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痛的距离

最痛的距离,是你不在身边,却在我的心里。

给我一个理由,忘记那么爱我的你;给我一个理由,放弃当时做的决定。有些爱,越想抽离,却越更清晰。对我而言,最痛的距离,是你不在身边,却在我的心里。

1

“叮”的一声响,“流云残香”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如此刻我破碎的心。

我被那清新淡雅的芳香淹没,所有与乔欢有关的青涩美好的回忆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仿佛要将我吞噬。脑中一片空白,不想去理顺那些纷繁的思绪,不想去揣测事实真相如何,更不想知道那个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乔欢,一直声称自己是林慕筝的人,此刻和江碧如此亲昵地站在一起,又意味着什么?

但莫名的恐惧感一直从内心深处不断地涌上来,眼泪便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我拼命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响。

然而,还是迟了,他已然听见了香水瓶碎裂的声响,微微侧头,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愣住,忘记了躲避,目光直直地与他对视。大概,此刻的我,内心里也是无比期待可以从他看着我的目光里,寻找到哪怕一丁点不同的吧?哪怕是一丁点哀伤、惊愕或是闪躲,也好啊!

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就那样言笑晏晏地与江碧说着话,听到声响似不经意般侧头看过来,目光自我的脸上一带而过,没有丝毫停留,便又回眸与江碧谈笑风生,好像我只是芭蕉树旁一株草木,或是这无色无味的空气一般的存在。

雨点仿佛是在瞬间变大的,砸在脸上,木木地疼。我茫然立在猝然而至的大雨中,像一个没有感觉的木偶,麻木不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他与江碧上车一同离开,才渐渐感觉到自左胸腔里慢慢蔓延开来的疼,然后便是痛彻心扉。

我痛得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仍然觉得痛苦得喘不上气。脚边的地上,盛放“流云残香”的瓶子四分五裂,一阵风过,那种美好与独特的气味早已如烟一般消散在风雨里,只留下略微苦涩的中香。

我恍然反应过来,慌张地蹲下来,企图从那些四散的碎片里寻找和挽救所剩无几的香水。在更多的雨点落下来之前,我拼命地捡拾那些碎片,任由那些锋利的碎片割破手指,也丝毫不减慢速度。

突然,有一只手迅速伸过来,扼住我的手腕,我抬头,看见江舟一双幽深莫测的眸子。

“怎么办?怎么办……”我看着江舟,像一个做错事惊慌失措的小孩,“怎么办?没有了……‘流云残香’没有了,我要怎么才能知道他是不是乔欢呢?不行的,不行的……不可以没有的,不然,我要怎么才能确认他就是乔欢呢?”我挣扎着要再去捡那些碎片。

“安冉!”江舟厉声叫我的名字,却又突然软了语气说,“安冉,不要再捡了,没用的……”

“怎么会没用呢?”仿佛为了极力证明什么一样,我慌张地反驳他,“只要有‘流云残香’,就能证明他是乔欢了,不是吗?如果能证明他是乔欢,他就会回到我身边了啊,他就不会和江碧结婚了……怎么会没有用呢?”

大雨滂沱,我在雨中瑟瑟发抖:“只要有‘流云残香’,一切错乱的事情就会回归正轨了啊,怎么会没有用呢?”

“对不起,安冉。”江舟抱住我,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我的背,“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懂他眼中渐渐浓郁的悲伤:“你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姐姐是要跟那个人结婚,我……安冉,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啊!”我也学他的样子,轻轻拍他的背,“江舟,其实这件事情,我们完全可以从好的方面去想啊……”

我低头,在心里努力说服了自己,然后,抬起头来,努力微笑,想用自己的笃定说服江舟:“他……他和江碧结婚,是不是正好说明,他并不是什么陌生人林慕筝,而是……而是乔欢呢?没错啊,一定是这样的。你也说了,你姐姐江碧她啊,只有为了乔欢,才会放弃商业婚姻这条原则啊!做什么都要考虑投入与产出的江碧,怎么可能会和一个小小画室的主人结婚呢?除非那个人是她此生的至爱乔欢啊……”

