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嗨,我爱的陌生人

留在这里,即使遍地荆棘,也想留在这里。

我从荆棘遍地的昨天向你走来,你在我抵达不了的深渊里,孤守一盏凄凉的明灯。听得见吗?我曾那样热烈地呼唤你,托落花流云捎去一份慰问,让第一抹南风触碰你的呼吸。但现在,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却只能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笑到流泪,再转身给你看我最美的笑容,像陌生人一样与你打招呼:“嗨,陌生人,林慕筝。”

1

有风自打开的窗户灌进来,“呼啦啦”扬起轻纱般窗帘,我的心情就像那飞扬的窗帘一样轻快。

就在刚才,江碧说:“安冉,你疯了吗?没错,林慕筝就是乔欢。”

我将指甲狠狠掐进手指里,微痛,这一切都不是梦。

我咧开嘴,无声地笑。没错啊,我是疯了,这一刻的我,快乐得快要疯了。我甚至觉得江碧也疯了,她分明那么爱着乔欢,她分明那么希望自己能和乔欢结婚,却在乔欢一再否认自己身份的同时,主动告诉我,此刻,乔宅庭院的蔷薇花架下立着的正是我倾尽心力爱着的人乔欢,她不是疯了又是什么呢?

然而,她却转身用那种怜悯又愧疚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我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一般。

我不懂她眼里的怜悯。

林慕筝就是乔欢,我爱的乔欢他真的回来了,我一点也不可怜啊,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才对。

该愧疚的人是我啊!

对不起,江碧。如果他是乔欢,那么现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那个人让给你了,即使……即使他现在还不承认他是乔欢。

我抱歉地对江碧笑,她却一直默然地看着我,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怜悯与歉意,那深切的怜悯刺痛了我的眼,那种莫名的恐惧感又自心底蓦地蹿上来,丝丝缕缕,将我缠得透不过气来。

那个疑问便又冒了出来。

如果,他真的是乔欢,那么为什么,他要一次又一次这样残忍又决绝地推开我?

我不敢再往下想,头痛欲裂。

“你也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对吗?”江碧突然说,“没错啊,他确实就是乔欢,但是现在,你绝对绝对不可以让他知道他就是乔欢!”

我看着江碧一张一合的红唇,听得清她说的每一个字,却怎么也听不懂她的意思。

可是,她那样坚决与笃定,仿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不可违背的真理。

如果,他就是乔欢,却绝对不能告诉他,他就是乔欢。那么,是否预示着,他要跟曾经的一切斩断关系,包括我?

2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是谁在呜咽。那种莫名的恐惧感再次强势来袭,像一把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脖子。

我痛苦得喘不上气来,却清晰而绝望地听见了江碧所说的每一个字。

她说:“两个月前,我在世纪广场第一次遇见他。那一天,夕阳美得不像话,他坐在那里,画着街角的风景,无论微笑还是蹙眉都像是一幅现成的画,我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但是我仅存的理智告诉我,那一切都是真的,他的人也是真的,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也是真的。可是,他说他是什么林慕筝,并不是乔欢……”

“我怎么会相信呢?”江碧说着说着就显露出女强人的精明与强干,“我觉得那是上帝给我的第二次让乔欢爱上我的机会。有些机会,出现了,你没抓住,它就再也不会出现。所以,那次遇见他之后,我立刻就派人调查了他。”

“果然,真的就是乔欢啊……”江碧的嘴角不经意间就扬了起来,是那种幸福甜蜜的微笑。

那微笑刺痛了我的眼,我缓缓别开头下意识地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知道了,他当年失踪后,辗转去了日本,参加了一个治疗阿尔茨海默症新药的临床实验,成功延缓了病情的发展。但是……”她顿住,深深地看我一眼,说,“但是也因为那种药的副作用,他完全失去了之前的记忆。所以,现在,在他的认知里,他并不是乔欢,他只是你我的陌生人林慕筝。”

风吹起轻薄的窗纱拂到我的脸上,酥酥麻麻的触感,令人心情诡异地好起来。江碧说了那么多,我却只抓住了一个重点,那就是,乔欢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我喜极而泣,小心翼翼地轻声确认:“所以,他的病好了。是这个意思吗?他没事了,对不对?”

