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蝴蝶飞不过沧海

他们说,时光可以冲淡一切。可是,为什么连时光都对我对你的爱无能为力?

1

校园里的法国梧桐落下第一片黄叶时,桂花的芳香早已经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我知道,C城的秋天来了。

起风的日子里,我依然固执地只穿蕾丝长裙,露出纤细雪白的脚踝。看着路上那些裹紧了外套仓皇跑过的路人,总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不过,即使是这样,却没有得过一次感冒。

某个有着橙色阳光的午后,江碧来找我。那时,我正倚坐在香樟树下,仰头看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的柔软又干净的阳光。

江碧穿奶白色紧身短皮衣、黑色萝卜裤,干练又利落,一改她往日的淑女形象。听说作为江氏投资方的代表,她已经加入乔欢的公司挂职。

我是用眼角的余光瞟到她的,并没有打算主动跟她打招呼。她也不说话,径直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也学着我抬头看天。她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她仍然仰着头,说:“你哥哥委托我来照顾你。”

我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她说的“你哥哥”是指乔欢。头顶的树叶“哗啦啦”一阵响,像鬼哭狼嚎似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仰着头说:“好。”大概这将是我能够知道乔欢境况的唯一途径,因此我答得毫不含糊。

那天江碧带来的东西填满了寝室里所有属于我的柜子。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当然最多的还是衣服和零食。江碧一边将那些新买的衣服一件一件挂进我的衣橱,一边看着我皱眉:“怎么穿这么少?”然后她将手中正拿着的一件米色系腰带的长风衣塞到我手里,“快穿上吧。”

“不冷。”我站着不动。

“就算不冷也要穿。”她不容置疑,“如果乔欢看到你还是穿得这么单薄,会说我没有照顾好你。”

“怎么会?”我笑着答,但是仍然摘了吊牌穿上衣服。乔欢他根本不愿意来见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穿得多还是少呢?

“怎么不会?乔欢他——”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这时候有室友推门进来,江碧便不再多说,转身一边拿零食分给她们,一边请她们平时多照顾我。

这一天,直到江碧走,我都没能从她口中得知乔欢的任何一件事。但是,我想,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

没课的时候我会拎一本书在校园里闲逛。经常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或者是大脑出现了幻觉。因为,偶尔,从书本上抬起头时,会发现一辆银色的轿车远远停着,非常像乔欢的车,但是,等我跑过去,那辆车却不见了,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更离谱的是,枯燥又乏味的课堂上不经意转头时,会发现乔欢就站在窗外不远处的那棵栀子树旁,幽深的眼眸,素白的衬衫。可是,当我从惊愕转为惊喜,再回头时,连乔欢的影子都没有。

在邻城读大学的费浩然偶尔来看我时,我便拉着他一脸忧愁地诉苦。

我说:“我觉得我抑郁了。”

每当这时,费浩然就会没心没肺地嘲笑我。

“哈哈!”他说,“之前不知道是谁说过,得抑郁症的人都是一帮没事找事做的‘废柴’。”

“真的。”我无辜地眨眨眼,认真地问,“你没觉得我现在就是没事找事做的‘废柴’吗?”

他看一看我了无生气的脸说:“‘废柴’倒是有觉得。但是,你还没到没事找事的地步吧?”

“没有吗?”

“有吗?”他敲我的头,笑,“我看你不是得了抑郁,你是想得抑郁。”

“我才不想。”我撇嘴,“抑郁症那不就成了神经病,我才不要做神经病。”

“你当然不想做神经病人。”他说,“你只是想引起乔欢的关注。”

一针见血。大概没有人像此刻的费浩然一样了解我的内心,即使我自己也没有这样了解。

你只是想引起乔欢的关注。

一句话,解释了所有之前我自己都没法理解的诡异行为。是从住校以来开始的吧?我开始逃课,故意迟到,在班主任的课上睡觉,我甚至主动去结交那些“不良学生”,偶尔跟他们一起去喝酒,然后在寝室里睡一整天。

每一次,被我激怒的班主任火冒三丈地让我请家长时,我就如实地发短信给江碧让她请乔欢过来学校一趟。

每一次,我以为事情都会朝着很严重的方向发展,比如,乔欢会冲到学校大骂我一顿。然而,每一次都是风平浪静,不了了之。班主任总是会在让我请家长的第二天,语重心长地跟我谈话。每次我都会信誓旦旦地承诺绝不再犯,然而,一转身就变本加厉。

有时候,我自己也很困惑,到底是为什么要做那些以前很不齿的事?直到此刻,费浩然的一句话才点醒了我。

原来,我这样折腾只是为了引起乔欢的注意。

可悲的是,我将自己折腾得鸡犬不宁,事情传到了乔欢那里却如石沉大海。

“你的意思是——”我望着费浩然,自嘲地说,“我折腾得还不够彻底?所以乔欢才会视而不见?”

