤一大片。沈郎自幼便饱尝人情冷暖,再过几日,我与他便是夫妻了,我自然真心爱他待他好。”

阿蛮见此,便知自己莽撞了。沈璧与自己并无任何干系,连朋友都算不得,她原本就不应该在公主与驸马大婚的前一日出现。

五、阿蛮这一辈注定了为捐毒而活,为捐毒的国主而活

阿玉公主的婚礼,引来半个西域的关注。一件件的好礼被呈到国主面前,阿蛮与阿爹坐在一旁,一同观礼。

各国派来的使臣和自发前来观礼的民众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好不热闹。

一把银色的匕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亮了出来,直插国主胸口。也不知是谁掏出来的匕首,也不知是谁将它插入了国主的胸口。

只见国主就那么瘫在了地上,身子不停地抽搐着,黑色的血液流出几米远。

众人大惊,一时间乱作一团,沈璧反倒意外地冷静,先令巫医封住了国主的经脉,又令士兵封锁了所有的出口。

阿玉公主吓得花容失色,趴在国主哥哥身上不住地大哭。阿蛮与阿爹急忙上前查看伤口,巫医大人摇了摇头:“这毒是传自中原的,药石罔效。”

阿蛮只觉得一时间天昏地暗,她不自觉地握紧了脖子上的碧落刹,她知道是时候祭出碧落刹了,她手腕上又该划开一道新口子了。

碧落刹是西域秘闻中的禁物,须以纯净鲜血与它缔结盟约,成为神女。神女可活死人,是专为捐毒的国主而存在的。换言之,阿蛮这一辈子注定了为捐毒而活,为捐毒的国主而活。

阿蛮看着阿爹命人将国主背到了自己的毡房中, 屏退了所有人,除了阿蛮,就连阿玉公主和沈璧都在毡房外候着。

“阿蛮啊,阿爹知道你会很疼,可是没办法,你是神女。”阿爹一边宽慰着阿蛮,一边用匕首划开了她的手腕。

阿蛮自觉地扯下了脖子上系着的碧落刹,放在了汩汩涌出鲜血的伤口上,不过片刻工夫,手腕上流出的鲜血就被碧落刹吸收殆尽,碧落刹通体殷红。

待碧落刹泛着殷红血光,阿蛮才将碧落刹递给阿爹,看着阿爹将碧落刹置于国主已经泛黑的伤口上,伤口由乌黑转血红,再慢慢缩小,直至愈合。

阿蛮扯了一块破布包在手腕上,看国主醒转过来,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见阿爹似有话同国主讲,阿蛮便悄悄退了出去。

毡房的门帘有些重,阿蛮身上没什么气力,头又晕得很,直到守在门外的阿玉和沈璧发觉了不对劲,赶来帮她拉开了门帘。

阿蛮抬眼看了两人一眼,刚想道声谢,眼前一黑,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六、所谓浮生不过一场大梦

阿蛮醒过来已是几日之后的事情了,她听说沈璧虽贵为驸马,但到底还是被收押在监。

明晃晃的中原工艺的匕首、中原的毒药、突如其来的荣耀、狠毒无比的献计,随便哪一条都足以证明这个誓要屠尽故国的中原人的歹毒心肠。

谁都不相信沈璧,可阿玉公主还是信他,她不吃不喝地守在监牢里,守在他身旁。沈璧劝她:“你堂堂公主,何必守在这污秽之地?我相信国主,他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么明显的栽赃陷害。”

阿玉公主如入了魔障,日日夜夜守在沈璧身侧,沈璧如何劝她都无用。

沈璧握住了阿玉的双手,温柔地笑道:“我没事,只要国主安全,一切就还有转机。”

所谓浮生不过一场大梦,大概说的就是如此吧,不过短短几日,便从一人之下的宠臣沦为阶下囚。

阿蛮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可阿蛮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失血过多,昏迷了几日而已,为何醒来后,捐毒天翻地覆,沈璧被收押,阿爹被封为国师?