“所以啊,江舟,这其实是一个好消息,对不对?我们其实已经不需要‘流云残香’去证明什么了啊……”我怔怔地看着自己满是伤痕的指尖,自嘲地说,“你看,江舟,这么多年,我还是一点都没有长进,还是那个一高兴就做傻事的傻瓜。”

指尖有殷红的血滴下来,落在积起的水洼里,迅速散成一朵花。我咧开嘴,极力灿烂一笑,仿佛我接下来说的话是不争的事实一般:“我们已经不再需要‘流云残香’来证明什么了,因为,他就是乔欢啊,他只可能是乔欢啊!在不久的将来啊……在不久的将来……”

“但是,如果他是乔欢,他又选择和我姐姐结婚,那么……”江舟不安地看着我,不再说下去。

“那么,他其实可能已经恢复了记忆,不然他不可能记得江碧,所以他其实是假装不认识我。你是想说这个,对不对?”我抿唇极力地微笑,倔强又任性地说,“我现在才明白,比起他不记得我,我宁愿他是假装不认识我啊,这至少说明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对不对?而他假装不认识我,也一定是因为有什么逼不得已的苦衷。”

“安冉,你何必这样……”江舟微红了一双眼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所有的话语化作风雨中的一声叹息。

何必这样自欺欺人吗?

不、不、不。

在不久的将来,乔欢是会和七七永远在一起。我自我催眠般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这样的语句,然后,深信不疑。

是的,没错,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假装不认识我的。

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从江舟手中抢过他的车钥匙,在倾盆大雨里狂奔出门,不理会身后江舟焦急的呼唤。

大雨如注,我在滂沱大雨里独自驾车前往牧之路181号。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他不得不假装不认识我的理由是什么。

2

我赶到画室时,苍青色的天际正落下一道闪电,惊雷炸开时,我轻轻推门而入,入眼便是已经回来的他立在窗前的寥落背影。

这样熟悉的画面,仿佛有了魔力,带领我的思绪穿越时空,令我想起很多年前,我的姐姐安然病房里的那一幕。那是个飘雨的阴冷午后,乔欢也是这样立在窗前,如现在这般孤单与落寞。忧伤似千丝万缕的丝线自他体内散发出来,层层叠叠地将他缚成茧。他自己走不出来,而我也进不去。

时光飞逝,多年后的今天,那忧伤似乎已结成了硬硬的壳,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这分明就是我爱的、什么困难都自己一个人扛、只在独自一人时才将内心脆弱的一面流露出来的乔欢啊!

我疑心这一切都是我的美梦或幻觉,我害怕只要我一句话、一个动作便会惊扰了这美梦。

我一动也不敢动,立在他的身后,去看他所看的窗外的风景。

窗外,落雨成花,那些溅起的雨花,绽放的瞬间便消失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一如我和他曾经拥有的那些美好时光。

白衣墨发的他,浑身透湿地立在窗前,发梢上滴着水珠,像是摇摇欲坠的泪珠。

我看着他的背景,怔忡不已,眼泪便像窗外的雨一般落下来。

他仿佛有感应一般,突然回头,看见我似乎并不惊讶,反而眉目舒展地笑望着我说:“你好啊,安冉。”

“你……你好……”我下意识地答他,却故意不叫他的名字。

我自然不愿意叫他林慕筝,但我也不敢叫他乔欢,我怕他像之前那样绝望地否认,那样,我的美梦便会猝然终结。

“你淋了雨?”他立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偏头看我,语气轻柔,仿佛刚才我们没有在江家门前遭遇,仿佛他不是什么陌生人林慕筝,仿佛他是从未离开过我的乔欢。

我愣住,然后点头,用以前和乔欢说话的语气说:“嗯,因为太急忘了打伞,下次一定不会了啊!”