他点头:“好像是。”

“不然这样!”我挽着他的胳膊,笑得不怀好意,“我们一起来折腾。”

“我为什么要陪你一起疯?”费浩然一脸戒备地拿开我的手。

“那个!”我说,“不是说人多力量大吗?经济学上叫什么来着?规模效益。我们俩一起折腾,效果会更轰动。这样,说不定你也能因此引起江碧的注意呢。”

“得了吧。”他朝我挥手,发动他的红色跑车,“我才没你那么幼稚。”

我望着费浩然跑车消失的方向发呆,直替他可惜,因为我觉得那真的是个很不错的提议。

2

教会我喝啤酒的女生曾经跟我说,女生不坏,男生不爱。当时我一点都不信,不过现在我信了。只是,她的话要加一个字,女生不坏,坏男生不爱。令我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的事发生在某个清晨。

清晨的校园是最安静的。然而,那天的清晨很不寻常,我在跨出公寓大门的一刻就感受到了。公寓的公告栏前围了一堆人,议论声沸沸扬扬。有人看见我,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出来啦!众人纷纷回头,喧闹的人群在下一刻迅速安静下来。

直觉地知道一定与我有关。果然,有人大声地念公告栏上的内容:“安冉,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请让我在你甜美的酒窝里醉个够;如果你拒绝我的请求,请允许我溺死在你的酒窝里。安冉,做我的女人吧。”

说实话,当时我有点吃苹果看见半条虫子的感觉,不过我还是走了过去,看清那张纸上的落款——徐珏。

我当然还记得他,那个曾经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便在学校里为所欲为学人做黑帮老大的可恶家伙。如果是以前,我对这种人一定会嗤之以鼻。但是,自从我的提议被费浩然断然拒绝以后,我便视这类人如救星,尤其是徐珏。

公告栏事件一出,不到半天,我再次成为炳辉的焦点人物。按道理,像我这样的优等生在接到这样大胆又露骨的情书之后,应该立刻冲过去找徐珏理论,或者哭哭啼啼地去教导主任那里告状,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这样反常的反应,更加引得传言四起。有人说,从徐珏的小弟那里得来的消息——我早就和徐珏在一起了。

我不辩解,只是微笑,然后就收到了徐珏的短信:“考虑得怎么样?”

愣了一会儿,轻轻移动手指,只回复了一个字:“好。”然后若无其事地合上手机。

那时候,江舟正从我的身旁走过。走出去很远,他才回头看我,满脸的询问与关切。我只能装着没看见,低下头。

有男生在江舟的身后起哄:“哦,优雅贵公子被人劈腿啰。”

我能够想象到那一刻江舟看着我的眼神,以及他眼里满满的痛惜。但是,我仍然能够铁石心肠地无动于衷。我狠狠掐自己的手,疼得深入骨髓,却仍然不能阻止自己疯狂的念头。明明知道徐珏别有用心,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

下午,在教室见到江舟的时候,他的右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左脸上一片青紫。

他跟人打了架,而且那个人一定是徐珏。他怎么会是那个小混混的对手?我的心像被人打了一拳,疼得缩成一团。更多的,是气他的傻,为什么要为我这样不值得的女生去打架?

我一言不发地拉着他跑出教室。在那棵香樟树下他甩开我的手,一动不动地站着看我,脸上早已失去了一贯气定神闲的神色。

我无视他脸上的愤怒:“为什么要打架?”

“为了什么——”他顿一顿别开脸去说,“你不知道吗?”

我无言以对。良久,他蓦然叹了一口气说:“徐珏说你答应了他?”

