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蔷薇哀歌

01

刀口被缝了五六针,幸好没伤及内脏,不过输完血,医生还是建议我住院,只是我强烈要求回家。

宣漾恼恨地骂我,说:“铁打的身子也不能像你这般扛。”

可我不得不扛,我必须赶在我妈他们回家之前,把乱成一片的家收拾好,还得看起来没事一般待在那里,那样他们才不会起疑心,才不会惹出其他风波来。

我不想让我妈知道我被人在家里用刀捅了,而那人还是暨雨带来的。

这份感情到了最后,我还是护着暨雨,真不知道自己是入魔了还是太傻。

可是就算我拼了命地想回家,极力地跟家人隐瞒这一切,最终,我妈还是从细枝末节上逼问宣漾,得知了那些事。她当即发了雷霆大火,直接闹到了暨雨的医院,去找童茹婷算账。

童茹婷捅我一刀,我妈又不能还她一刀,除了在医院里带着边小诗像疯子般谩骂,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边小诗回来跟我说,那天我妈在医院里大闹,童茹婷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暨雨怕我妈太过为难童茹婷,当场给我妈给跪下了,不管我妈怎么打他骂他,他都不还手也不还嘴,只是希望我妈放过童茹婷,说她身体不好,似乎没多少日子了,让我妈别为难一个将死的女孩。

我妈气得直骂他浑蛋,说:“就是这么一个将死的人,死之前还夺走了你孩子的命,暨雨,你是心眼太宽还是压根就缺心眼?”

提到孩子提到我,暨雨瞬间就红了眼眶,不再多言,只是人还跪着不愿让开。

我妈气不过,只是再打了他几下,并发出狠话,让暨雨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后,然后便无奈地放弃,带着边小诗气冲冲地回家了。

我无心过问那些事,若不是边小诗主动提起,我甚至都不想听到暨雨或者童茹婷这两个人的名字。

说不恨是不可能的,从医院回来的每一个夜晚,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听到孩子哭,一声比一声尖厉,一声比一声刺耳。

可我都没有时间去缓冲这股悲伤,就得投入到下一场战役里。

童茹婷来我家盗证据,童家的虎视眈眈,都让我更加希望童佳宁的审判早点结束。时间再拖久一点,我估计我就熬不住了,我都快要疯了。

七号审判来临前的那个晚上,吃完晚饭,边小诗突然喊住我,要跟我谈心。

我以为她在为明天给方回的案子当证人而惴惴不安,于是,我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她说没事的,只是短短几分钟而已。

方回的案子跟童佳宁在同一天审判,他是上午,童佳宁的在下午。

边小诗却突然抬头问我:“安诗年,我能不能不出庭?反正我也证明不了什么,就只是高中时两个人交往过,时间也不长,他就消失了,后来就是之前在街上遇见,都没说上什么话。”

“其实你出不出庭,方回的结局都差不多,李凤凰跟其他受害者家庭会出庭作证,他的罪逃不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出现,法庭可能需要你的证词。”

边小诗“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愕地抬头看着我,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边小诗,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最近感觉你怪怪的。”

边小诗愣了愣,突然干笑起来,一掌拍在我的背上,呵呵着说道:“能有什么事啊,你别多想。”

她这一掌用了力,我没有心理准备,人不由得朝前扑了过去,若不是小诗及时拉住我,肯定要摔上一跤。

一倾一仰两个动作的拉扯,等我站稳,小腹的伤口出现了一股撕裂的疼,我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捂着小腹慢慢地蹲了下去。

“安诗年,你怎么了?”边小诗紧张地问我。

我只是摇头,发不出声来。

太疼,疼的或许不只是伤口而已,是伤口牵连出来的那一系列场景画面。

“姐……”边小诗跟着蹲了下来,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安抚着,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一句。

我惊愣地抬头看她,难以置信地问道:“边小诗,你刚喊我什么?”

“姐啊……就姐姐啊……”边小诗别过脸去,不好意思看我,故作傲然地说道。

我觉得心情大好,伸手拉住边小诗,让边小诗再喊一声给我听听。

边小诗不再愿意了,闷闷地哼了一声说:“安诗年,你烦不烦啊!”

