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一晚,你让世界天翻地覆

1

讲电话的时候,爸爸那边有很多嘈杂的声音,不像是疗养院,疗养院很安静的,可是……如果爸爸不在那里又怎么会让我去呢?而且已经这么晚了……爸爸不是一直在公司的吗?

爸爸的语气很沉重,明显又不想说太多便匆匆把电话挂掉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祥。

当我想到这两个字,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我握着电话独自站了一会儿,努力甩掉脑海中乱七八糟伤人的画面,然后转身向住宅区外面跑去。这里是没有出租车的,我立刻又翻出手机来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叫车。其实等在我家门前的那片空地上就可以了,可心底那种不安的感觉让我没办法再安安静静地在原地待半分钟了。

我一边向外面的那条直通市区的下坡路跑去,一边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很晚了,电话响了几声服务台才有人接听。

“您好,这里是××出租车公司,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服务台小姐的声音很轻轻细细的,讲得很快,却并没有让我觉得心安。

“××住宅小区,请尽快派一辆车过来,尽快!”我迅速地回答。

我很少这么没礼貌讲话,不知道为什么,一股不安的感觉在身体里四处乱窜,我觉得我的心脏都不能安分地跳动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南白优注意到我离开,也追了过来。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他,自顾自地往前面跑。

南白优突然拽住我的手臂:“月桂……你怎么了?不要为那种家伙生气!”

我这才停下来,看着南白优的脸,忽然想,还有南白优在,还有这个人可以在深夜陪我一起去面对一切。我拉住南白优的手臂,就像拉住最后救命的绳索:“南白优,你跟我一起去疗养院,好不好?不要离开我,至少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2

好不容易等到出租车,我告诉司机目的地是哪里的时候,司机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在奇怪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去那样的地方。

我和南白优到疗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若是以往,这里除了值班室的人,其他人应该已经休息了才对,可是今天,在门口望过去就能看到几乎每个房间的灯都是开着的。

我拍拍已经锁上的大门,保安室的一位大叔走过来,神色有些疲倦地隔着门问我:“有什么事吗?”

“你好,我叫玖月桂,我来探望我妈妈,安慈惠女士。”

身后有高高的路灯,可是照到这里光线已经很暗了,加上我跟南白优遮住了光,保安大叔的脸隐在一片暗影里。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可是当我说出我妈妈名字的时候,他的脸色分明变了变。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我辨不清楚,也没了力气去分辨。

保安给我们开了门,我和南白优向病房走去。

“铃铃铃……”

手机忽然响起来,在这空旷的疗养院里,声音一下子向四面扩出去,空洞得有些诡异。

是爸爸,我连忙接起来:“爸爸,我已经进来了。”

爸爸那边好像安静了许多,说:“哦,你直接来病房吧,我在二楼等你。”

我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听筒里传出轻微的“咔”的一声,爸爸已经把电话挂掉了。这会儿听爸爸的声音,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大概是我多心了吧。我这样想着。

或许……爸爸是今天跟院长谈好了批准妈妈回家的事,处理完公司的事已经很晚了,再说服了夜伯伯才折腾到现在!

我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快速地向病房走去。

疗养院大厅里很安静,只有值班的护士坐在白色的柜台前面。因为妈妈常年在这里疗养,我跟大部分医护人员都是认识的。走过去的时候我笑着对那位护士点点头。她看到我,眼神有些震惊,甚至还有一丝痛苦。我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想便接着向里面走去。

隐约能听到楼上匆忙的脚步声,不知道是病人还是护理人员。就像我在外面看到的,每个病房的灯都是开着的,里面似乎有谈话声,但是声音很小,听不清晰。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忽然看到左面的一个病房的门是敞开着的,有位老奶奶探出头来偷偷地看。大概是在看我,可在我走近的时候,却“砰”的一声用力把门关上了。

我吓了一跳,南白优连忙扶住我,有点埋怨:“这位老奶奶怎么神经兮兮的?”

