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与她的爱情

只有见识过烟火与爱情的人,才懂得人世间一切的美好与悲凉。

1

费浩然说出江碧的名字的时候,我正站在落地窗前,眼前一片铅灰色的雨幕里突然闪过一道闪电,仿佛就劈在身前。雷声炸开的时候,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雷声过后,雨势骤然大了起来。

窗外,暴雨倾盆。我有些恍惚,仿佛没有听清一样地确认:“江碧?”

“不错。江碧。”费浩然点头,有些懊恼地说,“江家老爷子一直很中意乔欢。只要乔欢跟江碧订婚,江家一定会出手相助。凭江家的财力,只要肯出手,乔欢的公司一定会转危为安。”

事实上,在费浩然说出江碧这两个字后,我就明白了是怎样的一个办法。大概,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江碧喜欢乔欢。但是,天下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

只是,那样骄傲的乔欢又怎么会轻易牺牲自己的爱情。

我问:“难道乔欢他喜欢江——”

“不喜欢。”费浩然飞快地打断我,答得不假思索。仿佛我随便说出一个名字,他的答案都不会变,都会是“不喜欢”。

我仿佛赌气一般也用同样肯定的语气说:“乔欢不会那么做。他不会和不喜欢的人订婚。”

“他会。”

“他不会。”

“会的。”费浩然双目通红,仿佛要滴出血来,“为了安然,乔欢他会的。”

窗外,狂风大作,芭蕉折了一地。不知道哪里的窗户被吹开,玻璃突然破碎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一抖,手中的茶杯差点滑落。

费浩然仰头将杯子里的烈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重重放在茶几上,站起来转身离开。我心里蓦然生出一丝惊慌,好像费浩然所说的话下一刻就会变成事实。我对着费浩然的背影喊:“乔欢才不会那么做。”

费浩然不回头,只是冲我摆摆手,大步走出书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杯烈酒的缘故,他的脚步看起来有些凌乱。

我怔怔地站着,想着费浩然的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里,费浩然一脸情伤地出现在乔宅,一定不是为了逗我玩。也许,他听说了什么。

“为了安然,他会的。”

费浩然的话听起来再清楚明白不过——乔欢为了能让我的姐姐安然醒过来会不顾一切。然而,那样的一句话,仔细想起来又似乎充满了玄机。

第二天,是周六。我在哗啦哗啦的雨声中猝然醒过来,抬头看一眼床头的闹钟还不到五点。伸手摸摸额头,触手便是一片黏腻。我的身体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一身冰凉的汗水。

周围很安静,只清晰地听到空调仍然在运作的声音,室内的温度凉爽怡人。如果不是因为热,那么我满身的汗水只能是因为刚刚的那个梦。我梦见乔欢和江碧结婚,在宽敞明亮的教堂,乔欢握住江碧的手,答牧师的问题,说,我愿意。

再没有一丝的睡意,我坐起来,蜷在床头,听窗外的雨声。然后,在心里默默许一个愿,如果天亮之前,雨停了,那么就表示刚才那个梦是反的。

属于黎明的第一丝光亮出现的时候,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真的停了,那么突然,仿佛是特地为了帮我实现所许的愿望一般。

一整个上午,天气一反常态地好。艳阳高照,一扫连日来的阴霾。我在下午两点的时候出门,去医院看望安然。

芳姨追在我身后说:“小祖宗,这个时候外面太阳正毒辣着呢,去医院又不急在这一时。”

我轻快地跑下楼梯,站在院子里朝她摆手,示意她安心。

之所以选在这样的一个时间去医院,是因为,据我观察,每个星期的这一天,乔欢都会出现在安然的病床前。

果然不出我所料,乔欢在安然的病房里。透过玻璃门,我看见乔欢的侧脸。他枕着自己的手臂侧伏在安然的病**,额前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眉头,一双眼紧紧闭着,一动不动。

我以为他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的同时,我看见乔欢动了一下,然后他微微抬起头来,面向着病**脸色苍白的安然,眼睛里雾蒙蒙的,一片醉意。

鬼使神差地,我屏住呼吸,退后一步,站在门外静静看着病房里的一切。

乔欢刚才的那个眼神,是我看错了吗?