江碧点头,又摇头,她望着我,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临床实验后的所有事他都记得,但那之前的所有记忆都丢失了。”

“没关系啊,没关系的……”我欣喜若狂地笑,眼泪却再一次落下来,“只要唤醒他的记忆就好了。我有办法唤醒他的,很早很早以前啊,有一次,他发病的时候,就忘记了所有的人和事,但是后来,他还是认出了我。那时候,他那么努力地要拼命地记住我,即使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他也要记得我是他爱的七七……我想,这一次他最终也会记起来的。也许……也许他现在正在努力地记起这些,而我,只要在他的身边等待就好。”

“没错,一定会是这样的。最终,他一定会记起来我是谁的……”我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安慰自己,又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全然不顾这样的话可能会伤害到江碧。

然而,江碧却毫不在意,她只是望着我,一双眼里又慢慢积起那种令我害怕的怜悯。

然后,我听见她说:“安冉,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得知你带他来乔宅的第一时间赶过来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疯了吗?”

我茫然摇头,不及细想,江碧已然沉声说道:“因为那种新药还有一个更大的副作用,如果强行唤起乔欢的记忆,他便会有生命危险。为了以防万一,那个项目的组织者赋予了他一个全新的身份林慕筝,编了一整套关于林慕筝的经历,通过催眠的方式告诉了他,而他也深信不疑。安冉,你现在,还要试图唤起他的记忆吗?”

我下意识地拼命摇头,我不要乔欢有生命危险。

可是,可是……

我仿佛听见地动山摇、城堡塌陷、美梦碎裂的声音,如果我生命里唯一的那道光——乔欢都要消失不见,那么,是不是从此之后,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冰冷的阴雨天?

我抱紧胳膊,颤抖得不能自已。

江碧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安冉,我知道,要让你放弃他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但是,你爱他的,对不对?你比任何人都爱他的,对不对?”

因为爱他,所以更应该放开他。

我又怎么能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我又怎么能不明白此时此刻,这是我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可是啊,正因为知道,心才疼得无以复加。

江碧停下来偏头看我,又重重捏一下我的手,仿佛要借由这样的动作将自己的勇气传给我一般。

然后,她深深吸一口气说:“没错,安冉,我承认,曾经的乔欢是那么爱着你。为了你,他什么都可以做,他甚至可以不要乔宅,卖掉乔家所有的基业。可是,安冉,你有没有想过,那时的乔欢,原来的乔欢,他快乐吗?他没有真正快乐过一天啊!幼年丧母,少年时期再失去父亲,再后来你也知道了,就连相依为命的哥哥乔琦逸也离开了,安然也去了天堂,他的身边只剩下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你。那时候,他还不满18岁,就要学成年人做你的‘家长’,承担起整个家的责任,让快要垮掉的公司重新运作起来。其实,这些我不说,你也应该是记得的吧!他那么累,但他一声不吭地把所有的一切都扛了下来,只是为了给你撑起一片晴空,只是因为他爱你……”

“后来啊!”江碧轻轻叹一口气说,“后来我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知道他一直喜欢的人是你,也伤心过、痛苦过,但是偶尔,我也会替他高兴。我以为我成全他,让他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他此生便会远离苦痛,一直幸福下去。可是,谁知道他又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所以,你看,安冉,他身为乔欢的时候,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呢。”

“不,不是的……”我想要反驳她,想要列举一些和乔欢在一起时他开心快乐的片断,然而,细想起来,那样的片断真的寥寥无几,少得可怜。

我颓然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眼泪“吧嗒、吧嗒”砸下来。

江碧说得一点都没错啊。曾经身为乔欢的他,有着那样痛苦不堪的回忆,如今,他终于可以将那些痛苦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幸福快乐地生活,我又怎么忍心再让他记起那些,再让他在回忆里经历一遍那些只要想一想便痛不欲生的事?更何况那样会让他有生命危险。

