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么近,那么远

那一个身份让你离我如此之近,却又是如此之远。

1

真相大白。

这一夜睡得特别香甜。中间偶尔醒过来,看见从乔欢的房间透出来的灯光,暖暖的,像雪后的阳光。

也会听到他在相邻的阳台上压低嗓音讲电话的声音,却不知道是梦是醒。只知道,他会像他所说的那样,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在。想到这里,便又安心地睡去。

早晨醒的时候,床的右侧铺满了阳光,一地的碎金。我用手遮着眼睛下床。从窗户看下去,楼下大片碧绿的草坪上,白色的遮阳伞下乔欢正坐着喝咖啡。海军蓝的修身T恤下面配一条白色的休闲长裤,清清爽爽,让人想起蔚蓝的大海和细软的白色沙滩。

我正看得发呆,乔欢好像无意识地微仰了头看过来,正好对上我的视线。隔了很远,仍然可以看清他明亮的眼睛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我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我决定要让过去的事情都去见上帝,让美好的未来一直继续下去。

迅速地冲了凉,站在镜子前细细端详镜子里的少女。刚刚被热水冲洗过的白皙肌肤透出淡淡的粉。长而翘的睫毛下是一双灵动有神的眼睛。小巧的下巴,樱粉色的唇瓣,嘴角微微上扬。乌黑的长发齐腰垂着,因为遗传,自然卷曲着,浓密又妖娆的样子。

安然曾经搂着我,在她的朋友面前炫耀说,我家也有个小小凯罗尔。

那个时候,我不太关注自己的容貌,现在看看,竟然真的有几分神似。

我打开衣橱,特地选了一顶象牙白色的大檐遮阳帽,一件蓝色高腰公主裙。裙子的下摆在膝盖上方微微蓬着,轻轻走动的时候,层层叠叠的裙摆在琥珀色的日光里或明或暗,像在跳舞的蓝色精灵。

下楼的时候,乔欢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我,手里拿着我的早餐。他看见我,漆黑深邃的眸子亮一亮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我提着裙摆轻轻跳到他面前,摆出自认为最天真烂漫的表情问:“好看吗?”

“好看。”他侧着头面对我,额前的碎发在风里轻扬着,眼神却不知道已经飘到了哪里去,“安然的妹妹当然好看。”

其实我自认为不及安然一半漂亮,但是听乔欢这样说,心里还是满满的高兴,一颗心飘得像蒲公英的种子。

2

我和乔欢在清晨微凉的风里步行去学校。路上不时遇见炳辉的学生,引起了不小的**。有打扮前卫的女生干脆在我们身后齐声高喊:“学长,我们爱你。”

大胆而露骨。

很奇怪,我的脸又烧起来,连忙压低帽檐将头发拨下来挡住侧脸,不让乔欢看出我的异常。却又忍不住想知道乔欢此刻的表情。他喜欢女生这么热情的表白吗?

我偷偷侧头去看,乔欢挺直的鼻梁上架一副黑色哈雷墨镜,看不清他的眼睛,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不说话,好像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

他心无旁骛地走路的样子,让我想起《黑客帝国》里的男主角。冷俊而帅气。

因为他不常笑,所以笑起来才会很好看吧。事实上,就算是我,也很少能看见他的笑容。不过,此刻他漠然的态度却让我心情大好,因此连脚步都轻盈起来。

因为是周一,炳辉可以穿便装的日子,所以某些人就特别好认,比如费浩然。他总是在每个周一一身黑衣地出现,今天也不例外。

看到费浩然从远处冲着我和乔欢跑过来,我的太阳穴立刻就突突地疼了起来。我按着额角,皱着鼻子,想着怎么才能在费浩然跑过来之前开溜。

乔欢注意到我的异样,停下脚步关切地问:“怎么了?”

“中暑了,头疼。”我假装无力。

“中暑?”乔欢疑惑地摘了墨镜抬头看天,看着看着嘴角就弯起来。

我真想立刻挖条地缝钻进去。此刻,明明是旭日初升,温暖怡人,又怎么会中暑?

“呃,等一会儿可能会中暑,不是……不是,我是说可能是昨天中暑了……”真是越圆谎越慌。昨天明明下雨!

