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至少还有你

我驻守在静寂的时光里,等待再一次与你重逢的机会,只要你来,我便等。

不是你亲手点燃的,那就不能叫火焰;不是你亲手摸过的,那就不能叫宝石。你呀你,终于出现了,我们只是打了一个照面,这颗心就稀巴烂。

这一条路,荆棘遍布。可是啊,乔欢,如果要重来一次,我还是要踏过荆棘,跨过河流,翻山越岭而来,奔赴那一场与你的相遇。

1

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叫天长的小城,那么每天早晨路过森林公园时,你或许会看见一只叫玫瑰的导盲犬领着一个拥有一头深棕色长卷发的女孩在金色的晨曦中漫步。

是的,那就是我,只是这里没人知道我叫安冉,在这里,我有一个新的名字,伊安——世事变迁,唯愿那人安好的意思。

一个月前,我辗转很多个城市后,途经这里,最后决定留下来,只因为这个小城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天长,听起来,像是在说我和乔欢的爱情,天长地久。

我在这里安家落户,改名换姓,过起半隐居的生活。我的适应能力很好,已经完全可以在玫瑰的协助下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

每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都会带着玫瑰出门,享受美好清新的空气,然后在回家的路上为自己买一份热腾腾的早餐,到家的时候,正好可以赶上早八点的新闻。

失明之后,我养成了每天听新闻的习惯,我的电视机永远只固定在一个频道——C城财经频道。从那里,我可以得知有关江氏集团的一切重大消息。而现在,于我而言,江氏集团的消息,就意味着是乔欢的消息。

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散步、关注C城所有的财经新闻、听有声读物,喝茶,偶尔觉得寂寞时,便对着玫瑰或是乔欢送我的那幅素描画说话,想象着对面就站着乔欢,只是他不能说话而已。

但每天做得最多的,是在永夜一般的黑暗里,在记忆的最深处,描摹乔欢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蹙眉的样子,他狭长的凤目,他消瘦的下颚,他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一遍一遍细细镂刻,虔诚得像是复习九九乘法表的小学生。

时光就在这样不咸不淡的日子里偷偷溜走,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C城财经频道里并没有出现过有关江氏集团的任何消息,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但其实,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所以,我的乔欢,此刻应该是以林慕筝的身份幸福生活着的吧!

然而,世事仿佛总是难以圆满的,坏消息还是来了。

那是烟雨迷蒙的清明时节,因为持续阴雨的缘故,我和玫瑰已经很久没有出门散步了。那个雨声潺潺的夜晚,我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给玫瑰倒好狗粮后便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机坐等晚间档的新闻,惊雷就在这时候响起来,就连一向安静的玫瑰都有些焦躁起来。

我摸索着将电视音量调大,然后,便听见主持人刻板的、程式化的音调:“连日来,C城江氏集团股价大跌,神秘投资公司趁机大肆购进江氏股票,外界猜测江家或许已失去绝对控股权。而与此同时,集团旗下化妆品公司更被爆出配方存在危及健康的问题,公司负责人或需承担法律责任……”

远处,有闷闷的雷声隐隐传来,震得人心口发慌。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大了起来,我的心里突然就焦躁起来。

玫瑰似乎感觉到了我不安的情绪,走到我脚边,低头蹭我的脚背。我一边伸手顺一顺玫瑰的毛,示意它我没事,一边收敛心神继续侧耳倾听新闻内容。

主持人一成不变的语调便再次飘进耳朵里:“江氏集团高层人心惶惶,新晋副总裁林慕筝更是下落不明……”

像是蓦然有惊雷落在心里,我一时间无法回神。

林慕筝,下落不明。

什么叫下落不明?

怎么会下落不明?

无数个问号,像利剑般的闪电直劈入我的心里,我像个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木偶一样愣在原地,巨大的恐惧感像是无底的黑洞一般要将我彻底吞噬。

我坐在那里,眼前一片漆黑,就连心里仿佛也是一片黑暗。我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站起来想要捏住那颤抖得令人心惊的手时,不小心撞到了茶几上,我听见玻璃杯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像惊雷一样直入人心。

如果乔欢不安全,那么我背井离乡避居在这里的意义又何在?

