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伤筋痛骨
01
从进法庭开始,到审判结束,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漫长得像人的一生。
最终宣判李崎轩强奸罪名成立,念及他的认罪态度较好,只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审判结果一出来,我看到坐在观众席第一排中间的爸爸瞬间松了一口气,脸上一直紧绷的表情总算舒缓了些,转向右手边去安抚差点晕过去的爷爷。
那老人第一时间将手指伸向我,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我全当没看见,不等爷爷追上来开骂,神情疲惫地转身离开。
这个结果总归比爸爸他们预期的好,不过是五年的关押,总好过丧子。
我略带嘲讽地暗自心想着,脚步平稳地朝法庭外走,却在大厅看到了喜形于色的童佳宁父亲,他正忙着跟他们的律师握手言谢。
似乎听到我的脚步声,童爸爸下意识地朝我看了一眼,眼神蓦地变得冷硬起来。
站在他身侧的童佳宁母亲则惊慌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之前以特殊身份出现在审判席上的童佳宁已经提前被警方带走。她在这个法庭上是受害人,在未来的某个法庭上,她可是有着深深罪行的被告。
我漠然地走过去,擦过童家父母的身旁时,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站住了脚,转头看向那个记忆中从未有过好感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也在看我,目光透着阴狠。
我倒也不怕他动手打我,一是他不一定打得着,二是这还是在法院,他只要一动手,我下一秒就可以告他。
“有些话我觉得现在说比日后再次在法庭见面说要来得好。我知道你们为什么突然变卦翻老案出来,如果是想用这个案子给童佳宁案子铺路的话,那我奉劝你们就此打消这个念头吧!就算你们告了李崎轩也没用,我手上有童佳宁的犯罪证据,她迟早得接受法律的制裁。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老话说的一点都没错,请你们好自为之。”
童爸爸被我的话激怒,面色顿时涨红起来,额头上暴起青筋,伸手握拳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我冷冷地朝他笑了笑,讽刺道:“你今天就算打了我,还是改变不了结果。就算我安诗年死了,你女儿照样会得到法律制裁。”
“你就是安诗年!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的?维安他们家怎么对不起你了,你非要这么步步紧逼,把人逼死啊?你不就是死了个弟弟吗?你弟弟不是意外吗?警察都没说佳宁杀人,你急什么?至于你朋友的事,不是说那天有一群孩子吗?说不定佳宁没动手,打死你朋友的是其他人呢!”跟童爸爸同行的一个女人站了出来,声音尖厉地指着我说道。
我像听到天方夜谭般转过头看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他们想睁眼说瞎话到底了吗?黑的硬要掰成白的?
我嘲讽地冷笑几声,远远地看到爸爸他们后门走了出来,不想再掺入他们安家或者童家那群人是非不分的争论,便没再多说,转头就准备离开。
那女的却不罢休,在我身后说道:“还好我们家小雨摆脱你了,不然要是你当了我媳妇,我可没福气听你喊妈。”
我蓦地停住脚步,惊愕地回头看那女人。我终于明白了之前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是为什么。她是暨雨的母亲。以前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有一次她来看暨雨,暨雨拉着我的手想带我跟她妈一起吃饭,我不愿意,那时候我是校里有名的坏女生,一副乖张做派,我担心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暨雨妈听到别人谈论我的是非,她听了不高兴,所以就没答应去。
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是想去的,只是怕被不喜欢而已。后来,我得知了童茹婷的存在,就觉得自己很可笑,不管那天我有没有去,不管是之前见面是之后见面,暨雨父母心目中认定的儿媳妇一直是童茹婷,哪怕她生病了,哪怕她活不长,哪怕她会早死,他们最想要的儿媳永远是童茹婷,而不是我这个跟童家有着各种复杂纠纷、剪不清理还乱的安诗年。
暨雨妈妈这话一出口,我瞬间就明白了,原来暨雨重遇我的事,他家里人并不知道。那么,他跟我求婚的事,他父母更不可能知道,知道了肯定会阻止吧!那他是想怎么样?像四年一样,又瞒着父母跟我在一起吗?
