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永夜
你踏着风雪而来,用一首歌的时间与我告别,在这最初和最后的雪夜。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雪花曼舞的冬夜,我穿过大半个城市,与你相遇;很久很久以后,你踏着风雪而来,用一首歌的时间与我告别。只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可能将永远失去你了,在这最初和最后的雪夜。
——乔欢
1
我是林慕筝,今天是我和江碧结婚的第五天。
这个水汽清寒的早晨,我立在画室的窗口,默然细数,今天已经是安冉没有来画室的第几天,然后,悚然怔住。
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露出脸来时,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拨打了安冉的手机,耳边却传来“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的语音提示。
我突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匆忙开车赶回江家时,正碰上一大早就在客厅里喝醉的江舟。
“哈哈,姐夫!”他醉醺醺地拉住我,“你要是那个人多好啊!你要是乔欢哥该多好啊!那样,安冉就不会离开了啊……”
像是有惊雷在心里闷闷地炸开,我却只能云淡风轻地看着他说:“你说什么?安冉离开?她要去哪里?”
“去哪里?”他颓然坐在沙发里,红着一双眼看我,“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是,我知道她大概永远不会回来了。可是……已经失明的她又能去哪里呢?已经看不见的她,要怎么样一个人生活……”
江舟絮絮地说着。
他的话像是锋利的刀剑,轻易便穿心而过,将我钉在原地。
安冉失明,离开……
听到这些字眼,我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却强笑着对江舟说:“也许,她只是心情不好,想要出去散散心,等心情好一点了,就……就会回来了……”
不等江舟回答,我便假装有东西忘在了车里,掉头就走。
我强作镇定地走出江宅,一路走到车库,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将车开出来。
车疾速离开江宅外的监控摄像范围时,我的眼泪,轰然而下。
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起来,因为那个叫安冉的女孩。
因为,我,既是林慕筝,也是乔欢。
是的,没错。
我就是那个永远只爱着那个名叫“七七”的女孩的乔欢。
最重要的是,我并没有失去任何的记忆。
这一切,要从哪里说起呢?
这一切,大概,要从两年多前我在宏村“失踪”的那天说起。
2
2012年3月21日,宏村。
那个晚霞美得惊心动魄的傍晚,安冉与我告别,从我们租住的地方出门去补充食品。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失踪”。
准确地说,那一天,我并不是失踪,而是被人绑架了。
当我醒来时,发现眼前一片漆黑。有人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将我装在密封的卡车车厢里,连夜带离宏村。
我并不担心他们要对我做什么,我只是担心安冉如果发现我不见了会怎样?我心急如焚,用力撞着车厢壁,要求与绑架我的人对话。
终于,几个小时候后,车停了下来。
有人将刀压在我的脖子上,凶神恶煞地说:“小子,我们既不要财,也不取命,只要‘流云残香’的配方。识相的,就快点乖乖交出来。念在你身患重病、时日不多的情分上,我们可以马上放你去和那个小姑娘团聚。”
“流云残香”?
那是我母亲生前调制的曾经轰动一时的香水,已经停产二十多年了。
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转动起来。
我虽然被蒙着眼睛,看不见绑架者的相貌,也听不出他是否是什么熟人。但当他说出“流云残香”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幕后黑手是同在C城的江家,没错,江碧家。
曾经,不止一次听哥哥乔琦逸说过,江家一直致力于开发香水市场,却迟迟不见成效,于是开始觊觎“流云残香”的配方,还曾经出过高价试图购买配方,都被乔琦逸婉拒。
想来终究还是不甘心,强买不成,最后狗急跳墙,要用抢的。
“不过是一个香水的配方,给你们又有什么关系?”我镇定地与他们周旋,谋划着要怎样才能让这危险不危及安冉。
从那人刚才的话里可以听出来,他们显然也知道安冉的存在,同时也可以肯定,他们并没有绑架安冉。
我放下心来,继续与他们周旋:“实话跟你们说吧,‘流云残香’的配方一直都在我手里。但是,不在我身上,也不在乔宅。”
“那在哪里?”那人将架在我脖子上的刀逼得更紧了一些。
“我……想不起来了。”我无辜地说道,“你们既然不远千里追踪到宏村来绑架我,也一定事先做过调查吧?所以,你们肯定也知道我得的病是一种叫阿尔茨海默症的病,就是那种随时可能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的病。我只记得我把‘流云残香’的配方放到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是那个地方是哪里,我不记得了……”
母亲的心血,又怎能轻易交给卑鄙的江家?