他便蹙了眉,沉默着绕过我,径自走进画室里间,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条毛巾。他将毛巾展开盖在我的头上,轻轻擦拭着我的头发,动作轻柔又细致。

我愣愣地站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怕自己先从这美梦中醒来,只能用一双眼牢牢看着他,看他轻蹙的眉,紧抿的唇,和难掩担忧的狭长凤目。

那显而易见的担忧令我失了神,我忍不住轻声叫他:“乔欢……”

他一愣,好看的眉便蹙得更深,但转瞬他便退开一步,客套疏离地笑着说:“你又忘了?我是林慕筝啊。”

“可你刚刚分明很担心我的样子。”我不甘心,盯住他的眼睛。

他怔住,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说:“你是我画室的学生啊,我当然要关心你啊,难道我要看着你淋雨感冒吗?再说,我刚刚才知道,原来你和江家人认识,那我就更该多照顾你了。”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双狭长的凤目里已然全是幸福的笑意。

为什么我和江家人认识,他就更应该照顾我呢?

他是说他马上也要成为江家的一员了吗?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颤抖着问:“你真的要和江碧结婚了吗?”

“对啊。”他看着我点头,眉梢眼角全是甜蜜笑意,仿佛正沉浸在什么美好憧憬中一般,“过几天就会向媒体宣布消息了,难道还有假?到时候,也欢迎你来参加啊。”

“你不可以和江碧结婚的。”潺潺雨声中,我听见自己尖利的嗓音,仓皇如鬼音。

他冷然:“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因为你是乔欢啊……”将来,乔欢是要和七七结婚的。

我忍不住伸手想要去牵住他的衣袖,像很多年前一样向他撒娇。

“还是这样冥顽不灵啊!”他冷冷地看我一眼,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我的手,“到现在,你还是认为我是那个你要找的乔欢吗?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我叫林慕筝,并不是什么乔欢!”

他一字一字地向我说,说着说着,英俊的脸上已然怒气横生。

我看着勃然大怒的他,一直压制在内心深处的那种莫名的恐惧再次不断涌上来,仿佛要让我整个人撕碎,仿佛下一秒我就会真的永远失去乔欢。

那种巨大的恐惧感令我失去了理智,我不顾一切地喊:“你不要骗我了!你才不是什么林慕筝!你就是乔欢!否则,你怎么会认识江碧?你不是什么陌生人林慕筝!你更没有失去记忆。你根本就是假装不认识我的,对不对?”

窗外,风雨如晦,他愣在窗前的黑暗里,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有雪亮的闪电一晃而过,瞬间亮起的光线里,我看见他眉头紧锁地望着我,仿佛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一般。

我忍不住颤抖起来,我是那样害怕,害怕他再冷冷地说出什么令我绝望的话来。

3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牵住他的衬衫下摆,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乞求般说:“我知道的,你一定是有什么逼不得已的原因,才假装不认识我的,对不对?我那么了解你,我当然知道,乔欢你啊,这样决绝地假装不认识我,一定是为了我好。虽然我不知道那个让你假装不认识我的原因,但是我知道不管是什么原因,你这样做一定是为了我好。所以啊,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啊,我能理解的。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可以把那个原因告诉我啊。或者……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我只要你点一下头,承认你是乔欢就好了啊……只要点一下头就好了啊……”

我低着头,嗫嚅着说完,满怀期待地仰起头来看他,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眸光冰冷又锐利,仿佛一把能直接插入别人心脏的匕首。

“所以,无论我怎么说,你都认定了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个乔欢,对吗?”他突然笑起来,眉宇间却藏着隐隐的一股怒气,“假装?我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你?我根本就是不认识你。也许,我跟那个乔欢长得很像,但是除了长得像,你告诉我,我和他还有哪里是一样的?我记得你说过,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以我的了解,阿尔茨海默症的病人,会慢慢失去以前的记忆。你看,我像是失去记忆的人吗?我记得你就是前段时间突然闯进我的画室说我是另一个人的安冉,我也记得我两年前大学毕业,我更记得我六年前考入B城清华大学,有我的大学同学简尘为证,简尘,你上次也见过的。所以,于你而言,我只是个长得像乔欢的陌生人,明白了吗?你听清楚了吗?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解释,以后,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你的陌生人,林慕筝。”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揪紧他的衣摆,茫然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辩驳道,“你记得我,是因为你的病情好转了,你没有失去记忆。你说的什么B城清华大学以及简尘,那些只不过是你编好了的‘以前的过往’,目的正是为了假装不认识我,假装是陌生人林慕筝。如果,你真的是陌生人林慕筝,你又怎么会认识江碧?江碧又怎么会和你结婚?”