微熏的神情,眷恋又绝望的眼神,那么熟悉,让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的场景,只是这一次,这样的神情是对着安然。

大脑高速运转,记忆里有什么东西要呼啸而来,我不能呼吸。然后,我听见乔欢低沉又深情的声音。

他说:“安然,我该怎么办?”

他说:“我爱你,安然。”

他说:“安然,你知道吗,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你。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穿长长的白色裙子,轻轻推开教室的门走进来,白色帽子上蕾丝蝴蝶结的长长拖尾随风轻摆。你站在那里,像一朵静静绽放的兰花。无法想象看起来那样安静的你,在架子鼓前可以迸发出那样火热的**。你握着我的手教我敲最简单的节奏,一整个下午我将鼓点敲得乱七八糟,那是因为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他说:“你那么美丽又神秘。而那时的我……”

他叹一口气说:“我以为等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才有资格在你面前说爱你。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我知道,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那样你也不会认识哥哥,也就不会……”

他说:“安然,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一如既往地爱你。”

他说:“安然,别怕,我护着你,别怕。”

他说:“安然,为了你我可以去死。”

……

他还说了些什么呢?我已经听不清,思维却越来越清晰。

原来,安然婚礼的那晚,喝醉了酒的他是错把我当成安然了吧,因此才会有那样的举动。他说,安然,安然,别怕,以后记得待在我的右边,我护着你。别怕。

我以为他在叫我,却原来他要护着的是另一个人。

原来,他偶尔深情的凝视,温柔的呼唤——那些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安冉”的呢喃,不过是他在叫着另一个名字,安然。

原来,是这样啊,乔欢。

纷纷扬扬,漫天漫地的粉色的奈良八重樱下,你回头,那样紧张地跑过来,那么认真又小心翼翼地帮我解被树枝缠住的遮阳帽,只是因为,你认出来那帽子是安然最爱的那顶,或许,也正是你第一次见到安然时,她戴着的那顶。

那一天,你在落英缤纷里抬头远望,含笑告诉我那样一个道理——爱屋及乌。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样紧张那顶帽子,只是因为它曾经的主人是安然;你照顾我,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安然的妹妹。

爱屋及乌。安然是屋,而我是那“乌”。

还记得吗?那一次,你握着我的手,毫不掩饰眼中的期待,问我是不是一定不会跟周文走,是不是一定会留下来。我以为你不想我离开你。却原来,你是担心周文会将安然从你身边带走。

费浩然说,安冉,你不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你的姐姐安然。

我早该明白的。那一天,我穿着安然的小黑裙走下楼梯的时候,你惊喜里又透着没顶绝望与忧伤的眼神,你在回神之后失望至极的样子,你挥手扫落棋子时的失控……我早该明白的,你错将我当成了安然。

费浩然说,乔欢他现在不会喜欢任何人。

乔欢,我现在了解了。你再不会喜欢任何人,因为你心里一直有喜欢的人,而那个人是此刻躺在病**不能动也不能说的安然。也因此,你才会那么不假思索地答应那个“我上大学之前你不恋爱”的约定吧?

费浩然说,为了安然,乔欢他会的。

你说,安然,为了你我可以去死。

乔欢,原来是这样啊。

你一直一直喜欢的那个人,是我的姐姐。

2

我从来不知道,C城七月的阳光是如此热辣,仿佛有细小的针芒刺在**的皮肤上。用力地眨眼,想为我无疾而终的单恋掉一滴伤心的眼泪,然而努力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这个有着炽烈阳光的午后,蝉鸣声渐渐远去,所有纷繁喧嚣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听觉,仿佛从乔欢说“我爱你,安然”的那一刻起,慢慢变得迟钝,直至最后完全丧失。

可惜的是,我的视觉还在,并且越来越敏锐。我站在那一道薄薄的玻璃门后面,静静看着我喜欢的人,而我喜欢的人正看着他爱的人。

我看见很大很大的一滴泪从乔欢的眼角滑下来,落在白色的被单上,很快消失。我的心蓦然抽紧,那一瞬,我终于释怀,他不过只是如同我一样,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罢了。

推门进去,故意加重脚步声。乔欢听到声响,茫然地侧过头来,幽深的眸子蒙了层水汽,看起来那么虚幻。我知道他喝了酒,否则他不会任由眼里的爱慕如此得肆无忌惮。

“对不起。”我说,“我从来不知道你这样喜欢姐姐。”其实,即使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他愣住,仿佛跌进了久远的回忆中,足足有五秒。然后,他笑起来,带着一丝苦涩说:“其实,只要你稍微留心一下,一点也不难发现。”