我看了南白优一眼,没有讲话。从某个层面上来讲,这里的病人本来就都是神经兮兮的。南白优大概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连忙岔开话题。

“月桂,伯父有讲是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没有说。”

我总觉得心里有一股紧张在“咚咚”敲着我的神经,它甚至搅乱了我心脏跳动的节奏。

走上二楼,忽然看到前面有黄色的塑料胶条挡在走廊的中间,我定睛看了看,是警察的警示胶条。

我吓了一跳,心脏仿佛立刻漏跳了半拍,那黄色那么醒目,让我忽然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南白优显然也是吓到了,他站在我身边,有点不知所措。

“咦?你们是来探望病人的吗?这里发生了刑事案件,现在不能进去哦。”一位年轻的警察奇怪地看看我们说。

刑事案件?他说这里发生了刑事案件……既然还封着,说明是刚发生不久的事,爸爸这个时候把我叫来……难道……难道……我忽然不敢想下去了,我想掏出手机给爸爸打电话确认,可是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根本不能利落地掏出手机。

“月桂。”

我猛地抬起头,就看到爸爸站在二楼楼梯口。

“爸爸……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妈妈她还好吧?她没事的,是吧?”我的声音不能控制地颤抖着。

爸爸的脸色很凝重,他从封锁胶条下面钻过来,走到我面前。跟爸爸面对面地站着,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痛苦,深红的血丝布满了他的眼珠。如果没有猜错,他刚刚哭过。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我还是抱着一丝期冀,我抓着爸爸的手臂,大声说:“妈妈呢?妈妈她在哪里?妈妈在哪里?”

爸爸的眼中立刻有眼泪涌出来:“月桂,妈妈出事了……”

听到这句话,我双脚一软,立刻瘫倒在地上。我恍惚看到爸爸踉跄了一步跑上来抱住我。他张大嘴巴喊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到了,我眼前一黑,昏倒在了地上。

3

“月桂!月桂!”

“医生!请医生来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啊……是……死者家属吗?”

“快点抱她来这里,上衣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两颗!放平,对,放平她。”

“医生……她不会有事吧?”

……

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我全身软绵绵的,好像意识还在,只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像是面前忽然被放了一块黑色的背景布,遮挡住了整个天地。耳边还有一些人的讲话声,爸爸、南白优,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

那些声音开始很小,小到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后来,忽然慢慢变大。我好像一直向某个方向走着,越走越近,那个声音便随着距离的拉近而增大,像一辆迎面而来呼啸着冲向我的火车。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能模糊地看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的人影,护士……南白优……爸爸呢?爸爸在哪里?还有妈妈……妈妈!

我的脑袋很沉,好像是有一股非常浓厚的困意。我只模模糊糊地想着,一定要确定爸爸在才行,爸爸一定要没事才行……“这件事……我也是有责任的……”

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

“不,张医生,我太太在这里这么久。如果不是你,大概会恶化得更加严重。至少……至少……她在最后一段时间里,还是安乐的吧……”

是爸爸,他的声音哽咽住了。

“唉……是我太糊涂了。之前我甚至还想让您太太出院,如果不是夜院长阻止……现在受伤的就是你和月桂了。万一……唉!

“张医生,你不用太内疚,谁都不想事情变成这个样子的。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也只能坚强地去面对。我们先谈谈赔偿的问题吧,医院的医疗设施的赔偿,病患伤者的家属那边也要有个交代……”

爸爸悲痛的声音还绕在耳边,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无力,那么悲伤。我多想爬起来去站在他的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安慰他,可是……我的意识却又一次渐渐模糊了。我重新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好像沉入了世界上最深最暗的海沟。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华丽的马戏团,像是小时候在动画片里看到的城堡一样金碧辉煌。我听到里面有欢乐的笑声,像是被那快乐感染,我忽然在它面前停下,然后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可是就在我的手将要碰到那个金色的门把手的时候,忽然“刷啦”一下,马戏团不见了,连欢笑声也好像忽然消失在空气里,就好像一阵烟被微风吹散消失。

我四下望了望,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抬起头,看到白晃晃的太阳。阳光那么大,一下子就晃伤了我的眼睛。我觉得眼睛很疼,像是有沸腾的眼泪要流下来。天空的颜色很怪,不是蓝色,而是黄色的,也没有白色的云朵,像是漫无边界的沙尘。我低下头,就看到原来自己是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上,天空的颜色就像脚下这沙漠,无边无际。

没有绿洲,没有商队,没有骆驼,甚至没有一颗小小的仙人掌。

我站在一片细细的黄沙里,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沼泽里,会慢慢下沉,再也不会出来。

