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谁许谁地老天荒

把爱写成兵临城下的不朽传奇,那么你会不会为了我不畏冰雪、披荆斩棘地奔赴而来。

1

江家那辆豪华的黑色林肯又开始出现在校园里,接送江舟上下学。

乔欢不来学校的日子,我便一个人步行回家。有时,走着走着突然一回头,会发现江家的黑色林肯在身后不远处慢慢跟着,见我转头便会立刻加速绝尘而去。

为期一周的篮球联赛已经开赛,我没有去看。乔欢一直没有上场,倒是听说江舟打得很好,有望入选新一届的校队。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江舟再没有跟我说过话。如他所说,他找回了自我,可以将我和别人一视同仁。

在这个初夏,那个叫江舟的少年轻扬起嘴角,优雅地笑着,以睥睨天下的神情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而我,直到这时才愕然不已。只不过,惊异的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没有发现他的好,或者正如他所说,之前是因为我他才丢失了自己。

现在,一切回归正轨才是对的。

只是,仅仅几天之后,刚刚回归正常的一切又变得纷繁复杂起来。

从8岁那年开始,我有了记日记的习惯。心底的小秘密,开心的,悲伤的,或者即使对着安然也无法说出口的委屈,成了日记的主要内容。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带着我的日记本,并且将其视作珍宝。

然而,那个下午,放学之后,怕乔欢等得太久,匆忙之中我将我的日记本忘在了教室。

第二天,我在教室门口被我自己的日记本砸中。那个朝我扔日记本的女孩瞪着一双泪眼,脸涨得通红,冲我尖声叫嚷:“不要脸!不要脸!”

我认出了那个女孩。每个星期,她都会拜托我递一封情书给乔欢,但是,我从来没有将其中的任何一封交到乔欢的手里。

不慌不忙地捡起日记本,我看着她愤怒的双眼,不以为然地微笑。我不要脸吗?偷看别人日记的人才是真的不要脸吧。然而,我远远低估了人类的好奇心。

她和他们,不仅偷看了我的日记,还猜出了我在日记里从未提起过姓名的那个人——乔欢。

教室里嘘声四起,有男生吹口哨,嬉笑着一字一句背我日记里的句子。

在那个轻雾如纱的夜晚,我遇见你。

那一个身份,让你离我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无数次试想,假如上天再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将又会是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身份遇见你?

我咬着唇,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双手紧紧揪住衣摆,选择自动性失聪。然而,即便如此,仍然屏蔽不了女生们的愤怒、鄙夷与谩骂。

“真不要脸,竟然……竟然暗恋乔欢学长。天啊,光想一想就替她觉得羞耻。”

“兄妹啊!狂汗!”

“不过,人家好像本来就不是亲兄妹啊。再说,现在不是流行那什么吗?”

“什么嘛?”

“不伦恋啊。”

“啊呸呸,不要玷污乔欢学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就是说啊,乔欢学长应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呢,只是某些人一厢情愿罢了。”

“不行,我要去告诉学长。每天被这么龌龊的人暗恋、偷窥着,学长真是可怜。”

不可遏制的愤怒,或者,还有正如她们所说的羞耻,让我猛然站起来。结果动作太大带倒了桌椅,响声轰然。诚然,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可是,那又怎样呢?这是我的隐私,没有人可以偷看并且妄加评论。

也许是出奇愤怒的我让他们害怕。他们跳开,远远站着,沉默着用一双双冰凉的眼睛盯着我,或鄙夷,或嘲讽。

我想,我的眼睛此刻一定是血红的,像发了狂的野兽,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与敌人对峙着。指甲陷进掌心里,我捏紧了拳,双肩微微耸起,一副蓄势攻击的模样。

纷繁复杂的尘世里,颀长的人影一晃,一只手便轻轻落在我的肩头,不等我挣扎就将我揽紧。我侧头,便遇上江舟一双似笑非笑的褐色眸子。

苍白优雅的少年,用一种清秀又天真烂漫的神情看着我。

早在几天前,他已经猜到事情的玄机所在。现在,他是唯一一个,我不需要在他面前遮掩我对乔欢的情愫的人。于是,我咧开嘴朝他笑,以一种无畏的、凄美决绝的姿态。

像是我的笑容猛然刺痛了他一般,江舟迅速地转开脸。只是,他的手并没有放开我,而是揽得更紧,以一种宠溺的语气说:“安冉,你都没告诉我你把我写进了日记里。”