我恍然醒悟,我现在的首要任务,不是站在这里发呆,更不应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样惊慌失措,我现在应该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C城去,去确认乔欢是否安好。

2

我领着玫瑰,随身的行李里只带了乔欢送我的那幅素描画,在大雨滂沱的夜里急匆匆出行。

这个小城没有机场,如果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C城,只有连夜赶到邻近的城市——南京。

微凉的雨夜里,我蹲在路边,紧紧抱住玫瑰,用手里的雨伞尽量遮住它。每当有汽车声接近的时候,我便快速地站起身来向着车来的方向招手。

此刻已是深夜,小城开往南京的长途班车早已经停运,要想去南京只有打的。可是,已然看不见任何事物的我连对面开来的是否是出租车都无法知晓,只能听见有车来就招手。

漫长的等待里,雨水便慢慢湿透了衣服。乍暖还寒的夜里,冰凉的衣服贴在身上,仿佛一直要冷到心里去。失明之后,从未有过的绝望的无助感便侵袭而来。

安冉,你现在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呢?你连打个出租这样的事都做不到,你又如何保护乔欢?

不、不、不,如果,这世上连我都不为乔欢的平安喜乐而努力的话,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人为乔欢做这些了啊!

我咬紧下唇,立在冷雨里坚持。

又有一辆汽车飞速而来,我甚至听见车轮碾过时溅起的水声。我拼命地向着车来的方向招手,然而,“刷”的一声,那辆车自我身边飞驰而过。

我听着汽车远去的声音,颓然蹲在地上,玫瑰在我脚边小声呜咽着。我伸手安抚它,却听见那辆尚未远去的汽车又快速倒了回来,“嘎”的一声停在我的身前。

我开心得几乎快要哭出来,抱起玫瑰,快速打开车门,坐进后排,激动地说:“谢谢师傅!太谢谢您了!麻烦您跑一趟南京,快一点,行吗?我有很紧急的事,要赶飞机。”

车厢里一片沉寂,长久的静默里,我只听见对方清浅的呼吸声,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此刻应是自驾驶座上扭头面对着我的,因为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气息。

我疑惑:“师傅?”

“你……”他嗓音艰涩得仿佛说不出话,停顿了两秒后,几乎是哽咽着说,“安冉?真的是你?安冉……”

他说:“是我啊……安冉……”

他声音听起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

“江舟……”我分辨出了他的声音,那一瞬间,怔忪地不敢相信。

我逃离到这座小城,隐姓埋名,割断与以前的一切联系,他竟然还能找到我。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身处梦境里,耳边却清晰地响起开关车门的声音。我听见他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踉跄着下车,又快速打开后排的车门,然后,下一秒,我便被他牢牢地按在了温暖的怀里。

“安冉,安冉,我没有看错,对不对?真的是你啊……真的是你!”他喜极而泣,将我紧紧按在胸口,喃喃说,“我就知道啊,安冉,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我一定能找到你的。我发过誓的,哪怕是翻山越岭,走遍全世界每一个角落,翻遍每一寸土地,穷尽我一生,我也一定要找到你,告诉你,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虽然他看到你失明的样子也会难受,但是,他看不见你却会像死了一样。安冉,我不想以后的日子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所以,余生,就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我……”我想要拒绝,却找不出任何恰当的话来。

他仿佛知道我的意图一般,用力地抱着我,急切地说:“你说你就是那只不愿让爱你的人难过,而选择悄悄离家的猫儿。你说你不愿意让乔欢看见现在的你,你怕他会难过,那样你也不会开心,所以你要逃到远远的地方。好,那我们就走得远远的,只是,请你让我陪着你。你不需要担心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难过,因为,那样的痛苦,比起再也见不到你,根本就不算什么啊。我不会难过的,安冉,只要让我在你身边,就算你不爱我,永远不爱我,那样也不会伤到我,我只要在你身边就好了啊……安冉,我再也不会犯傻了,我不会要求你试着接受我,爱上我。真的,安冉,我只要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在你身边,照顾你,就好了啊……”

他飞快地、语无伦次地说着,说完了,再次用尽全力地抱着我,仿佛不这样,下一秒我就会突然飞走一般。

他胡茬儿丛生的下巴紧紧贴着我的脸颊,刺刺地痛,有温热的**顺着我的脸颊一直流下来。我眨眨眼,才发现我的眼角一片干涸。所以,在我的脸上猛烈又汹涌的流淌的,是江舟的眼泪。

那个纯白、优雅的少年,那个曾经有着俾睨天下的孤傲眼神的少年,在这个阴雨漏夜,带着一身疲惫而来,放下所有尊严与骄傲,流着泪求我,只为留在我身边,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他。