“好小子,耍滑头!”那人恨恨地这样说的时候,拳手已经雨点般地朝我身上砸下来。
但我知道,只要我还没说出配方的所在,他们就不会让我死,因此,直到晕死过去的那一刻,我都一口咬定记不得放配方的地方了。
后来,我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安冉伤心欲绝、失魂落魄地到处找我。我看见,找不到我的她绝望地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从天黑到天明,再到天黑,那样子仿佛已经了无生趣。然后,我便被那样令人心疼的她的样子惊醒。
也便是在那一瞬间,我打算放弃一切原则,交出“流云残香”的配方。虽然交出配方后,我便有可能被杀人灭口,可是,如果万一他们遵守诺言,放我回去呢?
那样,我就可以回到我爱的七七身边了啊!
大概,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心甘情愿为她做一切看起来十分愚蠢的事的。哪怕交出配方,能活着回到她身边的概率是万分之一,我也愿意为那一丝回到她身边的希望而赌上性命。
香水配方、商业机密,那些不过是身外之物,而我在这世上已时日无多,我只希望在我生命的最后,用尽每一分、每一秒陪在她身边。
然而后来,这样的想法是因什么而改变的呢?
是因为,就在我慢慢转醒、打算交出配方的时候,我听见了绑架我的人之间的对话。
他们说:“老板交代了,等配方一到手,就立刻处理掉这小子。”
他们说:“还是像上次处理乔琦逸和安然一样,制造成意外事故的样子,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说:“说起来这乔家也真是够可怜的,两个儿子都要死在这香水配方上。要是这次再逼问不出配方的下落,大概老板下一个就会向那个叫安冉的小丫头下手了。”
另一个说:“那倒不至于,至少暂时不会,你们不都知道吗?江家少爷喜欢那个小丫头。不过,以老板的个性,啧……也难说。”
我的至爱亲人哥哥乔琦逸和安然是被江家杀害的,并不是死于意外事故。
不管我会不会交出配方,他们都会杀了我。
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可能还会对安冉下手……
一个个重磅炸弹般的事实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却变得异常镇定起来。就是在那一刻,我决定要不惜一切地活下来,报仇。为了慰藉乔琦逸和安然的在天之灵,为了保护尘世中我爱的那个女孩安冉,即便是生不如死,也要努力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能为那个我想要用尽生命去爱的、倔强的、可怜的七七撑起一片晴空。
大概,人只要孤注一掷,便没有什么事做不成。
后来,我趁他们给我喂饭的时候冲出车厢,直接跳进了桥下的河里,才得以逃脱。
他们大概都以为我死了,而我也没有联系安冉,我怕那样会给她带来危险。
再后来,我在身无分文又没有任何证件的情况下,想来想去,只有在日本留学时的导师能帮我,所以我想方设法联系到了他。他以我参加他主持的治疗阿尔茨海默症新药的临床试验为由成功地将我接到了日本。当然,我也直接参与了新药的试验。
那是一项漫长的、无论精神还是身体上都十分痛苦的实验,但无论如何,两年后,实验成功了。我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延缓,虽然不知道药效能维持几年,但好在现在的我并没有失去任何记忆,我还有时间来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
但是,为了从根本上迷惑江家,实施我的复仇计划,我假装在实验中因为新药的剧烈副作用,失去了所有以前的记忆。
大概是我有这方面医学知识的原因,我伪装得很好,就连我的导师都被我骗过了。
导师甚至开始担心,我以前的记忆一旦被唤醒就可能危及性命,因此,他给我制造了另一个新的身份——林慕筝。
这也正是江家,包括江碧后来去日本调查我时,查不出我任何破绽的原因所在。
3
2014年8月20日,当“失踪”两年又五个月的我第一时间以林慕筝的身份重新踏上C城的土地时,我已然错过了安冉19岁的生日。
不过,没有关系,等我和江家算完那笔账,我就可以永远、永远地陪在她身边了。
亲爱的安冉,你用尽全身力气,倔强地、执着地、笃定地等待着的乔欢,他真的回来了。
然而,我不能将这些告诉安冉,那样便会暴露我没有失去记忆的秘密,更重要的是,那样,安冉也会因为我而身处危险之中。
只是,深爱的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那种滋味,实在太难熬。我只能靠一遍一遍翻看她的“秘密博客”才能有足够的勇气一天一天地挨下去。
是的,没错,我知道她的“秘密博客”,我也看得到她在博客里写给我的每一封信。
那是我逃脱后去日本不久,因为日子太难挨,我开始在网上寻找一切关于安冉的消息,然后就发现了她的那个“秘密博客”。