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没人同意、没人祝福都没关系,只要暨雨爱我就够了。可现在,爱早已不知道消失在何处了。我试图找寻过,可是找不到,唯一有迹可循的,只有曾经过往的一切,那里我感受到的伤害远远多过于爱。这样的我们,我为什么容忍自己被藏于密处?我又不是见不了光。这样的我跟暨雨,又为什么还不分开,要这么尴尬地在一起呢?
我收回目光,没有理会暨雨妈妈说的其他话,一个人默默地往前走。身后估计爸爸他们走过来了,传来了他们跟童家的吵闹声,我继续往前走着,好像那些人跟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没有介入他们的纷争,就像我不曾来这里一样。
回城的路上,暨雨打电话来问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他问得那么小心翼翼,生怕触怒我。他甚至都不敢问一下,他向来敬重的童叔叔童阿姨怎么样,他那跟童家是世交的父母见到我说了什么。
见我不回答,暨雨慌了起来,紧张地问:“诗年,你还好吗?”
我觉得累,很累很累,累得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
我没有回答暨雨的问题,只是跟他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然后我没有再听他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想静一静,这样才有力气去考虑我跟暨雨往后的关系。
哪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向来不给我时间去思考,就已经出现了变数。
02
握在手里没有放回包里的手机再度响起来的时候,我才刚闭上眼睛,还没有睡着。
看了一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唐晓婉。
大致能猜到晓婉现在打给我是想跟我说些什么,所以我拿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习惯性地皱起眉头,没有去接。
铃声断掉了,没多久又响了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再也没办法逃避了,只能硬着头皮按下接听键。
那头唐晓婉的声音跟上次打来时完全不一样,她嗓子哑得厉害,声音听上去很无力,却给我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诗年……”唐晓婉凄婉地喊了我一声。
我“嗯”了一声,说:“晓婉……”
之后,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还能跟唐晓婉说什么。我总觉得很对不起她,明明她好不容易要幸福了,却被我毁掉了。
李崎轩坐牢,我对他没有丝毫愧疚,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唐晓婉。
我呼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想跟唐晓婉道歉,想说晓婉你要觉得难受的话,就尽管骂我吧,如果你觉得骂我不解气,那我去你那儿,就站在你面前让你随便打,打到你心里舒服为止,但是你要保重身体,不为自己,也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我一直记得唐晓婉跟我说,她怀孕了,怀了李崎轩的孩子。
爷爷那么重男轻女,偏爱李崎轩,要是知道他唯一的孙子有了孩子,他有了曾孙,想必会很高兴地接纳晓婉的。
虽然现在的安家不比从前,家破人亡的,但是就算没有了小墨,没有了妈妈,没有我,安家还是垮不了,总归还算是书香门第、大门大户,爸爸又是体面的翻译官。晓婉如果还想跟李崎轩在一起,还觉得自己没脸见自己的爸妈,那还不如去安家待产,无论如何比她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好。