我的鼻子酸酸涩涩地痛,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伸手摸索着去触碰他的下巴,入手一片刺手的胡茬儿,那都是他一路风餐露宿寻找我的见证。

我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多月来他是如何寻找我的,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条艰辛又孤寂的征途。我不想他一生都在走那样一条路。

于是,我咬牙,狠心地说道:“对不起,江舟……”

“我就知道啊,安冉,你一定会说对不起的。”他伸手擦我的眼泪,语气落寞又绝望,却没有一丝责备我的意思,“其实,我早就知道,即便是这样的提议,你也会断然拒绝的。你那样纯粹地爱着乔欢,又怎么会同意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站在你身边呢?即便那个人一无所求,你也不会同意的啊……我啊,早就知道呢,我只是侥幸地以为,我在你心里会有一点点不同的……只是,现在的乔欢他……”

哦,乔欢。

我蓦然从重逢江舟的震惊里惊醒过来,想起我在雨夜出行的目的。

我一把抓住江舟的手,用力地握着,却怎么也问不出口“林慕筝怎么了”这样的问题,我怕他的答案会是什么不好的消息,我怕他的答案会令我万劫不复。

但最终,我还是抵不过想要得知他近况的急迫心情,颤抖着问江舟:“对了,林慕筝怎么了?电视上说他……说他下落不明,是什……么意思?江舟,你们江家发生了什么事吗?要紧吗?他到底怎么了?”

江舟还不知道林慕筝就是乔欢,所以,我只能这样隐忍地、旁敲侧击地询问。

“林慕筝——”江舟下意识地轻轻念那个名字,然后突然顿住,不再说话,我却明显感觉到他被我握住的手颤抖了一下。

我的心就像是被人提起来一般,快要跳出了嗓子眼,难道林慕筝……

我不敢再往下想,已然顾不了许多,急切地问:“你快告诉我啊,江舟,林慕筝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你……”江舟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却转而用一种近乎绝望的仿佛害怕什么重大秘密会被发现的语气试探着问我,“安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没有啊……”我不敢轻易将乔欢的秘密告诉他,只能说,“只是从电视新闻上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我不给江舟思考的时间,催促着他:“江舟,你现在开车送我去南京的机场好不好?我有……有很紧急的事必须要马上赶回C城……”

他却突然打断我说:“安冉,你现在不能回去呢……”他那样说的时候,语气虽然轻柔,我却听出了他从未有过的决绝。

我的心突然就慌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回去?”

难道是林慕筝发生了什么不测?所以江舟不想让我知道?

不对,江舟他应该还不知道林慕筝就是乔欢,所以就不存在他不想让我知道的理由。

除非……除非林慕筝作为乔欢的记忆已经被唤醒!

如果那样的话,乔欢他现在会不会已经有了生命危险?

所以江舟才不让我回去吗?

我快速地、冷静地分析着一切可能性,最终被那个我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答案惊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用力地抓住江舟的手,拼命地抓住,好像我握着的不是江舟的手,而是乔欢的性命一样。

良久,我努力地嗓音艰涩地开口:“是他出事了吗?是乔欢出事了吗?我现在就要回去,你带我回去好吗?”

林慕筝就是乔欢的秘密,就这样在我的惊慌失措下被轻易说出了口。

然而,江舟却似乎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他只是一口咬定:“安冉,现在,我不会让你回C城去。”

他那样决然又不容置疑的样子,仿佛C城那里发生了什么天大的、我不能知道的事。

远处,有雷声“轰隆隆”而来,炸得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3

我在惊心动魄的雷声里,冷静地、一字一句地问江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林慕筝就是乔欢?”

他不说话,只是一味沉默,我便知道,我猜对了。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他又知道多少。

我假装镇定地笑笑说:“没错,江舟,其实,我也早就知道林慕筝就是乔欢了。所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追问你有关林慕筝的消息了吧?因为他就是乔欢啊,他就是过去两年多里我一直一直固执地等待他出现,却在他出现后又不得不离开的乔欢啊!那么,现在,你能告诉我乔欢他究竟怎么了吗?”

我这样问的时候,极力保持着微笑,不让自己的嗓音有一丁点的颤抖,好像这样,坏消息就不会来,好像这样,将要从江舟口中说出的关于乔欢的消息就一定会是好消息。

然而,我等了很久,却听见江舟说:“安冉,跟我走好不好?无论去哪里都可以,但是我们不要回C城,好不好?”