“哦。”乔欢歪头想一想,并不揭穿我,一本正经地点头,“昨天好像是……很热。”

我看到他眼中泛起的笑意,恨不能立刻真的中暑晕过去。我嗫喏着,正想逃开,却被跑过来的费浩然长臂一伸拦住了去路。

费浩然看着我,笑得很阴险,一排整齐的牙齿白得刺眼。他睨着我说:“小安子,又做了什么亏心事?怎么一看见本少就想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从愤怒到习惯他叫我小安子,而且今天我心情也不算太坏,索性反唇相讥:“小安子见过费少。费少您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我是怕对着您这张帅得一塌糊涂的脸,时间长了会——”我突然停住,笑眯眯地看着他。

“会怎样?”费浩然忍不住好奇地问。

我就知道费浩然会上当。不过,我没想到乔欢也会感兴趣,他一手抱胸一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和费浩然。

我清清嗓子,一手拢在嘴边,故意拖着尾音说:“会吐啦——”

乔欢将拳头抵在唇边偷笑,用眼神示意我快躲到他的身后。

我站在乔欢挺直的脊背后面,探出头来嚣张地朝费浩然做鬼脸。

“哎呀,哎呀,你这丫头!”费浩然故意皱起眉头,一副要追过来打我的样子。

“怎样?怎样?”有了乔欢的庇护,我无法无天起来,一再挑衅费浩然的底线。

费浩然愤愤地冲乔欢说:“这丫头被你宠得没个人样了。”

乔欢微笑着一手将我挡在身后,一手拦住他:“费少,注意一下你的形象。”

“哦。”费浩然闻言看看人来人往的四周,颓然地放弃了追打我,抱着胸扮起酷来。这个人真是“死了也要酷”。

我抿着唇笑,从乔欢身后伸出头来朝费浩然吐舌头:“打不着。”

费浩然大概是被我气晕了头,竟然挑着眉笑:“丫头,别得意。打不着你,我还打不着你家长?”

费浩然的拳头举起来,作势向乔欢打过去。我知道他不会真的用力去打,但还是忍不住从乔欢身后跳出来护在他身前,怒目瞪着费浩然:“你敢!”

“咦!”费浩然似乎全然忘了要找我算账一事,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和乔欢。

我被费浩然盯得不安起来,像被人一不小心窥破了秘密,藏在头发下的耳朵开始发烫。我想趁脸红之前偷偷溜走,却被费浩然按着肩膀不能动弹。

费浩然将我拎着放到乔欢身旁,然后退后一步皱着眉指着我和乔欢说:“我说哪里不对呢,原来你们穿的是情侣装啊。”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然后是一片空白。我承认,早晨选衣服的时候,我是存了小小的私心故意要和乔欢穿得很搭。不过,现在这样被费浩然大声当着乔欢的面说出来,真的是难为情死了。

我不敢去看乔欢,内心忐忑又纠结,既害怕他脸上会露出哪怕一丝的不屑,又害怕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我低垂着头,不知所措地盯着自己的脚面,脸好烫,我想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熟透的番茄。

乔欢就在这个令人尴尬的时刻走过来为我解围,他右手轻轻揽着我的肩头说:“是兄妹装。”

他说这话的时候,全身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坦坦****的,一副君子模样。我抬眼悄悄瞥了过去,他正低头望着我,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像极了振翅欲飞的蝴蝶。

仿佛是在一瞬间,原本柔和的日光变得热辣起来。即便是低着头依然觉得睁不开眼,眼前一片模糊的景色。也许,根本和阳光无关,只是我的心在听到“兄妹”这两个字时,重重地摔了下去,从天堂直接摔到了地狱最低层。

我绞着手指用力抿一抿唇,将眼眶里的泪水硬生生地逼回去,抬起头来假装无所谓地微笑,嚷道:“拜托,费浩然,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什么情侣装?明明是兄妹装啊。你是羡慕嫉妒恨了吧?”

