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愿意

我愿意看着你幸福微笑,即便你身旁那个人不是我,因为只有确定你安好,我的世界才会有晴空。

洁白的婚纱,芬芳的蔷薇,碧色的草坪,悠扬的西洋乐。

亲爱的乔欢,你知道吗?曾经,午夜梦回时,无数次这样幻想过我和你的婚礼,一梦经年。今夜,我立在人群的最后,看着你牵着她的手慢慢走过花团锦簇的拱门,对牧师说,我愿意。

便是这一刻,我才明白,余生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默然生活的意义何在。

亲爱的乔欢,尽管你已是林慕筝,尽管我已是你的陌生人,可是,只有确定你安好,我的世界才会有晴空。

1

很多年之后,我已然不记得那个寒风嘶吼的阴冷夜晚,我是如何从医院里走出来的。我只记得,那晚的风是如何肆虐的,“呼啦啦,呼啦啦”,仿佛要将人撕扯开一般。

还有那晚的雪,那么大,纷纷扬扬,像是要迷了人的眼睛。我独自从医院走出来,冒着肆虐的风雪回家。路过街角时,不经意间瞥向橱窗,橱窗玻璃上的那个我竟然是嘴角微微上翘笑着的。

我停住脚步,对着橱窗里的自己说:“对啊,安冉,你该笑的,又不会死啊!没事的,没事的。只是看不见而已,你还可以听到他的消息,还可以知道有关他的一切啊!开心的、快乐的、痛苦的、悲伤的,这些你都可以知道,只要活着。所以你看,相较于死亡,失明这其实并不算一件太坏的事,对不对?”

这样说着的时候,我已然哑然失笑,就好像,不用死只是会失明,这件事真的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一样。

然而,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的**自眼角滑落下来,瞬间便没入我扬起的嘴角里,涩涩地苦。

那些倔强的、强撑的笑意,便在那一瞬间,冰散瓦解在风里。

不久的将来,再也不能看见他温润的面庞了吗?再也不能看见他似落进了满天柔光的狭长眸子了吗?再也不能看见他犹如春风拂面般的笑容了吗?就算,那样的笑容是对着别人展露,我,也不能看见了吗?

如果,如果连他阳光般的笑容都看不见了,那么,我暗无天日的余生,要如何独自取暖?

这个冬天真冷啊,真的太冷了啊,乔欢。

我裹紧大衣,胳膊在胸前交叉再延伸到背后,紧紧抱住自己,想象这微乎其微的温暖是来自于那个人的怀抱。然后,努力微笑,像是在鼓励自己,又像是在安慰那个想象中的乔欢:“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看不见你的脸、你的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满心的爱意,你一腔的温柔,你如冬日暖阳般的笑容,我早已悉数收藏在记忆里。那个拼尽全力爱着我的乔欢,他已然鲜活地存在于我的心里。所以啊,乔欢,无论我走到哪里,其实你已然陪在了我身边,对不对?”

而现在,我要做的是,在我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之前,在最后一道光消失之前,牢牢记住那一道我暗无天日的生命里像光一样存在的,乔欢。

于是,在这个夜深人静、大雪纷飞的午夜,我抬头看看路牌,然后毅然转身右拐,穿过长长的巷子,走过无人的街道,去往牧之路181号。

我当然知道,这个时间点,他应该不会在画室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仿佛有一个魔咒在念一般。那个魔咒驱使我去往他的画室,仿佛今夜,此刻,如果不去那里,将会错过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事一样。

风雪如晦,当我顶着风拐进牧之路时,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魔咒,那大概就是被人们称作“心有灵犀”的东西。

画室的门前,昏黄的路灯下,那个人,那个有着狭长双眸、温润笑容的男子,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一片一片旋舞的雪花,像折翼的蝶纷纷跌落在他的发上、肩头,他的耳朵里塞着耳机,眼睛直视着前方的某一个地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早已将自己站成了一个雪人。

我轻轻走过去,一直走到他面前。

他看见我,结了冰晶的睫毛颤了颤,一双莹亮的眸子望着我,里面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安冉……”他轻声叫我,声音飘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一般,然后,他深邃的眼眸里便渐渐起了雾,一片水汽朦胧。

我眯眼,对他无声地微笑,再微笑。

他好看的嘴唇便轻轻张开,又慢慢闭上,呵气成霜。

他在那一片水汽里看着我说:“你怎么……”