“你想瞒我什么呢?江舟,C城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所以你不让我回去,对不对?没关系,你说啊,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击倒我了呢。是乔欢他又失踪了吗?还是……还是他的病又复发了?没关系,你说啊,这些,我都能承受的,都能的……只要你告诉我,乔欢他还活着,只要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其他的都无所谓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啊……”我轻声喃喃,像是在安抚江舟,又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江舟默然无言,我不知道他的沉默代表什么,眼泪却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江舟却一言不发。难挨的静默一直在延续,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一直沉下去,仿佛要跌到什么无尽的深渊里去。

我二话不说打开另一侧的车门,刚踏出一只脚准备下车时,却被江舟一把牢牢拽住:“危险!安冉,你不要命了吗!”

他不安地大叫,我慢慢转头,用一双已然看不见任何事物的眼睛对着他,用极轻的仿佛已经看透一切的平静语气对他说:“到如今,我要不要命,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乔欢连命都没有了,我还留着自己的这条命有什么用呢……没有用了啊……”

“别哭啊,安冉。”江舟仿佛吓了一跳的样子,不停地帮我擦着眼泪,飞快地说,“你别胡思乱想啊,安冉,乔欢他没事的,他好好的,现在就在C城呢。你别哭啊,我现在就带你回C城。”

“真的吗?”

“真的。”他深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说,“安冉,你想要我做的事,我从来就没有不答应的,所以这一次我可能不会……”

他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快速下车,坐进驾驶座,因此,他的后半句话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还是我没有听见,已然不得而知。

我也没有细究,只是一心催促他将车开得再快一点。

江舟沉默着将车开得飞快,寂静的雨夜里,我只听见挡风玻璃上雨刷的声音,“刷刷”一下一下,仿佛一遍一遍刮在心上,内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慢慢浮起来,我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清那种恐惧感因何而起,只是恍惚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

我将头靠在车窗上,感觉着雨点打在上面“噼里啪啦”的轻响,一下一下像是催眠的乐点。

曾经,好像也有那么一两次,乔欢开着车载着我,在寂静的雨夜里穿过大半个城市带我回家。那时候,即便困得睁不开眼,我也舍不得睡,总是像现在这样将头靠在车窗上,一眨不眨地、长久专注地望着他的侧脸,并且满心期待着可以一辈子那样看着他。

那时候啊,大概是因为太幸福吧,总觉得一辈子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让我慢慢看他,看他少年得志,看他垂垂老矣,看岁月慢慢染白我和他的鬓角。到那时候,我们仍然深爱彼此。

只是,仿佛只是一眨眼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如今我爱的人,他又在哪里呢?

我陷在深远的回忆里,昏昏欲睡。

“安冉!”江舟突然轻声叫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因为我的原因,你再也见不到乔欢,你一定会恨我的吧?”

“不会。”

“真的吗?为什么?”他惊讶得几乎要叫出来。

“因为啊,我认识的江舟,从来不会做让我伤心的事啊!所以啊,你怎么可能做让我见不到乔欢这种事?”

“原来是这样啊……”他自言自语般轻声喃喃,汽车就在这时候转了一个很急的弯,我整个人几乎要斜贴在一侧车窗上。

我轻轻闭上眼,感觉车身快得仿佛要飘起来。

良久,江舟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叫我。

“安冉!”他说,“谢谢你。”

“嗯?”

“谢谢你,这样信任我。”他停顿了一秒,突然说,“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你有的。”我郑重点头。

然后,我便听见他自嘲般落寞的笑声。

“安冉!”他再开口时,仿佛已然下了很大的决心,轻声却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到乔欢身边的,我保证。”

我便安了心,靠在车窗上,在潺潺雨声中,沉沉睡去。

4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玫瑰低低的呜咽声中醒来,发现车已经停了。

“江舟,是南京已经到了吗?”我跳起来,头便撞到了车顶,“你怎么不叫醒我?”