“是啊。”我极低极低,却又那么清楚地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稍微留心,也不难发现,其实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像你喜欢姐姐一样。”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一双眼睛清亮清亮的,如同山涧里的溪水。

我知道他一定不知道我暗暗喜欢着他,如同我不知道他爱慕着姐姐一般。如果你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你的眼里大概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即便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也会自欺欺人地忽略。

低了头,暗暗揪紧衣摆,惊讶于自己前一刻的勇气。是因为绝望吗?所以才有不顾一切要表明心迹的勇气?也许,只是因为心里明白,如果再不说就永无机会。

长长的静默。

我盯住自己的脚尖,固执地不肯离开,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答案是早就有了的。难道一定要听到他拒绝的话,才肯落荒而逃吗?

又是长久得令人难耐的沉默。只听到病房里医疗仪器的声响。

我以为自己就快等不下去的时候,乔欢终于开口。他的声音艰涩低哑到无以复加,他说:“安冉——”

我一直都是鸵鸟加胆小鬼。有些事,我以为我不去听不去看就是没发生。有些事,明知道发生了也不敢去面对。

因此,在乔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前,我拉开门跑了出去。我几乎是用尽全力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只是,我还是听见了乔欢的呼唤。我没有停,因为我分不清,他是在叫安冉,还是安然。

直到跑出医院的大门,我的眼泪才淌下来,那样汹涌,仿佛昨天滂沱的大雨。

仰起头,将那些眼泪逼回去。微笑着跟自己的初恋说再见。

再见了,我卑微的,一厢情愿的初恋。

十天以后,乔欢和江碧的订婚仪式在江家超豪华私人俱乐部举行。

一整夜,我都没能合上眼。在天快亮的时候,起床。带了足够的食物和漫画书去那个无人问津的阁楼。

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听见芳姨一边找我,一边向乔欢抱怨:“安冉这孩子,真是被你宠坏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不声不响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过了很久,我听见乔欢说:“她不想去就别为难她了。”

这是十天以来,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我的泪又一次无法遏制地流下来,脸上却是笑着的。姐姐,你知道吗?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一个人这样爱着你。他为了你,今晚就要和别人订婚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我摸索着下楼,偌大的乔宅里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不知不觉,又走到那片蔷薇花旁边。曾经很多次,看见乔欢一个人坐在这里望着那些盛开的蔷薇发呆。也曾经很多次,自己坐在这里假装看书,却不时地抬起头来看向大门,搜寻他回家的身影。

我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望着那重重花影苦笑起来。爱屋及乌。安然喜欢蔷薇,因此乔欢也喜欢,因此我也喜欢。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从云层里露出脸来。银霜一样的月光下,有长长的影子走过来,默默坐在我的身边。

我侧头,便对上江舟一双充满怜惜的眸子。

“你不该来这里。”我说,“今天是你姐姐的大日子。”

“跟我无关。”他笑,“你也说了是我姐姐的大日子。不是我的。”

“江舟。”

“嗯?”

我吸吸鼻子说:“可不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下?”

他说:“不可以。”却将肩膀轻轻靠过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想乘人之危。”他答。

“那么——”我抬起头来看着他问,“你想乘人之危吗?”

“想。”

“那为什么不?”

“因为,我有我的自尊。”月光下,他的笑容那样恬静。

我安心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谢谢。”

“谢什么?”

我鼻音浓重,说:“谢谢你的自尊心。”

他微笑,将手伸过来揽住我的肩头,轻轻地拍。

3

乔宅最后还是卖了出去,买家却是江家。江家老爷子用高价买下乔宅,转手又赠给乔欢,但是被乔欢断然拒绝。

进入八月的时候,我们开始准备搬离乔宅。关于新的住处,在一个空气清新的早晨,早餐桌上,乔欢特地询问了我的意见。

我以为,经过了这么多天,我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他。然而,在我提出要回彼岸巷的旧楼,而他避而不答时,我猛然发现我貌似平静的内心,实则波涛汹涌。

他说:“我重新买了个公寓。房子很宽敞,住着也舒服,离炳辉也近一点。”