“所以,安冉,请你放开他好吗?”江碧满眼乞求地望着我,“他现在完全可以做一个幸福快乐的林慕筝,而不是背负太多痛苦的乔欢。最重要的是,身为林慕筝的他现在所爱的人已经不是你,而是我。所以请你不要再来打扰他现在的平静生活,好吗?因为于他而言,你现在只是陌生人安冉。也许,我这样说很残忍,但事实就是这样。如果现在,作为林慕筝的他仍然爱着你,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就像当年我与他解除婚约一样,可惜不是……”

3

她的话字字诛心,却又那么无可辩驳,那么头头是道。我低垂着头,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只因我知道,这一次,我大概是真的要失去那个人了。

江碧按着我的双肩,强迫我抬起头来与她对视:“安冉,你已经从我手里抢走过一次乔欢了。这一次,是上帝给我的第二次机会,我绝对绝对不会再错过。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成全我,把这个‘重生’的已经不再爱你的乔欢交给我照顾。我会像曾经的你一样,倾尽全力地去爱他,让他这一世都远离那些痛苦的回忆。”

日光透过树梢,斑驳地自窗口照进来,落在我的脸上,暖暖的,像那个人曾经的笑容。我不由自主地走到窗户旁,将半开着的窗户彻底打开,向着庭院的一角遥遥看过去。

那里,轻风过处,蔷薇花瓣跌落枝头,落英缤纷,那个英气逼人的男生,那个曾经爱我如生命,那个现在只是我的陌生人林慕筝的男生,他立在那花雨里,微微侧头,茫然地看过来,目光滑过我的脸庞时,嘴角习惯性地微微弯起,露出客套又疏离的属于陌生人的笑容。

我知道,该是放手的时候了。我木然抬手,摸一摸脸,那些纵横的泪迹早已被风干,而我的眼睛仿佛再也分泌不出忧伤的眼泪。

就这样一辈子默默站在远处,看着深爱的他忘掉一切痛苦的经历,没心没肺地幸福,也很好。

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对不起,亲爱的乔欢,现在我要放开你了,不是因为我不再爱你,只是因为我太爱你。

“好,好!”我重重地点头,又点头,回身看着江碧,“从现在开始,我会放开想要拼命抓住他的手,将他交给你。从此以后,对我来说,这世上再也没有乔欢,有的,只是陌生人林慕筝。”

“请你……”我咬唇,极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嗓音,“请你好好照顾他。”

江碧下意识地露出欣喜的神情,然后便是惊愕:“我以为你不会放手……”

“为什么不呢?”我那样爱他,又怎么会不放手呢?

只是,我没有将这些话告诉江碧,我只是对她说:“因为,我知道,你其实也并不比我爱他少啊!既然,现在,身为林慕筝的他爱着你,而你又一直爱着他。我已经没有理由再介入你们之间了,不是吗?那么,就这样一言为定,从此后我绝口不提乔欢的名字,这世上没有乔欢,只有林慕筝。”

江碧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突然变得冷静又沉着:“乔欢的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江碧摇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但我不太确定我父亲知不知道这件事。”

“好!”我点头,“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以防有人在他面前说漏了嘴。所以,这件事再不要外传,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我用力地笑一笑,抢在她再开口前说:“那么,祝你们相爱一生,幸福一世。”

亲爱的乔欢,听得见吗?