“才刚到,我看你睡得太沉,所以没有立刻叫醒你。”江舟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我才反应过来,此刻他应该是站在车外与我说话。

我摸索着放下车窗玻璃,他便俯身过来,伸手揉我被撞的额角。

一阵风吹过,我闻到他身上的烟味,那样浓重的烟味,仿佛预示着他有重重不能与人说的心事。

我想要问他为什么事烦恼,他却轻轻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说:“安冉,我抱你进候机厅啊。”他那样子,仿佛进候机厅要下一个天大的决心一般。

“你以为机场是你家开的啊?还抱!我有玫瑰就行了。”我不假思索地拒绝他,打开车门,玫瑰便自己下了车。

我跟在玫瑰旁边走得又稳又快,但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玫瑰轻车熟路地领着我向前450步,再左拐50步,再上楼梯,三层楼梯,每一层18级,然后停住。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候机厅,这里是我在天长的家。

我茫然侧头向后:“江舟,这里根本不是南京,对不对?”

“对,这里不是南京。”他一副丝毫不打算隐瞒我的样子说,“这里,应该就是你在天长的住处。”

“可我们刚才明明是在去往南京的路上啊……”

“我骗了你。”他打断我说,“我根本不想送你去南京,我更不想让你回C城,所以刚才我一直将车往南京相反的方向开,我原本打算就这样偷偷带你远走高飞的……”

“我眼睛看不见,你骗我说送我回C城,然后悄悄带我去往另一个城市,等我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这就是你的计划,对吗?”很奇怪,我明明该生气的,却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因为我明白他这种去而复返的挣扎心情。

他一点也不否认:“是。”

“但你最后并没有那么做。”我想起他刚刚在路上时,那些感谢我信任他之类的古怪言语。

他几乎有些赌气地答:“没错。”

“为什么?”

“因为,因为到最后我还是做不到……”他轻轻叹一口气,近乎绝望地说,“你那样信任我,你说你相信我不会做让你难过的事,我又怎么能让你失望呢……所以,到最后,我只有让自己再失望一次……虽然,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安冉,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做你心里的好人……”

我怔住,想起刚才路上我与他的对话,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就是那一次急转弯,他改变了主意将车调了头,往回开。

“江舟……”我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

“你是个好人。”我说,“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个很好的人。”

他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轻声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明媚又阳光,可是在我看来,是那么悲伤。

他说:“安冉,你看,原来我还是在你心里的。只要是被装在那里,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存在的,已经无所谓了。”

明明应该责怪他的欺骗的,我却不忍心怪他,只是轻声叹息着拿出钥匙打开家门,让他进来。

我请他坐在沙发上,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江舟!”我站在他面前,思索着如何把话说得不那么伤人,“你一定很累了,今天就在我这里休息吧。但是,现在,我必须要走了,我必须要尽快赶回C城。你说乔欢他很好,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只有亲自确认他没事,我才安心。”

我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

江舟一把抓住我的手,他说:“安冉,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回C城的。”

他说:“但是,你放心,我答应过你,会带你回乔欢身边,我一定会说到做到的。你在这里乖乖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乔欢带他回来的。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回C城,好不好?”

“你什么意思?”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我像一只木偶一样,一动也不敢动,我害怕我一动他又会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意识到,刚才,在路上,那个我将头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的时刻,忽略掉的至关重要的信息是什么了。

全身的血液一点一点凉下去,一直凉到心里去,明明是四月的天气,我却冷得止不住地颤抖。

我木然转身,在无边的黑暗里,一字一字地说:“你说乔欢他好好的,你说他就在C城。江舟,这些话,都是你骗我的。”

我没有用问句,而是用了肯定句,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是,我仍然心存一丝侥幸,我多么期望他能够否认,说他并没有骗我,说乔欢就在C城,好好的。

然而,他没有。

我的心瞬间就跌入无底的深渊里:“江舟,C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我的声音惊惶得犹如鬼音。

江舟长叹一声,说:“罢了,反正最后你总会知道的。”

他说:“你不能回C城,因为如果你回去就可能会有危险,因为乔琦逸和安然的死,以及当年乔欢在宏村的失踪,这些事,都是我的父亲做的。”

我茫然地眨眼又眨眼,我觉得这一定是我听错了,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有狂风自大开的窗口灌进来,没有关好的玻璃窗便猝然碎裂。

玻璃碎裂的骇人声响里,他说:“还有,乔欢,不见了……”

5

窗外,风雨如诉。

我站在客厅里,抖得像风雨中飘摇的落叶一般。

江舟仍然在说着些什么,我却仿佛突然失去了如今我赖以生存的听觉。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个无声的黑暗的虚空仿佛要将我吞噬,我想要抓住点什么,但我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无尽的、令人绝望的虚空。

江舟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安然和乔琦逸的死,以及当年乔欢的失踪,都和他那个看起来仿佛永远笑眯眯的父亲有关。杀死安然和乔琦逸,绑架乔欢,他们做这一切,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张“流云残香”的配方。

夺走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安然,令我与乔欢生生离别,他们做这样残忍又冷酷的事,只是为了一个香水配方!