听了他的话,莫名之间,就烦躁起来,我提高了声音嚷:“买房子不要钱的吗?你现在是很有钱吗?公司日进斗金了吗?”我看不得他用委曲求全得来的钱为我做任何事,想起来心就一抽一抽地疼得停不下来。

乔欢怔了一下,然后抿紧了唇。我有些懊悔,怕那样的话伤了他骄傲的自尊心。

良久,乔欢放下咖啡杯不容置疑地说:“就这么定了,下周搬过去。”说完他起身准备离开。

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无理取闹起来,在他身后叫嚷:“我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反正我要回彼岸巷,那里才是我的家。”

乔欢不说话,只留给我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不知道是被他的态度激怒,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存在感的羞耻,我追出去,想要继续上演歇斯底里,却被芳姨一把拉住。

“七七啊!”她一脸愁苦地看着我说,“公司的事已经够他忙的了,你就别再——”

别再怎样,芳姨没有说。我却在瞬间心领神会地安静下来。

然而,我并没有因此而妥协。

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理,是中了魔咒还是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我一意孤行、意志坚定地要搬回彼岸巷。后来,乔欢终于妥协。他并没有明确同意,只是默认了。

搬家的那一天,乔欢远在千里之外的A城。

我在收拾随身物品的时候,芳姨正将乔欢的东西从他的房间搬出来。我才发现他所有的东西连两个纸箱都装不满。我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看,纸箱并没有封口。其中的一个,最上层竟然放着一张奖状。我一眼认出来,那是前不久我参加游泳比赛得的,我以为丢失了,原来是在他这里。

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很称职的家长。

我望着两个纸箱,有些心酸。在他这样的年纪,既要背负起养家的责任,又要学着做好家长,实在是需要付出很多,到最后也就忽略了自己。确实如他所说,他为了安然可以去死。你看,他连自己的爱情都可以忽略,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其实,有些事比死还难。

4

到达彼岸巷的时候,是傍晚,院子里的蔷薇开得像天边的晚霞。

搬家公司的司机师傅自从从车下来后,就一直在研究这条老旧巷子的名字。

“彼岸,彼岸!”他挠着头说,“这名字真奇怪。原来这狗屁不如的城市里,还有这么一条有禅意的巷子。”

谁说不是呢。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却偏偏不信那个邪,一意孤行一条道走到黑地要走到对面的那条彼岸,即使撞了南墙仍然心有不甘。正如我对乔欢的感情。

我们搬回彼岸巷的第一个访客是费浩然。江碧和乔欢订婚,我以为他至少要缓上半年才能恢复。然而不过才十几天,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已然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

我无比羡慕,问他:“有什么诀窍?”

他高深莫测地说:“哭到最后就只剩下是笑。”

实在是太深奥了,足足让我用了几秒钟去思考,然后我大概领会了其中的深意:“你是说我的眼泪流得还不够多?”

“大概吧。”他偏头看着我笑,“小安子啊,你干吗要一直憋着呢?让眼泪来拯救你多好。”

我知道如果我现在真的痛哭流涕,费浩然一定会立刻变一张嘴脸讽刺、打击、挖苦我。我才不会上他的当。

可是,当费浩然轻轻拍我的肩时,我发达的泪腺终于还是遏制不住,眼泪泛滥成灾。

“哎呀!”费浩然一脸恨铁不成钢,“什么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听话过,叫你哭你就哭啊?就算哭也是要在他面前哭,光是背后哭有什么用?一个人如果不喜欢你,你就是救了他全家,他也不会喜欢你,何况只是哭呢?”

我知道他说的都对,但是心里有股自以为是的委屈没处发泄,便任性地吼他,“不是你让我哭的吗?我现在哭都不可以吗?我流我自己的眼泪也不行?我又不是你,麻木不仁。就算是你,你敢说你没有因为江碧跟别人订婚伤心过?”

费浩然的嘴唇动了动,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我知道我说错了话,我讨厌自己像刺猬一样地处处防备,一个不小心,连朋友都被扎得鲜血淋漓。

我说:“对不起,我错了。”

费浩然摇头说:“安冉,要学着自己长大啊。”

我点头,小声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很多事知道未必能做到。”

“那就努力,直到做到为止。”费浩然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我想了想,胸口还是很疼。我沮丧地说:“我觉得我缓不过来,我真的缓不过来。”末了我又加重语气,看着他认真地说,“真的。”

费浩然两手一摊说:“你现在还站在我面前,还能说话,还能哭,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一定能够做到。谁没有失过恋?谁没有在失恋的时候要死要活的?结果怎样?”他指指自己,又说,“我们都可以过来,你当然也可以。”

我知道,理论上如他所说,确实是那样的。可是,我一想起那个人,心便一抽一抽地,跟通了电似的,我觉得自己就快死了。于是,我赖着费浩然:“长大就一定要经历这些吗?”