“再喊一句啦,就一句……”

不管我怎么央求,边小诗又变回她的本性,没再多喊一句。

这是我第一次听边小诗叫我“姐姐”,哪知道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就都起床了,因为要去法庭,所以前一晚大家应该睡得都不安稳。

出差回来的边思捷在厨房做早餐,我妈在洗衣服,我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我妈唤了我一声,让我去喊边小诗起床。

我折身走去边小诗的卧室,在门前敲了几下,没得到回应,便拧开门把走了进去。

**很干净,被子叠得很整齐,像没人睡过一样。

落地窗帘被拉了起来,外面的天上灰蒙蒙的,乌云成团地堆积在一起,一副要下雨的架势。

边小诗去哪里了?

床头放着一个信封,我伸手拿起来,从中抽出信纸翻开起来。

信纸是典型的少女画风,是边小诗喜欢的风格。

“致爸爸、妈妈、诗年……姐姐……”

“诗年”跟“姐姐”之间很明显地留着黑色记号笔的印记,能看出边小诗写这个“姐姐”时,是多么别扭。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了。爸爸,你曾对我说,一个人要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承认他们,付出伤痛,才会不再犯错。你鼓励我给方回作证,觉得让方回意识到他错了,才是真的对他好。我听了你的话,我一直觉得爸爸你说的都是对的。你跟诗年姐,每次都能给我好的意见,但是这次,我可能让你们失望了。前天我在学校,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然后我看到了方回的妈妈。那还是高中家长会遇到过,到现在才又见面。印象中方回的妈妈长得很漂亮,很有气质,看上去很年轻,我记得以前老羡慕方回,因为我没有妈妈,我也想有个这样的母亲。但是那天见面,她跟记忆中完全不同,若不是她自己说她是方回的妈妈,我一下子根本认不出来。她跟以前比,像是老了十岁,瘦得很,明明年龄都没到,就有了很多白头发。她当着很多人的面朝我跪下来,让我帮帮方回,求我不要出庭。她不知道能找谁,她找遍了所有跟那场案件有关的人,李凤凰之类的受害者等等,一个个跪下去,又是磕头又是道歉,只求他们不要出庭指证她儿子,她就这唯一的一个儿子……”

“其实我知道,不管我出不出庭,方回的审判结果不会因为我一个人而有所改变。可是看到她妈妈一直给我磕头哀求,我特别心酸。我觉得我拒绝不了她,当世界变得一片灰暗的时候,我想,就让我留给她一点幻想吧!我就答应她不去了,因为我知道,我不去,其他人也会去的。所以,我今天不能出现在那里,我对人做过承诺了,要负责的。我希望你们不要怪我懦弱,或者怪我不顾大局、不懂事理,我只是不想让一个母亲太过绝望而已。”

我将边小诗的信重新放回了信封,坐在她的**,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心里万分感慨。

边小诗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她知道,绝望有时候比死亡更让人恐惧,它会夺走你想要的一切,只留给你一个空壳,不生不死。

02

后来去找边小诗,还是源于宣漾的话。她得知小诗没去作证、离家出走之后,告诉我一件事,那件事她也是刚刚得知。

宣漾说,童佳宁不是那青少年团伙的头,警方只是抓了一批人,为了不引起市民恐慌,没有公告还有人在外逃亡的事。他们跟边小诗私下协商过,由于现在童佳宁他们都认为是边小诗报警的,所以她自然地被那个团伙的成员憎恨着。那群年轻人都属于心理偏激分子,思维极端偏执,他们不怕法律,向来肆意妄为,所以他们会把边小诗当成复仇目标,警方利用他们这个心理,希望边小诗能担当诱饵,将剩下的那批人引出来。

原本让边小诗配合警方做事是需要通过家人的同意的,可是边小诗以自己已经年满十八岁、是成年人为由,让警方不要告诉她的家人。

于是这件事,边小诗从未跟我们提过,连警方那边也没有提过。

脑海里冒出童佳宁在警察局里对边小诗发出的威胁,我全身都感觉到一股寒冷。放下电话,我跟边思捷和我妈一起去警察局。

出了太多的事,身边太多人离开我了,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我爱的人,哪怕有一点点遇到危险的可能,我都不愿意接受。