“嘘……”我自私地轻声阻止他。

这一刻,美好得像梦境一般,有落雪,有他;这一刻,美妙得所有话都成了多余;这一刻,只要就这样与他并肩站着,听风的轻吟,听雪落的声音,就已然是世上最幸福的事。而这样的事,此生大概不会再有机会重来一次。与其悲叹,不如珍惜。

我踮起脚尖,伸手轻轻取下他的耳机,然后将一只耳塞放进他左耳里,另一只塞进我的右耳里。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只是侧头怔怔望着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个字,不曾惊讶,不曾反对,不曾询问。他只是顺从地任由我布置,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我别过头,不敢再去看那一双眼睛,我怕我再多看一眼,便会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便会不惜一切地告诉他我是谁,他又是谁。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所以,我只能极力保持面色平静地与他并肩而立,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在这个落雪的夜里与他分享一首歌。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心怀感激地猜想,多年后我大概会时常想起这一幕,想起这一段仿佛偷来的时光,在这短暂的一首歌的时间里,我是安冉,他是乔欢。

我轻轻闭上眼,哀而不伤的前奏便撞进了耳朵里,这是一首老歌,林忆莲的《至少还有你》。

如诉如泣的女声在耳朵里轻轻唱:“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气。为了你,我愿意。动也不能动,也要看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直到视线变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让我们,形影不离。”

我看着远处飞雪的眼便渐渐模糊起来。

“直到视线变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让我们,形影不离。”多么美好又单纯的愿望。这何尝不是我此生所求呢?

只是,这样的愿望,很多人轻易便可现实,而我们,我和乔欢,大概这辈子就连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见面的机会都少之又少了,只因我见他一次,他的危险便会增加一分。我早已下定了决心,他和江碧结婚后,我便会离开这里,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他的安全吧。

爱一个人,便要努力与他形影不离;更爱一个人,便要努力与他参商永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大约,这就是爱给予的残忍;大约,这就是爱赋予的勇气。

所以,亲爱的乔欢,我一点也不后悔与你相遇、与你相爱,我只是难过,与你独处的这一首歌的时间太短,来不及将你一颦一笑的样子细细描摹进心里。我只是害怕,很久很久之后,某个独自醒来的清晨,我会记不起你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

我忍不住侧头去看他,恰巧他也转头望向我,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我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远处墨色的夜空里,耳边是林忆莲沙哑的、绝望的声音:“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那里。”

——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

我对着暗黑的虚空,默然微笑,将悲伤的眼泪藏在心底肆意流淌。

亲爱的乔欢,谢谢你。谢谢你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已然是我暗淡人生中最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亲爱的乔欢,对不起,不能告诉你,在这个落雪如梅的暗夜里,我提前来与你告别,用一首歌的时间。

但是,但是请相信,我会用这一生守着关于你的任何消息。所以啊,乔欢,林慕筝,请一定一定要幸福啊,那样我只要听一听关于你幸福的消息,便会轻易忘记那些苦与痛。

是的,全世界我都可以忘记,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我努力微笑,想给他看我最美的笑容,眼睛却酸酸涩涩地疼起来,仿佛下一秒便会落下泪来。耳朵里,女歌手的嗓音已然变成绝望的呐喊:“我们好不容易,我们身不由己……”

当那句“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在耳边响起时,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轰然而下,无声又激烈地砸进脚边的积雪里,融出一个个小洞,像我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怎么可以?

这世上,怎么可以有这样一首歌,仿佛是专门为我和他一路荆棘的爱情而写?

这世上,怎么可以有这样一首歌,只是念一念歌词,却仿佛已经读尽我的一生?

我几乎要哽咽出声,为了盖过抽泣声,我轻声唱:“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亲爱的乔欢啊,如果可以,这一刻,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这样就能算是与你白头到老,永不分离了吧!