“啊?”我一脸错愕,不是不明白他这样说的意图,只是实在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挺身而出。

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在眼里却仿佛是悲凉的哭泣,江舟凑近我,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不想让乔欢知道,就配合我演这场戏。”

胆怯的我没有勇气面对知道真相的乔欢,自然也就没有理由拒绝江舟的提议。我义无反顾地利用眼前这个如优昙花一般洁白无瑕的少年,只因为,我不想失去另一个人。

“哈哈,现在想起来,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真的是在一个有着雾的夜晚呢。嗯,你姐姐婚礼那晚。”江舟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有了然,有哀伤,唯独没有责备,“你大概不知道吧?是我先喜欢你的呢。那晚,在车上远远看见你的时候,就无法遏制地喜欢你了呢。”

我怔住,所有预先想好的“台词”都哽在了喉咙里。他的眼睛望着我,一闪一闪,像那晚的星星。我知道他没有说谎,他也不是在演戏,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像我这样的纨绔子弟。‘江家大少’的身份,为了你我可以不要的。”明亮般的眸子睨视着我,却是对着众人,笑着说,“安冉,这样你能不能考虑接受我呢?”

至此,一场戏已演到了尽头。原本所有指向乔欢的“证据”被江舟这样一解释,好像我日记里提到的那个人真的不是乔欢,而是江舟。有人信以为真,有人狐疑揣测,有人羡慕不已。我想,不出一天,这件事便会传遍整个炳辉校园。

2

两天后,篮球比赛接近尾声。几经淘汰,天中与炳辉的最后对决定在周二。周一的下午,有炳辉校队的最后一次常规训练赛。

女孩子们兴奋地奔走相告,一直没有在比赛场上露面的队长乔欢,将会在今天下午的训练里上场,打小前锋的位置。

我听到这消息时,江舟正从我的课桌旁走过,似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表情似笑非笑。他穿素白的衬衫,浅灰色背心,麻质的米色宽脚裤,儒雅又内敛。

“喂,喂,江少真是优雅又帅气呢。”有女生望着他离去的潇洒背影,小声同旁边的人议论。

“真是便宜了某些人。”

“我还是更喜欢乔欢学长那样的啦,冷酷的冰山王子,很让人向往呢。”

“为,你们说优雅贵公子PK冷山王子,会是什么样子?”

“看了不就知道了。今天下午江少和学长要同场竞技呢。”

“啊!身为炳辉的女生真不是一般幸福呢。”

“走啦,走啦,去迟了就抢不到最佳观看位置了。”

嬉闹着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她们转头来看我:“安冉,你不去看江舟和乔欢学长的比赛吗?”

“啊——哦!”从游离中惊醒,我茫然失措地抬起头,“我,我还要看书。”扬一扬手里的书,我抱歉地笑着。

并不深究,她们礼貌地点头,然后转身并无恶意地议论:“真是怪人呢。”

弯弯曲曲的小河,横穿整个校园,流水叮咚。午后的阳光,明媚而慵懒。

河边,低垂的细长枝条上,开满成团成团的樱红色小花,七八瓣一起,疏疏朗朗地飘落下来,在清澈的水面上打着旋。

我站在河边,向两旁看一看,人们都去看比赛了,幽静的河边,没有一个人影。

确定没有人,我从容地脱了鞋袜,提起洁白的裙摆,攀上那株染满红云似的老树。慵懒地斜靠在树上,轻轻**着光洁的双脚,任由长至足面的裙摆随风起起落落。层层叠叠,五六层薄如蝉翼的欧根纱,缓缓刷过脚踝,酥酥地痒。

我望一望对面低凹处人头攒动的篮球场,心情好起来。即将开始的篮球比赛,坐在树上会一览无余呢。

轻轻地哼着歌,我伸手折那些柔长的枝条,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鲜红的细如米粒的小花,成簇地缀在墨玉色的长卷发上。白裙,乌发,我想此刻的我一定飘逸得宛若精灵。

球场上,参加训练的队员分成两组,已经开始做热身运动。前倾了身体去看,没有找到穿0号球衣的身影。听说,乔欢一直穿0号球衣。

繁茂的花枝遮挡了视线,我正要拨开枝叶探身去看时,树下突然有人清清冷冷地说:“你在干什么?”