可是,警方说:“你们不用担心,我们的人会暗中保护好边小诗的。实际上,从这个行动实施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有专人在暗中监视边小诗的一举一动,绝对保证她的安全。不可能出事的,要是出事,我会负责的。”

“负责?要是出事了,你们拿什么负责!”边思捷咆哮起来。

我妈握着我冰冷的手,紧紧地盯着他们看,神情也很紧张。

“好吧,这样吧,我这就联系那头看护边小诗的人,然后我们这边也立刻派人去找。等找到了人,如果你们还信任我们,那么我们再谈后续,要是你们不信任,可以终止接下来的行动。不过,希望你们能考虑一下边小诗同学的想法,她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姑娘,我相信她的家长也是很明事理的人。”那个警察友好地做出了让步。

边思捷这才松手。

也只能这样了……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边小诗。

警方出动人员,边思捷和我妈也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人帮忙一起寻找。

我们找了一个上午,没有找到边小诗。

边思捷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再度逼问警方边小诗的消息,得到的回答却是,原本暗中保护边小诗的人断了联系,警方也在加大力度搜寻。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坐在我妈的车上,像无头苍蝇般在这个城市里乱冲乱撞,恨不得找过所有的角落把边小诗挖出来。

可是徒然……

电话里的声音像刀刃一般凌迟着我们的心。我妈承受不住地突然刹车,头靠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她说:“诗年啊,万一小诗出事了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感觉胸口很痛很痛。

我想起了那天从警察局出来,边小诗跟我说,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了,让我别太自责。

如果有一天……

原来那时候,她就已经答应配合警方当诱饵了。

可是明明报警的是我,那群人仇恨的对象也该是我,就算去当诱饵,也该我安诗年去当,她边小诗抢什么!

我想起了那天边小诗跟我妈知道我被童茹婷捅了一刀的消息,我妈哭着骂人,边小诗就站在一旁,红着眼眶看我,小声地问:“安诗年,你痛不痛啊?”

安诗年,你痛不痛啊?

昨天,我一痛得蹲下身子,她就紧张地喊我,第一次叫我姐姐。

我知道,就如同我心里疼爱边小诗一般,边小诗应该也是爱我的。她不想我受伤,不想我出事,所以那天在警察局,在童佳宁他们面前,我要说出真相时,她突然阻止了我。她故意让误会继续下去,让所有人都坚持他们的想法,认为是她报的警。

可是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的怜悯、她的同情,不需要她为了保护我赔上自己!

我安诗年不稀罕!不稀罕!

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他们受一点点的伤!

我想起了宣漾那只猫死亡后,边小诗的不安,想到了那天在街上撞见她,她在躲着谁,想到了她多次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想,边小诗做这些的时候,应该是怕的吧?明明怕的,为什么还要去当诱饵?她果真是个笨蛋啊!

我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哭了。

宣漾打电话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去法庭,还有一个多小时童佳宁的案子就要开庭了。我想跟宣漾说我不去了,我还得去找边小诗……可是去哪里找,毫无头绪。

我妈安抚我说:“诗年,你先去法庭吧,小诗那边我跟你边叔他们会尽全力找的。妈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有疙瘩,一直走不过去,等今天等得很不容易。妈妈不想你一辈子都这么郁结地过下去,你还这么年轻,没必要过得这么苦,所以,诗年,去吧,过了今天,你就可以彻底放下了。”

我一边听着我妈的话,一边低着头流泪。

我觉得自己过得很苦,苦得都说不出口。

我妈下了车,让我开车去法庭,她打电话给边思捷让他来接自己。

于是我开着我妈的车走了,却不知道,那一路,不管怎么走,我都到不了那个法庭。

命运的网早已织好,我就像被困在蜘蛛网里的飞虫,不管怎么挣扎、怎么努力,我也摆脱不了命运。

03

春春的老公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的车正因为红灯停在十字路口。只要过了这个十字路口,我就能到法院。