她想要去找沈璧问个清楚,可沈璧被关到了死牢里。她只能去找国主,可国主并没有见她,只是任由她跪在殿外一整天。

冬日的山风寒冷刺骨,阿蛮看着自己仍旧渗着血珠的手腕,第一次觉得神女的身份也不过如此,庸碌如凡人。她救过国主很多次,可那又怎样,不过是她天生使命。

沈璧献计策、救人于水火,可那又怎样,他始终是个中原人。

跪到后半夜的时候,阿蛮忽然想明白了,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待四肢活络了,往自己的毡房走去。

她知道求阿爹也无用,现在唯一能救沈璧的大概只有自己和阿玉公主了,希望沈璧能够好好地活下来的大概也只有自己和阿玉公主了。

阿蛮进不去死牢,她只得想法子引阿玉公主出死牢与她相见。

阿蛮找到了阿玉公主的贴身丫鬟,买通了狱卒,请丫鬟代为传信,约阿玉公主出来一见。

短短几日,阿玉公主瘦了很多,精神恍惚。阿蛮抓住她的双肩,拼命摇她,想把她摇清醒。

“阿玉公主,你听我说,现在唯一能救沈璧的就是你了!你必须要振作!”阿蛮的心里说不出来是喜是悲,这一次,能救沈璧的依然是阿玉公主。

阿蛮以阿玉公主的名义给西域十六位国主都写了信,无非是寒暄而已,最后才问及这十十六位国主,可否见过刺杀捐毒国主的匕首以及匕首上的毒药。

美人所求,字字情真意切,他们自然关心备至,举全国之力来查这离奇的刺杀案,最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前不久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乌孙。

阿蛮准备夜袭乌孙皇宫,她一身黑衣来见阿玉公主:“公主,我会带回乌孙刺杀国主的证据。如果我没回到捐毒,你就派人去我的毡房,我会让信鸽将证据带回来。”

说完这番话,阿蛮翻身上马,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她忽然回头朝阿玉公主笑了笑:“真羡慕你啊,既有好家世,又有好容貌,如今还得了一个好郎君。”

夜幕沉沉,一身黑衣的阿蛮很快便融于夜色中,只听得马蹄声渐行渐远。

七、信鸽带回了证据,却没能带回只身犯险的阿蛮

阿玉公主在宫门口等了两天都没见到阿蛮的身影,急急忙忙去了阿蛮的毡房,雪白的信鸽正立在窗前。阿玉急忙取下了信鸽腿上绑着的密函,便往宫里飞奔。

她没注意到信鸽洁白的羽毛上沾了几点风干的血渍。

乌孙国主写给臣子的亲笔密函明明白白地写着要用中原的匕首、中原的毒药来杀死捐毒的国主,一则引得捐毒与沈璧反目成仇,二则引得捐毒与中原大战,坐收渔翁之利。

言之凿凿的证据,捐毒国主十分爽快地就放了沈璧,还赐他黄金百两、牛羊千匹。

沈璧却突然跪倒在地,朝国主深深一拜:“国主,微臣尚在中原游历时便听闻捐毒古有神庙,藏黄金珠宝无数,若能觅之,定可壮大我捐毒国力,不说西域十六国皆可拿下,便是中原,也指日可待!”

沈璧的一番话,听得旁边的朝臣都为之一振。横扫西域,直取中原,这是他们这些捐毒人从来未敢明说的梦想,如今却有一人站在这里,振臂呼喊,振奋人心。

整个朝堂都沸腾了,只有阿蛮的父亲面上并无任何表情,似乎是在深思。

“驸马讲得颇有道理,只可惜,神庙失传已久,几百年来都未有人见过,恐怕不是那么好找的。”国主捋着山羊胡,眼珠滴溜溜地转。

“无妨,微臣自然有办法找到神庙,只需国主应允此事由微臣来操办即可。”才死里逃生的沈璧除了瘦了些,气度风韵依旧不改,面色沉稳。

既然沈璧有通天本事,国主自然开心得很,一口允下他提的要求。要知道,便是阿蛮他们守护神庙的部落,也几百年未曾得见神庙真容。

沈璧真似有通天本事,不过月余,就从阿蛮的仆人变成了一人之下的宠臣,不过几日,又从阶下囚一跃成为捐毒权倾朝野的驸马。

下朝时,一行人都围在沈璧周围,向他请教神庙的事情,只有阿蛮的父亲若有所思地回到了自己的毡房。

阿蛮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露过面了,毡房里也没有她的踪迹,他派出去的仆人都说没人见过她。阿蛮到底去哪里了,没人知道。

族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匆匆地去找阿玉公主。阿蛮必定是为了沈璧才失踪的,如果真是这样,那阿玉公主必定明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阿玉公主并不大愿意接见阿蛮的父亲,她屏退了仆人,才同阿蛮的父亲讲了几句话。

“公主,阿蛮已经好几天没有露面了,您可否知道她的下落?”阿蛮的父亲言辞恳切。

“族长,我不知阿蛮去了哪里,不如你多派一些人出去找一找吧。”阿玉公主说了谎话,眼神闪烁。

“公主,阿蛮她失踪肯定跟驸马有关。老夫不知阿蛮是不是为了沈璧以身犯险,但老夫再次恳请公主告知阿蛮下落!”见公主几番推脱,阿蛮的父亲忽然厉声呵斥了几句,“公主要知道,阿蛮的身份非同一般,她如果出事了,不要说你的国主哥哥,便是整个捐毒,都会遭殃!”