江舟懒懒地站在树下,淡淡地笑着。褐色的眸子闪一闪,目光浮光流影般扫过我,落在远处的篮球场上,眉头就皱了起来。

“啊?”猝不及防地,隐藏的心思被人看透。我僵直了后背向后退,却忘了此刻自己正靠在并不十分粗壮的树枝上。

清脆的一声断裂声,身体一轻,人便坠下去。我紧紧闭了眼睛不敢去看,急速坠落的感觉,心悬得无处着落……

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便跌进一个怀抱里,清清淡淡,男士沐浴液的雏菊清香萦绕在鼻端。耳边响起轻浅的一声笑,我诧异地睁眼,便看见江舟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瓷白的脸,英气逼人,微笑着的眸子里含着宠溺。

有一丝恍惚,乔欢曾经也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关切地,宠溺地,毫无保留地看着。只是,那样的眼神,他只是以家长的身份给予我这个他口中的“妹妹”。不像江舟此刻眸子里的深意让人沉沦深陷。自欺欺人地以为眼前的人是他,舍不得离开,忍不住心跳如鼓地接近……

有杂乱又急促的脚步声从花丛后传过来,停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我回眸,便看见乔欢站在一株栀子树旁,怔怔地望着我和江舟,喘着气,双目微红。

透过绯寒樱纷扬的树枝,他就那样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头发的阴影落在额前,细碎如梦。他的身后,是一脸惊讶与震惊的江碧。

直到江碧将乔欢拉走,我才意识到自己还被江舟紧紧地抱着,慌忙跳下来推开他。想起乔欢临转身时的那一瞥,冰凉,苍白,如白残花般冷淡。

乔欢,他,大概以为我是个很随便的女生吧。

想都没想,丢下江舟光着脚追过去,像是要急于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或者拿什么样的理由向他解释事情并不是他看到的那样。

才跑了几步,曳地的裙摆就被花枝牢牢钩住,我整个人便扑倒在了地上。鼻尖触到地面,酸酸地疼。

“哎呀。”不远的地方,江碧的粉色高跟鞋停住,她听到响动转过身,要来扶我。

粉色高跟鞋旁边,乔欢的白色篮球鞋顿了一顿。我努力地撑起身,看见乔欢将头扭向一边,目光冷冷地落在我的身后。仿佛不愿意多停留一刻,他揽着江碧迅速地离开。

“为什么要这样执意地去伤害自己?你看,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良久,江舟轻声叹息着,在我面前蹲下来,高大的阴影笼罩着我轻轻颤抖的身体。

我跪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将脚藏进长长的裙摆里。只是轻轻地一动,刺痛便从脚底传上来,感觉那么清晰。浅淡的血迹渗进衣料里,慢慢开成一朵朵细小的花。

我吸吸鼻子,难堪地咬着唇,倔强地说:“不要你管。”

“好。我不管。但是,如果你想看他比赛就去场地坐着看,不需要因为曾经在我面前说过‘死也不去’那样的话而做这么危险的事。”他站起来,侧开身,阳光立刻便迎上我的眼睛,热辣辣的,让我一阵眩晕。

举手挡在眼前,指缝间,江舟远去的身影,有些不真实的模糊,眯眼细看竟然有些踉跄。刚走出几米,他又忽然转身,慢慢走回我身旁,将手里一直握着的我的白皮鞋轻轻放回到我光着的脚旁,然后大步离开。

江舟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我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起乔欢拉着江碧离开时的决然,泪水慢慢溢出了眼眶。

3

下午的比赛,我还是去看了。光明正大,坦坦然然。被热情的女生拉着坐在第一排观众席上。原本我想躲的只有江舟一个,现在他都知道了,我就再没有什么要顾忌的了。

十几名校队队员被分成红白两队进行对抗赛。乔欢在红队,而作为乔欢第一替补的江舟被分在了白队。我到的时候,比赛正进入胶着的状态,两队的比分交替领先。第一节结束的时候,红队只以一分优势领先。