后来,每当觉得自己快要熬不到实验结束时,我就看一看她写给我的每一个字,感受着她的每一声呼唤,每一丝爱意。然后,我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管这一条路上有多少荆棘、险阻,我都要不惜一切地跨过去,回到她身边。
所以,我熬到了实验结束,我改掉一切作为乔欢时的习惯,我甚至通过磨皮手术除掉了我身上所有可能让安冉认出我是乔欢的细小伤疤。
然后,按着计划,我回到C城,开了一间小小的画室,很快便“制造”了一场与江碧的意外相遇。
当她看见我的那一刻,我看见她眼里的惊喜,我就知道我的复仇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我告诉江碧,我并不是她爱的那个乔欢,我只是刚来C城不久的林慕筝。她百般试探我,我应付自如,毫无破绽。
而我也料定,以江碧和江父的谨慎,必定会请人去调查我的底细,那其实正在我的计划之中。她派去日本调查我的人,必然会从我的导师那里带回“我就是失去记忆的乔欢”的消息。
正因为我是“失去记忆的乔欢”,所以,对我旧情难忘的江碧必然会想和我重新在一起,而那个贪得无厌的江父,怀着最后一丝念想,期待我突然下意识地记起了“流云残香”的下落。而我,正好可以趁机接近江家,进入江氏企业,暗中破坏他们的商业项目,控制股价,实施我的报仇大计。
每个午夜梦回时,每当我想念那个叫七七的女孩想到快要发疯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乔欢,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耐心一点,只要再耐心一点。很快,很快就能结束掉这一切,回到她身边去了。
然而,我忽略了一个问题。
一切都是可以掌控的,唯独,我对她的感情是我所无法掌控的。
当我看见她在博客里告诉我她去C大报到的日子时,我还是没能忍住想要去见她的念头。
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没有关系的,只是开着车,远远地等在C大门口,看她一眼,只看一眼,那样应该不会被江家发现的。
于是,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被自己的侥幸心理迷惑,几乎是狂喜地驾车驶往C大。然而,在去往C大的路上,我看见了江家的车,也许他们只是送江舟去C大报到,但如果也许他们是在跟踪我呢!
我不能拿安冉的性命冒险,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折返。
只是,那时候,思念七七,已成了我身上另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
如果,思念是一种病,那么我早已病入膏肓。而与她有关的一切,才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疾病的良方。所以,我忍不住开车去了彼岸巷的旧楼。
就是在那里,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以为,那个早晨,七七应该会在C大,一定不会出现在彼岸巷。
然而,就是那个早晨,就是在彼岸巷的旧楼前,七七她,奇迹般地出现了。
无边的绝望与后悔的情绪,是在见到她时瞬间的喜悦之后劈头盖脸而来的。我知道,因为我的致命错误,2014年9月1日这一天,我亲手将我爱的人推入了那个痛苦又绝望的深渊。
2014年9月1日,彼岸巷,阳光明媚,在分别八百九十多个日夜后,我与我爱的人不期而遇,却要残忍地假装不认识她。
车外阳光灿烂,我的内心却无比寒冷的早晨,我在车里第一眼看见她时,便咬牙发动汽车快速自她身边驶过。
然而,还是迟了,安冉她还是看见了我。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她跟在我的车后面一直追、一直追,我看见她拼命喊叫我名字的口形;我看见她为了追上我,不顾一切地横穿马路;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有锈钝的锯子在心脏上来回地拉扯,血肉模糊,我的心痛得快要无法呼吸,却只能咬紧牙,将车开得飞快。
车飞速向前,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后视镜,那里面,那个孤单的、倔强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就在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我看见奔跑着的她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的心仿佛被人重重揪了一下一样,闷闷地疼,不由自主就踩了刹车。
我的车就停在她看不到的离她只有500米的拐角处,却只能是停在那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能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回来了,我不能走过去将她扶起来,问她有没有伤到哪里,我甚至连走下车只是站在远处确认一下她有没有受伤都不能。