可就是这个电话,让我再也没办法往前走了。

春春的老公说,童茹婷抱走了舒宁,留下字条让他们阻止我去法院,否则她就抱着舒宁从高楼楼顶跳下去。

春春像疯子一般去找了,春春的老公求我救舒宁,舒宁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童茹婷是怎么抱走的舒宁?我突然想起不久前春春提到过,舒宁感冒住院了,那医院恰好是暨雨上班的医院。

暨雨因为上次我妈去医院大吵的事,被暂时停职了。

春春老公在电话里都骂了些什么,我听不大清,脑袋里一片嗡嗡声。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感觉哪里都走不通。

我被堵在绝路了,只剩下死路一条。

可是我又不能死,死了,谁去救春春的孩子?

我深深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法院,绿灯亮了,可是我再也不能往前了,明明只要几十秒,我就能到那里,可我不得不调转车头离开。

我不停地拨打暨雨的电话,理智在一点点崩溃。

这是我被童茹婷刺伤之后,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暨雨,我曾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

听到我的声音,暨雨显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口吻,喊了句:“诗年?”

我没有时间跟他叙旧说些有的没的,我一开口就是找他要童茹婷的手机号。

我能想到的人里,只有他能跟童茹婷有联系。

他那头像有很多人在聊天,忽而又安静了一会儿。

暨雨问我道:“诗年,你来法院了吗?”

我突然就知道他此刻在哪儿了。

童佳宁的审判会,童爸爸童妈妈都去了,不出意外的话,暨雨爸妈也去了,暨雨当然也会去,观众席上怎么可能少了他们那几个人。

可是他们知道童茹婷在做什么吗?

暨雨看上去并不知道,那童爸爸他们呢?童茹婷绑架舒宁要挟我,是她自己想着反正要死了,只要能帮童佳宁免除死刑,她可以做任何事,于是就不顾法律道德去做那样的事情,还是这一切都是她父亲的授意?

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

“童茹婷抱走了春春的孩子,拿跳楼来威胁我!我不去法庭了,你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马上!”我近乎是吼了出来。

似乎也感觉到了紧迫的气氛,暨雨没再多说,挂断了电话,很快,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上面是个电话号码,还有一句简短的话。

“你注意身体。”

我没回复,只是按了童茹婷的手机号快速拨了过去。

似乎知道我会打电话过去,那边很快就有人接了。

手机里传来呼啸的风声,我当即在心里骂了一句,那个人怎么可以这般自私,她就算寻死,也顾忌一下舒宁啊,舒宁还在感冒!

“童茹婷,法庭我不会去了。你想死可以,别拖着舒宁,你不配,你们童家所有人都不配别人陪着你们去死。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就把舒宁还给春春他们,我说过我不会去了。不管我出不出庭,童佳宁的罪不是我判的。你就算现在逼着我撤销证据也没用,证据在宣漾那里,检察院早就存档了,现在就算我去撤销也来不及了。你要人陪你一起死,那好,你说你在哪里,我陪你一起去死,跳楼我跟你一起跳,你把舒宁放了!反正我已经赔了你一个孩子,不在乎自己再赔你一条命!”

那头久久没有回答,只有童茹婷的啜泣声。

许久许久,当我的耐心快消磨光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对不起,安诗年。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我不是故意想刺你的,我是太害怕,我一时控制不住,我不知道你怀孕了。你朋友的孩子我没有抱来,我只是把她藏在我一个朋友那里。我没有那么狠的心,我就算想死,也不会带那个孩子一起死的。我只是想引你来,不想你去法庭。安诗年,我阻止你去法庭,不是不想你出庭作证,也不是想救佳宁。佳宁,对她我已经很努力了,一个姐姐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为她做了,我甚至为了她手上沾了血,害死了你跟暨雨的孩子。我知道现在连暨雨都恨我了,我也知道自己有太多罪恶了。我不想让你去那儿,是因为那个法庭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去的话会绝望的。安诗年,我……”

“姓童的,我的孩子呢?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春春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打断了童茹婷的话。