如墨夜色遮住一切悲伤,我的眼泪在暗处肆意无声地流淌。那个熟悉又哀伤的前奏又响起来,我才蓦然反应过来,是单曲循环的播放模式。

仿佛是被蜜蜂蛰了一般,我几乎是跳起来摘掉了耳塞,这样的歌,只是听一遍便已肝肠寸断,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再去听第二遍。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停不下来的眼泪,将耳塞塞进他的手里,迅速地转头离开。

他却突然从身后抱住我,用尽全力地抱着我。

风,仿佛是在那一刹那间停的,夜静谧得只听见我慌乱的心跳声。

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我的心跳声如鼓,那些强烈的、复杂的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我吞没。

此刻,林慕筝他抱着我,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内心里,先是欣喜,然后是惊疑,最后便是深切的恐惧感一直涌上来扼住我的喉咙。他是认……出了我吗?他是想起了什么吗?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喂,林慕筝!”我咬牙,挣脱他的怀抱,极力控制着又要落下来的眼泪,转身朝他摆出调侃的表情,“只是一首歌而已,你不用这么‘身临其境’吧?你这代入感未免也太强了吧?如果江碧姐姐看见,我就是全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呀!”

“哦!”他像是突然回了神,退后一步,强作镇静地笑笑说,“对不起!这首歌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所以……”

以前的事……

我怔住,不敢轻易接他的话,生怕他真的想起了什么。

他却自顾自地说:“很多年前,也是像这样大雪纷飞的月夜,我遇见了我喜欢的女孩。我一直记得那晚的空气里满是腊梅的清幽……”

他这样说的时候,好看的脸上全是温柔的笑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那温柔笑意里藏着什么绝望又压抑的痛苦。

冬日雪夜,他喜欢的女孩。

那个女孩一定不是我,我和他第一次相遇是在安然与乔琦逸的婚礼上。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便有微微的酸涩感,但转瞬便释然,这或许正说明他真正的记忆根本没有被唤醒。这样就好了啊,这样,我就安心了。

他低头,再次陷入沉默,仿佛他只是需要向任何一个人说出那样的话,却不需要任何回应。

我默然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得决然又坚定。

亲爱的乔欢,这个冬天,这样冷,但是,没关系,这个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你,曾经那样温暖过我。

2

关于生病的事,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告诉江舟,大概他会疯了一样拉着我四处去遍访名医,而告诉芳姨,只会令她伤心。这两个结果,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我小心翼翼地掩饰着生病的痕迹,头痛欲裂或是视线突然模糊的时候,便躲到无人的角落里暗自忍耐,再走到爱我的人面前时,脸上已然挂着灿烂的笑容。

一月中旬紧张的期末考试周过后,便是漫长的寒假。

我没有再去牧之路181号,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搬一把藤椅,坐在温暖的阳光房里,捏一支画笔,分秒必争地画着一幅幅关于我和乔欢的故事的画,或水彩,或素描。画我与他的初识;画我与他的相知;画我与他的相依为命……

是的,我要以这样的方式,将我与他的爱情,永远烙进心里。那样,会不会失明,能不能再看见他的笑脸,就已然不重要。因为,他的一颦一笑已经随着一笔一画的描摹牢牢刻在了记忆的最深处,永难磨灭。

于是,我在一月阳光最明媚的那一天,带着我的画本,乘坐轻轨,独自去往彼岸巷的旧楼,那里有太多关于乔欢的美好回忆。

我原本只想在乘坐轻轨时,再次好好看看这个我倾心热爱着的城市,却没想到会和林慕筝在车厢里不期而遇。不经意间抬头,隔着很多人的肩头看见他的脸的时,他仿佛已经凝视着我很久了。

他就那样隔着嘈杂的人群,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已然出了神,就连我不期然地与他四目相接时,他都不曾转开专注的目光。

我侧头,假装没有看见他。

他却突然挤过人群,来到我的面前:“安冉?”

“哦,林慕筝。”我装出刚认出他来的样子,“你要去哪里?”

几乎是异口同声地,他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你要去哪里?”

“去一趟以前住的老房子,有东西忘在了那里。”我谨慎地没有说“彼岸巷”,生怕他因那个地名而想起往事。

“彼岸巷?”他看着我,准确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我怔住,不敢作答,也不敢问他是怎么知道我说的老房子在彼岸巷的。

“是什么?”他站在我的座位旁,面对着我,用后背替我隔开拥挤的人群。

我愕然回神:“什么是什么?”

他像是怕惊吓到我一样,轻声说:“你忘在彼岸巷的东西,是什么?”