可是这些话都没等我说出口,晓婉就先开口对我说:“诗年,我错了。我错了,诗年,你原谅我吧,你让杨帆原谅我吧!我千不该万不该跟李崎轩在一起,哪怕再无助,跟谁都好,都不该跟他,跟了他就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杨帆,所以,我才有了今天。诗年,我好几次都梦见杨帆了,昨晚梦的最真实。我梦见我们四个人,加亮也在,四个人像是大学时候的模样,被一群人追着跑,走投无路跑进了一片别墅区,一直往里跑,跑啊跑,加亮摔倒了,杨帆跟你去扶她,我在骂,骂她蠢,骂她拖后腿。我那时候好像一直很刻薄,只会骂人。后来我们跑到了湖边,那时候天色一片灰暗,湖水是黑绿色的。突然,你们都不见了,就只剩我一个人,所在的别墅区变成了一个乱葬岗,我吓得大叫。远远地看到追我们的人进了坟堆,朝我跑来,我没有退路,前面只剩下那片湖。那黑绿色的湖面下面隐约透着被湖水泡得惨白的尸体,尸体的眼睛都张开着,在看我。我吓得不敢跳下湖逃跑……”唐晓婉越哭越厉害,可还是在不停地说,“我怕死了,却看到你们不知何时到了湖对面,三个人站在一起,目光冷冷地看着我。我挥着手求你们救我,你们都转过脸去,像没听到似的走了,把我一个人丢了。你们说,我不是你们的朋友……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就不怕了,但是难受地哭了,哭着哭着就醒了。明明是个很荒诞的梦,我却怕得厉害,因为梦里你们都丢下了我。我一直忘不掉梦里你们三个人看我的眼神,那么冷漠,我想想就身体冷得慌,后来才发现身下一片血。我好像流产了,诗年。这是我的报应啊,诗年,报应我背叛了杨帆,背叛了我们之间的友谊,自私地想要幸福,所以我的孩子消失了。这是报应……”唐晓婉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地低不可闻。
恐惧从我的心里蔓延开来,我觉得全身冰冷,像预感到了什么,慌乱地大声追问唐晓婉,丝毫不顾及周围人惊讶的目光。
“晓婉,你在哪里?晓婉,你怎么了?晓婉?”
唐晓婉像没有听到我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下去,气若游丝。
她说:“诗年,我能不能恨你?能不能让我恨你一下?恨你为什么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出现,恨你为什么在我大喊诗年救我的时候,你没有回应,恨你让我绝望到不得不背叛你们选择李崎轩,恨你在我以为自己能就此幸福之后,又重重地打醒了我……”
“别说了,晓婉,别再说了,唐晓婉!”
“我让你别再说了!”
“我这就来找你!啊,晓婉,别怕,我就这来找你,晓婉!”
……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像个孩子般哭着说道,一个人在走道里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找门,我要下去,我要转路去找唐晓婉。
我家晓婉等着我去救呢……
可是我被人半路拦了下来,耳边乱糟糟的一片声响,好多人都在说话,可是我听不清,只能听清这么一句话——
他们说,这是在火车上,我不能跳下去。
我脑海里突如其来地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那就是说不定我跳下去,就能见到唐晓婉了,不然就再也见不到了。
可是我没法跳下去,哪怕我那会儿真的特别想跳,可是被一群自告奋勇的旅人像押疯子般押着四肢,我根本动弹不得。
同一个车厢里恰巧有医生,给我注射了一剂镇静剂,试图安抚我激动的情绪。当针尖刺入我的皮肤,针管缓慢推动时,我觉得注入我体内的那些**同时也抽走了我对过去最后的一丝挂念。
我再次见到唐晓婉时,她四肢僵硬地躺在当地医院的停尸房里,全身苍白,面容沉静,像睡着一般神情安详。
他们说她是被邻居发现死在了家里,死因是失血过多。她流产了,却没有及时呼救,只任由血一直流着,就像她不想活下去了一样。
从车上下来,我好像感觉到要出事似的,立刻转回唐晓婉的城市找她,可还是晚了。
每次我都来晚了。
我身体笔直地站在唐晓婉的尸体前,四肢僵硬得不能动弹。
我没有哭,我的眼泪早在车上就流光了,我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唐晓婉,耳朵里一直回**着她最后跟我说的那些话。
她说:“诗年啊,我能不能恨你,能不能恨你啊,诗年?”
恨我吧,都恨我吧……
当年的四个坏女孩,最要好的四人帮,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参加了一场又一场葬礼,从最初的难以接受,到最后的麻木不仁,像具空壳般伫立,看着我朋友一个个离我而去。
唐晓婉说,她梦到自己被我们抛弃,怕得惊醒了。可是事实上,她没有被抛弃,被大家抛弃的人是我,她们三个人就这么抛下了我,不管我怕不怕,不管我能不能承担,就这么不负责任地丢下我一个人离去了。而我又该跟谁去哭诉,又该去怨恨谁呢?