我不知道那边后来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刺耳的脆裂声响,然后电话就断了。

等我根据路上行人的议论,赶到市中心最高的那幢大楼前的时候,只看到了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还有赶来这里的警车和救护车。

挤进人群中央,我只看到了被白粉笔圈画出的人体形状,看不到人,只有满地的紫红色的血浆在地上渐渐凝固。

我张大着嘴巴,惊恐地看着这苍凉的一切,再也站不住脚,狼狈地摔坐在地上。周围的人都惊愕地看着我,我一动不动地跪坐着,无力哀鸣,无力呼吸,像缺水的鱼被冲到了沙滩上,只会睁着黑白的眼瞳,仰望灰暗的天空。

是谁的血?谁的血?

不管是谁的,从四十多层的楼顶摔下来只有一个结果,必死无疑。

04

我醒来的时候,人在医院里,暨雨陪在我身边。

后来才知道,我在中央大楼底下晕了过去。围观的人把我送进了医院,恰好又是常去的那个医院,有人认出了我,打电话给暨雨,暨雨就从法院赶来了。

我挣扎着从**爬起来,下床想要穿鞋。

暨雨拦住我,双手托着我的上身,哀伤地看着我,摇头:“诗年,不要去。”

他这一句话,就将我心里仅剩的幻想磨灭了。全身一阵发凉,我定定地看着暨雨,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

暨雨无言地看着我,眼里染起了水雾。

我用力地推开他,拔掉手上的输液管,跑了出去。

我好像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她们,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我循着哭声找过去,果然在急救室外看到,春春他老公抱着找回的孩子在哭,旁边是春春的婆婆、春春的公公、春春的父母,都哭红了眼。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一旁安慰他们,让他们节哀顺变。

急救室的门被人拉开,从中推出两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

全身的血液瞬间凝结,我捂着嘴巴,眼泪直往下掉,人已经又一次跪倒在地。

紧跟过来的暨雨心疼地陪着我跪下来,扶着我颤抖的身体。

经历过杨帆的死亡,我曾跟自己说:“这辈子,我再也不会让别人因我而死。”可是,我做不到,我一直做不到,我想做的都做不到。我的挽救总是比伤害来得晚,我总是迟到,我总是见证死亡,却阻止不了。

卢春春成了第二个杨帆,成了我往后人生中第二个永远弥补不了的缺口。

在我跟童茹婷电话中断的那段时间里,去找孩子的春春终于找到了童茹婷,逼着她交出舒宁。我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从围观的人嘴里得知,两个人在天台边上发生了争执,推搡过程中不慎双双坠楼,当场死亡。

春春的老公看到我,将怀里哭闹的舒宁往他妈妈手里一塞,抡着拳头、眼睛发红地朝我走来。我已经做好了迎接他拳头的准备,我恨不得他们就此杀了我,让我好过些。

我难受得不想说什么,只知道哭。

二十二岁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眼泪,好像没怎么哭过;二十二岁以后,我发现,我的眼泪不是没有,是没遇到让我流泪的事。

磕磕碰碰,差不多二十八年的人生,回头望望,还剩下什么?只有无尽的伤痛……这样的人生,不如就此结束,也好过在痛苦中不眠不休地挣扎。

当带着恨意的拳头落下来的时候,我闭着眼,泪水从我的两颊滑落,不求痛快,只求解脱。可最终,一点痛楚都没有,暨雨死死地抱着我,贴在我的身上,帮我承受了那一切。

他向来养尊处优,没吃过多少苦,可是遇见我之后,数不清的狼狈、数不清的迁就、数不清的讨好,他把自己放得很低,低得不像最初的暨雨。

“诗年,别怕。”

“诗年,我在这里。”

……

唯一的一次伤痛,他全程陪在我身边,可是,太晚了,现在的我,连死亡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了。

“安诗年!你答应过的,你说不会出事的!你说过的!”

“你把春春还给我!你把舒宁的妈妈还给她!”

“你还啊!”