我挽住乔欢的胳膊,努力做出兄妹之间亲昵的样子,翘着嘴角肆意地嘲笑费浩然。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这一刻,我心里所有美好的粉色幻想,像这清晨微小的露珠,被残酷的现实蒸发得无影无踪。

乔欢微笑,我也微笑。只不过,我的心里是在流着泪的。

很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坚持不住掉下泪来,我匆匆跟乔欢和费浩然告别,独自向教室走去。

不想让同学们看到我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便挑了树木稠密的小路来走。曲曲折折的小路尽头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茂密的枝叶向四周伸展着,像一把硕大的绿伞。

可惜,再大的伞也遮不住我心里的阴雨绵绵。

3

我站在香樟树下,抬头看那些碧色如洗的叶子。风轻轻吹过来的时候,摇得那些密密匝匝的叶子“沙沙”地一阵轻响。七彩的阳光便在这时候自叶片的缝隙间漏过来,细细碎碎、千丝万缕地落在我仰起的脸上,明亮又温暖,像乔欢看我时的笑容。

无论如何,有他陪在身边就已经是一件奢侈的事,我还要奢求什么呢?

有那样宛如天使的少年做我的家长,应该是很幸福的。我弯起嘴角用力地笑,对着枝丫间露出的蔚蓝摆出最灿烂的笑容,在心里默默说,安冉,你运气已经很好了,所以不要贪心。上帝不喜欢贪心的小孩。

听说,如果上帝生气了,就会将他赐给人类的东西带走。所以,我不能让上帝生气。我要做懂得知足的孩子。

嘴角又努力地扬一扬,再笑起来的时候,好像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转身的时候发现江舟就站在我身后。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安安静静地立着,他的身后绿树成荫。江舟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在微微晃动的阴影下幽暗不明,像被雾气笼罩的深海,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我从来不知道江舟有这样的一面,孤高、冷傲,就连眼里流露出的淡淡忧郁都带着一派浑然天成的高贵。

风过树梢,轻扬如乐。我长而微卷的发丝在风中轻舞。蓬松的裙摆随风**漾,宛如迎风静静绽放的溪荪鸢尾,蔚蓝而明媚。

眼眸深处自然流露出孤傲的江舟于我是陌生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幸好江舟见我回身,只是愣了一愣,便立刻恢复了他本来的面目,轻轻吹了声口哨说:“哇,安冉同学,穿这么漂亮,是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吗?”

这样的江舟才是我所熟悉的。我松了一口气,冲他眨眼:“江舟同学,你是在骂我以前不是人吗?”

“对啊。你本来就不是人嘛——”深褐色的眸子在碎金般的阳光里漾着狡黠的笑意,他大笑着跑开,停在远远的地方,转身大声说:“你——是——仙。”

我没有追过去,只是微笑着站在香樟树的阴影里看渐渐远去的江舟。有不知名植物的絮状绒毛在他的身后飘浮,被琥珀色的阳光照得如烟似雾,最后连江舟长长的身影也变得梦幻起来。

只是稍微向前伸了一下手,指尖便落在了树阴外。一边是阳光,一边是阴霾,真是最奇怪又最恰当的组合。

我没有叫住江舟,尽管我心里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他。

每天上午的9点40到10点是炳辉的课间操时间。以前我都找各种理由推脱不去,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一大群人站在一个空旷的地方整齐划一地做相同的动作更可笑的事了。不过,今天突然发现这种活动真的是太有必要了。因为这种活动能让我找到和江舟单独说话的机会。当然,更重要的是能在中午吃饭之前看到乔欢,他的班级就在我们队伍的左前方。

拉着江舟站到队尾时,天空中正飘过来一朵云,白白柔柔的,像长在天空上的蘑菇。我将眼睛隐藏在头发下,趁广播体操的音乐响起时微侧了身体向江舟问:“你知道谁是周小渔吗?”