“经历什么?”

“疼痛。”

“什么是疼痛?”

我不假思索地说:“就是,一想到那个人,这里!”我做西施捧心状,“这里很疼,像被人揪着。”

费浩然看都不看我,说:“那就一直不停地想,疼着疼着就麻木了,以后再想到那个人就不会疼了,永远不会。”

我试了一下,很疼,又试一下,还是很疼。

我说:“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天天面对着乔欢,还能若无其事地假装我不喜欢他。当然,如果那天在医院我没有走进去对乔欢说那些话,而是选择静静地离开,也许现在我就能做到了。

只是,这世界上没有如果。不过这些,即使是对着与我同病相怜的费浩然,我也不能说。

“丫头啊!”费浩然坐在我旁边叹气,“你必须要做到啊。不然——”他侧头看我,话语戛然而止。

“不然会怎样?”

“你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吗?”

“是什么?”

他说:“你和乔欢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什么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费浩然看向窗外,但是我觉得他的视线已洞穿了整个人世。他说:“最熟悉的陌生人,就是你每天看着他在你身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你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借口再跟他说话,即便是说一声,‘嘿,你好吗’也不能。你想变成那样吗?”

我不想。因此,我只能假装失忆,假装我不知道乔欢喜欢安然,假装我从来没有当着乔欢的面说过我喜欢他,假装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他。

费浩然走后,我蹲在院子里拔那些仿佛永远也除不尽的杂草。我咬着牙不停地拔不停地拔,用尽全力,仿佛我拔除的不是院子里的杂草,而是我心里的乔欢。

那天的蔷薇开得真艳啊,仿佛沾了谁的心血一般。

5

我和芳姨用了几天时间,把彼岸巷的这栋旧楼收拾得有模有样。甚至,我还帮乔欢整理了房间。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只是将他的东西放进安然以前的房间,其他一切都保持不变。我想,他会喜欢。

每一天,我都待在二楼自己的卧室里,目光落在手里的书上,耳朵却密切关注着外面的世界——我在等乔欢回来。

我等他回来,用若无其事的表情和语调跟他说若无其事的话,让他知道我其实以前并没有多喜欢他而且现在已经不喜欢了。这样,他就不必刻意躲着我。而我们也就不会最终变成像费浩然说的那样,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仍然会在每个周六的下午去医院,但是没有一次遇到过乔欢。护士说,他每个星期都来,只是改了时间。

日子便在等待里一晃而过。乔欢一直都没有回来。有时候,我常常安慰自己,一定是公司的事太多了,他太忙了,以前他不也经常不回乔宅吗?

然而,直到乔欢的秘书在某个下午敲开大门,声称受乔欢之托来取东西时,我才彻底醒悟,乔欢一直在回避我。

我问乔欢的秘书:“他每天在公司是不是很忙?”

“你是说乔先生?”她有些惊讶,“董事长一个星期前就去C大报道了。现在公司由新上任的总经理在负责。”

“哦,这样。”我答,对着一脸愕然的她微笑。这样子好像很奇怪——外人眼里我们应该是对彼此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的相依为命的兄妹。但是,如果不这样,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望着天花板发呆。会想起那年的那个冬夜,安然失踪后的一天一夜里的每一个细节。那种熟悉的恐惧感又回来了,紧紧缠着我,挥之不去。

白天的时候,偶尔会在院子里的藤椅里睡着,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会从一些莫名的梦中惊醒过来。

有时候会梦见安然,她像小时候一样搂着我调皮地说,安冉,别怕哦,姐姐陪着你,我们一辈子都不嫁人好不好。她眨眼微笑的样子,栩栩如生。然而,转眼之间,她就躺在了病**,心电仪变成一条长长的直线,有人走过去要将白色的床单拉起来蒙住她的脸……