“哦……”我支吾不答,要怎么告诉他我忘在彼岸巷的是一段关于我和他的年少时光?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一时无言以对。恰好此时地铁到站,下车的人流将他挤离我身旁,我暗舒一口气。

但转瞬,他便逆着人流挤回来坐到我旁边:“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画本。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下意识地将画本递给他,后悔时已经来不及。

林慕筝翻开画本,一张一张仔细地看,漂亮的眉毛轻轻蹙起来。

我的心慌得几乎要蹦出胸腔,厚厚的一叠画本,全是一幅幅关于我和乔欢的点点滴滴,初次相遇的我和乔欢;一起上学的我和乔欢;躺在同一个藤椅上看夕阳的我和乔欢;亲吻我额头的乔欢……

我慌得六神无主,害怕那些画唤起他的记忆,想要不顾一切地劈手抢过来,又怕这样反常的举动反而会引起他的注意和猜测。

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却突然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我,轻声叫我的名字,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渐渐起了哀色:“安冉……”

“嗯?”他忧伤的眼眸仿佛能摄人心魄,我轻易就安定下来。

“我以前说错了。”他看着我,“以前,我叫你不要等他。但是,这个人……画里的这个人,他对你很重要,对不对?”

我不说话,只是在心里默然点头。不是很重要,是第一重要,乔欢,你啊,就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阳光一般的存在啊!

“安冉,我错了。”他说,“你要继续等他,他会回来。”

他那样笃定,就好像……好像他是乔欢一样。

我哑然失笑,可他本来就是我的乔欢啊。

“会继续等的吧?”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一直望着我,眼神里有无限希冀,像一只可怜巴巴看着主人的小动物。

我不忍心拒绝这样的眼神,点头说:“好。”

“他会回来……”他喃喃地强调,“很快就会回来。”

“好。”我应声答他,心里却无法形容地酸涩起来。

你知道吗?

亲爱的乔欢,你已经回到我身边了啊!

你永远不会知道了,即便你已在我身边,但那个曾经爱我如生命的乔欢,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好。”他像是十分满意我的答案,学我的样子点头,粲然一笑,嘴角轻扬,仿佛有春风拂面。

我侧头,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不让他看见我摇摇欲坠的眼泪。

车窗外,阳光浓烈;车厢里,四周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耳边只有他翻画本的声音。

我突然就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心惊肉跳地转过身去抢他手里的画本时,已经迟了。

“这张是……”他捏住其中的一张画,喃喃自语。

那一幅,正是我当时第一次在画室与他重逢时不顾一切抱住他的画面!

如果,我画的是乔欢,而不是林羡筝,如果我真的已然接受林慕筝不是乔欢的事实,那么,画室的主人林慕筝就不应该出现在我的画里。

这样简单的道理,那么聪明的他,应该很快就会看出哪里不对劲吧?

我不及细想,跳起来就去抢那幅画。“刺啦”一声,画纸应声而破,幸好,被他捏在手里的那一半只是一片留白。

我不敢去看他的神色,惊魂未定地捡拾着散落在他腿上的一幅幅画,胡乱地夹进画本里,紧紧按在胸前,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天大的不能为人知的秘密。

“安冉?”他仿佛被我的反应吓到了,站起来担忧地走向我。

我抱住画本,慌不择路地后退,一不小心踩到了旁边人的脚,便更慌乱起来。

幸好此时地铁即将到站,我迫不及待地挤向车门。

地铁门缓缓打开的瞬间,一股强劲的风便灌了进来,拥挤中有人抓了一下我的画本,我听见“哗啦”一声轻响,有一张画从画本中滑落,飘**着落到车厢里。

我愣住,林慕筝就在身后不远处,眼前的车门已在慢慢闭合。我顾不上去捡那一张画,逃亡似的跳出车厢。

这个日光倾城的冬日午后,我仓皇地逃离,身后的地铁呼啸而过,透明的车窗上映着那个我倾尽全力想要远离却又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我爱的人的脸。

3

林慕筝是在一天后一个飘着冷雨的下午,出现在乔宅门前的。那时我正坐在三楼的玻璃房里对着茫茫雨幕发着呆,门铃响了起来。我站起来,居高临下,看见了大门外立着的林慕筝。

他撑一把大大的黑伞,按两下门铃后,便仰头向楼上看过来,我就在这时看见了他仿佛一夜之间便苍白消瘦了的脸。

我飞奔下去开门,生怕门铃声惊醒了正在午睡的芳姨。如果让芳姨看见了林慕筝,大概无论我如何解释,她都不会接受“林慕筝不是乔欢”那样的说辞。

更重要的是,我不敢让林慕筝进乔宅,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都可能随时唤醒他的记忆。

因此,我冒雨飞快地穿过庭院,打开大门,将他堵在门外,故意十分疏离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起一天前在地铁车厢里的相遇,心里就忐忑起来。