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不过,我的语气寻常,音调平缓,而我猜江舟看不到我的眼睛,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谁?你说谁?”江舟在巨大的音乐声里大声冲我说,象牙白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我想他听清了我说的那个名字,他这样问只是想表达他的意外或是震惊。

“周小渔。”我提高声音,音乐却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我的声音便如利箭一般穿过整个队伍飘向前方。我想很多人都听见了,包括乔欢。

抬头的时候,看见乔欢在左前方的队伍里侧身看我,墨色的短发在阳光里泛出幽幽的蓝。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是一双眉紧蹙着,触目惊心。

周小渔,周小渔,这个人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吧。

装着没有看见似的低头,下一秒又忍不住再抬头。左前45度,清风朗日里,海一般幽蓝深邃的少年依然向着我的方向侧身立着,俊朗的眉头皱得更深。我想去看他的眼睛,却不知道是什么突然让眼前一片模糊。

“快走啊。等着淋成落汤仙啊?”江舟用力地拉我。

我愕然地仰脸,硕大的雨点砸下来,麻麻的一阵疼。这雨下得真及时啊。

转头去看,落荒而逃的人群中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蓝色身影。

悄无声息地在心里叹一口气,任由江舟拉着我一路狂奔,短裙的裙摆被风鼓起来,绽开成一朵蓝色的太阳花。

不知道跑了多久,江舟松开手,将我推进逼仄的檐下。

肺疼得像快要炸开,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呼吸,想埋怨江舟跑得太快,还没开口就呛得咳起来。

在我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里,我听见江舟说:“你竟然不知道周小渔是谁?”

那语气,好像我不知道周杰伦是谁。我将他轻轻拍着我后背的右手打开,贴着墙壁站起来,假装不以为意地问:“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谁?她很漂亮很有名吗?”

上一刻还活跃在江舟脸上的笑容突然就沉寂下去。他自己斜倚在墙壁上,却伸手把我拉离斑驳的墙,将整包的纸巾递给我,答非所问地说:“你是不是女孩子啊?这么脏的墙也往上靠。这裙子穿在你身上真是可惜得很。”

他是这样急于借揶揄我来转移话题,竟然忘了就是在这个早晨,在那棵茂盛的香樟树下,他曾直言不讳地夸我是坠落凡尘的仙子。我想,他有这样奇怪的举动大概都是因为那个叫周小渔的女生吧。

我越来越好奇周小渔是个怎样的女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江舟想不了了之。

我紧追不舍,逼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周小渔,她是不是很漂亮?”

明朗无尘的深褐色眼眸,第一次在我面前目光闪烁不定起来。江舟别过头去看远处空****的操场,慢慢眼神也变得空茫虚无。但是转眼间,他又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自得其乐地踢着脚边的石子,像只顽皮的小老虎。

“你说周小渔啊。应该是吧,很漂亮。”江舟答得漫不经心。我却看到他看似毫不在意之外的深切的在乎。

周小渔。我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三个字,像喝一杯纯而浓的咖啡,苦涩却又令人沉迷。自然,我的沉迷不同于乔欢与江舟。我只是好奇,好奇怎样的女生能得到乔欢的眷顾。

“那比我漂亮吗?”这大约是我自始至终最想知道的吧,于是便在这种时候看似顺理成章地问了出来。

“当然啊——”那双猫眼石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近得就在眼前。在我微扬的嘴角耷拉下来的瞬间,在我鼻尖处的那双透亮的眼睛里忽然现出宠溺的戏谑,江舟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骗你的啦。你跟她不同的风格哦。我呢,更喜欢你这种。”

“去死啦。”我跳起来将他推开,本能地觉得刚才那一幕太过暧昧、诡异。只是这感觉转瞬即逝,内心里更多的还是对于周小渔的好奇,“那我是什么风格,周小渔又是什么风格?”

“你——”江舟退后一步,一脸坏笑地看着我,“仙嘛,自然是不食人间烟火型。”

不食人间烟火。我嗤之以鼻:“会饿死的。”雨势小了很多,我伸出手去,那些细密如线的精灵落在掌心里,化作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珠翠。

江舟指一指天,笑,“你们仙子不是只喝天上的甘露吗?”