有时候会是乔琦逸,他远远地站着,朝我招手,笑容温暖干净,说,安冉别怕,我会照顾你和姐姐。我不敢眨眼,死命地盯着他,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然而,他再开口时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嘴里、鼻子里、耳朵里不断地冒出浓稠的泥浆……

我甚至会梦见并没有太多印象的母亲。她穿奶白色的套装,温柔贤淑。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知道她是母亲。她远远地看着我,怜爱地说,安冉啊,我的小安冉,别怕啊,妈妈一直都在你身边。然而,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她便无声无息地融在了透明的空气里……

他们都让我别怕,但是最后他们都一个个地离我而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冷漠、凉薄的世上无依无靠地孤独着。

更多的时候,会梦见乔欢。场景依稀仍然是安然结婚的那个夜晚,只是他说的是,安冉,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想我不能再做你的家长,所以……

所以什么,我不想听见也没有听见,因为我已经满身冷汗地惊醒过来,蜷缩在藤椅上,僵直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只离了水濒死的鱼。

阳光慵懒的静谧午后,我听见自己因为害怕而沉重又急促的呼吸声。终于明白,比起乔欢不喜欢我的那个事实,我更害怕的,其实是乔欢会永远离开我。

想通这一切后,我便产生了一个单纯的、一厢情愿的想法,既然乔欢暂时不想见我,那么我离开这里,他应该就会回来。

九月,一开学,我就向学校提交了住校申请。班主任告诉我,申请住校必须要经过家长同意,由家长签字才行。我因此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编了若干条不同版本的手机信息,但是最终一一被自己否决。

最后,我给乔欢发了一封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电子邮件。我说,家长大人,前几天我猛然醒悟,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主义阳光下的大好青年应该更好更快地融入到集体生活中去,这样才能更好地培养我的团队精神,以便将来更好地为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做贡献。所以,后进青年安冉决定申请住校。请您务必抽空来学校在我的申请表上签上您的大名。

第二天,第一节下课的时候,班主任来找我谈心。

“安冉同学!”他用笔敲着我的申请表说,“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什么心事!”我说,“我唯一的心事就是要求住校。”

“真的没有?”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老师知道,因为你姐姐的事,你一时之间心理上可能有些无法接受。老师能理解。老师也很抱歉,之前对你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但是,如果你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跟老师说。不要让伤害成为叛逆的理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说完,他殷切地看着我。

“没有!”我摇头,“我能接受现实,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是吗?”他不相信,但是对着始终一言不发的我,最后只能说,“那好吧。”

“老师,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回去上课了。”我转身要离开。

他叫住我,指一指桌上的申请表说:“把这个拿回去吧。你家长昨晚给我打了电话,他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让你住校。”

我愣住,乔欢的反应真是迅速啊。

6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第二天,我在课间操的时间,去班主任的办公室,交给他一张有着乔欢签名的申请表。当然,那签名是我模仿的,但是足以以假乱真。

班主任看着真伪莫辨的签名,将信将疑:“但是——”

我打断他,飞快地说:“我家长觉得像我这样性格内向的女生应该多过一些集体生活,所以,他改变主意了,同意让我住校。”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先斩后奏。但是,我没有想到,我那个责任心很强的班主任,会在我离开办公室之后的第一时间内,打电话去跟乔欢确认。

当然,这些是我在见到江碧之后才知道的。

江碧在中午的时候,开了两个小时的车,穿越大半个城市,从C大赶到炳辉找到我。

她担心地望着我,询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一味地摇头,什么都不说。最后,她急了,说:“乔欢他很担心你。”

“他才不会。”我说,“如果真的担心,他就会自己来了。”天知道,我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但是千真万确我这样说了。

“安冉!”江碧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我一点也不含糊地答:“我要住校。仅此而已。”

江碧当着我的面给乔欢打了电话。电话接通之后,她说:“抱歉,我说服不了她。”

手机里传来模糊的声音,我竖起耳朵也没有听清乔欢说了些什么。然后,我就听见江碧叹了一口气说:“好的。我知道了。只能这样了。”

江碧离开的时候,要走了我的住校申请表。第二天,班主任便通知我说,有人已经帮我办理了住校的所有手续,我只要拿着学生证就可以去宿管中心领取房间钥匙了。

芳姨在知道我要住校后,死活也不同意。我毫不犹豫地对她说了谎,然后她便忍着眼泪将我送出了大门。

我对她说,住在这里我每天都会想起以前,想起姐姐,再这样下去我会死。芳姨,你想看着我死吗?