我最终还是通知了唐晓婉的父母,让他们接她回去。活的时候,她说自己没脸回去,可是死了,总得回去的。她唐晓婉,不过是年少轻狂爱错了一个人,糟蹋了自己,其他又有什么值得被指责的?爱情本身就是盲目的,爱错了并不丢人。
但我偶尔还是会想,倘若当初晓婉没有爱上慕北,没有跟他私奔,没有被迫去酒吧坐台,那她就不会变得那么狼狈,不会遇到李崎轩,她的结局又该是怎样呢?
03
我没有在约定好的时间内回家,我妈跟边思捷都很担心,打电话过来询问我这边的情况。
那时候我刚看完唐晓婉的尸体,从医院里出来,整个人很迷惘,很无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接到我妈的电话,我像是掉入河里的蚂蚁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刚开口喉咙就哑了,忍不住哭出声来:“妈,能不能来接我回去?我累得走不动了。”
我很少跟我妈哭,所以妈妈一听到我的哭声就觉得事情不对,紧张地跟我说:“诗年,你别哭啊,你跟妈说你在哪里,妈妈去接你啊!”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妈,怎么办……”
怎么办啊……
我一直跟我妈重复着这样的话,最后说不下去,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我蹲下身,像个孩子般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腿间,失声痛哭起来。
唐晓婉的死,终于击垮了我最后一根脊梁骨,我被疼痛打压得再也直不起身来。过去的一切像黑色的深渊,裹着我的身体,将我往旋涡深处压。我觉得窒息、压抑,却喊不出声来。
我颤抖地抱着自己号啕大哭,觉得谁也救不了我,因为连我自己都放弃了。
地上的手机不停地响着,全是我妈的来电,我没有接。
在地上蹲了很久,腿麻了我还不自知,等到眼前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变少,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寒意侵入我的肌肤,引得我浑身战栗,我的意识才渐渐清明起来,强迫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不顾四肢的酸麻,捡起一旁的手机,如同游魂一般朝马路中央走去。
当前头闪着暗黄色灯光的大卡车迎面朝我急速驶来时,我突然伸手拦住了右手边的出租车,绕过车身,开门坐了进去。
我终究不是唐晓婉,除非命运把我一掌拍死,不然我不会自己寻死。
以前我不是没想过去死,但是死了又怎样?死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活着的人痛苦。我不能死,最起码现在不能,还有很重要的事等着我去见证。
在机场定了最快启程的飞机票,等待的时候,我给我妈回了个电话。
我妈突然跟我失去了联系,很是担心我,一开口就朝我大骂起来,被她骂了几句,我反而觉得身体有力了,又恢复了之前镇定的模样,于是安慰我妈,说我没事。
我妈追问了我失常的原因,我没有回答。似乎意识到再问下去会戳痛我,妈妈很理解地说:“诗年,你平安就好。”
后来我才知道,并不知道唐晓婉出事的妈妈,心里以为是爸爸他们让我不好过了,所以我才会崩溃到哭。
那时候,她甚至有杀了安家所有人的心。安家害死她一个儿子,又这么折磨她的女儿,这是她无法容忍的。
那一刻,我再次意识到,就算我不是安诗年,我不姓安了,我也永远是妈妈的女儿。
回家之后,我对这次旅程所发生的事闭口不谈,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唐晓婉的死亡。晓婉的死成了我身上新的伤口,只要我不脱衣服给人家看,谁也不知道那个伤口存在,也就没有了不必要的触碰。哪怕伤口恶化,烂掉化脓,那也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
回家之后,吃饭时没有见到宣漾的猫围在桌角转,我问了一句:“‘小皮蛋’呢?”
边小诗舀汤的手下意识地一抖,手里的调羹掉进了汤盆里,她脸色有些惨白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倒是我妈边拿调羹边回答:“那只折耳猫啊?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我惊愕地问。
“就在你不在家的那两天。”边思捷帮忙回道。
“怎么死的?”