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残忍的事?

我趔趄着后退几步,背靠在墙上,咧开嘴无声地笑,一直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那样汹涌的、无法遏制的眼泪,像我心中的愤怒与绝望一般,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啊——”我张着嘴,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地嘶吼,可是,我知道,无论如何,我爱的那些人,他们都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啊!

仿佛那一声无望的吼叫,抽去了我全身的力气一般,我瘫倒在地上,睁着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在黑暗无边的世界里枯坐。

“安冉……”黑暗里,江舟小心翼翼地叫我。

我一动不动,只是捏紧画框,用尽全身力气地捏紧。那里面,是乔欢画的我的素描像。画框尖锐的角刺进我的掌心里,有温热的**顺着手掌一直流下来。

我在那腥甜的空气里,咬紧牙,恶毒地一字一句地说:“江舟,我恨你父亲!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将你父亲碎尸万段!”

“可是,江舟!”我拼命地伸手向前乱抓,哀求他,“你告诉我乔欢现在在哪里啊?只要你告诉我乔欢现在在哪里,那些血海仇深,我都可以不计较的,我可以不恨你们的。你们把乔欢还给我好不好?这个世上,我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啊!我求求你,江舟……”

“安冉!”他将自己的手递到我的手里,任由我抓着,“你知道吗?曾经,我是那么庆幸自己是江家人,因为是江家人才有了遇见你的机缘。可是,当我在调查乔欢去向的过程中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真是恨透了我那个江家人的身份。我知道你会恨我,你当然应该恨我的!可是,怎么办呢?安冉,如果让我重选一次,我还是要当被你深恶痛绝恨着的江家人,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能会遇见你。我的朋友,他们都说,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失误,但我却觉得,如果没有遇见你,才是我人生最大的失误……”

“江舟,不是的,不是的……”我摇头,不停地、语无伦次地喃喃说着,“我不要听这些,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只要知道乔欢他现在在哪里,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里,就好了……”

“好,我告诉你。乔欢他……”他停顿一秒,用力握紧我的手,仿佛要借由这样的动作将勇气传递给我一般,“就在集团股价大跌之前,乔欢再次失踪了。我和江碧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也许他只是独自去了某个地方,过几天就会回来;也许他旧病复发;也许他已经……”

也许已经……死了吗?

我像一只急红了眼要咬人的兔子,跳起来奋力甩开他的手。

“你不要再说了!不许再说了!”我劈手一掌就要对着他打下去,但最终我将用尽全身力气的那一掌狠狠甩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么多的愤恨与绝望无处发泄,我心里清楚江舟是无辜的,所以只能狠狠地抽我自己。

我用尽这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无声地咒骂着自己,一遍一遍质问自己,如果那时候,安然和乔琦逸离开的时候,我细心一点,是否就能发现江父的阴谋?如果那时候,在宏村,我不出门一直陪着乔欢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被绑架?如果那时候,我那样做了,是否就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那么,现在是不是会是完全不一样的结局?

所有追悔莫及,都是绝望至极的痛。

但那疼痛令我清醒,也许我的爱情,它确实命运多舛,但我对它有着不可动摇的执念。

我笃定地说:“乔欢他不会死的,因为他舍不得留他的七七一个人活在这凉薄世上,所以,无论多辛苦、多难挨,他都会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地活下来,就像过去的两年多里他做的那样,即便失去了记忆,不记得自己是谁,即便是一步一步踏着荆棘,他也会奋不顾身回到我身边。我只要回到C城,一直等在那样,他就会回来。”

我点头,再用力地点头:“一定会的。”

“安冉……”

江舟想要说什么,我打断他:“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江家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安冉,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对吗?”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快要听不清。

我的心莫名地痛起来,我恨这样软弱狠不起心来的自己,口是心非地恨声说:“不会原谅的,永远、绝对不会原谅。你的父亲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你,江舟,如果有来生,如果可以选,我绝对绝对不要再遇见你。”

“安冉,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对不起。但是,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代替乔欢生病,承受他所受的一切痛苦,我宁愿替他受一切的罪,只让你们快乐地在一起。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乔欢的安然归来……”

我打断他:“不需要,我也不稀罕。”面前这个善良得怎么也让人恨不起来的人,如果不对他下猛药的话,大概永远不能重获新生吧?