“嗯。”我绞着手指,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他苍白的脸因为激动微微泛着红晕,嗓音却骤然低了下去,透着让人心疼的无奈,“他都可以,我却不行。”

“不是的。”我摇头,着急得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我只是……我只是——”

“我知道!”江舟打断我,怅然一笑,“你只是想借徐珏来引起乔欢的关注。”

我怔怔的,很久很久不能回神。为什么我身边的每个人都能一眼将我看透,却唯独乔欢不能。

“我那么了解你!”江舟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安冉!”他扳过我的肩,逼迫我与他对视,“就算只是为了乔欢来演一场戏,请让我跟你一起演。”

“不。”我断然拒绝。

“为什么?”江舟的眼中划过一丝失落与哀伤。

我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去看远处铺了一地的黄叶:“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听话,安冉!”江舟从后面紧紧攥着我的胳膊,“徐珏会伤害你的。你知道,我不会。”

明明,我的头是微仰着的,却感觉眼眶里的泪水在下一秒就会夺眶而出。我没有转身,只是用闲着的左手掰开江舟的手指,然后裹紧风衣,头也不回地离开。

江舟,你知道吗?即使我自己会因此弄得遍体鳞伤,我也不愿意再将你卷进来。你那么美好,又那么善良,我怎么忍心因为一己私欲而让你再受到半点伤害?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接到徐珏的短信,他约我见面。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并将见面的地点定在公寓旁边的小亭子里。

3

C城深秋的夜晚,总是冷得让人想跳脚,我的手心却在冒着密密的汗。两三平方米的小亭子已经被我来来回回用脚步丈量了几十遍,想起江舟白天说过的话,心里有些想退缩。又想起徐珏那张邪魅得近乎妖娆的脸,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然而,离去的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开。

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笑。比起乔欢再也不会理我的恐惧,这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虽然已经入夜,但是这个亭子离公寓很近,时不时会有人路过,这就是我将徐珏约在这里的原因。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按照惯例江碧会在今晚的八点半左右来找我,而这个亭子是她的必经之路。

我抿抿唇,抬手看表,八点零五分,已经过了约定时间五分钟。突然,寂静的夜里响起汽车飘移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我知道是徐珏来了,除了他还会有谁如此嚣张?

一眨眼的工夫,徐珏已经将他的白色牧马人停在了正对着亭子的小路上。雪亮的车头灯照得我睁不开眼,我索性闭着眼睛立在亭子里一动不动。然后,我听见徐珏懒洋洋的声音:“哎哟,来的路上我还在想是不是有谁偷了你的手机。原来还真是你这个死丫头答应了我。”

“徐大少爷!”我笑着说,“你未免也太小看自己的魅力了。”

“彼此,彼此!”徐珏将头探出车窗,用下巴点着我说,“死丫头,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我还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呢。”

我侧着头,隔着一丛悄然绽放的白色木芙蓉,挑衅地对他微笑:“我也有点喜欢你了呢,可是,为什么不是你过来?”

“哦,哦!”徐珏耸耸肩,“本少爷开了一个小时车从C大赶过来,可不是想跟你讨论‘你过来还是我过去’的问题。要不你马上过来上车,要不我立刻走人。”

我当然不能上车跟他走,我还想让江碧看到我跟他在一起呢。我说:“你过来。”

“还当真了?”徐珏的嘴角扬起一丝浅笑,望着我说,“你不会以为我是真的喜欢你吧?”

“当然没有。”我说,“傻子才会以为你真的喜欢我。”

“不然呢?”徐珏突然笑起来,偏头看我。

“各取所需。”我眨眨眼说,“所以,你想达到目的,就要听我的。别忘了,是你先找我的。你如果想走,请自便。我无所谓。”

“哈哈!”徐珏轻笑,用食指指着我说,“你有种!死丫头,你有种!”

我不动声色,回以微笑。徐珏打开车门走过来的时候,我有些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面前的这个人一身黑衣,笑起来仿佛藏在黑夜里的魔鬼。他俯身将我逼到亭子的角落里,轻柔地说:“来,告诉我,你都知道了些什么?”仿佛情侣间低柔的甜言蜜语,却让我不寒而栗。

我双手撑在胸前,扭头说:“你离我远点。”

“好啊!”他嘴里答应着,却凑得更近了些,“但是,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了啊。男女朋友之间亲密一些才正常啊。”

“无耻。”我狠狠瞪他。

“骂得好。”徐珏退后一步说,“不过,我们俩相比,更无耻的那个人好像是你吧。”

我愣住,难道,就连徐珏也猜到了我的目的?