这是梦吧……我想,不然我怎么会一个人站在沙漠里呢?对,这一定是梦。

这样想着,我便不觉得害怕了。我下意识地一步一步向前面走着。只是,我分不清楚东西南北,在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世界里,没有方向可言。我觉得很热,头顶、身上、脚底,甚至是每一寸皮肤都觉得热得像是要炸开来。

忽然,我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

长长的头发,瘦瘦高高的,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赤着脚站在远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有风,是那种轻轻柔柔的风。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忽然就愣在了那里。直到那个人回过头来,她温和地对我笑着。我忽然就哭了,因为那是妈妈,是年轻时的妈妈,是少女时候的妈妈。我在相册里看过她那时的照片,就是这样的长发和白色连衣裙。妈妈在那张照片里也是这样笑着的。

“妈妈!”我大声叫着,那声音像是一种哀号。

她还是安静地看着我,对我微笑,始终不肯转过身来。我向她的方向跑去,快速地跑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近在咫尺了,我伸出手就可以抓到她的衣服了,可是忽然间……妈妈消失了……再也看不见。

我的心里忽然涌出强烈的悲痛,一时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塌陷了。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视线也因为眼泪而模糊了。我只知道,妈妈走了,这次,她真的走了。

忽然,我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是一个大大的、又干燥又温暖的手掌。那只手那样大,让我觉得我像是襁褓里的婴儿。那感觉好熟悉,好像,他已经守护了我好多年。

我看看身边,什么都没有。

不,这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

我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人是谁,可是无论我怎样用力都无法从梦中醒来。画面消失了,梦境消失了,我再一次深深地坠入无意识的睡眠中。

4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我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白色。我定定神,立刻想到自己肯定是在医院里面。没有一丝人情味的白色,浓厚的消毒水的味道,妈妈就在与这相同的环境里生活了两年。

手上还有扎点滴的针孔,那个小小的伤口泛着黑红色,像是一只丑陋的小虫子。

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很混沌,但是我知道妈妈离开了,这一次她决绝地、没留任何余地地永远离开了。我甚至没有勇气问具体的情况就晕倒了,留下爸爸一个人面对一切,我好没用!

有护士走进来,手里拿着病历本、体温计一类的东西,大概是在进行每天早上的例行检查以及配药之类的事情。

她看到我醒了似乎很欣慰,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你醒了?舒服点了吧?”

我点点头。

她笑了一下,替我拉开窗帘。淡金色的光芒顷刻便涌入了整个房间,我甚至能看到那一道道光束里包裹着的细小尘埃。它们上下浮动着,很有活力的样子。阳光洒在地板上、床头上、我的手臂上,还有……还有南白优的身上。

“虽然没什么忌口,今天早上还是尽量吃点清淡好消化的东西吧!你很瘦,要好好照顾自己哦。”护士站在我身边温和地说。

她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活力四射的样子,她肯定无法想象昨晚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吧。

我把视线转到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的南白优身上,阳光在他的脸上晕开一小圈白白的光圈。他柔软的头发和长长的睫毛也被阳光浸润着,变成淡淡的金色。

“他是你男朋友吧?人好好哦。”小护士一脸羡慕地说。

这个护士大概是刚毕业,讲话有点没遮没拦的。听了护士的话,我脸都红了。

护士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南白优两个人。我这才注意到南白优的手轻轻握着我的。我慌忙把手抽出来,又立刻想放回去记住那份感觉。

怪不得刚才那位护士会误会,这么亲密的动作,不是恋人又会是什么呢?还有哪个傻瓜愿意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孩守上整整一夜?

看着南白优温暖的手掌,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梦里那个让我心安的手掌,应该就是南白优的吧……刚才一直在想些别的,完全没有注意到,但是昨晚那个手掌的温度和感觉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我又看了南白优一眼,心里不禁涌出一丝感动。

“吱呀。”

有人推门走进来,是爸爸。他的脸看起来那么憔悴,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他还穿着昨天的那套衣服,肯定也是一夜都留在这里陪我了。爸爸的眼睛红红的,充满血丝,大概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爸爸的手里还提着早餐,袋子上写着永和豆浆。他知道我喜欢永和的拌面,才一大早就去买的吧。

“爸爸……”两个字刚吐出来,我的声音就哽咽住了。

“哦……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吧。”爸爸强自撑起一个笑容,走到我身边说。

南白优这时候也醒了,他睡脸惺忪地看看爸爸,又看看我,有点迷糊地说,“伯父……咦……我怎么睡着了?”