桌上一下子就没了回答。
妈妈跟边思捷都把视线转向了边小诗。
“我跟你叔叔上班没在家,小诗说晚上玩电脑的时候,大门没关紧,那只猫自己溜出去玩了,等她发现猫不见了出去找时,就看到那只猫被夹死在电梯缝里了。她怕得不得了,后来邻居帮忙把那死猫装进塑料袋里,拿出去扔了,具体扔哪儿就不清楚了。”我妈喝了口汤说。
我看了一下边小诗,她脸色还是很难看,看来吓得不轻,我便没再多问,只是心里有点感伤,想着该怎么跟宣漾说“小皮蛋”的事。
我倒不怕宣漾怪我没养好。她自从买了那猫之后,差不多一直丢给我养了,工作上的事让她忙得够呛,她也难得问起“小皮蛋”来,估计把猫放马路边,她看到了还不见得认出来这就是她的猫,所以她极大可能是稍微难过一下,很快就忘掉了。但是“小皮蛋”这只猫,我还是很喜欢的,养了一段时间,多少是有感情的,突然知道它死了,我像胸口堵了样东西似的,望着眼前的饭菜,再也吃不下去了。
就算看了再多的死亡,我还是没能习惯这么残酷的事。
我从餐桌上站起来,拿纸巾擦了擦嘴,准备回房。边小诗紧跟着站起来,抱歉地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别在意,那不是她的错。
“安……”
边小诗似乎还有话想跟我说,但是近日那么多打击,让我觉得很疲惫,我疲倦地跟边小诗说:“明天再聊,我先去睡会儿。”
边小诗就没再说下去。
后来,我懊悔得不得了,想着那时候自己为什么这么淡漠,为什么没有发现边小诗内心的恐惧还有彷徨呢?
还说会当个好姐姐呢,我这个姐姐,从未称职过。
04
身体一躺到**,我整个人就陷进去了。郁结已久的情绪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被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闭上眼,眼前全是黑白景象,遗落在地上被踩烂的雏菊,雨后潮湿的水泥街道,空中飘浮的灰色烟尘像人的骨灰。天空就像块巨大的裹尸布,我被紧紧束缚在其中,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任由那布将我裹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紧得快无法呼吸……
犹如魔怔一般,我被梦魇所困住,被拉往黑暗深处,若不是尖锐的碎裂声突然响起,像利刃一般将那块黑色的布拉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我想,我可能会就此在梦中死去。
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汗,我拖着湿漉漉的身体,疲惫地从**爬起,光着脚出了卧室,循声而去。
没看到妈妈跟边叔,也没看到边小诗,只在厨房里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暨雨正蹲在地上捡摔碎的瓷碗,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向我,眉眼弯弯一笑,不好意思地说:“吵醒你了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掉了,我难受地干咳了两下,蹙着眉头看那人。
把细碎的瓷片扫进簸箕,转入一旁的垃圾桶,暨雨才回头跟我解释:“阿姨把家里的钥匙给了我一串,方便我来看你。她说你身体不舒服,诗年,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你不就是医生吗?你不会帮我看吗?”我随意地说道,嗓子依旧是哑的,觉得口渴,想去倒水。
暨雨细心地已经把水给我递了过来,待我接过,便弯下身去,握起我光着的脚,将其搬离地面。
“医生也不是包治百病啊,各科看的都不一样。”他淡淡地说道,我垂眼望去能看到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还好地上没碎渣了,不然刺到了就惨了。”
认真地看了看我的脚,见没有任何被瓷片刺破的痕迹,他才松了口气,将我的脚放回地面,有些不满地嗔怪了一声,进我的房间拿了双拖鞋出来。
暨雨一向是个很温柔的人,他对你好的时候,你觉得问他要天上的星月都能要到,他要对你不好了,你也不会觉得他不好,觉得他也是无奈的。
他就跪在我的面前,体贴地给我穿鞋,仿若我是童话世界里的公主,而他是王子。
他用手指轻柔地抚摸我冰冷的脚,眼神专注而痴情。
我在他的深情里沉迷了几秒,当他的指尖触向我脚背的皮肤时,我如同触电一般将脚从他的手中挣脱开来,仓促地穿上鞋,逃避似的走开,不去看他惊愣的目光里夹杂的些许受伤。
我想到了在我心底那座千疮百孔的城市里遇到的那个女人,她用尖厉的语调告诉我,说她庆幸我离开了她的儿子,说她没有福气接受我这样的儿媳。
简短的几句话,成了此刻虚幻的幸福里最大的讽刺。
我攥着拳头,闭上眼,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跟那个人说出诀别的话。
我跟暨雨之间岂是分手二字就能了结的……
他是我的软肋,是我的执迷不悟。
“诗年,我帮你跟事务所请假了。你看上去不大好,我陪着你吧!”