我坐在车里,拼命忍住想要立刻冲下车的念头,眼泪慢慢模糊了我的视线的时候,我看见后视镜里她一瘸一拐追过来的样子,那样倔强与执着。
便是在那一刻,我下定决心,决然驾车离去。
对不起,七七,你那样爱我,不惜一切地爱着我,而我,无以为报,只能用加倍的爱来回报你。
拼着我这一条命我也不会让江家人伤到你分毫,要你活着,安全快乐地活着。所以,现在,即便你可能会误解我,即便你可能会恨我,我也会咬紧牙关否认我是乔欢的事实。
对不起,我爱的七七。
因为爱你,所以,决绝如斯。
4
复仇的计划已然开始,命运的齿轮不可逆转地转动,我只能向前,无法回头,否则一旦江家发现我根本没有失去记忆,安冉便会第一个有生命危险。
所以,我的首要任务是向安冉隐瞒“我就是没有失去记忆的乔欢”的事实,因为我知道一旦安冉知道这样的事实,她可能会控制不住感情而露出破绽,那样,一直对我持怀疑态度的江父很有可能就发现真相。
到时候,不仅复仇计划功亏一篑,更会让安冉身陷危险之中。
然而,我更清楚,以安冉的执着,既然她在彼岸巷已经看见了我,便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我。
果然,那个晚霞艳丽的黄昏,她来到牧之路181号,不顾一切地抱住我的腰,轻声叫我:“乔欢,乔欢……”
她看着我的眼神那样欣喜与哀伤,那一刻,我多想揽她入怀,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没错啊,七七,我亲爱的七七,我就是乔欢,你爱的乔欢……”
可是,理智告诉我,我不能。
我只能装着懵懂又尴尬的样子,在她近乎绝望的眼神里残忍地说:“我叫林慕筝,并不是什么乔……欢。”
我这样对她说的时候,高举着双手,尽量不去触碰她的身体,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将她按在胸口,用尽全力地拥她入怀。我被这样的念头折磨的快要疯狂。
她仰头望着我说:“我是安冉,平安的安,‘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的冉。那么你呢?你是谁?”她就那样歪着头笑笑地看着我,满心期待的样子。期待着,我说我是乔欢。
那样跨越了900个日夜饱含思念的、满心期待的眼神啊,只是看一眼,便足已让人痛彻心扉。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大概,也就是在那一刻,有了铁石心肠起来的勇气的吧。
对不起,安冉,不是不爱你,正因为太爱你,所以这一刻,要冷酷无情地撇清与你的关系。
我决然掰开她环住我的腰的手,用残忍的、只有陌生人之间才有的礼貌又疏离的语气对她说:“你好,我是林慕筝。”
她当然是不信的。就像她说的,她那样了解我,又怎么会认错人呢?
那一刻,我的心里,有欣喜,有痛楚,更有怜惜,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酸楚。
是啊,我的七七,就算我已经改掉了所有的习惯,就算我磨掉了额头上的伤疤,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说着怎样残忍的话,她总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我呢。
而我呢?却不得不将她的心一伤再伤。
为了让她接受我只是陌生人林慕筝,我用尽一切办法,我甚至提前请来在日本认识的唯一可以信任,也是唯一知道我整个复仇计划的好朋友简尘,要他时刻准备着当安冉来找我时,适时出现,替我证明我就是林慕筝而不是什么乔欢。
然而,即便是这样,那个执着得令人心疼的女孩她仍然不肯就此放弃,她认定我就是乔欢,认定我是因为有什么苦衷才假装不认识她的。即便被我一再伤害,却仍然愿意相信我那样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
那样了解我又信任着我的安冉啊,让我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我清楚地知道,要不了多少,她可能就会发现我的秘密。
所以,当她请来我的昔日好友费浩然,想要证明我是乔欢时,我便趁机向同样可以信任的费浩然和盘托出,我告诉他我必须要假装失忆的理由,我告诉他我向江家复仇的原因,我请他帮我说服安冉,让她相信我不是乔欢。
庆幸的是,我没有看错人,费浩然二话没说就同意帮我,即便他那样爱着江家人江碧。
然而,即便我那样冷酷又无情,那个倔强得让人心疼的女孩她仍然不愿意相信我不是乔欢。而此时,江父似乎对我已起了疑心,还有那个经常偷偷跟踪安冉来到画室附近的江家人江舟,我更不知道他是敌是友。
所以,当她泣不成声地当着我的面念起那封我写给她的情书时,当往事历历在目令我忍不住在她面前落下眼泪时,我才悚然醒悟,我这样优柔寡断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危险与痛苦。
因此,我狠下心来,面冷心硬地说:“真感人。那个叫乔欢的人,他一定很爱你。真希望我是他啊,可惜,我不是他。”
后来,为了彻底伤透她的心,我还做过什么?