我曾那样热烈地呼唤你,托落花流云捎去一份慰问,让第一抹南风触碰你的呼吸。但是现在,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却要跟你道别了。

亲爱的乔欢,再见了。

再见了,我无疾而终的爱情。

4

江碧离开后不久,大雨便猝然而至。至深夜时分,更是电闪雷鸣。我躺在**,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我丢失在8岁那年的冬夜,又在14岁那年因为乔欢而寻找回来的安全感,再次离我而去。

我回到学校,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努力上课、吃饭、睡觉。偶尔,还会继续跟徐珏斗斗嘴,较较劲,引起其他同学的不满,这样就不会有什么好心多事的同学来打听我的私事了。

没课的时候,江舟会来陪我说话,我没有告诉他这些天来的风云突变,没有告诉他我已然知道林慕筝就是乔欢,更没有告诉他接下来的漫长人生里,我要在所有人面前一直假装林慕筝不是乔欢。

他大概仍然以为我还像很多天以前那样一直执着于证明林慕筝就是乔欢,因此,在我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谈话的内容,故意回避着一些话题。

时光便这样不紧不慢地自指间溜走,有些事也像这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一般,再也无可挽回。

某个周末的傍晚,云霞烧红了半边天,我独自步行从学校回乔宅。在那条通往乔宅必经的街道上,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我看见了他,乔欢。

他仿佛早已看见了我,远远立在人群里,隔着行色匆匆的人群遥遥望着我,轻蹙的眉心里似凝着千丝万缕的忧伤。

我想假装没有看见绕开他,腿却听从内心的召唤,慢慢走到他面前。

“嗨,你好。”我抬头,迎着光看他,“林慕筝。”

曾经,很多次,我十分抗拒这个名字,我宁死不愿叫他林慕筝;曾经,无数次,我站在他的面前,心里一遍遍默然叫他乔欢。曾经,我固执地认为,只要我不承认他是林慕筝,只要我不叫他林慕筝,他就不会是陌生人林慕筝,最终他还会是我爱的乔欢。

可是,这一次,第一次,我心甘情愿地用这个陌生的名字称呼他,仰头,绽给他看最美的笑容。

像有极细的针芒疾速穿刺过心脏,疼至麻木。我曾经以为,站在此生最爱的人面前,以陌生人的姿态,对他说“嗨,你好”,是一件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但其实,真的做起来,也并没有那么难。

是的,只要心里想着,曾经那样固执又倔强地耐心等待他回来,是因为爱他,现在他站在我面前,我却像陌生人一样相待,是因为更爱他。

只要这样想,这一切做起来就不会太难。

风轻云淡,阳光温暖,他愣在原地,背后的天空里是大片大片绝美的晚霞。

我抬头对他笑一笑,就要与他擦肩而过。

他却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最近怎么一直没来画室?”

我愣住,他的语气听起来满是责备,但我瞬间就反应过来,那只是出于一个老师对学生的责备:“你是说去画室学画吗?”

他放开我,沉默着不话话,算是默认。

“你也知道的,大一的课程本来就排得多,社团活动又更是多得数不过来,所以……”我若无其事地眨眨眼,“而且,上次你说过啊,以我的绘画水平,如果只是业余爱好的话就完全可以不学了。上次你还要退我学费呢,你忘了?”

我滔滔不绝地讲起来,生怕停下来就会在他面前流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生怕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会唤起他的回忆。

他却态度强硬得有些诡异,不容置疑地说:“可你并没有收我退的学费,所以,你必须回来学完。”

“可以吗?”我下意识地欢呼,然后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期待着可以有一个理所当然的与他相处的借口。只是,理智告诉我,那样只会将他置于危险的境地。

万一,他的记忆被唤醒……

我不敢再往下想,决然摇头,用谎话来搪塞他:“还是不要了。最近大批美剧回归,我连追剧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去学画画啊?我这个人啊,也就是三分钟热度,现在对学画的热度早过了。听江碧说,你画素描很好,学费就不用退了,改天你送我幅画吧。”

他低头不语。

我向旁边跨出一步,绕开他,摆摆手说:“那么,再见了。”

他却突然也向旁边一步,拦在我的面前,大有不让我离开的架势。

我怔住,茫然不知所措。以前,他看见我,都是躲避唯恐不及的,今天却这样一反常态地拦住我,是不是……他想起来什么?