“怎么连伞都不打?”他这样说的时候,手里的雨伞已向我倾过来。

“哦,没事的。”我下意识地跳开,“反正马上就回去了。”

我话里逐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却不以为然,执着地又将手里的雨伞罩到我的头上。

“这个,给你。”他的左手从背后伸出来,一幅小小的装裱好的画就递到了我面前。

“这个是?”所有的疑问,都在我一眼扫到那幅画的内容时被吞进了肚里。那是一张我的肖像素描画。简洁朴素的玻璃画框里,素白的纸,铅灰色的线条,细细勾勒出我的样貌与神情,微笑时嘴角弯起的弧度不差分毫,就连眼神里那抹别人不易察觉的倔强都画得惟妙惟肖。

这就是我现在他眼中的样子吗?

大概是雨水打在身上太冷的缘故,我的鼻子突然就酸涩起来。

即便他已经失去身为乔欢时的记忆,但他依然可以将我画得如此逼真,这算不算是曾经相爱过的人之间的一种默契?

“你……”我将画框捏在手里,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找不出一句相宜的话,最后只好向他说,“谢谢。”

“上次你让我有时间就送你一幅素描。”他说,“我昨天正好有时间,所以……”

“好,谢谢,那么,再见。”我不等他回答,转身就欲关门。

我怕我在他面前再多站一秒,便会泣不成声地落下泪来。

大门快要合上的瞬间,我看见他苍白的脸上有什么挣扎又强烈的情绪一闪而过。

然后,我听见他在门外说:“安冉,一周后,我的婚礼,你一定……来。”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天空里突然就劈过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因此,我就没有听清,他是让我他的婚礼一定要去,还是一定不要去。

但我想,他的原话应该是,你一定要来。因为,很早之前,在我第一次强行带他回乔宅的时候,他就曾经主动送过他的结婚请柬给我,只是,那时候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将要和江碧结婚的事实,因而并没有收下那张请柬。

我将那幅素描画藏在衣服里,贴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在凄清的雨里独自穿过庭院往回走,身后是“轰隆隆”的雷声。雷声那样大,震得耳朵都嗡鸣起来,那样轻轻的嗡鸣声里,仿佛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

他说:“安冉,安冉,别怕,以后记得待在我的右边,我护着你。别怕。”

他说:“安冉,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监护人了。”

他说:“七七,你一定不可以哭啊,我会一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如果你哭了,我会不开心……”

你放心啊,乔欢。我不怕的,我更不会哭的。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你像阳光一般温暖着我。而我,已然在那温暖里不知不觉长成足够坚强的人,坚强到可以独自去面对一切。所以啊,乔欢,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或是感觉到我的心意,请你一定一定不要为我担心。

因为我啊,已经变成那个即便你不在身边也能照顾好自己、笑对一切的安冉。

所以,乔欢,你放心啊,放心地去做那个没有痛苦回忆的、不记得七七是谁的、幸福快乐的林慕筝。

哦,林慕筝。

就在刚才,他隔着一道铁门对我说:“安冉,一周后,我的婚礼,你一定要来。”

我在心里细细咀嚼这句话,七天后,那个我用整个生命倾心爱着的人,那个曾经同样爱着我的人,那个已然不记得我的人,那个如果记得我一定会爱我如往昔的人,他,就要和别的女孩结婚了。

但就是那么奇怪,我并不难过,我几乎是微笑着的。因为啊,我的乔欢,哦,不,亲爱的林慕筝,我只要你幸福就好。

我紧紧捏着那幅画回到书房,将它放在书桌上,打开电脑,开始仔细研究七天后离开这座城市的路线与计划,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我在电脑屏幕幽暗的光里,看着那幅素描画里微笑着的自己,再次拨通了导盲犬训练基地负责人的电话。

4

七天,仿佛只是眨眼的瞬间。今天,便是林慕筝结婚的日子。

我在天光微亮的时候起床,认真地护肤、选衣服、化妆,隆重得仿佛要结婚的那个人是我。然而,直到夕阳西下,我仍然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以怎么的姿态出现在他的婚礼上。

因此,等我终于下定决心搞定一切,赶到婚礼的举行场地——江家私人山庄时,已经有点迟了。我从车上冲下来,提着裙摆想要飞奔而入的时候,却被人拦在了大门外。

大批的娱乐八卦记者举着长枪短炮守在山庄外,我忘了拿请柬,无论如何解释是新娘的朋友,都被负责接待的人认作是想要混进去偷拍的记者。

远处暗蓝的天空一点一点暗下去,我心急如焚,视线便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像是戴着起了水汽的眼镜。

我拿出手机,几乎要将脸贴到屏幕上去,才在联系人里找到江舟的名字。

夜幕里有无数的光在闪,耳边是烟花绽放的声音,我知道,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我焦急地喊:“我没有请柬进不来,江舟,快来门口接我!”