“怎么会认识江碧?难道这世上只有乔欢才能认识江碧吗?”他拂开我的手,径直走到门边,按亮日光灯。

刺目的光亮起来的瞬间,我忍不住闭眼。

然后,我听见他说:“既然,你对我怎么和江碧相识的这么感兴趣,那就不妨告诉你好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冰凉如水,不掺杂丝毫的感情。

“世纪广场,那是我和江碧相遇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嗓音突然舒缓起来,仿佛只是提起江碧的名字,整个人便柔和起来,“那是不久前,我刚到C城的时候,画室也刚开起来,还没有多少学生。所以,晚上的时候,我就去世纪广场替人画肖像。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星星很亮,我遇见了江碧……”

他侃侃而谈,细致描述。我突然连睁开眼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你还要听吗?”他突然停下来,轻轻叹一口气,仿佛在特意给我接受这一切的时间一样。

我捏紧拳头,强迫自己睁开眼,入目是一片刺目的灯光,还有比灯光还要刺眼的他脸上的笑容。

他立在那一片雪亮的灯光中,在我的目光里,嘴角一点一点慢慢弯起来,最终,一脸笑容,满目柔情:“她是我的第一个客人,所以我印象深刻,更何况她又那么美,很难不被她吸引的吧……”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惊慌失措地打断他,“只要你想假装不认识我,什么样的故事编不出来呢?我不会相信这些的。我只想问你,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是乔欢,那么江碧又怎样会跟你结婚?江碧她,如果不是为了商业利益与人联姻,此生只会跟一个人结婚,那就是她爱的乔欢。”

“江碧为什么会跟我结婚?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她吧?”他残忍地笑着说,“对我而言,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为什么要和江碧结婚,因为她爱林慕筝,而我林慕筝也恰好爱着她。至于,江碧跟我结婚的理由,我猜,如果她不是真的爱我林慕筝,就是她像你说的一样很爱乔欢,而她像你一样将我当成乔欢。但无论她是出于哪种原因和我结婚,都无所谓了,因为反正我是爱着她的,她愿意跟我结婚,我当然求之不得……”

他一字一句恍如匕首,企图慢慢割裂我与他之间的任何一丝联系。

“你……”心疼得仿佛已经无法呼吸,我强迫自己张嘴说些什么,来打断他那些只是听一听便已令人心如刀割的话,然而,只是一个“你”字仿佛已用尽了我全身的力量。

“对!你大概又要说,这些话都是我为了假装不认识你编来骗你的。”他倾身,慢慢靠近我,一张英气逼人的脸近在咫尺,他就这样逼视着我,狭长的眸子仿佛有森冷寒气溢出,令我如置身冰窟。

我知道,那冷光足以毁掉我所有的期望与美梦。我懦弱地低头,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我以为我不去看,便可以骗自己,他此刻没有这样漠冷如冰地望着我。

他却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颚,强迫我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刺目灯光下,他的目光森冷依旧。他说:“安冉,就算我真的是乔欢,我真的是假装不认识你,那又怎么样呢?那只能说明我已经不爱你了啊!一个曾经爱过你的男人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了,还假装不认识你,那只是因为,他觉得你是他爱情和婚姻道路上的阻碍!你又何必再这样死缠烂打呢?”

真的……是这样吗?