我对她说:“安冉,就算我真的是乔欢,我真的是假装不认识你,那又怎么样呢?那只能说明我已经不爱你了啊!一个曾经爱过你的男人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了,还假装不认识你,那只是因为,他觉得你是他爱情和婚姻道路上的阻碍!你又何必再这样死缠烂打呢?”
我甚至对她说:“即便我是失去记忆的乔欢,你和江碧于我的区别是,现在,我爱的人是江碧,不是你。所以啊,不管我是失去记忆的乔欢,还是假装不认识你的乔欢,还是陌生人林慕筝,唯一的共同点是,你再不是我爱的那个人。”
后来,我常常想,我那样伤害那么爱我的她,大概以后是会下地狱的。
可是,安冉,我不后悔啊!
为了护你周全,就算是下地狱,又有什么关系呢?
5
后来,安冉就在江家看见了我和江碧在一起的情形。
那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她呆呆地立在雨幕里,脚下是被她失手摔破的江家收藏的“流云残香”,她透过雨帘长久又专注地看着我,目光里满是令人心碎的哀伤。
我的心痛得仿佛快要停止跳动,却为了不让江碧发现安冉,只能将目光自她脸上一带而过,不作丝毫停留,仿佛没有看见她一样,继续转头与江碧谈笑风生。
她还是知道了那个我将与江碧结婚的消息。
再后来,她闯进画室,拉我去乔宅,也就是在那里,江碧突然出现,将她拉到隐秘的地方悄悄说了很久的话。
我虽然不知道她们具体的谈话内容,但我知道,江碧一定告诉了她,我就是在临床实验中失去记忆的乔欢,并且她肯定向安冉强调了,一旦我过去的记忆被唤醒就可能有生命危险这一点,因为我发现从那天之后,安冉开始躲着我。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安冉没有再来过画室。
我的情绪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我不知道安冉如果真的相信了江碧所说的一切,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大概总归是痛彻心扉的吧。
曾经,因为爱,她那样拼命地想要抓住我不放,现在,她选择决然放手,同样是因为爱,只因为她相信了那个“唤醒我的记忆可能会危及我的性命”的消息。她宁愿自己独自承受一切,也不愿意让我有一丝危险。
那样不惜一切爱着我的女孩啊,我开始彻夜担心她,终于忍不住去了她从学校回乔宅必经的那条路上等她。
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她朝我慢慢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像陌生人一样与我打招呼。
她说:“嗨,你好,林慕筝。”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主动地、心甘情愿地叫我林慕筝。
我当然知道,那一刻,她的内心有多么痛苦与挣扎,明明喜欢的人就在她面前,她却要假装彼此之间只是陌生人,表面仍然云淡风轻地叫我林慕筝。
大概,便是那时,那个我早已经下定的决心,那个为了确保她的安全,要将她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决心,不自觉地便被轻易动摇了。
就在她轻声叫我“林慕筝”的那一刻,那种巨大的恐惧感自我内心深处不断地蔓延上来,紧紧地扼住我的喉咙,令我不能呼吸。那一刻,我惶恐得无法呼吸,仿佛下一秒我真的就要永远失去她了一样。
那一刻,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只知道惊慌失措地抓住即将要离去的她,强硬又霸道地命令她以后必须继续来画室。
是啊,即便以陌生人的身份相处,即便互不能相认,只要她在我身边,只要我能看到她,只要能确认她安全,就好了吧!
只是,那样自私的想法,在亲眼目睹她来画室以普通朋友的身份与我相处时的痛苦后,终于土崩瓦解。
我在心里咒骂着那样自私的自己,乔欢,你就忍心看着她那样辛苦地、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假装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跟你相处吗?乔欢,你就忍心为了自己想要见到她的私心,而一遍一遍地用感情来凌迟她吗?