“我买了早餐,你们吃吧。”爸爸又说。

我看到袋子里面只有两份早饭,爸爸正要转身走开,我赶紧叫住了他:“爸爸,你不吃吗?”

爸爸立刻回答说:“我吃过了。”

他摆摆手,走出病房。我知道,爸爸是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我也知道,他根本什么都没吃,其实我也什么都不想吃。我下了床,偷偷走到门边,就看到爸爸在走廊尽头里抽烟。走廊里光线很暗,我看不到爸爸的表情,只看到他指尖的那点星火忽明忽灭。

南白优站在我身后,不敢阻止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是用担心的目光看着我,不放过分秒地记挂着我。他看起来很累,脸色苍白,我回头对他笑笑,说:“我们去吃吧。”

南白优这才放下心来,跟我一起回到屋里吃东西。

不管我再怎样难过、痛苦,这个时候,为了爸爸和担心我的南白优,我必须坚强起来,我不能这么没用!爸爸已经失去妈妈了,他现在只有我了。

我这样想着,眼睛里顷刻便蓄满了泪水。我低下头,把眼泪忍住,尽管一点儿胃口都没有,还是大口大口地吞起了那些食物。

5

原本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吃过东西后立刻感觉好了很多。我向门口望了一眼,爸爸还没有回来。

“南白优,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对南白优说。

尽管我没有直接讲出来,但是南白优显然知道我是要跟爸爸谈妈妈的事。他对我点点头说:“月桂,坚强一点儿,为了伯父,还有我。”

尽管心里痛得死去活来,可我还是笑着对南白优点头。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使是为了爸爸和南白优,我也不能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我没有权利因为伤心难过不吃不喝。

我披了一件外套在身上,爸爸已经从吸烟区出来了。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身体靠在椅背上,一副无力的模样。

我一直都记得,爸爸以前总是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他总是笑着出门,无论工作多辛苦,回到家也还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会跟妈妈拥抱,会亲吻我的脸颊,完全看不到一个中年男人对生活的疲惫和无奈。即使是那次意外之后,爸爸也从未露出过愁容满面的样子。每次提到妈妈,提到那次意外,他总是很坦然,好像妈妈不是精神失常,而是去某个地方旅行,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那种感觉,好像是爸爸有的只是思念,而不是抱怨,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认为妈妈不会回来,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希望。

可是这次不同,爸爸的身体看起来那样无力。他的头发乱乱的,下巴上青色的胡渣也相当扎眼。希望的火焰终于消亡了吗?再也找不到了吗?不……

虽然很痛,但是我知道,爸爸一定可以的。他可以乐观地面对这一切,我可以做到,爸爸更是可以。

我慢慢地却又坚决地向爸爸走去,在他身边悄悄坐下来。

“爸爸。”我轻声叫他,“跟我说说……妈妈的事情吧。”

爸爸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判断我能否承受住他接下来的叙述,毕竟经过整整一夜的休息,我的身体才刚刚恢复了一点点。

“爸爸,你说吧,我应该知道的。”我继续说。

爸爸不再看我,他望着地面,像是在努力把混乱的事情理出一点头绪。过了好久,他说:“昨天晚上,你妈妈不知道是受到了刺激还是怎样,突然疯了一样冲出病房。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把刀子,发狂地砍伤了五位病人,然后……跳楼自杀了。”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听到这句话,我的身体还是僵了一下。我没说话,而是听爸爸继续把话讲完。

“医院的人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但是你妈妈离开时并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她砍伤人也是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不然,你妈妈那么善良,肯定会难过吧。医生赶到草坪上的时候,你妈妈已经丧失生命迹象了。”

爸爸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微微颤抖着。我知道爸爸很难过,妈妈离开了,他甚至没有为她流泪的时间,就要匆忙地站起来,坚强地去面对一切善后工作,面对那些被妈妈伤害的其他病人和他们的家人。