春春的老公朝我愤怒地哭喊着,她的亲人全都扑向了我们,我的耳边全是无尽的谩骂、哭声,甚至是诅咒。

我还不起,他们要我的心、要我的肝、要我的肺,要我身体的一切我都可以还,要我的命也可以,唯独换不回春春。

在无休止的疼痛悲伤中,我在想,童茹婷到底想跟我说些什么呢?她不说多好,没抱走春春多好,这样的话就没有了那场意外,没有了她跟春春的死亡。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她说那个法庭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她说不想让我太绝望。我想象的又是什么样子?我只是要个公平而已啊!不让我太绝望,可是还有比现在更绝望的事吗?

“安诗年,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啊!”

春春的老公伸手指着我,哭吼着让我离开。

暨雨艰难地抱着我站了起来,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是小心地把我护在怀里:“诗年,我们走。”

走去哪里?我还能去哪里?

小腹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又撕裂开了,鲜血不断地往外流,渗透了我的衣服。暨雨的脚步越来越凌乱,他哭着晃我的头,试图让我清醒。

他说:“诗年,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死吗?

我巴不得此刻死的是我啊!要是我死了就好了。

生不如死,真是比死还让人煎熬的事。

05

后来是一段浑浑噩噩的时光,整个天地都是混沌的。

再度有意识,人觉得清醒,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是在春春死亡后几天,还是几个星期,我已经分不清了。

我只能从模糊的记忆片段里找到之后一些让人心痛的画面。

只记得后来宣漾哭着跪在我的面前,说:“诗年,对不起,案子输了,童佳宁没有被判死刑,她只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他们请了退休的金牌律师给她打官司,那律师很厉害,用尽方法让证明童佳宁精神没问题的证据作废了,因为她在牢里发疯了。不知道她怎么突然疯的,但是最后判定,她在参与所有案件的时候,都是精神紊乱状态,免了死刑。”

我一直没说话,那时候对我来说,童佳宁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太多的人困死在四年前那张阴暗的蜘蛛网里,就算案子赢了,那个人死了,已经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公平、正义,这个世界一直存在,只是每个人心中的衡量标准不一样。

你认为这是公平的,法官不一定认为,社会也不一定认为。

我为什么要执着那样的东西,间接地害死了那么多人?

唐晓婉死了,她的孩子死了,春春死了,童茹婷死了,我的孩子也死了,甚至连边小诗也不在了。

警方搜寻了几天,先是找到了保护边小诗的便衣警察的尸体,后来又找到了曾关押过边小诗的小屋,那里被判定为案发现场,边小诗被残忍地杀害且碎尸了。

边思捷崩溃了,我妈被刺激出了心脏病。

新闻上铺天盖地,都是边小诗遇害的新闻,看到的人都连连摇头说边小诗真可怜。

谁也没有想过,我这一场想要寻求公平的旅程,会是这么惨痛的结局。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宁愿童佳宁一辈子不出现,宁愿杨帆在地下一辈子不安息,我宁愿一辈子困在四年前的阴影里难以逃脱,也不想整个世界崩塌。

宣漾去参加了春春的葬礼之后就辞职了,她说她接受不了失败,就像接受不了春春的死亡一样。她消失了一段时间,去旅游散心了,很长一段时间都联系不到人。

而我,我的精神一直混乱着,分不清哪些是自己虚构的世界,哪些是真实的世界。或许是真的分不清,或许是故意分不清,我就这么混乱地过活着——想忘记却忘不掉,所以故意自欺欺人地编织了一个美好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死亡,没有伤痛,没有罪的枷锁。

可这个世界还是被人捅破了,人类啊,真残忍,连假象都不愿留给我……

06

“安诗年,那你还记得你开车撞童佳宁的事吗?”

面前的心理咨询师突然换了个人,那人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站在大堂中央。他的四周有很多人,有带着法官帽的审判长,有观众团,观众团里有我苍老了很多的母亲,有身形疲惫的边思捷,有双眼含泪的宣漾,然后再无我认识的人了。

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清晰明朗起来,此刻,我站在法庭上,而我是被告,我被控告故意开车撞人。

“记得。”

“你能在法庭上具体阐述一下事情经过吗?”

为什么会开车撞童佳宁?