他不是傻子,他肯定也感觉到了我们之间那紧绷的弦,知道只要轻轻一碰,那弦就可能崩断,所以他就当不知道,避开之前的尴尬,绕开了话题。
暨雨真的很爱我,爱到明知回不去了,还要执着。
我没有挑明他的心慌,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没有吃他买来的早餐,转身回房,又爬上了床。
他没有多言,只是继续忙碌着,像在自己家一样。
很多时候我也会想,暨雨这般顾忌我、黏着我,他的工作怎么样了。往后,我突然明白了,在那个时候,工作对暨雨来说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他最重要的是一心想留住我,哪怕他已经不知道我的心里藏了些什么,不确定那里还有没有他的位置。
我感觉到他推门进来,静静地坐在我的床边。
过了一会儿,他脱了鞋子上床,轻轻地伸手将假寐的我抱在怀里,轻轻地呼吸,那般小心翼翼,就怕惊醒我。
我闭紧的双眼微微动了动,有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
我任由他抱着,在他怀里一顿安眠。
再度醒来的时候,暨雨已经不在了。床边放着他留下的字条,说他去上班了,冰箱里有他准备好的午餐,我放到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我将字条放回桌面,去厨房里打开冰箱,把里面的饭菜全都端了出来,一一放进微波炉热。
菜全是我喜欢吃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来的。只是我胃口不大好,吃了几口就想吐,便不再多吃,把菜重新放回冰箱,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是春春打来的,请我过阵子去喝她女儿的百日酒。
我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
发生了这么多事,人生黯淡无光,但总归还是有那么几件喜事让你舒展眉头。
卢春春激动地跟我聊完,就说要去通知其他人,挂断了电话。
我听她提到了宣漾,才恍惚想起还没有跟宣漾说“小皮蛋”的事,顺手拨了电话过去。
果真如我预想的一样,宣漾只是一开始震惊了一下,极为感慨地说了几句,就不放在心上了。
挂了电话,我继续看电视,没有找到好看的节目,在家觉得闷,就索性背包去宣漾爸的事务所了——毕竟我还是个实习生,老请假不去不大好。
在事务所忙活了半天,下班前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她晚上加班不回家吃饭了,让我买点菜回去做给边小诗吃。边思捷今早的飞机又去出差了,晚餐就只有我跟边小诗吃。
回去的路上,我去小区附近的超市买了点肉跟蔬菜,一路拎着往家走。
路上,我看到了从另一条街拐过来的边小诗,像是身后有人追似的,她走几步又紧张地回头看一下,再转头继续走,最后直接撒腿狂奔起来。
眼看着她在马路对面快速奔过,我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
叫了几声,她才听见,怔怔地回过头来,看到我,瞬间松了一口气,背着书包朝我走来,但还是时不时地张望四周。
“边小诗,你这样子是有人跟踪你吗?”我不由得问道。
边小诗白了一下脸,微微摇头,故作轻松地说:“没有啊!”忽而视线落在我手中的塑料袋上,她惊叫道,“你买了菜啊,快回去做吧,我都饿死了!”说罢,就推着我往小区大门走,仔细看的话,会看到小诗的脚步有些凌乱,可我没再追问。
后来我问自己:为什么不多问几句呢?多问几句不会死人啊!为什么呢?