听到那头答:“好。”

我安心地挂断电话,仔细地整理头发和衣服。远处,有人从那片雪白的光亮处走来,我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脸,却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高高瘦瘦的男生,穿一身笔挺的西装,英俊又挺拔的样子,我认定那是来接我的江舟。

“江舟?”等他快到我身边时,我试着叫他的名字,极力掩饰着我已经快要看不清眼前事物的事实。

那人却突然停住,语气里有明显的惊疑:“安冉?我是林慕筝……”

哦,林慕筝。

我仰头,想要看清他的脸,却只是模糊一片。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急切地走过来,“我不是让你,一定不要来的吗?”

我怔住,原来,那天,他是让我一定不要来。

是因为怕我睹物思人吗?是因为怕我看见他结婚会想起我要等的那个人吗?即便已然是不记得我的林慕筝,还是这样无时无刻不替别人着想的善良啊!

我愣在原地,进退两难。

远处突然有人高喊:“新郎,新郎呢?快点准备,要开始了……”

“安冉,你……”他还想再说什么,有人走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拉走。

那些围在山庄外的媒体终于发现了林慕筝,转瞬间,“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此起彼伏。雪亮的闪光灯里,我看见他急切地回头看我,却怎么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听不清他到底有没有再说什么。

我立在那片茫茫白光里,不知所措。

“安冉。”有人急匆匆跑过来,是江舟。

“江舟。”寻着声音,侧头向他的方向,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说谎,“那些讨厌的闪光灯都快闪花我的眼睛了,我都看不清路了。”

“过来。”江舟握住我的手,将我携在臂弯里,带着我往里走。就这样,我轻松掩盖过我已然看不太清楚的事实。

江舟紧握着我的手走进去的时候,夜风里已然响起熟悉的、神圣的《婚礼进行曲》。

早在一个月前,我便知道,这场盛大的婚礼会在一个人工搭建的高大玻璃房里举行,有草地,有无数鲜花,有牧师,一切盛大又浪漫的西式婚礼。

我轻轻提着礼服裙摆,跟在江舟身侧,视线早已模糊,只能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向前,极力走得稳定一些、自然一些。

听觉仿佛就是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灵敏起来的,我听见现场乐队的演奏声,我听见宾客们的欢呼声,我甚至可以听见花童撒花后,花瓣在空中飘落的声音。

然后,我便听见牧师说:“林慕筝,你是否愿意娶江碧为妻?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还是富贵,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我捏紧裙摆竖起耳朵聆听。

三秒的静默后,那个熟悉的、好听的男声响起来:“我愿意。”

我向着那声音的方向,努力地看,努力地看,想要看清此刻他幸福的笑脸。

大概是上帝太仁慈吧,这一刻,我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他好看的、温润的脸便慢慢映进我的眸子里。

我轻声对自己说:“安冉,你做得对啊,你看,此刻他是幸福的。”

我的眼泪在这一瞬间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我低下头,让长发挡住我流泪的脸。

亲爱的乔欢,请你相信,此刻,我无法遏制的眼泪不是因为难过,只是因为太开心,只是因为,这一刻,我已然知道余生要以怎样的方式继续爱着你。

这里,这里的一切,洁白的婚纱,芬芳的蔷薇,碧色的草坪,悠扬的西洋乐。亲爱的乔欢,你知道吗?曾经,午夜梦回时,无数次这样幻想过我和你的婚礼,一梦经年。

今夜,我立在人群的最后,看着你牵着女孩的手慢慢走过花团锦簇的拱门,对牧师说,我愿意。

那一瞬间,我原本已经模糊的视线突然清晰起来,仿佛那个多年前穿过繁花盛开的庭院,自薄雾中缓缓向我走来的少年早已回到我身边。

便是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余生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默然生活的意义何在。