我已经成了乔欢口中的“阻碍”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落在他捏紧我下颚的手指上,他像是被什么蛰了一样,迅速地收回手,转身背对我。

他的背影沉默如山,我的泪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泛滥成灾。

良久,他突然叹一口气说:“你也不用这么伤心,即便我真是乔欢,现在也只是个不再爱你的男人,你完全没必要为了一个不再爱你的人伤心,不是吗?更何况我又不是真的乔欢。”

可你分明就是乔欢啊!乔欢他怎么会不爱我呢?怎么能不爱我呢?他是那个曾经即便忘记了所有,也记得七七的乔欢啊。

如果,乔欢不再爱我,这样的念头,只要想一想都痛彻心扉,又怎么能不伤心呢?没有办法不伤心的啊。

不,不,不,即便乔欢不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仍然会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啊,我宁愿那样不求回应地爱着他,也不要做他的陌生人;我甚至可以假装他是失去记忆不再记得我的乔欢,假装如果他记得我他就一定还会爱着我,我宁愿这样,也不要他是陌生人林慕筝。

他却仿佛可以洞悉我内心的一切想法一般,头也不回地说:“安冉,你知道吗?即便我是失去记忆的乔欢,你知道,现在你和江碧于我的区别是什么吗?”

窗外,风声如诉,仿佛谁在撕心裂肺地哭。

我听见他轻且低的声音,如一把薄而锋利的刀,在我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时,已快而准地将我的心割裂:“即便我是失去记忆的乔欢,你和江碧于我的区别是,现在,我爱的人是江碧,不是你。所以啊,不管我是失去记忆的乔欢,还是假装不认识你的乔欢,还是陌生人林慕筝,唯一的共同点是,你不是我爱的那个人。”

仿佛地动山摇一般,我踉跄着后退。

风雨声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我听见自己的心一寸一寸慢慢裂开的声音,却并不觉得疼。

大约是他的话太准太狠,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快刀,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我的心,而我还来不及觉得痛,心早已碎得四分五裂,再也拼不起来。

4

我踉跄着后退,后退,一直退到画室外的疾风骤雨里。

有人倚靠在画室门外的墙壁上,任由风吹雨打,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站成了一尊雕塑,那是全身早已湿透的江舟。

他看见我,默然撑开手里的伞,罩在我的头上。

“江舟……”我轻声叫他,看见他晶亮的眸子里自己惨白的笑容,“你都听见了?他说,无论他是谁,他都……都不再爱我了……”

“但是,没有关系啊,他不再爱我,我还是……还是可以继续爱他的,对不对?”我喃喃自语,像是梦游一般,从江舟的伞下走出,走进滂沱大雨里,任由大雨冲刷着我的脸,也浑然不觉得冷。

“安冉!”江舟追上来,将我紧紧携在他的右臂里,“你这样,会生病的啊……”

“生病?生病有什么要紧呢?”我像个木偶,茫然又机械地慢慢转头去看他的眼睛,“怎么办呢,江舟?他说,不管他是失去记忆的乔欢,还是假装不认识我的乔欢,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不再是他爱的那个人。江舟,你告诉我啊,他是在说谎,对不对?”

我像个疯子一样哑然失笑,自江舟手里接过伞,喃喃自语地做出无数个我能想到的假设与猜测:“就算……就算他不是说谎,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我还是可以一样爱他啊,对不对?江舟,你说过的,爱一个人是不需要回应的,就那样站在能看见他的地方,默然爱着他,也是幸福的。对不对?”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江舟,企图从他的眼里得到认定与支持,然后便可以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没有关系,安冉,没关系。乔欢不爱安冉,也没有关系,只要安冉一直一直爱着乔欢,就好了啊!

然而,江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清亮的眸子突然就微红起来,慢慢有朦胧水汽浮起来,转瞬,那朦胧水汽里就透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气。

“安冉!”他捏紧我的胳膊,厉声叫我的名字,眉宇间的怒火仿佛要烧起来一般,“对,没错。怎么躲在角落里,默默爱着一个人,这种事情,我最有经验!没错,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只要能够心无旁骛地爱着那个人,不管她有没有回应,知不知道,都是幸福的。可是,可是……”

他的眼圈蓦地通红,那股怒气早已**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哀伤与悲痛:“可是,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因为,我知道,那样爱着一个人,有多痛苦与卑微,我不要你也和我一样……所以,安冉,答应我,忘了他,好吗?不管他是谁,忘了他,好……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到最后语气已变成乞求。