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残忍,我当然是不忍心的。
于是,我对她说:“不要再等了,那个人,你……你不要再等他了。”
以前,是我太贪心了吧,我总以为,确保她安全以及复仇之后和她团聚,两样我都能做到。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但如果,这两样只能选其中之一的话,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确保她安全”。
我此生所愿不过是想让她幸福快乐地活着,至于,她跟什么人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着,那个人是不是我,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对不起,安冉,我不能遵守那个会永远牵住你的手的约定了。
对不起,安冉,从这一刻开始,我要先放开你的手了。
于是,我残忍又决绝地说:“如果,现在的他还爱着你,他其实也不愿意看你这样苦等下去。你应该有你这个年纪该有的斑斓人生,而不是终日郁郁苦等一个人。如果……如果我是乔欢,我不愿意看见你这样……”
我这样说,不过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说这是乔欢的愿望,无论那个愿望是什么,即使那个愿望是让她不要再等乔欢,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果然,她说:“如果这就是他的心愿,那我会竭尽全力替他实现。”
虽然,这样的答案在我的意料之中,但那一刻,我似乎听见了自己极细的心脏碎裂的声音,左胸腔里疼至一片麻木。
亲爱的安冉,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你那样爱着我,爱到只是听说那是我的愿望,便欣然应允放弃那个你固守了两年多的坚持。
因为爱我,所以两年多来一直坚定地等着我,因为爱我,所以欣然同意放弃固守了九百多个日夜的执念。
那样令人心疼的安冉啊,那一刻,我多想拥你入怀,原谅我却只能将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中。
对不起,安冉。但是,请相信,我这样做,也是爱你的一种方式。
6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每个无眠的夜晚,我便会想起那个飘雪的冬夜,她踏着风雪而来,默然与我一起听完同一首歌。
现在想来,那时,她是来与我告别的,用一首歌的时间。
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独自留在画室,久久不肯离开,只因为,那样漫天耀眼的雪,令我想起第一次遇见她的情形。
那是我14岁那年的雪夜,我悄悄地跟着安然来到彼岸巷,漫天大雪里,那个小小的院子里,有腊梅的幽香溢出。她穿奶白色的羊绒大衣,戴雪白的绒线帽子,像个小小的雪团,自铺满落雪的走廊下奔出来,叫安然“姐姐”,眨着大眼朝安然吐一吐舌头说:“不恋爱的人是可耻的,简直人神共愤。”
俏皮又可爱的样子。
我糟糕的心情,便在那一刻无端地、神奇般地好起来。那一刻,我便记住了那个“小雪团”,安冉。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回想起来,大概便是在那一刻,已然一见倾心,再难忘却。
安冉,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在安然和乔琦逸举行婚礼的四年前,我已然遇见你,在那个飞雪如花的冬夜。
所以,当我立在画室前,迎着纷扬大雪细细回想着我与她的第一次相遇,而她突然就奇迹般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以为那只是一场我的美梦。
然而,她却走过来,一直走到我面前,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摘下我的耳机,与我分享那首《至少还有你》。
林忆莲的嗓音听起来嘶哑又悲伤,但我却仿佛只听见我身边那个瘦弱的、却那样坚强的叫安冉的女孩内心悄然哭泣的声音。
我用力握紧拳头,默不作声,强迫自己盯着黑暗的虚空里不去看她的脸,左胸腔里撕心裂肺得疼。
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当她哽咽着跟着哼那句:“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时,我终于忍不住不顾一切地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
所以,最终,我也只是笑望着她,模棱两可地说:“很多年前,也是像这样大雪纷飞的月夜,我遇见了我喜欢的女孩。我一直记得那晚的空气里满是腊梅的清幽……”
我那样说的时候,分明看见她的脸上有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那样难过,可是,亲爱的安冉,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那个女孩,她就是你,就是你啊,七七。
那晚,你踉跄而去,我立在茫茫大雪里,站成一尊雪人,直到路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你的身影。
后来,每每想起那个冬夜,我才知道那个清凉异常的雪夜于我而言有何等的意义。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雪花曼舞的冬夜,我穿过大半个城市,与你相遇;很久很久以后,你踏着风雪而来,用一首歌的时间与我告别。
只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可能将永远失去你了,在这最初和最后的雪夜。
7
如果不是那次在地铁车厢里的突然相遇,我大概永远不知道那个“远离她便是最好的爱的方式”的决定是多么自私吧?