亲爱的乔欢,尽管你已是林慕筝,尽管我已是你的陌生人,可是,只有确定你安好,我的世界才会有晴空。

我抬头,站在人群的最后,朝着那一片光亮处,朝着他的方向,努力地微笑,微笑……

我看见他微微侧头,目光越过人群,望向我的方向。然而,来不及看清他的眼神,我的世界已然只剩下一片黑暗……

5

我在医院醒来,眼前仿佛一片永夜,我就知道我已经彻底看不见这个世界了。

我只是微微侧动了一下身体,便听见江舟的惊呼声。

“安冉!”他说,“你醒了……”

他的嗓音里有再明显不过的哽咽声。

我便笑着安慰他:“没事的,只是看不见啊!这样的结果,其实并不算太坏。而且,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没事的,江舟。”

他沉默不语。

我猜,他一定在默然落泪。

“江舟!”我若无其事地叫他,“我好饿,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你能去帮我买点吃的吗?我想吃城郊那家的酸辣粉,你记不记得?以前,乔欢经常开车带我们去的那一家。”

“好……”他说,“你乖乖在**躺着,我很快就回来。”

我点头,竖起耳朵来听,直到听见他走出病房,直到听见病房的门被轻轻关上,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从医院到城郊的那家酸辣粉店,开车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已经足够我来实施“逃离”这座城市的计划。

我打电话给导盲犬训练中心的负责人,领上我的导盲犬玫瑰,带着那只婚礼上随身携带的手提包,来到最近的汽车站坐最快出发的那班无论开往哪个城市的汽车。

手提包里,除了那张保证我未来生活的银行卡,只有那幅林慕筝送给我的素描画。

汽车发动的时候,我给芳姨打电话,告诉她,我要和朋友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归期未定。

电话挂断的瞬间,便立刻有来电打进来,我故意不理,铃声便不停地响、不停地响。我知道一定是江舟打来的。

手机铃声第七次响起来的时候,我想一想,咬唇接听。

江舟的焦急的声音便扑面而来:“安冉,你在哪里?你怎么不在医院……”

“江舟!”我在电话的这一头轻声叫他,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我走了,你不要找我啊,因为反正你是找不到的。嗯,我没有坐火车也没有坐飞机,所以啊,你想通过身份证是查不到的。而且,其实我自己也是随便上了一辆长途汽车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车要开往哪里……”

“安冉,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啊……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江舟在电话那头乞求。

“安冉!”他厉声打断我,“你马上给我回来!我命令你马上给我回来!你以为你这样逃避就有用了吗?不就是眼睛看不见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回来,我陪你,我陪你去看医生,就算走遍全世界我也会治好你,大不了,我把眼睛给你,不就是一双眼睛吗?我给得起。你回来啊……”

他说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不是逃避呢。江舟,眼睛看不看得见其实不重要的,我一点也不因此难过的。只是……”我静默一秒,轻声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那样一种说法?家养的猫儿,在预感到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就会悄悄离家出走,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独自死去,因为它怕爱它的人看见它离开时的样子,会难过。”

虽然,我没有生命危险,虽然,失明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难过的事,可是,我怕林慕筝看见失明的我会难过,即使他其实并不记得我是谁,也可能并不会因为我这样的“陌生人”失明而难过。

但是,万一呢?

万一他因为我而难过呢?

我不愿让他为我难过,哪怕只是一丁点……

但这些话不能对江舟说,我只得深吸一口气自私地说着谎:“对不起,江舟。我必须要离开这座城市。因为,我怕将来,有一天,乔欢回来看见这样的我,他会难过,我不想让他难过……”

“那你就忍心让我难过吗?安冉?”江舟失控地在电话里伤心嘶吼,“你说那只猫儿是因为怕爱它的人看见它离开时的样子会难过,才悄悄离家出走。可是,这世上,爱你的人,难道只有他乔欢一个吗?你让我这样眼睁睁看你离开却无能为力,难道我就不难过吗?你以为我的心就是石头做的吗?就可以随便敲吗?就算它是石头做的,安冉,你回来看看啊,它现在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

“对不起,江舟。你也很好的。只是,很早很早之前,我的心里就再装不下第二个人。所以,只有我决然离开,才会有比我更好的姑娘来爱你。那么,再见了,江舟。”我决然挂断电话,关机,摸索着打开车窗,毫不犹豫地将手机扔出窗外。

再见了,这座我倾心热爱着的城市。

再见了啊,这座城里,我用生命爱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