我茫然无措地摇头,他的眼泪就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只有一滴,晶亮又剔透,落下来,混在冰凉的雨水中,转瞬便分不清哪里是雨点,哪里是眼泪。

“江舟……”我怔住,哑声叫他,勉强微笑,“为什么要哭呢?我都没有哭啊!不要为我伤心啊!其实,我觉得一直能爱着那个人,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呢,一点都不卑微的,真的。”

仿佛为了向他证明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双眸里的怒气山崩地裂般呼啸而来:“安冉!所以,即便他是不再爱你的乔欢,即便于你而言他已经变成了完全陌生的陌生人林慕筝,即便他说了那样绝情的话,即便他要和别人结婚,你依然要一意孤行地爱着他,是吗?那你告诉我,如果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你爱的乔欢,他也已经不再爱你,那么,你还爱他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怒不可遏的江舟,无言以对。

“你告诉我啊,现在,就是现在,你还爱着他哪一点呢?”他用力地扼住我的胳膊,逼迫我与他对视,一双通红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难道你爱的就只是那一张乔欢的脸吗?”

我沉默不语。

他便愤然甩开我的手,退后一步,站在倾盆大雨里,眯眼看着伞下的我,赌气般地说:“好,好,安冉,原来,你爱的只是那一张脸!那么,我去整成那张脸,你是不是就应该爱我了呢?是不是?”

“如果是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去整成那张你爱的脸,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然后,你就会爱上我,我也正好爱着你,你就不需要因为别的什么人痛苦了,不是吗?”他怅然失笑,眼泪却再次落下来。

我茫然看着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

原来,这么多年,我费尽心力地爱着一个人,到最后,我疯魔一般坚持与等待,不过是因为我爱着那副皮囊吗?

有狂风穿过狭长的巷子,迎面而来,吹走我手中的雨伞。我立在如注的大雨里,茫然不知所措。

风雨萧瑟,我已想不起和记不清,曾经和现在,因为什么,那样奋不顾身地爱着一个人。

5

我请了病假,将自己锁在乔宅里,几天几夜,足不出户,好像这样与世隔绝,便可以假装外面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然而,江氏集团大小姐江碧即将结婚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时间,报纸、网络、电视,各种消息铺天盖地而来,让人躲避不及,窒息感扑面而来。

我将自己关在二楼的卧室里,无论芳姨如何敲门,我都假装没有听见。我拉上厚重的窗帘,躲在漆黑的屋子里,蜷在**,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害怕得无法入眠。

那种即将要失去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东西的恐惧感,像黑暗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脖子,令人无法呼吸。

那种窒息感仿佛让我回到了14岁那年的初夏,那个夏天,唯一的至亲安然成了植物人,乔琦逸去了天堂,真正的祸不单行。

我也是像现在这般将自己锁在黑暗的屋子里,不哭也不闹,巨大的不安与恐惧感令我逼迫自己将所有的悲伤都掩藏起来,努力微笑,也不掉一滴眼泪,仿佛那样,就可以假装那些可怕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直到乔欢走到我面前,对着我血红的双眼轻叹了一声,说:“安冉,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监护人了。”

直到那时,我仿佛憋了一辈子的眼泪,才安心地落下来,无声又激烈。

细想起来,就连第一次见到乔欢时,也是这样的情形,我绝望无助,他像王子一般突然出现,修长的手臂迅速地朝我伸过来,只用力一拉我便被他牢牢携在右臂里,轻声对我说:“安冉,安冉,别怕,以后记得待在我的右边,我护着你。别怕。”

大约是在那个落花飞雾的夜晚,那个他对我说“安冉,别怕”的瞬间,我已然对他一见倾心,再难忘怀。自此后,任时光飞逝,千帆过境,我的心里便再也住不进其他人。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那个人,只是想一想他和我曾经相处时的种种细节,我的嘴角就禁不住扬起来。我忍不住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初秋的暖阳照进来,落在脸上,暖暖的,像那个人的怀抱。

我恍然明白,这么多年,我倾尽心力地爱着那个人,爱着那个叫乔欢的人,不是因为他一直温柔待我,更不是因为他丰神俊朗的外表,只是因为,他像是我黯淡世界里突然出现的一道阳光,轻易便照亮和温暖我的整个世界。

谁能拒绝阳光呢?