我甩着湿漉漉的手想去狠狠敲他的头,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前的这个男孩已经悄悄长高,高到我即使跳起来也碰不到他的头。

江舟敏捷地躲过我的攻击,一边向我摆手一边后退着跑进轻雾般的雨幕里。

“喂,你还没告诉我周小渔是什么风格。”空灵的嗓音穿透烟灰色的雨幕直追远去的少年。

“等你见到她不就知道了。”

4

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巧合得让人匪夷所思。比如,你爱他,他爱她,她又爱另一个他,而另一个他又爱你;又比如,就在这一天,我认识了周小渔。

那是中午,雨后初晴的湿润空气里飘着几缕竹香,淡淡的,似有若无。我走在湿漉漉的林荫小道上,踮着脚尖让过那些被雨打落的花朵,低头细细数地上的花瓣。风从两旁的潇湘竹林里飘出来,引得蝉翼一样的花瓣在空中旋舞,吹起漫天的嫣红粉白。

情不自禁,我立起脚尖随那些花瓣飞旋、起舞,轻快得像只精灵。在急速的旋转中,就快以为自己真的是朵随风而舞的落花,一个火红的人影突然撞进我的视线。

“你就是安冉?”微高的声音流露出天生的优越感,女孩子的下巴微抬着,冲我说,“他们告诉我,在这里能找到你。”

不疾不徐地结束旋转,右脚尖点地,停下,我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像她这种“慕名而来”请我递情书给乔欢或是费浩然的女孩,我见得太多。

然而,女孩子对我伸出去的手视而不见,只是挑着眉头问:“你不知道我是谁吗?”那种口气,有浅浅的责怪,好像站在我面前的是天后巨星而我没能认出来。

我抿唇微笑,不以为然:“那么,你是谁?”

“周小渔。”

只这三个字,足以让我缺氧眩晕。

不动声色地深呼吸,潮润里夹着竹香的空气让我渐渐平静,波澜不惊地说:“哦。”却忍不住仔细去探究面前这个女孩的模样。

这个叫周小渔的女孩,这个江舟说起来闪烁其词的女孩;这个乔欢百忙之中特地打来电话询问是否有收到她信件的女孩,此刻,站在几枝青翠的潇湘竹旁,一袭细肩带红色迷你裙随风舞动,火焰一般耀眼。没有半点血色的苍白的脸上赫然是一双涂得艳红的唇。美艳而张扬,像南方热带雨林里疯长的植物。

江舟说得没错。我和周小渔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如果说周小渔是红艳如火的虞美人,大约我只能是一朵小小的苍白纤弱的梨花。

江舟揶揄我说,他更喜欢我这一型的。那么,乔欢呢?他喜欢周小渔那样的吧?

无论怎样努力,毫无存在感的小梨花也不可能变成妖娆张扬的虞美人。

然而,我说过,我是个从不轻易认输的人。况且,我的世界里现在只剩下乔欢,这是我愿意舍弃一切去守护的人,单单凭她一个周小渔休想抢走。

慢慢向前走,与周小渔擦身而过,我问:“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乔欢喜欢什么颜色。”周小渔走在我旁边,果敢而直接。

原来,对乔欢也不是很熟悉嘛。我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乔欢?”

她的眼皮眨一眨,戴了美瞳的眼睛闪着淡紫色的光芒,周小渔笑着说:“我想给他惊喜,所以不能直接去问他本人。”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乔欢喜欢什么颜色。”条件反射地说自己不知道。然后,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想,不放过任何与乔欢相处的细枝末节,最后悲哀地发现,我真的不知道乔欢喜欢什么颜色。

“哦,好像是喜欢绿色,又好像是红色。”我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的建议听起来可行性很高,内心的小恶魔却在举着钢叉狂笑,“反正就七种颜色,你要准备什么,七种色都备齐就好了。”

“这样?七种颜色都准备会不会太浪费了?”周小渔略一沉吟,笑起来,淡紫色的眸子闪着耀眼的光芒,“不过也无所谓啦。七种就七种吧。”

冰晶色的眼影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水汽氤氲的眼睛笑起来像两弯新月,大概这就是书里说的“烟视媚行”吧。周小渔笑容明媚的样子让我看得有些沮丧,大概乔欢是真的喜欢她这种类型。

美丽、热情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呢?

我紧盯着周小渔美丽如玉的脸庞,看得肆无忌惮。而周小渔在我探究的目光里始终泰然自若。最终,还是我先不自在起来,转过头去看一株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海棠。

周小渔侧头对着我,用俏皮的语气说:“哎呀,你看女孩子也会害羞的吗?还是因为第一次看见我这样的美女?”