一顿呵斥后,阿玉公主泄了气,嗫嚅道:“前几日,阿蛮她说要去乌孙偷证据,让我等她回来,如果没等到,就去她的毡房,说是会有信鸽将证据带回来……”

信鸽带回了证据,却没能带回只身犯险的阿蛮。

阿蛮的父亲只好去找沈璧,希冀沈璧看在阿蛮奋不顾身地救他的分上,能救回阿蛮。

阿蛮的父亲同沈璧讲清了来龙去脉,沈璧神色讶异,他似乎未想到救了自己一命的并非国主,而是阿蛮。

“族长请放心,尽管我无法亲自去救阿蛮,但我会计划好一切,让最可靠的下属去救她。”沈璧不知在低头看什么书,说完这句话后,过了半晌,他忽然抬头看了阿蛮父亲一眼,补充道,“顺便把乌孙的国主解决掉,横扫西域十六国,乌孙是头一个。”

沈璧说话算话,他向国主请命,让自己的副手带了一支轻骑,突袭乌孙,阿蛮的父亲跟军行进。

轻骑所到之处,如狂风席卷,片叶不留。这支轻骑不过得沈璧短短一月的训练,竟有如此惊人的战斗力,阿蛮父亲的心里半是佩服,半是不安。

辽阔草原上,轻骑径直奔向乌孙皇宫。马疾风轻,待卫兵发觉时,轻骑已然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如入无人之境。

可他们翻遍了整个乌孙皇宫,也未找到阿蛮的踪影,反倒是殿外围了一层又一层的卫兵。轻骑的首领,沈壁的副手反手亮出一把利刃,闪着寒光,直接割断了吓得瑟瑟发抖的乌孙国主的脖子,鲜血溅了阿蛮父亲一身。副官见他气未断绝,又补了一刀,将他的脑袋直接割了下来,挂在马头上。

一行人径直穿门而过,奔向贺兰山南—捐毒皇宫。

直到寒风刺骨,阿蛮父亲才猛地回过神来,捐毒的轻骑何时变得如此凶狠暴戾?!

八、他与阿玉公主成婚了

一行人,大动干戈都未找到阿蛮,沈璧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当他看到血淋淋的头颅时,脸色又稍稍好了些:“将这头颅献给国主!”

阿蛮父亲冷眼看着发生的一切,沈璧突然疾步走到他身边,神色谦和:“族长,您放心,阿蛮救过我,我会继续派人去找。”

但谁都没想到,比找到神女阿蛮更快的是沈璧找到了捐毒神庙,而比沈璧找到捐毒神庙更快的是乌孙新国主继位了,据说新国主是被砍了头的国主的亲弟弟。

捐毒神庙藏身于贺兰山北的一处流沙中,鹅毛不飘,芦花沉底。

无数的黄金宝藏就在流沙里,多少人为之疯狂。

沈璧带领一支小分队,先行到了流沙的边界,后面跟着浩浩****的一群人。捐毒国几乎是万人空巷,都来一观金光闪闪的神庙。

不过片刻,流沙开始下沉,勾勒出一个尖尖的轮廓,有人兴奋地大喊大叫:“神庙!神庙!”

话音刚落,流沙上涌,渐成沙丘,刚才显出的神庙轮廓似乎只是幻觉。

沈璧立于流沙前,不言不语,只待流沙涌至最高处,突然往前一跃,与流沙一起下沉,很快便被流沙掩盖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便是沈璧的副手以同样的方法跳了下去,接着便是卫兵,再接着便是寻常百姓似下元宵一般,扑通扑通、争先恐后地往下跳,场面蔚为大观。

留在陆上的一些皇亲贵胄都远远地望着,不敢上前半步,天地忽然安静下来了。过了半刻钟,众人忽然见一个人端坐于尖尖的轮廓上,正是沈璧。

大家睁大眼睛看着他走上前,可惜他身后没有一个人再如他一般跳出流沙。

“国主,微臣已调查清楚,只需开启神庙之门,神庙便会现于人世。”

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前进的阿蛮忽然听到了风送来的沈璧的声音,依旧好听清冽,阿蛮蒙着眼也能想见沈璧风姿凛然的模样。

只可惜,只可惜了她的这双眼。在逃出乌孙的时候,利刃划过了她的双眼。

一路跌跌撞撞逃到了捐毒的边境,她摸索着划开了自己手腕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将碧落刹放在伤口上,将喷涌而出的鲜血吸收殆尽。