我的眼泪已经滚落,我没有强自去压抑。我擦掉眼泪,抱住了爸爸的肩膀。

小时候,每次我哭闹或者不睡觉的时候,爸爸总是这样把我抱在怀里。靠着他结实的肩膀和胸膛,我就会觉得好温暖、好安心。现在,我要像个大人一样,把温暖的肩膀和胸膛借给爸爸用。

“爸爸,妈妈知道我们的心,她离开时不会有遗憾的。”我哭着说,“爸爸,你辛苦了,不过还有月桂在这里,我会跟你一起面对一切。”

我感觉到爸爸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他哭了,尽管爸爸没有发出声音,可我知道他是哭了。

哭吧,哭出来会好过一些。

过了好半晌,爸爸说:“月桂,为了爸爸,你要坚强一点儿。”

爸爸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还有一点儿沙哑。

我点点头,然后说:“爸爸,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知道你还饿着的。”

“好。”爸爸说。

我揽着爸爸的手臂,慢慢地从走廊尽头走回病房里。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大树下面的那棵小草,我也是一株大树,跟爸爸的树枝相互支撑着,一起渡过风雪。

6

受寒、体力不支,紧跟着又受到精神打击,医生说我需要在医院再休养两天。其实回家也是可以的,只是要担心每天跑来医院打吊针的路上再受风寒,感冒交叉感染就比较麻烦了。

公司那边,爸爸请了假。爸爸要料理很多事情,医院方面比较简单,但那五个被妈妈伤到的病人要一个一个谈,麻烦一些。好在爸爸在那个公司工作多年,他们了解到爸爸的情况,答应让爸爸带薪休假。

原本爸爸要晚上留在医院陪我,我坚持让爸爸回家去休息。我担心爸爸整日奔波,身体会被累垮。爸爸原本是不放心的,后来南白优就说自己留下来陪我。南白优这个人会让任何人放心。我对爸爸说,万一他的身体累垮了,那所有的事情都没办法做了。爸爸听了便也不再坚持。

爸爸来看我的时候,我总是若无其事地问他事情的进展或者一些其他的无关紧要的事。我总是笑着的,那笑容我对着镜子练了很多次。我对镜子里的自己说“smile”,然后把最自然的笑容呈现给爸爸看。我想,这样他就不会担心我了。

其实我根本笑不出。爸爸前一秒钟离开,后一秒我就会彻底安静。说不悲伤是假的,笑容是假的,我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坚强地面对一切,那些被我从身体各个角落搜集起来的一点点的坚强,被我全部武装在脸上。我能感觉到它们背后,失去一切的痛苦和对妈妈的思念在排山倒海地涌动着。

我总是在想晕倒那晚我做的梦,我梦到了年轻时的妈妈,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前面等我。那个梦……是妈妈来跟我告别吗?单是这样想着,我就会忍不住想哭。

我只会在睡觉的时候,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我不想让南白优听到,不想他为我担心,但是第二天肿成核桃一样的眼睛还是泄露了我的秘密。

南白优看着我,眼中装满了心疼,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后来,他出去买早餐,我正在等他的时候忽然接到爸爸的短信。

短信内容是:月桂,白优说早餐他已经准备好了,那爸爸就先处理别的事情了,下午再去看你。

我有些纳闷地回了短信说“好”。昨天的早餐也是南白优准备的,他还特意为爸爸准备了一份,为什么今天反而特地嘱咐爸爸不用过来了呢?啊……我忽然想到了,他肯定是不想让爸爸看到我红肿的眼睛,知道我昨天哭过。

他在默默地体贴着我和我的爸爸,就像一个大人一样,明明昨天的他还单纯得像一个冲动的小学生。

“我回来了!”

我抬起头,就看到南白优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他的手里提着热乎乎的早饭。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中涌出大片的感动。

想到南白优默默地为我做着这么多的事情,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他肯定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的生活和情绪,小心翼翼地用他的生命保护着我。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忽然觉得好温暖。

南白优把白色的塑胶袋放在我的床头,我打开,里面竟然还放着一盒卤味豆腐!

“这是……”我把卤味豆腐拿出来。

南白优立刻用筷子夹起一块来放到我的嘴边,宠溺地对我说:“月桂,尝尝看。”

我看到递到嘴边的卤味豆腐,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还是张开嘴巴吃了下去。这个味道好熟悉!我跟南白优以前吃过的!