谁又能离开阳光呢?

就像人离不开阳光一样,我,又怎么能放弃曾经那样爱着我的乔欢呢?

我打开房门,奔出乔宅,忘记了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在初秋明媚的阳光里一路奔跑,去往那个早已将我的心圈禁的牧之路181号。

6

午后的阳光,明媚而慵懒,清风徐来,满城桂花飘香。

我一路奔跑,心跳如鼓地推开画室的门,放进一室阳光。那片琥珀色的阳光里,他惊愕地转过头来,看见我,眉梢便下意识地慢慢蹙起来。

我却一眼看见他面前的画架上夹着的那幅画,蓦地,全身的血液尖叫着沸腾起来。

那幅画,正是我之前画的那幅安然婚礼当晚与他初遇的水彩画。而他,刚刚在我进门前,正在对着这幅画沉思。

这说明什么?

这样的发现,仿佛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径直走到他面前,不容置疑地说:“你说你不是乔欢,好,我试着去相信。但是,你要跟我去一次乔宅,去过之后,如果你仍然坚持你不是乔欢,那么,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纠缠你。我保证,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他低头,沉默不语,仿佛有些犹豫。

我便威胁他:“你知道的吧?如果你不答应,以我的脾气,会一直不屈不挠地纠缠下去的,你大概也不想的吧?”

“好。”他抬头,清冷的眸光从我的脸上扫过,不带一丝温度。

他这样说的时候,已拿起外套,绕开我径直走出去,拦了一辆出租车。

我跟在他的身后上车,突然就心慌意乱起来。大概是因为,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出租车疾速飞驰,他一路双唇紧抿,沉默不语,我惴惴不安、患得患失,已然失去再与他说话的勇气和力气。

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才到达乔宅。

我立在乔宅门前,轻轻吁一口气,默然对自己说:“安冉,要开心啊,乔欢他回来了。”

但不安与紧张令我全身微微颤抖,我开门率先走进去,听见他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便稍稍安了心。

此时的乔宅,清幽静谧,芳姨每天会在这个时候出门买菜,因此,此刻,这里只有我和他。

曲折的庭院小径上,我快步而行,耳边却突然失去了他的脚步声。我回头,便看见浅金色的阳光里,他立在一棵桂花树下,对着那一架枝繁叶茂的蔷薇花出了神。

阳光自树梢落下来,点点碎金般的阳光便映在他琉璃般的眸子上,他漆黑的眸子泛起暗蓝色的光,晦暗如海,那如大海般深邃的眸子里全是我看不懂的情愫。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几天前的那场秋雨过后,那些原本花团锦簇的蔷薇便显出几分凋零之色,花墙之下是一把藤椅,孤零零的,仿佛在等着谁。

日光正好,落在有些泛黄的白色藤椅上,我看着那些光晕,渐渐就有些恍惚,耳边却清晰地回响起多年前我与乔欢之间,那些寻常却难忘的对话。

那是个夕阳绝美的初冬的傍晚,因为赌气住进学校宿舍,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乔欢的我回到家之后,骤然看见蜷在蔷薇花架下的白色藤椅里熟睡的他时,终于笑极而泣。

他便满眼怜惜地调侃我又哭又笑的样子像个小孩子,然后,向一边挪了挪身体,拍着藤椅右边空出来的地方说:“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挤进藤椅里躺到他身边,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臂弯里,用力吸着他衣袖里的白残花香,呜咽着说:“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乔欢宠溺地拍着我的背,完全不顾及被我蹭满眼泪和鼻涕的衣袖:“好,好,你本来就是小孩子。我们的小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我将脸埋得更深些,嘟囔着说:“才不要长大。”

他便顺着我的话说:“好,不长大。”

如果真的可以不长大,如果时光就停滞在那个夕阳如画的初冬,多好!