直到看完周小渔带领的热情似火的拉拉队的表演,我才明白那天她为什么拦住我,问我那样的一个问题。

短短几分钟的助场表演,周小渔竟然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连贯的跳跃之间,不停变换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服装。我数了数,整整七种颜色。原来,她是要以这样的方式给乔欢惊喜。

这样费尽心机,乔欢应该会喜欢吧。球员席离得很近,我忍不住用目光去寻找乔欢。队员被人群包围着,肢体与肢体的缝隙间,只看到乔欢一双幽深的眸子,竟然是微微含着笑意的。

不敢再去看,目光收回来时,撞上江舟的眼睛。他一个人默默坐在人群之外,仰着头大口大口喝水。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微眯的眼睛望着我,有淡淡的哀伤。

我错过目光,转过头假装没有看到。第二节比赛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我不太懂篮球比赛的规则,因此只将目光锁定在乔欢身上,却不知道为什么,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也许,是因为场边拉拉队员手中的彩带舞动得太快;也许,是因为身旁让我黯然失色的周小渔;也许,只是因为乔欢偶尔看向周小渔的眼神。

那个有着绛紫色天空的美丽黄昏,我坐在乔宅二楼的木质地板上,对着窗口通透的阳光,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些漂亮繁复的信封,怀着好奇与喜悦的心情。那个时候,我内心里没有一点恐惧,我以为乔欢对所有的“情书”都不屑一顾。

然而,他一个电话,让我知道,这世上有个女孩叫周小渔。他在盼着她的“情书”。

而今天,那个叫周小渔的女孩用尽心思地博他欢心,而他在看到她做的一切后,原本冰凉的眸子里闪着笑意……

“嘟——”骤然,短促刺耳的哨音响彻整个赛场,将我从桎梏般难耐的回忆里惊醒。

瞬间的寂静后,人群**起来。我踮起脚,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落在场中,看见乔欢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紧紧抱着左膝,神情十分痛苦。

并没有想太多,我奋力拨开人群,冲过去。只是,等我进到比赛场地中,才发现,我这样的举动是多么多余。

乔欢已经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单脚轻轻向场边跳着。江碧扶着他的左臂,另一边则是拿着云南白药一脸担忧的周小渔。

远远看过去,一小瓣殷红的花瓣飘下来,落在乔欢纯白的运动服上,我看在眼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一片惨淡,面目模糊。喧闹骤然间远离,只有风过留声,宛如心泣。

我立在篮球场中,看着乔欢、江碧和周小渔三个人,手足无措。

耳畔传来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呻吟,我身旁似乎有人想单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侧头,便看见跌坐在地上的江舟。大概是他和乔欢争球时,与乔欢撞在了一起,自己也因此受了伤。然而,大家都担心乔欢的伤势,一时间竟然忽略了他。

我走过去,将手伸到他面前。江舟抬起头,看见是我,先是一愣,然后又看看场边的乔欢,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褐色的眸子猛然眯紧。那样的神情,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无视我伸出去的手,江舟抿着苍白的唇自己站了起来。他一瘸一拐地和我擦肩而过,惨淡地笑着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施舍。”

江舟孤单落寞地走下场,将我一人留在球场中央。我像傻子一样呆呆地伸着右手,但是,我并不因此觉得尴尬,毕竟原本我就是想利用扶他来化解自己的难堪的。

4

乔欢崴了脚踝,并无大碍,但是医生建议他休息两天。

第二天,乔欢就真的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去公司,连天中与炳辉的决赛都没有参加。一整天,他都坐在二楼书房的沙发上发呆,偶尔烦躁地摆弄手机,仿佛对什么事举棋不定,即使江碧来访他也没有下楼相见。

这些,都是我放学以后听家里的保姆芳姨说的。

篮球联赛的决赛因为乔欢的缺席,炳辉赢得异常艰难。作为乔欢替补的江舟,更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来之不易的胜利,自然更值得珍惜。一群人疯狂地大肆庆祝,我被强留了下来。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芳姨说乔欢已经睡下。