我还记得那次南白优好夸张,要了好多份卤味,把我面前的碗堆成了一座小山。那个饭店离这里很远的,怪不得南白优出去这么久。他竟然特地跑了那么远!忽然间眼眶好湿润。

“你还特意跑去了那里吗?其实……我吃什么都可以的……”我说。

南白优笑了,说:“很好吃吧?我觉得你吃这个会觉得有胃口。哈哈,只要你爱吃,我跑去哪里买都没问题啊!”

南白优笑得好开心,好满足,好像得到关爱和美食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南白优……”我感动极了,竟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月桂,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你要吃‘那个分量’才差不多嘛,你太瘦了。”南白优弯着嘴角说。

我笑着骂他:“傻瓜。”

吃过饭,南白优忽然很严肃地对我说:“月桂,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

“是什么?”我微微有些诧异。

一时间,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比如其实没有神秘人,所谓的神秘人是南白优追求我的借口,或者其实南白优知道花火在哪里,只是他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告诉我……“月桂,我告诉你,你不要感到吃惊,以下我说的所有话都是真实的。”南白优的表情依旧很严肃。

“到底是什么事?南白优,你说吧,我不会怪你的。”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不想再发生什么大的变动,我变得更加珍惜自己现在拥有的。

“其实……我不是人类……”

“哈?”这个话题,我满脸诧异。

“我是你的快乐充电器!我是充电器!”南白优突然像白痴一样大声喊。

“啊?”我有点晕。

“月桂,我的身体啊,是一部巨大的发电机,里面装满了快乐和幸福。每当你心里的快乐和幸福变少的时候,我就可以把它们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你的心里。”南白优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表情夸张而可笑。

真不知道这几句对白他练了多久。

我实在不想笑,却忍不住在他面前笑了一下。

“南白优,你是笨蛋哦。”

南白优并不理我,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他低头按了几下键,手机里便有异国风情的歌曲播放出来。最搞笑的是南白优竟然还从背包里拿出一条挂满亮片的草裙。他把裙子套在身上,然后像白痴一样抖起肚子来。

“你好,月桂,我是从印度来的肚皮舞女郎,你好吗?”南白优怪腔怪调地说。尤其是最后一句“你好吗”,像足了大舌头的老外。

不知道是之前南白优叫得太大声,还是音乐吸引了其他病房的人,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门口竟然聚了好多人。

我尴尬得要死:“喂,南白优,你不要闹了啦。”

“月桂小姐,让我们一起跳一支快乐幸福舞吧。”南白优依旧大着舌头说。

不管我怎么叫他停下来,南白优都不听。他一直很“专业”地跳着他的肚皮舞,手舞足蹈的,肚皮抖动的频率也慢得很。其实那哪里是肚皮舞,根本就是“扭屁股”舞。

外面有人搞怪地吹口哨,大声叫“美人”,南白优竟然还抽出空来对着“围观”群众做了一个飞吻。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坐在病**,笑得肚子都痛了,却还是停不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音乐停止了,南白优也停下来了。他站在我身边微笑着看我。

“月桂,我说过的,我是你的快乐充电器,永远都是。”

南白优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柔软甜蜜的蛋糕,顺着喉咙一点点滑进胃里。

“南白优……谢谢你……”我感动地说,他说得没错,他永远都是我温暖的围巾,快乐的源泉。

南白优蹲下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以前啊,神秘人鼓励我追求你的时候,他在短信里面说,月桂是个坚强善良的好女孩,如果我真的爱你,就要一辈子做你的快乐充电器。于是我就真的来了,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都永远站在这里,陪你哭,陪你笑。”

南白优讲的每一个字都轻轻坠入我的心里,可是在南白优提到神秘人的时候,我的脑中竟然再一次闪过了花火的脸。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很久都没有想到他了。从妈妈出事,我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着内心的伤痛。可是这会儿,在南白优费尽心思把我逗笑,又对我认真表白的时候,我竟然又一次想到了花火。

花火!

为什么我还是想着他?