可惜,时光永远不会为什么人、什么事停留。

如今,那把藤椅还在,而我和他却成了泾渭分明的陌生人。

“你记得吗?”我侧头看他,轻声说,“有一年初冬,我们俩就躺在这把藤椅里,你在左边,我在右边。我说我不要长大,你说那就别长大吧,就这样让我照顾你一辈子。我把那句话,当成是你对我的承诺……”

抬头,天边红霞如血,刺痛了我的眼,我停顿了一下,努力控制着微微颤抖的嗓音:“还有啊……你离开之后,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人蜷缩在躺椅里的时候,喜欢下意识地空出左边属于你的位置。他们都笑我,觉得我这样的行为简直太傻太幼稚,他们说,不会因为我一直空出左边的位置,你就会回来。可是,我觉得这件事原本就不应该是这样的逻辑,我只是觉得,我需要空出左边的位置,这样无论你某年某月某一天突然回来,我的身边都有属于你的位置,就像心里的位置一样……”

我偏头看他,他低着头,默然聆听,仿佛陷入了什么深远的回忆。

良久,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朝藤椅走过去,躺进椅子里,曲起长腿,拍拍右边空出的位置,仰面对我粲然一笑,示意我过去。

我像是受了蛊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直到躺在他身边,依然不能回神,怀疑这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白日美梦。

喧嚣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宁静,风很轻,夕阳很美,他的气息拂动在耳边。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仰面望着天空里棉白的云朵,不敢动,不敢说话,不敢眨眼,生怕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美梦,生怕惊扰了这如真似幻的梦境。

他说,你们俩,你们,而非我们。

我怕他再说出什么令我如坠深渊的话来,急切地、不假思索地侧身,轻轻揪住他的衣襟,吻住他的唇。

耳尖的血液尖叫着沸腾,我的世界却亘古未有得宁静,仿佛被温暖的泉水包围着。

我的心快乐得仿佛就要飞出胸腔。

他清新的气息就拂在我的鼻尖,他的双唇柔软得令人眷恋,小心翼翼的轻柔触碰,终因为我无以复加的思念与眷恋,变成激烈的索取。

花气袭人,风光潋滟,我感觉到他久违的温柔。

我是安冉,他是我的乔欢,就这样地老天荒下去,多好。

我却胆小得不敢睁眼去看他,只是睫毛轻颤着流下喜悦的泪水。

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般,从藤椅上弹跳起来。

他的动作太大,带倒了藤椅,我摔倒在地上,愕然看着他,不明白这美梦为何姗姗来迟,却又去得如此猝不及防,猝然得来不及细想是真是幻,已然无迹可寻。

“你!”

他极其震惊地瞪着我,英俊的脸上已然有隐隐的怒气浮出,那怒气里仿佛还夹杂着某种隐忍压抑的情绪。

“我……”

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想要解释,却发现这一切根本无需要解释,我只是跟随自己的心罢了。

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拉开与我的距离,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不敢让我靠近。

我停住脚步,他拧眉,郑重地将右手插进西装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像是要拿出什么重要的东西。

然而,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停顿良久,再拿出来时,手里却是空无一物。

我犹豫着靠近他,他咬牙,突然将手再次伸进外套的口袋里,迅速拿出一个鲜红的长方形的卡片,递到我面前。

他说:“我和江碧的结婚请柬,到时候欢迎你来。”

一切的努力,不过是让自己再一次被狠狠推开。

鲜红如血的请柬,蓦然刺痛了我的眼,泪水便在那一刻轰然而下。

我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他,仿佛这样,他就再也不会离开我。

门外,有跑车疾速驶来,接着是刹车停住的声音。

我愕然侧头,未锁的大门已被江碧撞开,她风一般来到我面前,拉开我,侧头对他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然后,她二话不说,紧紧扼住我的手腕,拉着我穿过客厅,直上二楼,将我拖进卧室,反身仔细锁着门。

我目光凛然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肯就此认输,揣测着她会怎样质问我抢她的未婚夫,或是怎样像他一样否认他就是乔欢。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那些反驳她的话,像一个为了赢回爱人要去打一场你死我活的仗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