我在路过乔欢房间的时候,蹑手蹑脚,猫着腰刻意放轻了脚步,探头看一看,果然是黑着灯的。

轻手轻脚地开门关门,只拧了床头最暗的那盏台灯,怕惊扰了乔欢的睡眠。其实更怕的是面对他,怕他说自己喜欢周小渔,怕自己的眼泪会因此止不住地流下来。

将自己摆成大字形,躺在**,望着天花板上繁复又细致的花纹,长叹一口气,将思绪最大限度地放空。只有这样,才能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来,惊得我差点从**跳起来。

乔欢在门外说:“你过来一下。”清清淡淡的声音,像风吹过风铃,自门外悠悠地传来,轻易便击碎了我为自己打造的“太平盛世”。

不是说已经睡了吗?难道是关了灯,一个人一直坐在黑暗里等我吗?又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呢?

毫无原由地,想起昨天,他站在一树洁白的栀子花旁,望着我时的样子,那种复杂的眼神,是鄙夷和不屑吗?

对着镜子整理长发,不由自主地嘴角上翘,笑起来。很奇妙的心情,既忐忑又期待。在害怕乔欢误会我和江舟的同时,却又十分期待他的反应。安然说得一点都没错,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赤足慢慢走在华丽的奶白色长绒地毯上,洁白的脚趾深深陷进细细柔柔的羊绒中,温暖、柔软,像有温泉缓缓流过。

我一直很享受这样的触感,因此,在家里,多数时候都**一双脚到处乱走。然而,我忘了,乔欢的卧室里并没有铺那样的长绒地毯。像他的人一样难以接近和与众不同,他卧室的地面上镶着拇指大小的石子。一粒一粒,排列整齐的水滴形石子,像眼泪。

原本脚底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一碰上坚硬冰冷的石子,就像踩到了无数细碎的冰晶,疼得全身一颤。

忍不住瑟缩着退回走廊里,我忍住痛轻轻吸了一口气,想不动声色地退回去穿拖鞋,却已经来不及。乔欢发现了我的动作,从正对着门的深灰色沙发里站起来,几步走到我面前,依然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直直落在我的脚面上。

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难耐,我微微缩脚,想把光着的足藏在裙摆下,却无奈地发现此刻正穿着短裤。真正是无处可藏。水晶灯下,雪白的地毯上,星星点点几滴淡红色的血迹,异常显眼。

乔欢的眼眸看着那些点点殷红,好看的眉头立刻皱起来。我连忙抬起流血的右脚,想用左脚单腿跳跃去穿鞋,却被乔欢一把拉住:“不要动。”极轻柔的一声,带了夜色的魅惑,听起来竟像是无奈的呢喃。我甚至听见乔欢隐在喉咙深处的,极轻极低的一声叹息。

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我不知所措,仿佛置身在爱丽丝的梦境里。不敢相信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时,乔欢漂亮的侧脸近得仿佛就在一眨眼睫毛就可以触碰到的地方,接着我整个人已经被乔欢横抱起来。

第一次,可以这样近距离地看他,心像身体一样轻飘飘的。他有一对美丽而狭长的黑眸,本该顾盼生姿,流光溢彩,却偏偏像凝了千年冰晶的寒潭,冰凉而深远,却也因此变得更加耐人寻味起来。

5

也许是有所察觉,他的视线锁定在我的脸上:“看来,从今天起我该教你好好走路。”

乔欢将我放在沙发上,神情严肃,找不到半点玩笑的影子。

“呃?”

“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就像只受了惊的小笨猫,只会呆呆看着车子撞过来。”乔欢薄薄的唇紧抿着,却仿佛有暖风融冰,细长的眸子里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哦。”我这只小笨猫还不是因为看见他,才变得那样呆的。真正的始作俑者倒嘲笑起我来。

“还有那次,走路撞到树。”

“嗯。”你不在旁边,我就从来没撞过树。

“前几天,在楼梯上摔倒。”

“好吧。”想一想,我确实好像不太会走路,一边勉为其难地承认,一边低头数地板上镶着的石子。

“你似乎不太想承认?”乔欢单膝跪在沙发前,抓起我的右脚,“还有这次。”幽深的眸子瞬间冷下去。

“哦。我下次会注意。”我挣了挣,想将脚缩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一时挣脱不开,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任由他握住。修长的手指清爽而温暖,紧紧贴着我足底的肌肤。所有的神经末梢变得异常敏感起来,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