阿蛮将碧落刹虔诚地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双手合十,直到逃到山口的时候,阿蛮的手腕上多了好几道伤口,都未有任何作用。

阿蛮这才明白,她的血不为自己而流,只为捐毒而流。不过一双眼而已,换来了那封密函,换来了沈璧的无罪释放,值了。

阿蛮觉得很值,一路跌跌撞撞,都能听到沈璧的好消息,他与阿玉公主成婚了,他要横扫西域十六国,他找到神庙了……

阿蛮听说神庙在贺兰山北的一处流沙中,她还听说,就连国主也会莅临观摩。

万人空巷,阿蛮跟着人流走,她听着人群中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往前挤。只要见到沈璧就好了,哪怕看不见,只要能闻到他的气息也是好的。

阿蛮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中的沈璧的气息,她朝沈璧的方向伸出了手,双手**在寒冷的空气中。

阿蛮感觉到空气的细微变化,她知道沈璧也向她伸出了手,只是指尖快要触碰到一起的时候,沈璧的手忽然一偏,毫不迟疑地取走了她脖子上挂着的碧落刹。

阿蛮的双手像是突然没了力气,径直垂了下来。

沈璧取了碧落刹,忽然双膝跪在国主面前,双手奉上碧落刹?:“国主,如今有了这密钥碧落刹,还缺一个物件,神女之血。”

此话一出,大家一时哗然,阿蛮尚且抱着希望?:“沈璧,你—”。

阿蛮话未说完,便感觉手腕上传来强烈的痛感,这次的痛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她身上的温度迅速降低。

阿蛮听到周围有好多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包括国主。

大概就连国主也未想到,沈璧竟然这样狠心,直接用利刃切开了阿蛮的手腕,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失了眼的阿蛮看不见沈璧的脸,也看不到他漠然的表情。她还在幻想,也许沈璧是受国主指使,不得不将刀对准自己。

可阿蛮不知道,沈璧在下手之前,甚至都没能看出来她失了双眼。

阿蛮强撑着身子,她想问一问沈璧,知不知他下手再重一些,大概她的整个手掌都要被切下来的。

倒地之前的那一瞬间,阿蛮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她想起来奇袭乌孙那夜,她搂着沈璧的腰在温柔的夜色中狂奔。

血依然在不停地往外喷涌,阿蛮感觉到身下的土地渐渐变得炙热。她很小的时候,阿爹就告诉过她,碧落刹是开启神庙的密钥,而她的血则是令流沙凝固的不二法器。

空气越来越冷,阿蛮听到了人群的欢呼声……

随后,欢呼声渐渐远去,就像渐渐冷却的空气……

所有人都涌向了金光灿灿的神庙,没有人记得阿蛮这个长得丑丑的神女还在流血,直至她流尽最后一滴血。

九、她要祝他永生不得真心,永生不得幸福……

所有人在狂欢时,阿玉是第一个觉察到不对劲的人,她一回头,便看见贺兰山南的上空腾起了熊熊燃烧的火光,而大家蜂拥而至的神庙则被乌孙的士兵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将捐毒国民一网打尽。

阿玉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被抓起来了。堂堂一国公主,形容枯槁地被送到了乌孙新国主的寝宫里。而她的哥哥则被沈璧当着她的面割断了脖子,其他的人悉数被扔进流沙里,沉到了地底深处。

捐毒就这样灭国了,沈璧在西域一战成名,成了乌孙的国师。

几年之后,沈璧率军反水灭了乌孙,被中原朝廷封赏,官拜骠骑大将军。

余下的西域国主见状,纷纷归降中原,沈璧被中原朝廷封为西域节度使。

谁能想到一个困顿于微时的少年,处心积虑的只是要再回家乡封相拜将呢。

乌孙国破前夕,沦为阶下囚的阿玉问大将军沈璧:“你知道神女阿蛮为何天生体弱吗?”

沈璧背对着她研究刚刚缴获的乌孙攻防图,阶下囚的话,他并不打算回答。

阿玉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忽然笑了:“因为她一出生,手腕就要时时露在外面,以便在国主需要的时候,能第一时间放血。”

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沈璧面前,逼他与自己对视:“那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可她曾将你放在与这个与生俱来的使命一样重要的位置上。”

阿玉将明晃晃的匕首用力地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里,皮开肉绽,可她似乎感觉不到痛感,艳绝天下的一张脸上带着解脱的笑意。

像是怕他记不住,又像是诅咒一般,阿玉一字一句讲得缓慢?:“你曾说你渴求有人爱你护你,可惜,你亲手杀了最爱你的人,也杀死了曾经爱你的我,我祝你永生不得—”

她要祝他永生不得真心,永生不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