答案是没有为什么。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当时就问了。事后再懊悔,都弥补不了错失的遗憾。
05
春春的孩子舒宁百日酒的那天,暨雨开车送我去酒店。
下车的时候,我问暨雨要不要一起进去吃饭。
暨雨反问我:“诗年,你想不想我跟你一起进去?”
说话的时候,他那双永远温柔似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带着不加掩饰的期盼。
我却别开了头,冷淡地回答:“你回去上班吧,不用来接我了,宴席结束宣漾会送我回去的。”
不是不想带他去见我的朋友,而是我的朋友宣漾她们没有一个待见他的。我不想在这般喜庆的日子为春春她们徒增不快。
“嗯。”暨雨淡淡地应了一声,强装着微笑摸了一下我的头顶,轻轻地凑上来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他说:“记得别喝酒,早点回来,我等你。”
我仓皇地离去,不忍去看他眼底的伤痛。
宴席上觥筹交错,春春夫妻俩突然抱着孩子到了台前,孩子的爷爷拿了一堆抓周的东西出来,是要开始抓周了。
一群人围了过去看热闹,我跟宣漾依旧坐在原位,微笑地看着他们。
宣漾倒了杯葡萄酒给我,说:“诗年,日子定了,在下个月七号。”
我“嗯”了一声,望着手中的葡萄酒,想起暨雨离开前说的话,他让我别喝酒。
“之前还没把握赢全彩,现在就这么一句,打不赢我宣漾两个字倒过来写。手里的证据太多了,童佳宁请的辩护律师再厉害也保不了她。”宣漾继续自信地说道。
我宽慰地笑了笑,仰头将手中的酒一口喝干。
七号,离现在都不到十天了,等了那么久的审判终于要来了。
我以为那是童佳宁的审判,是对我过去伤疤的审判,可是,后来我才醒悟过来,那不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场审判,也不是最后一次,可就是那场审判,它判的不是童佳宁的死刑,而是我的。
我安诗年的死刑。
检察院里还有事,宣漾要提前走,她一走,我也没有待到宴席结束,跟春春打了个招呼,先离开了。
路上拦了辆出租车,我弯身钻了进去。回去的路上,先前喝掉的那杯红酒的后劲上来了,我都能看到车子后视镜里自己那微红的脸色。车窗开着,晚间的微风打在我的脸上,夹杂着阵阵凉意。
我微微地扬起嘴角,想微笑,却觉得自己落泪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不容易等来了,本该是高兴的,可是心里有股酸不停地往外溢,我捂着涨疼的胸口,哭得像个孩子。
为了等那一天,我强撑到现在,一肚子的心酸与委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很难过,难过得哭了。
车子终于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我打开车门奔了出去,扶着路边的电线杆用力地吐着。胃里仿佛有无数小虫在蠕动,我恶心得不得了。直到把整个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我才无力地靠在小区门口的围墙上,抬头望着头顶的夜空。
无星无月,整个头顶一片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
在附近的超市买了瓶水,还有点吃的,我才拖着迟缓的步伐回去。
家里那晚本该就我一个人,边思捷和我妈带着边小诗去参加小诗大姑的寿宴去了,可等我从电梯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家里的门半开着,里面的灯亮着。
我站在门口定了定神,忽而想起了暨雨。我妈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他一把,或许,他是按之前说的在家等我。
这么想着,心里的防备就松懈下来了。
我拎着东西进屋,还未来得及换拖鞋,一个瘦弱的人影从大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些文件。转身看到我的那一刻,那人跟我一起愣了。
我从未想过会在自己家里见到童茹婷,还是在我家一个人都不在的情况下。
我想喊暨雨,喉咙却像堵住了一般喊不出口,最后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童茹婷。
她手里的那些文件掉了下来,散落在地上,我冷冷地望着地上的那些文件,寒意在全身疾速地蔓延开来。
眼睛又盯向了童茹婷,我都能从她的眼里看到自己那双发红的眼睛,还有颤抖的躯体。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如此嚣张,登堂入室般来到我的家里,偷翻宣漾给我的那堆童佳宁案件的文件!