我决然说:“你走啊!你现在、马上就给我走!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们江家人!”

我用力地推着他,他却一声不响地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任凭我怎么拍打也不松手,只是喃喃地说:“安冉,我不放心你,至少……至少让我陪你回C城好不好……”

“怎么?怕你父亲对我下毒手吗?”我冷笑,“我就是死,也不需要你们江家人的保护。放手,你滚!滚啊!”

我将手里的画框举得高高的,向着他抓住我衣袖的手的方向砸下去。

我以为他会为了避开砸下来的画框而放开我,但是他没有,他就那样不声不响地硬生生承受了那一下。

“砰”的一声,画框玻璃碎裂,些许带着腥气的**溅到了我的手上,是他的血。

我恍然怔住,画框便从手里滑落到地上。

有风吹进来,“哗啦啦”,像是卷走了什么。

江舟就在这时候突然松开了我,我听见他似乎朝着风声追过去,一直追到窗口的位置,我甚至听见他不顾一切探身向外时,腰撞到窗台的声音。

“江舟!”我下意识地叫他。

“那幅画,他送给你的那幅画,被风吹走了。我看见背面好像有一行什么字……”

我怔住,字,什么字?

是作为林慕筝的他留给我的话吗?

“我去把它追回来。”江舟急切地说着,毫不停留地开门离去。

我在他“噔噔噔”的下楼梯声里,慢慢蹲下来,用力地、紧紧地抱住自己,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我最珍爱的乔欢不见了,现在就连他送给我的画也没有了,而我,对仇人的儿子怎么也恨不起来。

6

我没有等江舟,连夜独自去了南京,以最快的速度踏上了回C城的航班,在飞机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蓝天、白云,还有一扇很眼熟的雕花铁门,透过铁门便可以看见一架开得花团锦簇的蔷薇,我认出来,这是我和安然住过的彼岸巷的旧楼。

因为雨水的侵蚀,铁门上拴着的铃铛已经生出浅淡的铜绿,我习惯性地伸手去摇一摇,脆生生一阵轻响过后,我伸手推开铁门,却并不进去,只是立在门口像是在等着什么似的。

很久很久以前,每当铃声响过后,我的姐姐安然便会自花荫下的藤椅里侧过头来,说一声:“你回来了?”

大概,我是在等那一声“你回来了”吧,但我知道这样一句以前觉得再多余不过的话,如今,我再也等不到了。

我低头黯然叹息,有人自花架另一边走出来,捧一本书,蹙眉远远睨着我说:“安冉,你怎么才回来?”

我愕然愣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安然在天堂,那么眼前这个栩栩如生的人又是谁?

然后,我突然反应过来,我是在梦里。

如果不是在梦里,我的眼睛又怎么能看得见呢?而我的姐姐安然,她入我的梦,来见我。

“阿姐!”我像小时候一样飞奔过去,扑她一个满怀。

以前,她总是会故意做出一脸嫌恶的表情,侧身让开我的拥抱,但这一次,她没有。

她就站在那里,微笑着张开双臂,任由我扑进她怀里,然后收紧双臂拥抱我。

“阿姐……”我鼻音浓重地说,“我好想你……”

她放开我:“小鬼头,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悲春伤秋?”

她伸手来敲我的头,一副仍然把我当小孩子对待的样子。

这就是我的阿姐啊,那个永远泰然自若,即便是生离死别后的久别重逢仍然能谈笑风生的优雅的、可爱的、美丽的安然。

“阿姐,你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迎着光抬头看她,金色的光晕落在她倾国倾城的脸上。

她眯眼看我:“可我们的小安冉已经长大了,已经开始学着爱一个人了。”

可惜,还没等我完全学会怎么去爱一个人,那个人却已经下落不明。

我鼻子酸起来,眼泪就要掉下来。

“安冉?”她低头看我,“你过得不开心。”

我黯然不语。

“你这样不开心,就跟我走啊。”她抓住我的手。

我点头,又立刻摇头。

我说:“阿姐,我很想跟你走的,可是,我爱上了一个人,很爱很爱他。那个人他生了病,他不见了,他可能已经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但是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很努力很努力地披荆斩棘、翻山越岭回到我身边。所以,我必须要留下来等他。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十年,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所以,我要留在这里。这样,他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到我。”

“不辛苦吗?”