“让我来猜猜!”徐珏一手抱胸一手摸着下巴,玩味地笑,“我们听话又漂亮的优等生小安冉,为什么这段时间突然这样反常呢?”

我看着徐珏一张笑得如地狱里的魔鬼一样的脸,绝望地闭上眼睛。

“哎呀!”那个懒洋洋的声音无耻地笑着,“原来我猜对了啊。因爱生恨啊?女生真可怕。”

我握着拳说:“没有你可怕。”

“是吗?”他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说,“我哪里有你可怕?”

“哈哈!”我冷笑,“你来这里不也是想让乔欢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吗?”

“不!不!”徐珏摇头,摆出一脸受伤的表情看着我,“小安冉,你怎么能把你亲爱的男友想得这么坏呢?其实,我是想来告诉你,别这么折腾乔欢了。他多可怜啊。连我啊,都看不下去了。”

我冷哼,既然已经被他识破便再也无所畏惧:“你有那么好心?”

“当然啊!”他叹一口气,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高处不胜寒。乔欢可是我在C大唯一的对手。你要是把他给折腾废了,那我就得独孤求败了。”

我眨眨眼,又眨眨眼,为什么我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着无比真诚的面容?我想我一定又产生幻觉了。

“不行,不行!”徐珏抬起头来看着我笑,“我可不能没有乔欢。”

“浑蛋。”

“那咱俩正好凑成一对浑蛋!”他笑得邪魅,“你不知道,与乔欢斗的日子其乐无穷。”

我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但是,想想自己正和他“狼狈为奸”,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相信以前那个为了乔欢连命都不要的丫头,竟然一转身就投奔了我这个乔欢的死敌。”徐珏眯眼望着我自顾自地摇头,“亏乔欢那么关心你,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啊。”

“恐怕这次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别以为利用我就能气到乔欢。”我昧着良心说,“乔欢才没空关心我。”

“哦,是吗?”徐珏的眼睛一亮说,“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我怔住,他听说了什么呢?是关于乔欢和我的吗?我是不是真的错怪了乔欢呢?难道,正如江舟所说,他是觉得我不想见他所以才对我避而不见?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将我从乱成一团的思绪中拽出来。我快速地瞟一眼左腕上的手表,离八点半还差五分钟,也许那个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人是江碧。到底要不要让她看见我和徐珏在一起?我抿着唇,一时无法决断。

“你不信?”徐珏一双充满邪气的凤眼突然眯起来紧盯着我身后某一个地方,“那不如让我们验证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徐珏就突然俯下身。那么突然地,他飞快地低头将唇印在我的额头上……

羞耻感一下子让我的脑海一片空白,身体里更多的是惊恐。因为惊恐,我不但没有在第一时间推开他,甚至还微微仰了头去看他。

那双充满邪魅笑意的凤眼,此刻正在我的头顶处一眨一眨、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一个激灵,我挣扎着伸手要推开徐珏,却被他的双臂箍得更紧。

我急得眼泪快流下来,然后,我听见有人冷冷地在我身后说:“徐珏,你放开她!”

徐珏一愣,笑:“我如果不放呢?”

然而,他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那个冰冷的声音刚落,一只拳头就朝他的脸打了过来。徐珏没有躲开,抱着我踉跄了一下。我趁机从他怀里挣脱,转身就看到了双眼通红的江舟。

“江舟——”我摇头,示意他不要管。

“这里没有你的事,到我身后待着去。”江舟看都不看我一眼,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后。

“怎么?还没被我打够?”徐珏擦着嘴角的血迹,看着江舟身后某处笑,“该管的人不现身,你却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管定了。”江舟又是一拳挥过去,“只要是她的事,我就管定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看起来那样优雅、温润的江舟,打起架来却是那样凶狠。我不想因为自己让这个人受到一点的伤害,然而事实却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狠狠伤害了他。这个原本丰神俊朗得一尘不染的少年,因为我而变得面目全非,而我却仍然可以这样坐视不理。

我想我一定是真的疯了,不然,我怎么能一边冷冷地看着江舟和徐珏互殴,一边漠不关心地微笑呢?