她想找什么呢?
是不是想找那份童佳宁的犯罪证据?
我料想过童家人会来问我要那个证据,可是证据怎么会在我家里,怎么会在我手上!我不是那场审判的专员,我手里怎么可能放证据!
是他们太蠢,还是他们觉得我太蠢?
我挪动脚步,拎着东西,一步步朝童茹婷逼过去,而她则害怕地一步步朝桌边退去。
我觉得十分好笑。
她在怕什么呢?怕我打她?还是怕我骂她?或者是怕我一怒之下杀了她?她怕什么?我的嘴角浮现出嘲讽的笑容来。
童茹婷慌乱地撞到了桌子,双手在桌面上摸着什么。
我冷冷地对她笑了笑,想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时,突然觉得身体有种被人洞穿的痛感,我愕然地低下头望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我的小腹上插着把水果刀,刀柄被童茹婷握在手里,刀身上全是血,染红了她那双细白的手,也渐渐染红了我的真丝衬衫。
红色的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一滴滴地掉落在地上。
恍惚间我有种感觉,仿佛流失的不光是我身体里的血液,还有其他……
“茹婷,没有你说的那个文件。”暨雨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我背对着他,却能听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
童茹婷突然松开了手,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失声哭叫起来。
暨雨似乎也看到了地上那越积越多的血,他惊慌地大叫着,奔跑过来,却不是到我的身旁,只是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童茹婷,痛苦地望着我,哀求我:“诗年,你别碰她。”
刀不在我手里,我怎么碰她?刀插在我的身上,我怎么碰她?
现实与记忆瞬间重合起来,我想到了四年前小墨死的那天,我从停尸房出来,在医院的走廊里碰到了童茹婷跟她的父亲。
童茹婷向我质问童佳宁的去向,激动地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暨雨出现了,护在她的身前,也是这般哀求我,说:“诗年,你别打她!”
身体在痛,我的心却异常平静,好像纠结了许久的问题一下子有了答案。
我跟暨雨终究是结束了,到此刻为止,真的是结束了。
我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伸手将那把水果刀从小腹上拔了出来,颤抖着手将它扔在地上。
暨雨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他无力地跪在地上,伸手想要抱住我,想捂住我流血不止的伤口。他哭出声来,喊着:“诗年,你别动,诗年!”
“不要碰我!”我推开他的双手,用尽全力嘶吼着。
“滚!你们都给我滚!”
大门突然被推开来,宣漾的声音在这阴冷的空间中响起。
“诗年,有个事忘记跟你说了……诗……”
下半句话她再也说不出口。
宣漾惊慌地扑到我的面前,在我倒下之前抱住我,眼泪当时就掉了下来,她双手颤抖地捂着我的小腹,害怕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我也想知道,怎么会这样……
没等我回答,暨雨突然一把推开宣漾,不顾我的挣扎,将我从地上抱起来,火急火燎就朝门外冲。
一路上不管我怎么打他,他一直在哭,哭着说:“诗年,原谅我,原谅我!”
我厌倦地闭上眼,不再看他。
该怎样去原谅?暨雨啊,你教我,该怎么去原谅!
在医院及时输了血,我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我无力地躺在病**,睁着眼睛看着房顶,身旁陪着的是紧跟而来的宣漾。
暨雨站在病房外,再也没有进来过。
他无法再往前跨一步了,再也无法往前了。
医生说我怀孕了,孩子两周了,但是童茹婷这一刀刺伤了我,也刺死了我跟暨雨的第二个孩子。
我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却救活
了童茹婷,给了她四年的新生。
可是,就是这个人,这个用我的孩子救下的人,却杀死了我的第二个孩子。
我跟暨雨的第二个孩子……
你说他怎么还能走上前来?怎么还能有勇气走到我面前求原谅?怎么能……
医生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看到了暨雨眼底那深深的绝望,就如同我此刻眼前所看到的那般。
那绝望,深得无法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