不、不、不,他不可以记起以前的事,他不可以想起我是谁的,那样他就可能真的永远离开,到那时,即便站在某个角落里默默看着他都不能了。

我不要那样。

惶恐自心底不断地蔓延开来,我急于逃离出他的视线。

他却突然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要一直望到我心里去:“那天,江碧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江碧?那天?哪天啊?”手心有汗不断地冒出来,我紧握住手,极力控制着声线,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颤音,企图蒙混过关。

他却再清楚不过地提醒我说:“乔宅,你跟我说白色藤椅的那天,你跟我说你已经习惯一个人躺在椅子上的时候空出左边位置的那天,还有你……”

“那天……我想起来了。”我飞快地打断他,那种害怕他因为那天我做的事而想起什么的恐惧感令我紧张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只能慌乱地否认,“她什么也没有说啊!”

他望着我,好看的眉头就蹙起来,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连忙说:“她……她只是告诉我,我认错了人,她说你是林慕筝,她还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怎么相遇的。我听了以后,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没错啊。”我抬起头来看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自然又真实,“我认错了人呢,林慕筝。”

“你……”他的眉头蹙得更深,一副讶然的样子,狭长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无法遏制的伤痛涌动,但那神色轻瞬即逝,我再去细看时,已**然无存。

然后,我听见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你终于肯接受这样的事实了啊!”

他这样说的时候,紧抿的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大松了一口气一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浅蹙的眉心却又开始慢慢郁结起来。

“对啊,你怎么可能是乔欢呢?”我握紧拳头,指甲狠狠掐进肉里,努力说服自己,面带微笑,将这些违心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你当然不是乔欢啊。你只是长得像乔欢的陌生人,林慕筝。”

请,请你一定要忘记自己是乔欢,请你一定不要想起来自己是乔欢,请你就以林慕筝的身份生活在我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我啊,只要站在你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看着你幸福快乐一生,就好。

“那么,你还要再等那个人吗?”他转身,迎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向前走。

我愣在原地,很想告诉他,他口中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但我不能说,永远不能说。

他向前走几步,大概发现我没有跟上去,突然停下来回头看我,那样子仿佛我不跟上去,他就会一直等下去一样。

我只好走上去,假装乐观地说:“等啊,当然要等的,因为我知道他一定希望我等他的,因为我相信上帝一定会把他送回我身边的。”

我低头浅笑,对不起,乔欢,我不能告诉你,上帝,已经把你送回我身边了呢。

他低头沉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也低下头,走得飞快,想要在下一个路口随便找个借口与他分道扬镳。

然而,当路口近在咫尺时,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看我,眉目间满是期待的样子:“安冉,从明天开始,继续来画室,好吗?你上次画的那幅画……”

“嗯?”尽管我很想第一时间点头,理智却告诉我不能贸然答应。

“怎么了?”我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说出类似“你上次画的那幅画里的情景我好像记起来了”这样的句子。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既然报了名,就不应该半途而废。”他偏头,自嘲般笑起来说,“而且,我不想退你学费,但我又不想别人说我只收钱不教画。”

原来只是这样。

我安了心,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拒绝他的提议:“改天你帮我画幅肖像画就当是抵学费了吧!画室我就不去了,我这个人其实最不耐烦在画板前一坐就是半天。上一次要不是因为我把你错当成乔欢,才不会去你的画室报名呢。”我笑得没心没肺,“我那时候报名学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但是,我现在知道啦,你只是……”

他飞快地打断我:“我只是陌生人林慕筝,对不对?”