“不想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看清我脚底伤口的瞬间,乔欢的神色冰凉如雪。

“啊?什么?”我尽量向沙发里缩,想将自己的脚缩回来,却始终不能。

“你是怎么到了树上,又是怎么,呃,落到江舟身上。”乔欢微微笑了,然而,看在我眼里却是一片冰凉。漫不经心的语调,怎么听都有些揶揄挖苦的意味。

似乎是为了故意激怒他,我无所畏惧地回答:“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呢。”

“不如,直接说说你和江舟是怎么回事?”沁凉的语气,宛如他狠狠擦在我伤口上的碘酒。

“啊——”疼得战栗起来,忍住泪,我大声吼起来,“什么事?我和江舟能有什么事?连你也信那些谣言。我爬到树上还不是为了看你比赛。都是江舟那只猪,害我从树上掉下来。我吓得要死,你却理都不理我拉着江碧就走。”我不想哭的,但是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只能狠狠咬着唇不让自己狼狈地哭出声。

凉凉的气息拂过来,像一剂良药安抚着我脚底的伤口,乔欢突然低头,对着我疼得火辣辣的脚底轻轻吹气。

乔欢埋着头,专心致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用稍微缓和的语气说:“如果只是为了看比赛,也不用爬到树上啊。”

是啊,如果只是看一场普通的比赛,怎么用得着那样大费周章?只不过,那是场有他参加的比赛,而我又心怀鬼胎。所有这些,又如何能向他说明?

像是跟自己赌气,我趁乔欢不注意,将脚从他手中抽出来,自己拿了棉签胡乱地清理着,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赌气地说:“是啊,是啊。我就是故意要爬那么高;故意要引起别人注意;故意要,呃,落到江舟身上。”说完,我瞪着眼,气鼓鼓地望着乔欢。

我以为他会因为我这样的态度而生气,却没想到他抬头迎着我的目光微笑起来,突然伸手揉我的头发,怜惜地说:“任性。”

也许,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个稀松平常的举动,然而看在我眼里却分外亲昵。因为他眼中泛起的微微柔光,使我心中的闷气顿时一扫而空。调整了一下坐姿,我将身体完全陷在沙发中,像只驯服的小鹿,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任由乔欢为我的伤口上药。

乔欢仍然半跪着,身后的台灯发出淡黄的光,暖暖的,让他看上去感觉很不真实。

“很危险。以后不要再那样了。”乔欢不再追问,站起来看着我,皱皱眉头像是想起什么,“不过,那个日记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预料到他会有所听闻,因此一早就预备了应对的话。我低头玩手指,尽量维持语调的平稳,“同学之间的玩笑而已。”

“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乔欢在我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来,侧身看我,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狭长而优美。

紧张得不由自主地吞口水,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我的声音因为难以遏制的慌张听起来有些尖利:“你,你都听说了什么?”

“嗯?”乔欢抬头望一望天花板,似乎在思索着措词,然后耸耸肩说,“就是什么夜晚遇见什么人,什么‘江家大少’的身份。”

幸好,他并不知道全部。我暗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说是同学乱说的啦。”

“安冉!”乔欢突然叫我的名字。他双手搁在沙发上,微微前倾了身体,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逼视着我,“你和江舟不会是真的……”

“呃?”我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一心想要否认的,却言不由衷地说,“你觉得是真的吗?”

乔欢沉默着抿了抿唇,眉头微微蹙起来:“我想听到你的答案。这件事我必须弄清楚,你知道我是你——”

“我知道。”我飞快地打断乔欢,只因为那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会伤人至深,“你是我的家长嘛。”

“所以呢?”乔欢静静地直视着我,我又看到他狭长眸子里千年寒冰似的冷光。

他说:“传言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又怎样?”我想我是彻底被他“家长”的身份逼疯了,才会这样歇斯底里得不顾一切。

“我会动用一切力量阻止。”乔欢站起来,像一阵风掠过我,不容辩驳地说,“就这样。你回去睡吧。”