我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然后,便看见正在和江舟厮打的徐珏蓦然停下来,盯着我身后的一个地方笑得龇牙咧嘴。

他说:“亲爱的小安冉,现在你信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猛然一跳。像一只木偶一样不由自主地被徐珏的目光牵引着,蓦然回头去看身后。浅淡的银色月光下,那一丛盛开的木芙蓉随风摇曳,晃起的花影深深浅浅落在一双细长幽深的眼睛上,如梦境一样虚幻。

我深吸一口气,闭一闭眼。是我又出现幻觉了吗?乔欢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几乎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我紧张地屏住呼吸,睁开眼。如水的月光似一层轻薄的白纱萦绕在乔欢的周围,而他就站在那梦幻一般的轻纱里,用一双细长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流淌着我所不熟悉的情愫。

用手掐一下自己,不是很疼,但是然后有所知觉,而乔欢也并没有消失。那么,就真的不是梦或者幻觉吧。

我咬着唇,几乎要呜咽着哭出声来。月光下,那个长身玉立的人;那个在深秋的夜里依然只穿一件白衬衫的人;那个下巴尖削得让人心疼的人;那个用墨玉般的眸子看着我的人;那个俊逸得不似真人的人,真的是乔欢,是我许久没能见到的乔欢;是我很久很久以来一直喜欢着的并且现在仍然喜欢的乔欢。

我盯着他,一眨不眨,不敢动,不敢眨眼,不敢出声。我怕我只要稍有一个动作,便会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上帝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有人在我身后轻声叹息,几不可闻的一声,我却担心它惊扰了我的美梦,想要转身阻止,却看见江舟独自离去的背影被淡黄色的路灯拉得长长的,像一行眼泪。

“现在信了?”徐珏绕到我面前幸灾乐祸地挑着眉笑,“我早说过乔欢很关心你。”

我不理会徐珏,只是望着木芙蓉的花影里一言不发默然看着我的乔欢。我想像一只燕子一样轻快地飞奔到他面前,问他,那辆偶尔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银色轿车是不是他的那辆,那些枯燥乏味的下午我在课堂上转过头来看见的是不是他的身影。我想问他,是不是真的像徐珏说的那样——他一直都在默默地关心着我。

我想跟他说,不管上面的那些是不是真的。乔欢,我都要跟你回家,我再也不任性了;我再也不让你担心了;我再也不贪心奢求你能喜欢我了。只要你愿意跟我住在同一所房子里,每天跟我说一两句话,或者哪怕只是看我一眼,我就满足了。

然而,鬼使神差地,当徐珏拍拍手要离开的时候,我突然上前一步挽住了他的胳膊说:“你刚才不是说要开车带我去兜风吗?”

徐珏一愣,偏头饶有兴致地看看我,又看看乔欢,耸肩,“是她自己要跟我走的。”说完徐珏伸手揽住我的肩膀朝那辆白色牧马人走去。

刚跨出去一步,我就后悔了。我咬着牙等乔欢开口,等他挽留我,或者只要他出声轻轻叫一下我的名字,我便会立刻毫不犹豫地回头。

从亭子到徐珏的牧马人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我却仿佛从盘古开天走到了天荒地老。徐珏伸手打开车门,要将我推进车里的那一刻,我的心瞬间颓败得如同这地上的枯叶,被人狠狠用脚踩成碎末,转瞬就被吹散在了风里。

我想,从此以后,乔欢他大概真的不会再理我了。

抬腿上车的瞬间,我忍不住侧身去看,乔欢仿佛被月光镀了一层银光的薄唇轻轻动了动,然后,我听见他喑哑的声音。

“安冉!”他望着我说,“我累了。”

我迅速扭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盛满忧伤,让人不忍心再多看一眼。徐珏催促我上车,我却怎么也抬不起腿。

这么多天,我折腾了这么多天。我做尽一切坏学生做的事,我甚至当着他的面要跟徐珏走,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突然出现,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他只是带着一身的疲惫,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轻轻地说,安冉,我累了。

我背对着他,泪水在黑暗里潸然而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又铁石心肠的呢?

安冉,你难道忘了,这个人,是你一直一直愿意舍弃一切,用尽心力喜欢着的人啊。安冉,你又怎么忍心如此折磨他?