因为那时候不想活了,觉得一切惨案都源于我们之间的恩怨。那时候,边小诗刚确定遇害,家里一片死寂。

我本来精神不正常,被妈妈关在家里,那天看到新闻后失控了,突然跑出去,去关押童佳宁的看守所逼问杀害边小诗的凶手都是谁。那时候,童佳宁还未被移去所定的监狱。

她只是傻笑不说话,他们都说她疯了,可是她那冰冷的眼神告诉我,她绝对不是个疯子。

我在那里大吵一番,最终被人拉了出去,通知我妈来接我回去。

童佳宁没有疯,我却像是个真的疯子。

她被转监狱的时候,我开着我妈的车早就守在了路边,她一出来,我就朝那边撞去。那时候,是我那阵子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是犯罪,我想撞死人,然后自己去死。

可是暨雨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挡在我车子前面,张着双臂,依旧眼神哀伤地看着我,说:“诗年,不要。”

不要把自己逼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回不了头……

我来不及刹车,撞在了他的身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瘦弱的身体被撞飞出去,看到血迸射在车窗上,染红了我的眼睛。

我冲过去抱他,他嘴角流着血,在我的怀里抽搐。

那个人啊,都变成那样了,还伸着手想给我擦眼泪。

他在不停地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诗年,对不起……”

对不起,四年前来晚了那么多次,害你受了那么多伤。

对不起,我以为准备得很好了,可四年后还是没有做好,又让你受伤了。

对不起,诗年,我在很努力地爱你,可是爱好难。

对不起……

太多太多的对不起,他都

说不出口,可是我心里都知道。

我都知道,所以不要说了。

不要说话,暨雨。

之后,他被抬上救护车,送去了医院,我的双手被铐上了镣铐,送往警察局。

他们说他像活死人一般,天天躺在医院里,不见醒来,也不曾死去。

就像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见复苏,却也不曾消亡。

尾 声

法院最终判定安诗年故意伤人罪不成立,因为法院采纳了安诗年的家人出具的安诗年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并且在案发时处于发病状态的证明。

只是,暨雨的家人一直不服,不断地上诉,不断地找安诗年的麻烦。

一年后,暨雨从医院醒来,要求家人撤销对安诗年的指控,不再上诉,安诗年的生活终于变得安宁。

一年半后,安诗年通过司法考试,成为正式律师,进入事务所工作。

五年后,专打青少年犯罪案的律师安诗年声名鹊起,人生传记被出版成书,她手上的五大经典青少年案例成为业内权威案例。

七年后,关于童姓女孩二十岁那年聚众杀人案,再度被申诉,当职律师为一级律师安诗年。那场审判最终律师安诗年胜诉,在全国引起了极大关注。

记者针对那件案件采访安律师,皆被回绝,见证那场审判出来的陪审团中有人说,胜诉的那一刻,安律师红了眼眶。

八年后,八年前少女碎尸案的凶手终于被逮捕,真凶说当年杀死的并非边姓女孩。

边姓女孩失踪成迷,多次有人在各个城市看到,名律师安诗年在寻找那个叫边小诗的姑娘。

有人从安律师身边的助理那儿得到消息,说传说中那种从不哭泣、像钢铁般坚强的女人其实也是会哭的。

第一次看到她落泪,是在那场名噪全城的审判会结束。

第二次是她听闻边小诗可能还活着的时候。

……

她叫安诗年,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可谁也不知道,她有着灰败的过去。

她总是把背挺得很直,可谁也不知道,她曾被命运打压得直不起身来。

她总是留给别人一个淡漠的背影,可谁也不知道,每一次打赢官司,她离去的时候,眼里都饱含泪水。

她总是把正义跟罪恶分得很开,可谁也不知道,她私下里对人说,她有罪,她的身上背着沉重的枷锁,这一生都无法卸下。

她总是不爱笑,可谁也不知道,当有人喊她“姐姐”的时候,她会笑,只是笑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泪光。

她总是看起来被很多人簇拥着,可谁也不知道,她有多么的孤单。

她总是让人感觉很坚强,可谁也不知道,她除了坚强,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