我看到她的画本,一页一页都是我与她的快乐时光,明明是幸福的画面,却仿佛一笔一笔用她的心血描画而成一般。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被戳了一个洞,“呼呼”漏着风,也便是在那一刻,我恍然明白,曾经的我,曾经那个让她不要再等下去的我,有多残忍。
“等待乔欢”已然成了她坚强生活的唯一支撑,我又有什么权利可以剥夺她的唯一的期望呢?
即便,即便我是乔欢也没有这样的资格。
我不敢想象她那时候答应我不再等下去的心情,我的心疼得像是被人揪起来,我说:“我以前说错了。以前,我叫你不要等他。但是,这个人……画里的这个人,他对你很重要对不对?”
她不说话,晶亮的眼睛里便起了一层蒙蒙雾气,我就知道了她的答案。
我说:“安冉,我错了,你要继续等他,他会回来。”
是的,七七,我向你保证,用生命向你保证,即便粉身碎骨、体无完肤也要竭尽全力除掉江家,确保你安全。然后,安然无恙地站到你面前,轻轻对你说一声:“七七,我回来了,我回来履行我对你的诺言了。”
你,一定,会等我的吧,七七。
我无比期待地望着她,她轻轻点头说:“好。”
我便安了心,低头继续翻看她的画,她却突然抢过画本,仓皇而逃。
我因为她的异常举动而忐忑不安,回到画室,推掉所有的事,将自己关在画室里,用整整一天、一笔一笔画她的肖像画。
她的样子早就深深刻在了脑海最深处,根本不需要想,只是捏起画笔,笔随心走,她微笑的样子便已跃然纸上。
那个阳光明媚得直晃人眼睛的下午,我呆立在画室里,看着她的素描画,呓语般轻声说:“安冉,等我啊,很快,很快我就会回来,回到你身边。”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誓死也要回到她身边的决心一般,我提笔在那幅素描画的背面匆匆写下那句誓言一般的话:愿拼尽此残生,换你一世平安。
落款是我原本的名字,乔欢。
是的,七七,我乔欢啊,愿意拼尽此残生,也要换你一世平安。
第二天,我在凄清的阴雨里来到乔宅,将那幅装裱好的她看不到任何字的素描画递到她手里的时候,我的心里居然有一股莫名的喜悦。
那一刻,我是真的认为,要不了多久,我便可以彻底击垮江家,将江父送进监狱,然后,回到她身边,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我以为,只要我与江碧那场掩人耳目的婚礼顺利举行,要不了多久,这一切,都会按我的计划一一实现。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心里便有抑制不住的喜悦滋生出来,她却仿佛急于将我赶走。
她从我的手里接过画说:“好,谢谢,那么,再见。”
她不等我回答,转身就欲关门。
大门快要合上的瞬间,我看见她泫然欲泣的脸,我突然反应过来,她是因为我即将要举行的婚礼而难过。
即便那场婚礼只是为了掩江家人的耳目,即便那只是计划的一部分,但对于她而言,却是致命的伤害吧。
于是,我在门外急切地说:“安冉,一周后,我的婚礼,你一定不要来。”
七七,一定不要来。这样,就可以跳过那件可能伤害你的事件,然后,直接进入,我和你团聚的美好结局。
后来,你却偏偏来到我和江碧的婚礼现场,还被保安拦在了门外。甚至,你还把我看成了江舟。当时我就看出了你的不对劲,却被人急急地拉走,来不及深究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果然,后来我就听说你在我和江碧的婚礼上晕倒了,又听说你失了明,再也看不见,最后,听说你独自远走,可能再也不回来。
安冉,你知道我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吗?
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了你,我现在忍辱负重做的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啊!
江宅已渐渐远去,我猛然踩下刹车,伏在方向盘上,眼泪彻底模糊视线的那一刻,却嘶哑着嗓子哭不出任何声音。
撕心裂肺的疼痛里,我突然醒悟过来,人生在世,是否大仇得报,是否平安喜乐,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自己爱的人相守在一起,不浪费一分一秒,相守到生命的最后一秒。即便下一秒就会死去,也毫无遗憾。
然而,等我明白这些,我爱的人,她已消失在远方。
直到痛彻心扉,才知追悔莫及。
亲爱的七七,你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我的吧?
你会给我机会,原谅我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