“你凭什么那样做?你凭什么阻止我和别人在一起,就连安然也从来没有管过我,你又是我什么人?”我盯着乔欢的背影,生气地问,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你说安然?”乔欢转过身,目光犀利。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声音可以这样冷,冷得让我忍不住哆嗦。

“好,好!”他说,“既然你说到安然。那么我就告诉你,我替安然管教你。听清楚了,上大学之前不允许跟任何人谈恋爱。你问我是你什么人?有什么权力这么做?法律上,我是你的监护人。”

这是乔欢第一次在我面前发怒。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我仰头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说:“不许谈恋爱吗?好啊。不过,做人应该公平一点吧,家长大人?你和江碧,还有那个周小渔又是怎么回事?”我强忍着泪水,极力地微笑着,倔强又任性。

乔欢皱眉,神情迷惑:“江碧?我和她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然后,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像是刻意在回避什么,“至于你说的什么周小渔,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人。”

“你说谎!”原来,真的被我猜中了,他喜欢周小渔。我忍着哽咽,大声揭穿他,“就那天,那个周六,傍晚,你明明有特地打电话问我有没有一个叫周小渔的女生写信给你。”

6

长长久久的沉默,乔欢背对我立在阴暗的窗口,孤单的身影仿佛快要融进窗外的夜色里。我的心跳得飞快,静默着,焦躁又难耐地等待他的答案,很怕他承认:“是,我是喜欢周小渔。”

我看着他将双手斜插进口袋里,又烦躁地抽出来抱在胸前,鼻子便微微酸起来。在心里千百次地问自己,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最终还是不忍心将他逼得这样为难,于是只能自己妥协,我单脚跳下沙发,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这个时候,乔欢侧过身来。黑暗里,他唇边有一点烟火不停明灭。

我的心蓦地一疼,什么时候开始,乔欢学会了抽烟?

乔欢朝我走过来,香烟夹在指间,他的目光穿过缭绕的烟雾,望着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乔欢将我按坐在沙发上,说:“是。我说了谎,我认识周小渔。”

我呆呆地坐着,眨一下眼,又眨一下眼。祈祷睁开眼时,发现只是个梦,然而并不是梦。

乔欢狠狠吸了口烟,在我对面坐下来:“如果我告诉你周小渔是谁,你能不能保证假装不知道这一切?”

“好。”大概是乔欢的神色太过郑重与古怪,竟然让我不再纠结于他到底喜不喜欢周小渔,坐直了身听他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谁?”

“你父亲。”

“记得。”我的手不由得攥紧T恤下摆,“周文。”

电光石火间,灵感一闪而过,我苦涩又无奈地笑:“不会吧?”

乔欢将烟头狠狠按在茶几上,点头:“周小渔是周文的女儿,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

我的姐姐,从来就只有安然一个。我假装不以为意,努力地笑,极力不让自己失态地哭出来:“哈哈,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关系。就算你喜欢的人是周文的女儿周小渔,也没有关系,真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闭一闭眼,开始真正明白,你若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幸福,不管他的幸福跟你自己有没有关。

乔欢先是一愣,然后靠向沙发靠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谁说我喜欢周小渔?”

“难道不是?”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我的心里又飘浮起渺茫的希望。

“当然不是。”乔欢答得毋庸置疑。

“真的?”我的快乐掩饰不住,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奇怪,我为什么要喜欢她?”乔欢提起周小渔时一脸的漠然,如同他对所有花痴他的女生一般冷淡。

“可是——”我知道乔欢没有骗我的必要,不过他之前的举动确实很奇怪。

“可是我很奇怪是吧?”

“嗯,嗯,嗯。”我拼命点头。

“其实很简单,我不想你和周家的人有任何交集——”乔欢停下来,把玩着打火机,打着,熄灭,又打着,然后他猛然抬起头用他幽深的眸子盯住我,“安冉,如果周文想认回你,你会跟他走吗?”

“开什么宇宙玩笑?”我伸手拍他,有点被他这样的假设吓住,难道乔欢他是觉得照顾我很烦了吗?