对不起,我曾经那样拼命地想要证明你是乔欢,但现在,我却要更加拼尽全力地让你相信你只是林慕筝。

我默然无语。

他却突然说:“即便我是林慕筝,我也不再是你的陌生人啊。我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

我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他顿住,沉默良久,轻轻叹一口气,仿佛已然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般释然地说:“我是说,在你第一次冲进画室的时候,我们不就已经认识了吗?虽然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但现在我们也不是陌生人啊,我们可以……可以做朋友啊!或者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他一眨不眨地盯住我,满眼希冀,让人不忍心拒绝。

我摇头,又忍不住点头。

他英俊的脸上终于露出那种熟悉的、久违的笑容,只是嘴角轻扬,已仿佛有春风拂面。

他确认般地寻问我:“那么,明天画室见?”

我犹豫不决。

“怎么?你不敢见我?还是说你因为什么原因在躲着我?”他看着我,脸上一片狐疑之色,“或者,那天,江碧还跟你说了什么,而你没有告诉我?”

“没有,当然没有。”我极力镇定,不动声色地说,“我为什么要躲着你?那么,就明天画室见吧。”

我挥手与他告别,在他的目光里,转身向左走,将拳头藏在衣袖里握紧,走出轻快的步伐给他看。

大概,一味刻意地拒绝靠近他,反而会引起他的狐疑与猜测吧?那样也许只会适得其反,唤起他的回忆。不如,就顺着他的意思,以陌生人的身份与他相识,再以普通朋友的身份与他相处。

这或许,又是上帝给我的另一个奖赏,可以在他身边,以朋友的身份,看他幸福。

天边的夕阳艳红似血。此刻,我的心即便疼痛着,也是愉悦的。

5

残阳渐退,夜幕降临,我慢吞吞地步行回乔宅,远远便看见大门外停着的黑色轿车,是费浩然。他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仿佛已经入了定。

我走过去敲他的车窗,他缓缓地摇下车窗,将憔悴得不像样的脸探出来说:“安冉,我来和你告别,今晚11点的飞机飞往英国。”

“怎么不进去等我?”我看着他消瘦得有点吓人的脸,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眼圈便蓦地热起来,“时间还早,不如进来陪我喝一杯。”

“你不是说,酒不是能解决这世上一切问题的良药吗?”他虽然这样说,却已然下车随我走进乔宅。

我将盛满红酒的酒杯递到费浩然手里:“但是酒可以让人拉下面子、放下自尊倒苦水啊!心里的苦水不倒出来,怎么再承受下一次的打击和痛苦呢?”

“也对。”他点头接过酒杯,却随手放在旁边的桌上并不喝,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安冉,看见你还能挖苦、讽刺、打击我,我就知道不用也拉你一起去英国了。”

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不说话,只是仰头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挑眉看着他说:“你早知道江碧的结婚对象是谁,对不对?”

费浩然怔了一下,沉默着别过头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瞬间他的眼神有些慌乱,仿佛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我便追问:“那天,那个周六早晨,你跑来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去英国散心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江碧的结婚对象是牧之路181号那间画室的主人,林慕筝?你怕我知道他们将要结婚会难过,对不对?”

费浩然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轻声叹息着说:“那你……难过吗?”

他抬头看我,满目悲伤,一脸担忧。

——那你难过吗?

——难过的。

怎么会不难过呢?只是,相较于自己一个人承受痛苦,我更不愿意永远失去乔欢,所以我选择独自难过。

只是,这些我都不能告诉费浩然,少一个人知道林慕筝就是乔欢,乔欢的记忆被强行唤起的危险就会减少一分吧。

“不难过的。”我扬起一个笑容,“他又不是乔欢,你也说过的啊,他只是长得像乔欢而已。如果那个人不是乔欢,我为什么要难过呢?他结不结婚和谁结婚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你……你不是一直认定他就是乔欢的吗?怎么……怎么突然就接受了他不是乔欢的事实?”费浩然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疑惑,更多的则是我看不懂的哀怜。