“辛苦的。”我笑,“可是,那些跟他回到我身边需要经历的千难万险比起来又算什么呢?我只要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即便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也要拼命记住回来找我的路,我的心里啊,就会暖暖的。”

她望着我笑,是那种大人看着小孩子的欣慰笑容:“安冉,你真的长大了啊!”

我也笑:“阿姐,我懂的。这世上有一种爱,是默然喜欢,寂静等待。”

她便不再说话,一边点头,一边慢慢走远。

我不舍地追在她后面:“阿姐,你要走了吗?”

“安冉,你找到了爱你的人,我就放心了。现在,我要回到我爱的人身边去了。”她伸手指给我看。

我停了步,目送着他们手挽着手慢慢走进渐渐升腾起的薄雾里。

真好,我的姐姐和姐夫,他们在天上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我默然微笑,眼前的雾又浓重了一分,有人穿过奶白色的雾气,缓缓而来,俊逸的脸上有狭长的凤目和温润的笑容。

我看得发了呆。

“七七……”他轻声叫我的乳名。

我不敢动,不敢出声,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便走近了好笑地歪头看着我说:“不认识我吗?”

我轻轻点头:“认识的。”

“我是谁?”

“乔欢……”我轻声念他的名字,生怕惊醒了这来之不易的梦。

他便眉目飞扬地笑起来,说:“七七,我回来看你。”

“好。”我笑着点头,鼻子就酸涩起来,用力地弯起嘴角,给他看我最灿烂的笑容。

“对不起,七七。”他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来,“让你等这么久。”

“不久的,只要你回来,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都不迟的啊。”我踮起脚尖擦他的眼泪。

他便牵住我的手,慢慢走回那一片姹紫嫣红的蔷薇花下,那里,有一把已然泛了黄的藤椅。

他的目光落在藤椅上,眼睛里便雾气朦胧起来:“七七,你还记得这把椅子吗?”

“记得的。”

我仰头看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已然从梦中醒来。

他牵着我走过去,蜷起长腿躺在椅子里,然后伸手拍一拍右边空出的位置,示意我也躺下来。

我像是受了蛊惑,走过去蜷在他的右边,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臂弯里,轻轻吸一吸鼻子,有清新又熟悉的白残花的气息,心神便安宁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熟睡过去。

他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我的右手,一直握着。

良久,我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他轻声说:“很久很久以前,也像是这样,夕阳如画,我们躺在这里,看天空一点一点灰暗,以为此生还有一辈子可以在一起。你说你不要长大,我便说,那就不长大好了,就这样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对不起,七七。”他侧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我没能遵守诺言,我不仅没有遵守诺言,我还让你等这么久才回来看你,而且……”他突然顿住,声音哽咽起来。

我伸出一指按在他的唇上,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越是难过的时候,越是要说温馨的话,不是吗?如果一定要与他告别,我希望是以笑着而不是流泪的方式。

我看着他晶亮的眸子里我小小的影子,轻笑着笃定地说:“我不难过的,乔欢。”

“什么?”

“我知道这是梦里啊。”我眨眨眼,努力地笑,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知道,你是来和我告别的,你又要走了,对不对?”

我伸手抚平他的眉心,若无其事地笑:“我不难过的,乔欢。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回来,即便是荆棘遍地,你也会踏着它们回来。所以,我不难过的。你只是出了个门,迷了路,等你找到回家的路,你就会回来见我,对不对?”

他看着我,郑重地点头,又点头,粲然一笑,犹如春风拂面。

突然,有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握一下我的手,站起来,后退两步,细长的眼睛里就露出绵长的不舍来。

我知道,他要走了,从我的梦中。

“再见,下次再见了啊,乔欢。”我没有追过去,只是坐在原地,用力地微笑,大力地挥手。

他的背影慢慢没入雾气里,我忍不住轻声叫他:“乔欢……”

他转头,给我一个大大的笑容,但我分明看见他脸上汹涌而下的眼泪。

“这一次,记得要早点回家啊,乔欢……”我喃喃,他的身影已然慢慢消融在雾气里。

“小姐,小姐……”有人轻声叫我。

我茫然醒来,发现飞机已经落地。

一片黑暗里,我摸索着摸一摸我的坐椅空出的左侧,那里是空的,并没有乔欢,但我并不是太难过,因为梦里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

我侧身向左,对着黑暗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记得要早点回家啊,乔欢。”

我的乔欢,他只是迷了路,只要我一直等在这里,总有一天,他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