“不开玩笑。”乔欢捉住我的手,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握住,“周文找过我,他想认回你,因为周小渔得了绝症,他不想人到中年膝下无子。”

“叫他想都别想。”我所有的愤怒化作一声冷哼,那样冰冷的声音将我自己都吓住。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对那个叫周文的人有多恨。

“所以,无论怎样你和安然都会留下来吧?”乔欢轻声问我,像是要确认一般,好看的眼睛里有藏不住的紧张。

“嗯。”我用力点头,第一次真切地知道乔欢是如此希望我留在他身边。他脸上紧张与期待的神色,让我忍不住又说:“我保证。”

乔欢听到我的回答,明显松了一口气,曲起中指来敲我的头,大概又怕弄疼我,手在空中虚晃了一下收回去,说:“所以之前你一心认定我是喜欢周小渔,才有那些举动?小鬼头,你的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哈?”

我用手按脚底的伤口,很疼,确认这不是梦,然后傻兮兮地笑起来。我想即使乔欢刚才真的狠狠敲了我的头,我也会原谅他。因为他说出来的真相,真让人心情好到暴。

于是,我噘起嘴,表示不满:“我才不是小鬼头。”

“那你是什么?”

“宇宙超级无敌美少女,安冉。”

“过来,过来。”乔欢这样说着,自己却先扑了过来,笑着说,“让我研究一下宇宙超级无敌美少女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整天胡思乱想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我侧头躲闪开,脸就有些烫起来,嗫喏着用自以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才少儿不宜。”

乔欢还是耳尖地听到了,他看着我,依然是笑着的:“史上最强最冷酷冰山王子不需要‘少儿不宜’别人。”

所以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周星星。比如乔欢,再好笑的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会喜感全无,谁叫他有一双清冷的眸子和一张帅得过分的脸呢?上帝最公平。

“不好笑?”乔欢自己先笑起来,笑完了才发现我没笑。

“一点都不好笑。”我这样答,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来。

“你现在明明在笑。”乔欢漂亮的眉毛扬起来,藏不住笑意。

我眨眨眼,今天真是个诡异得让人找不着北的日子,乔欢今晚笑的次数远远超过我认识他以来的总和。实在太不正常了,就在刚才,他还因为我和江舟的“关系”勃然大怒。

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现在这样的气氛其实也不错。

我说:“我不是笑冰山王子,我是笑少儿不宜。”

“嗯?”

“你是老人家,想什么都是宜的。”我大笑着举起手护住头,以防乔欢真的打过来。

乔欢倒在沙发上,做一副“恨老”的模样,吹着额前的头发酷酷地说:“岁月是把杀猪刀。”

“是袋猪饲料才对。”我为自己突来的灵感笑得东倒西歪。

乔欢坐在对面的沙发里,用那种我曾经很熟悉的宠溺的目光望着我,看着看着,神情严肃起来,正色说:“你跟江舟的事,我是认真的。”

我也跟着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冰山老王子,你脑袋里装的东西也好不到哪里去嘛。”然后笑着等冰山王子黑脸。

“敢骗我。”乔欢聪明绝顶,立刻会意,伸手狠狠敲在我额头上,脆脆地响,然后他愣了一下说,“怎么不躲开呢?疼吧?”

我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乔欢:“我没想到你会真敲。”

乔欢伸手揉我红肿的额头,笑得有些无奈:“我没想到你会不躲开。”

“好吧,我原谅你。”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嘟着嘴,装得无辜又可怜,“但是你要遵守约定。”

“什么约定?”乔欢停下手低头看我,气息拂过我的睫毛。

我眨眨眼说:“大学之前不准谈恋爱。”

“我没问题。”乔欢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过了暑假我就进大学了。”

“是在我上大学之前。”我望着乔欢说,“你也不准谈恋爱哦。”

“凭什么呀?”乔欢好笑地问,脸上没有半点不乐意。

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家长要以身作则呀。”

“还有得商量吗?”

“没有。想都别想。”

“好吧。”

那天晚上的月光出奇地亮,月光明晃晃的,钻石一样洒在窗台上。我躺在宽大松软的**高兴得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对着皎洁的月光,掰着手指头算等我上大学的时候乔欢是几岁。

是什么,让他如此爽快地答应了那样的约定?

突然之间,我就想起费浩然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他说:“丫头,没用的。乔欢他现在不会喜欢任何人。”

因为不会喜欢任何人,所以才同意遵守那样的约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