“嗯?是因为,你的眼影很漂亮。”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虚起来,不过即使内心紧张我依然可以表现得平静如水。

“啊,那个啊。”周小渔听我这样说,得意地笑一笑,挑着眉梢说出一个彩妆的牌子,“这款眼影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天使之泪。”然后她凑近我,拨起刘海儿给我看她银亮如星的下眼角,媚眼如烟地问,“这名字是不是很恰当?天使的眼泪。”

我心不在焉地点头,不自觉地笑起来。在我心里,有一个比天使更适合周小渔的身份——美艳而张扬的花妖。

天使太过清傲孤高,飘逸得不食人间烟火却也因此让人觉得遥不可及。而妖娆美丽的妖才是人世间触手可及的尤物,正因为沾染了点滴的世俗,妖比天使来得更真实、可爱。

周小渔紫色的眸子睨着我,俏丽的卡其色短卷发在风中飞扬。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更像妖,法兰德斯罂粟花妖。”

“哈哈!”艳丽的红唇弯起来,露出贝壳般的皓齿,周小渔修长洁白的食指指着我,笑弯了腰,半晌缓过劲来说,“安同学,他们没有告诉我,你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人。你知道吗?还没有人当面夸我是妖。”

她将重音落在“夸”字上,像是在自嘲。她不知道,我确实是在称赞她,甚至是有些羡慕嫉妒恨。

“那么,现在有人当面这样夸你了。”我停下脚步,侧头,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望着她。

“嗯?”她有些吃惊,大概是不相信真的有人用“妖”字夸赞一个人,还是这样的诚心实意。

我并没有说谎,所以,片刻后,周小渔弯着眼笑起来,画成泪滴状的眼影坠在眼尾处一闪一闪,整个人像极了一个张扬而不谙世事的小妖:“我是花妖?嗯,很不错的形容。不过,法兰德斯罂粟又是什么?”

“虞美人。”

“哦?那我就是周美人了?”

“应该是吧。”

“谢啦!”周小渔摆手,轻盈地转身大步离开,艳红如火的衣裙飞扬起来,层层叠叠,如纱似雾。

蓦然间,天地间所有色彩都褪尽,只剩下一抹绯红,萦萦绕绕,如开在黑白的水墨山水画里的一朵娇艳的虞美人。

我看着那一笔艳红渐渐消失在竹林深处,忍不住喊:“喂——”

“什么?”

“你——”我下意识地捏着裙摆,仿佛这样就可以无所畏惧,“你有没有给乔欢写过信?”

竹林那边的绯色身影一晃,懒懒的声音带着揶揄的笑意,拂过竹叶轻灵地飘过来:“我们妖精,从来都不屑于去做写信那种偷偷摸摸的事情的。”

心脏猛地一跳,一不小心就踩进了路边的水洼里。我手忙脚乱地跳上来,白色的长袜上已经溅了一片水渍,浅浅淡淡的灰,别人看不出来但自己一目了然,如我现在的心情。

原来,周小渔没有给乔欢写过信。

原来,是乔欢在盼着周小渔的信。

5

下午放学后,原本江舟是要跟着我的。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编了个理由,哄着他独自坐公车回家,然后我和乔欢一起回家。

依然是步行,不过乔欢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大概,对于那些过多的注目他多少是有些厌烦的。