他就那样看着我,仿佛我是这世上最最悲惨的人。

我害怕他胡乱猜测我在“林慕筝是不是乔欢”这件事上态度突然转变的原因,害怕他知道那个真相,连忙转移话题说:“当初只是我找人心切认错了而已,他本来就不是乔欢啊。而且,你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我和你,恐怕更值得同情的人是你吧?毕竟,要结婚的只是假乔欢,却是真江碧啊……”

我懊悔地顿住,却已经来不及。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改掉用攻击别人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陋习,话出了口,才知道已然伤害了朋友。

我下意识地说:“对不起……”

他便笑笑说:“没什么,你只是说出了事实。”

费浩然陷在沙发里,低头沉默不语。大概这时候于他而言最好的安慰便是陪伴与倾听,我静默着等待着他的倾诉。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用带着些与自己较劲的语气说:“其实,我也不难过的……”

但转瞬,他便轻轻吐出一口气,向自己全面妥协:“不对,我其实也难过的,当然会难过的啊。只是,那种难过是责怪自己,而不是恨江碧。书上说,很多时候,人们往往会因爱生恨,因为求而不得,所以转而怨恨对方,所以爱恨只在一线之间。我以前觉得书上说得再正确不过,直到我遇见江碧,我才发现,这样的逻辑实在太可笑了。你爱一个人,到愿意用尽一切去爱她的程度,自然是因为那个人在你眼里有千般百般的好。可是,到最后,只是因为她不爱你,你就立刻否定她所有的好,转而去恨她吗?这样的逻辑说不通啊!你爱一个人,爱她都来不及,为什么要去恨她?”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安冉,如果……我是说如果,和江碧结婚的人不是林慕筝,而是真的……真的乔欢,你会恨乔欢吗?”

不是如果,将要和江碧结婚的,真的是乔欢。

恨他吗?

当然不恨的,就像你说的,爱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恨呢?

我摇头。

“所以啊!”他说,“我难过,不是因为怪江碧没有爱上我。我只是怪自己,最终还是没有成为她所爱的那种人。那么,事到如今,我们只有两种选择,继续爱着那个人,或者,试着不再爱那个人。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是恨,对不对?”

他侧头,满目期待地看着我,仿佛只有得到我的认同与支持,才能相互支撑着走下去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我讶异于他为什么要用“我们”而不是“我”,但他的眼神太过炽烈,轻易便让我忽略了那样的细节。

我迎着他的目光点头:“是啊,无论如何,都不会恨那个人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释然般笑着,站起来,朝我张开双臂,要来与我拥抱告别。

我立在原地,抱着胳膊,偏头看着他笑,不肯就范。

他便张着双臂执意等待,我只好乖乖走进他的怀里。他轻轻拍我的后背时,鬼使神差般地,我在他耳边轻声问他:“费浩然,那么你接下来是要继续爱着江碧,还是要试着不再爱她呢?”

他用力抱一下我,然后松开我,退后一步,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桀骜不驯的笑容,说:“当然是要继续爱着她啊!但是,我不会再让她知道,我还爱着她。那样,只会打扰到她的幸福,我不愿意那样。”

从此以后,站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默然爱着一个人,却绝不让那个人知道吗?

我的鼻子突然就泛了酸,费浩然和我,我们果然是同一种人呢。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学他刚才的样子,用力地回抱他一下:“我在这里等你焕然一新地从英国回来。加油啊,老友。”

他点头,转身大步离开,刚走出去两步却又迟疑着回头说:“安冉,不要和江舟……江家人走得太近。”

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令我费解:“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什么……”他突然结巴起来,支支吾吾地避而不答,只是一再强调,“反正,你离江家人远一点就对了。”

我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依然点头。

他像是终于安了心,朝我摆一摆手,决然离去。他修长的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成长长的影子,像一行潸然而下的眼泪,渐渐消融在茫茫夜色里。

庭院里,他消失的那个方向,一阵风过,落叶满地。凄清的深秋已悄然而至,寒冷的冬天还会远吗?

那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将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乔欢和江碧的婚礼。费浩然选择远走英国,而我,选择留在这里,驻守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