在这个秋高气爽的九月,为了达到目的,我无所不用其极,我甚至不惜向芳姨撒谎并以死威胁。但是,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乔欢不离开,一切都值得。

然而,事情并不像我预想得那样。乔欢一直没有搬回彼岸巷的旧楼。每一次打电话给芳姨的时候,我都会假装不经意地问起乔欢,得到的答案都是乔欢没有回来过。但是,我愿意耐心等待。

每个周末,我都会回家住两天。每一次都满怀期待,雀跃又忐忑地拉响大门上拴着的铜铃,在“丁零零”一阵脆响后推门而入,想象着乔欢会从夕阳淡金色的余晖里侧过头来,对我微笑,说,你回来了?可惜,每次迎接我的只有日渐衰老的芳姨。

芳姨很爱我。总是会做满满一桌我喜欢的菜等我。每当我对着一桌的菜狼吞虎咽时,她总是会用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我,怜爱又小心翼翼。她大概真的被我之前的谎言吓到了,自那之后,她将所有和安然有关的物品都藏了起来。我很愧疚,因此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出开开心心的样子,不让她看见我半点的忧伤。

十一长假的第一天,是个阴天,我跪坐在院子里用一把小小的铲子为那些蔷薇松土、施肥。等太阳好不容易从云层里露出脸来时,我听到铜铃清脆悦耳的响声。有些恍惚,以为是有风吹过的缘故,但是我仍然立刻扔了铲子转身去看,然而不是乔欢,是江舟。

他穿矢车菊蓝的薄毛衣,麻质长裤,毛衣的下摆微微露出一点白色T恤的边,配上一张英俊的脸,赏心悦目,就如现在的蓝天白云一般让人耳目一新。然而,终究他不是我所期待的那个人。

我有些失望地回头,继续给那株藏边蔷薇松土。江舟慢慢走到我身边,将手里拿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说:“给你的。”

我瞟了一眼那些漂亮得无法形容的玻璃纸问:“是什么?”

他将玻璃纸一层一层展开,露出被包裹着的东西说:“糖。”

“不要!”我站起来绕开他,继续埋头干活,“我又不是小孩子。”

“很好吃。”他追过来,将一颗糖硬塞进我嘴里,“据说,心里难过的时候,吃一颗糖就不会觉得那么难过了。”

“所以呢?”

“所以!”他偏头对我笑,褐色的眸子里写满了担忧,“以后我每天都会给你带很多很多的糖,这样你就永远不会有机会觉得难过了。”

“安冉!”他伸手拨开我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要快乐起来啊。真正得快乐起来啊。”

我所有强撑起来的开心快乐,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江舟!”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嘴里含着糖,口齿不清地呜咽,“他……不想看见我……再也不……会见我了。”

“怎么会?”江舟右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也许,是他觉得你不想看见他,所以才避而不见呢?”

“真的吗?”我揉着鼻子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嗯。”他伸手揉揉我的发,点头。

我知道他是骗我的,但是我仍然愿意去相信,因为我心里也希望那是真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江舟带我去看烟火。入夜之后的C城,气温会降低很多,我仍然穿着短袖的棉布长裙,冷得抱着肩缩成一团。

“这风衣不是我自己要穿的。”他将我的领口拉紧一点,“是为你准备的。”

呵,他早就猜到我会任性地只穿裙子,并为此做了准备。不知道是不是冷风吹多了的原因,我的鼻子有些酸酸地疼。面前的这个少年,他优雅英俊、温柔体贴,他曾经甚至只是为了逗我开心不惜将自己变成聒噪又滑稽的样子,为什么我仍然不喜欢他呢?我甚至有点恨自己。

“对不起。”我说,“你对我那么好——”

“嘘——”他转过身来,将食指竖在我的唇前,“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然后,他双手插进裤兜里,兀自走开,刚走了一步自己就轻声笑出来,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偏头看着我说:“能为你做这些,我很开心。”

烟火就在这个时候,在墨色的夜空里绽开。后来,我们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微笑着仰头看那漫天绚丽的烟火。

夜空里恣意绽放的繁花,在瞬间,爆发出最极致的妖娆美丽,却转瞬消逝在无边的黑夜里,一如我短暂的爱情。

只有见识过烟火与爱情的人,才懂得人世间一切的美好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