一条笔直的小路直通向乔宅后院大门,小路的两旁种满名贵的八重樱。

正值花季,纷纷扬扬、漫天漫地的烟粉,缠缠绵绵望不到尽头,连成一片一望无垠的花海,仿佛堆在天边的粉色云团。

我停了脚步,踮起脚尖,轻轻去嗅枝头的粉色精灵。小心翼翼地,生怕惊动了花魂。

像是有感应一般,一瓣近乎透明的花瓣在风中悠悠****,几经迂回,最终轻轻栖在我的鼻尖上。

愕然回神,恰巧看见乔欢回身。他自那一片烟雾般的花海里转身看向我,墨玉般的短发柔柔搭在额前,身后,落英缤纷。

见我赶上来,乔欢一言不发,冷冰冰的样子,转身继续向前走。

不紧不慢地跟在乔欢身后,我贪婪地看他修长的背影。他的双手随意地放在裤子口袋里,卡其色的邮差包斜挎着,耳朵里塞一对银色的耳机,迈着漫不经心的步伐。

不用看也知道,一张好看的脸孔冷酷淡漠着。走起路来,永远是这种心无旁骛的样子。

玫瑰色的夕阳将他的影子落在身旁,拉成长长的侧影,在八重樱缭乱的枝影里离我越来越远。

为了追上乔欢,我拎着裙摆小跑起来,头顶的宽檐帽便要随风飞起来。抬了左手按住帽檐,追赶的步子便慢了下来。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顶帽子,象牙白的颜色,小巧秀气的圆顶,宽大蜿蜒如花边的帽檐。帽身与帽檐的连接处,细细缠着两指宽的白色蕾丝,在右边结成一个蝴蝶结。

轻轻跑动的时候,蝴蝶结两条长长的拖尾便在微风里飞扬着,精致的蕾丝花纹若隐若现,美丽而繁复。

这也曾是安然最喜爱的饰物之一,无数次,她戴着它走过青石小路,都市繁华。我和路人在一旁仰望,恍惚间,她似神祇降临。

十岁那年,安然将她戴在我的头上,从此它便成了我的珍宝。

按紧遮阳帽,再抬头时,花海尽头已不见了乔欢的身影。我不由得心慌起来,好像乔欢会就此永远消失在我眼前。

不管不顾地奔跑起来,低低的枝丫自头顶快速掠过,引得粉色的花瓣簌簌地飘落下来,急如我的心跳。

如烟似云的花海依旧在眼前,唯独不见了他。因为他的消失,那一片繁复的樱花也模糊起来,空空茫茫如一张无色的纸。

“别动!”凉凉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传过来。

如玉的面庞突然出现在花海尽头,如一支着色的笔,空茫的世界立刻生动起来。粉的花,绿的叶,蓝白的身影,墨色的碎发,英俊的脸庞。

“别动——”乔欢朝我走过来,依然是没有太多温度的声音,只是脚步加快了许多。

我愣住,乖巧地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眨着眼看乔欢走近。夕阳的余晖斜斜打在他身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玫瑰金,俊逸得宛如希腊神话里的圣骑士。

即使被重重花海包围着,他身上清新的野蔷薇香仍然清晰可辨,丝丝缕缕地飘过来,沁入心肺。

乔欢走到我面前,停住,温热的鼻息就停在我的头顶。一瞬间,天地之间静得可以听见他的气息拂动花瓣的声音。

乔欢抬起双臂,几乎要将我的头圈住。蓦然,耳尖的血液似乎沸腾起来。想要将头埋低一些,刚一动,便听见乔欢低声说:“别动,丝带缠住了。”

哦。原来是丝带被树枝缠住了啊。

我在心里轻轻地回答他。被自己失落的语气吓住,又觉得好笑起来。乔欢喜欢的是周小渔那样的啊,而我只是他的妹妹。不是今天早些时候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吗?现在又纠结些什么呢?

我想,我最终还是做不了洒脱的人。因此,只能低头盯住自己的脚尖,将眼眶里的泪逼回去。

野蔷薇的清香,萦绕不去,缠缠绕绕,像要缚住我的心,疼得喘不上气。

乔欢将缠在树枝上的蕾丝慢慢解下来,一双手捧住帽子,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我仰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神里竟然有毫不掩饰的哀伤。良久,他转一转帽檐重新帮我戴好,眉头轻轻皱起来,摘了耳机说:“你不喜欢这帽子?”

“喜欢。”

“那这样不爱惜?”

“哦。”我将帽子摘下来,捧在手里,想说,不是不爱惜,是因为这世上有比这帽子更值得我珍惜的东西。

“所以,你很喜欢樱花?”我抬手接住洋洋洒洒飘落的花瓣,侧头问他。

“嗯?”薄薄的唇抿紧又放松。不过是一瞬间,我还是捕捉到了他表情里的细微变化。

“刚才啊,你解丝带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生怕碰落那些花朵呢。”只是因为无意间得知了他的喜好,心情便雀跃起来,“你看,你走路的时候也从来都不踩那些落了的花瓣。你说的,因为喜欢所以才爱惜。”

“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才喜欢吗?”嘴角轻轻扬起来,却越发让人感觉到面前的少年神情里无尽的落寞。

“啊?”喜欢也是要理由的吗?不是因为喜欢了,所以就喜欢了吗?