如果不想彻底失去他,那么就请从此以后安安静静地做他的妹妹。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4

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我不记得乔欢是怎么离开的,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的。我只记得一件事,再清楚分明不过,像有人用烙铁深深烙在了我的脑子里,每逢月色如水的夜晚,它便会一遍一遍地在我脑海里浮现。

我记得,我擦干眼泪,转身朝乔欢走过去,面带着微笑叫他:“哥哥。”

第一次,我叫他哥哥。我向我的爱全面妥协。

后来,我又努力做回原来的优等生,而乔欢偶尔也会发短信提醒我加衣服,他甚至会亲自来参加我的家长会,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让江碧代替他参加。总之,我们小心翼翼地各自努力着,努力让事情回复到我在安然的病房里撞见他表白前的状态。

只是,大家心知肚明,有些时光,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再后来,江碧再来炳辉看我的时候,我会事无巨细地向她讲起我在学校的生活,具体到哪一天中午吃了多少米饭,哪一次测验的哪一道题不会做。因为,我知道,只要乔欢向江碧问起,她就会将这些悉数转告他。我不想让他担心,我想让他知道我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有时候,江碧会默默听我讲完,然后侧头对我笑,说:“安冉,你知道的吧?你哥哥他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关心你呢。”

此时,我已经习惯她在我面前称乔欢为“你哥哥”,并且能够坦然面对。于是,我便会在一秒内毫不犹豫地答:“我知道,我都知道呢。哥哥他对我很好。”

“可是!”她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歪头盯住我的眼睛,“可是,我觉得你不快乐呢。”

“呼——”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朝江碧调皮地眨眼说,“怎么办?还是被你识破了呢。”

她看着我,有些错愕。我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飞快地接着说:“之前你不是问我到底想要什么吗?其实我想要的很简单。我想要哥哥和我住在一起。将来他和你结了婚,生很多小孩,我们仍然住在一起。我们做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这样我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是出于真心。但是,江碧似乎对于我所描述的未来有些质疑,她并没有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听到别人提及自己结婚、生子就在第一时间娇羞地来拧我的胳膊。她只是低下头,默默无言。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来,朝我微笑说:“谢谢你,安冉。”

我不知道她要谢我什么。是谢我说她将来会跟乔欢结婚会生很多很多小孩,还是谢我说我们从此以后要相亲相爱?

芳姨说C城的冬天很冷,让我在冬天来临之前搬回彼岸巷。她几次三番地劝说我,我只是一味地不置一词。如果没有那个人在,住在哪里这个冬天都会一样冷吧?

我仍然会在周五的傍晚独自回彼岸巷,但是已经不抱奢望推开门的时候会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我已经习惯漫长而又无望的等待。

那个周五的傍晚,有着C城初冬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橘黄色的阳光晒得那些巷子里的猫儿懒懒地趴在路边,幸福地“喵呜喵呜”叫着。

我一边慢腾腾地往家里走,一边十分悲情地想,瞧,全世界只有我一个是可怜虫。可是,我忘了上帝偶尔也会眷顾一下像我这样的可怜人。

我接到了芳姨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几乎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她说:“安冉啊,你猜,你猜谁回家了?”

甚至来不及在电话里答应一声芳姨,我合上手机就朝家里跑。我自然知道是谁回来了。如今,除了安然,芳姨会对来人用上“回家”这个词的,只有乔欢。

不知道是跑得太快还是什么原因,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一边跑一边拿出手机一遍遍地确认那条最新已接电话的记录确实是来自家里的电话,而不是我的想象。无数次之后,我仍然不敢相信,我像一个得了强迫症的病人质疑一切自己看到的事实。我回拨了电话,喘着气在电话里小声又紧张地问:“芳姨,你刚才,你刚才是说乔欢回家了吗?”

直到芳姨在电话里默认,然后怜爱地责怪我“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我才彻底相信,是乔欢回来了。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为了见一个人,那么迫切地一路飞奔,等到那个人近在咫尺时却又无缘无故地踌躇起来。离大门还有两米远的时候,我停住脚步,大口大口地呼吸,一边努力平抑着因为奔跑变得紊乱不堪的呼吸,一边想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想自己要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乔欢,而他又会以怎么的表情面对我;想我要跟他说哪些话,哪些话又是只能放在心底需要绝口不提的,想乔欢又会和我说什么样的话……

仰头望一望天,阳光依然灿烂,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就像乔欢以前的笑容。现在,他回来了,而我终于又可以看见他的笑容了。