我看着南白优轻轻握着我的手,忽然发现,这个感觉跟我之前在梦中感受到的那个手掌的感觉并不同。虽然同样是温暖的,可靠的,可是南白优的手并没有给我安心的感觉,更没有一种深埋于心底的熟悉感。

我微微有些诧异。

“月桂……发呆发够了就跟我讲句话嘛……你这样把我晾在这里……我很尴尬哎……”南白优幽怨地说。

我这才从沉思里跳出来,对南白优笑着说:“南白优,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有你真好。”

虽然我没讲什么肉麻的话,但是南白优还是愣了一下。他似乎懂得了我的意思,我已经开始接纳他了。

是的,我应该开始接纳他了,我的快乐充电器南白优。

7

时间过得很快,明天我就可以出院了。

我的感觉有点复杂,一方面,我想早点回家帮爸爸料理生活上的琐事;另一方面,我又不愿意在爸爸上班时独自面对那个空****的家。虽然没出事的时候妈妈在疗养院里,我经常会在这里待几天陪她,而她是肯定不能陪我的,但是那种感觉是不同的。

就算都是一个人,也不同。因为妈妈已经不在了。

下午,南白优接到了家里的电话,他家里有点事,今晚不能在这里陪我了。我笑着说没关系,我身体没什么事了,睡一觉起床,办了出院手续就可以回家了。

南白优走后,我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要他晚上别来看我了,明天早点过来办出院手续就可以了。出院的时候不让爸爸过来,他肯定是不同意的,但是我还是希望能让他少操劳一点儿,少奔波几趟。

我从来都不是个娇气的女孩子,从现在开始,我要更独自面对生活,我不想再让任何人因为我而烦心了。

早早地爬上床,关灯,却睡不着。

走廊里偶尔还有人走过时的“吧嗒”声,灯光从木门上方的玻璃窗里钻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浅黄色菱形。墙上挂着一只电子表,有点旧旧的,秒针跳动时发出很小的“滴答”声。

我不禁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梦。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梦到那个男孩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我的梦里消失的呢?

是很奇妙的经历吧,反复地梦到一个看不到脸孔的人,他好像在跟我捉迷藏,总让我见不到他。现在他终于不出现了,可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

我从床头摸出手机看时间,刚刚9点半,不知道爸爸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等我回家之后,至少每餐的饭都交给我,不能再让他辛辛苦苦从公司下班回家又跑去厨房做饭了。我又想到南白优,这个时间……他应该也睡了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调暖气不足,还是因为没有南白优在,我竟然觉得有点冷。不,不是真的冷,我又是在做梦了。

梦里,我站在一片碧蓝色的湖水前面。是夜里,凉薄的月光照在我的身上,没有一的温度。我看到湖水里泛出一点点幽幽的金色。四周有树影,除此之外便是一片黑暗。湖泊很大,望不到尽头。

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没有动物。

我忽然觉得很寂寞。在梦里,我用手臂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忽然,我的手上传递过来一股熟悉的温暖,是一只很大的手掌,又干燥又温暖。这个感觉……就是第一天在医院时感受到的。

是谁?

我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坐在我身边的人,面前的人——竟然是花火!

花火!我不会认错,是花火!

花火……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怎么是你?”我惊讶得几乎是在尖叫,“你怎么会在这里?之前……之前也是你握着我的手吗?”

花火看着我,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讲话?”我忽然想到他想尽办法阻止妈妈回家的事,那些疑问突然间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的理智,“是你,你知道我妈妈的病情才想方设法不让她回家的吗?是……怕她伤害到我和爸爸吗?是不是?是吗?”

花火还是不讲话,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点冷漠。

压抑了那么久的情感忽然从心底爆发出来,我大声对他喊:“你不是说讨厌我吗?为什么还要帮我?我不会认错的,之前在我昏迷时握着我的手的人一定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跟你刚刚认识,却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为什么我只要待在你身边就会觉得好安心?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坏……我却还是莫名其妙地爱上你,并不能自拔?”

我丢出一连串的问题,不知道是在问花火,还是在问我自己。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落到面颊上,又冷又湿。花火慢慢地向我走过来,他伸出手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发。我以为花火会告诉我答案,我甚至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温柔。

可是紧接着,花火却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好像看到他的笑容后面藏着深深的痛苦。

“你竟然会觉得我在默默对你好吗?月桂,这一切,不过是你的错觉罢了。”花火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

我的心像针扎一样难过。我低下头,死死咬着下唇,我想再说些什么质问他,可是我抬起头,却发现花火已经消失了。我竟然没有丝毫的察觉,甚至没有听见关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