“奈良八重樱。”黑曜石般的眸子望着远处粉色的云团,眼里的笑意柔和起来,“我的母亲是日本奈良人,她说这是她家乡最美丽的植物,所以父亲就从日本移植了过来。”

乔欢突然说起他早已不在人世的父母,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心底还是高兴的,他愿意在我面前谈论他的家人。

奈良八重樱,因为是他母亲的喜爱之物,所以他才喜欢,才爱惜。就像乔琦逸爱安然,所以喝安然爱喝的“雾里青”,种安然钟情的蔷薇。乔欢,他是想告诉我,爱屋及乌。

“那乔欢你自己喜欢什么?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人喜欢你才喜欢的,只是你自己喜欢的东西。”大概是因为急切,所以越说越词不达意起来,我红着一张脸抬起头望着乔欢。

“我?喜欢什么?”灿若星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忧伤。

“嗯……”我想起那个美艳而张扬的短发女孩,假装若无其事地问,“比如,你喜欢什么人?又喜欢什么颜色?”

“这个,我暂时不能回答你。”

“啊,为什么?”

“那么,安冉,你先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人?又喜欢什么颜色?”冷若冰山的少年看着我,忽然笑起来,大步流星地从我身旁走过,将孤傲的背影留给我。

黄昏将尽的傍晚,我站在纷飞的樱花雨中,望着渐渐浅淡远去的修长身影发呆。

乔欢他喜欢什么,又跟我的喜好有什么关系吗?

6

炳辉中学一直是C城私立中学中的佼佼者,其与众不同之处不胜枚举。比如,每年一度由炳辉牵头举办的C城中学生篮球联赛,以及,临近高考依然“强制勒令”高三年级生参加比赛的“优良传统”。

“总之,全校停课,全民总动员,人人都要参加。”江舟如是向我解释最近同学间讨论得轰轰烈烈的篮球赛事时,我只得出了一个结论——真是个“不可思异”的学校。

对于我的不屑,江舟很是不满,他愤愤地说:“生命在于运动。革命前辈教导我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篮球比赛和高考哪个重要?”我眨眼,无奈地望着他。

“呃?”江舟低头踢石子,过了半天,他无奈地说,“好像是高考重要些。”

“知道就好。”

“可是你又不高考啊,激动什么?”褐色的眸子惊讶地望着我,猫眼石般剔透,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呃……”我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说不出话来。

幸好,江舟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只是一个劲地问我:“你会来看比赛吧?”

江舟伸手拿开我的课本,微红了脸不屈不挠地问:“真的不去吗?我的比赛你也不来看吗?”

苍白俊秀的脸上满是期待的神情,让人不忍心拒绝。只是,想起他之前的种种反常,以及暧昧不清的言行,我还是狠心说:“有你参加就更不去了。”

“真的不去?”莹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眸底慢慢聚积起哀伤,仿佛顷刻间就要碎裂开。

转过头不去看他,我将课本重新立起来,咬牙说:“真的不去,死也不去。”

等了很久,安静的教室里再无响动。我以为江舟已经离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课本却发现他斜倚在教室门口怔怔地看我。

沉静让他变得陌生起来。其实,也并不陌生,他只是变回了那个香樟树下沉默的少年,那种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让他看起来孤高、冷傲又陌生。

“那么,乔欢的比赛你也不来看吗?”江舟脸色苍白,看着我淡淡地微笑,优雅又冷漠。

“我——”江舟的变化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却仍然咬着唇不屑地说道,“乔欢才不会参加那么无聊的活动。”

“你不知道吗?乔欢是校篮球队队长。你会去看他的比赛,对吧?”清清冷冷的声音,不愠不火,却能扎人的心。

我无言以对。长久而难挨的沉默过后,是江舟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这么说,你是一定会去的了。”

不等我回答,苍白的少年抿着唇说:“安冉,我又比别人差在哪里?我不过是太在乎了,在乎到丢失了自我。只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