大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地推开,便看见满园淡黄色秋叶枯枝里的一张白色藤椅。而乔欢正躺在那张藤椅里,似乎睡着了。

阳光静静打在他额前散落下来的一缕碎发上,泛着大海般幽蓝的光。我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轮廓。棱角分明的侧脸,尖削的下巴,挺直的鼻梁,长长的睫毛。

也许是阳光温暖的缘故,他的嘴角轻扬,竟然是微笑着的。我看着看着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我大概是被这突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一时玩性大发。转身折了一段细细的草尖,慢慢探进他的耳朵里。因为痒,乔欢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我吓得赶紧缩头躺在椅子后面。然而,乔欢并没有醒,他只是轻轻转了个身嘟囔着,仿佛呓语一般说:“七七,别闹……”

我听见乔欢叫我七七,不是安然,也不是安冉,他叫我七七。我听见属于我自己的花开的声音。即使,他这一声“七七”是以一个哥哥宠溺妹妹的姿态叫出来,也足以令我开心得流出泪来。

我像个丢失了心爱的玩偶,又失而复得的小孩,蹲在熟睡的乔欢身旁,抹掉眼泪笑,笑着笑着又掉下泪来。

过了很久很久,乔欢突然醒来时,看到的我,依然还是那副又哭又笑的狼狈样子。他从藤椅上偏过头看着蹲在他身侧的我,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温柔地笑起来,伸手轻轻揉我的发。

“哥哥。”我抬起头来,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艰涩地叫他。

乔欢放在我头顶的手突然顿住,隔了足足有三秒钟才又轻轻揉了一下然后慢慢收了回去。我看到他藏在头发下的眼眸一下子变得黯淡了。那到底是什么呢?如释重负?还是忧心失落?

然而,来不及细究,他又笑起来,怜爱地看着我说:“怎么哭起来像个小孩子?”

我吸吸鼻子,努力想止住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乔欢向一边挪了挪身体,然后拍着右边空出来的地方说:“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躺到他身边。藤椅不是很大,但是勉强可以挤下我们俩。因为离得太近,我不敢让他看见我满是眼泪和鼻涕的脸。我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臂弯里,用力吸着他衣袖里的白残花香,呜咽着说:“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好,好,你本来就是小孩子。”乔欢宠溺地拍着我的背,完全不顾及被我蹭上了眼泪和鼻涕的衣袖,“我们的小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我将脸埋得更深些,嘟囔着说:“才不要长大。”长大了,他大概就不会如此把我当小孩子一样照顾了吧。

“好!”乔欢顺着我的话说,“不长大。”

那一刻,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我和他。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幅画,淡黄色的初冬背景,慢慢西沉的橙色夕阳,洁白的藤椅,还有藤椅上年轻的我们。如果时光可以在这一刻定格,我想将它命名为地老天荒。

很久很久之后,我常常在初冬的黄昏里,独自一个人躺在那张已经颜色黯淡的藤椅上,侧卧着蜷成小小的一团,空出左边大片的属于乔欢的位置。然而,我心里清楚地明白,也许,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位置上,但是,我仍然固执地坚持。我总是给自己这样一个暗示——如果,我不为他留出左边的位置,也许他就真的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

那天的夕阳很美。回想起来,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美的夕阳。我和乔欢谁也没有再说话,我们静静地看着落日一点点西沉,直至最后一线阳光隐没在天边。

然后,乔欢突然轻声说:“那就别长大吧,就这样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我没有回答,只是对着远处暗蓝色的天空微笑,我以为这样的默认就已经算是回答。后来,每当我想起那时的情景常常懊悔不已,自责地想,如果那时候我明确地答复他说,好,你要照顾我一辈子。会不会他就不会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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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每天自西方落下,第二天又从东边升起。院子里的蔷薇在日升日落里谢了又开。时光如流水,我们站在时光的河流里,不经意间已千帆过尽。

而我,也即将成为高一年级的新鲜人,仿佛,我第一次开口叫乔欢“哥哥”就在昨天,真是时光如流水。

过去的日子,转换了班级,现在又即将升入不同的学校。结识了很多很多的同学和新老师,他们都知道我有一个帅气又体贴的哥哥。我想我大概是幸福又美满的。如果能一直这样平淡又幸福着,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