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浮世浮城

01

男人细长的手指敲了几下桌面,语调温和而又干脆地打断了我的叙述。

他突然抬眼,语气和缓地问我:“安诗年,这就是你的记忆吗?你知道你说的一切跟现实中所发生的有多大偏差吗?”

我望着他那张陌生的脸,咧着嘴干笑地驳斥:“怎么会?这就是我的记忆啊!那么清晰深刻……”

不等我说完,那人面露同情,用着尽量柔和冷静的语气对我说:“不,安诗年,这不是你的记忆,这只是你的臆想。你把现实中所发生的事情都美化了,你的神经出现了紊乱,你的思维出现了问题。你只记得所有事情的大致经过,却故意忘记了它们的真实结果,给了他们最美好的结局。可是事实上,你一直渴望得到公平审判的案子,宣漾打输了,童佳宁以犯案时精神方面出现问题、行为不受思维控制为由,逃脱了死刑。而宣漾也因此大受打击,辞了职,躲避你,不敢见你,而你却在记忆里将其美化成她赢了那场官司,去旅游了。童茹婷抱走你朋友卢春春的孩子,站在天台上要挟你赶去,在你赶到之前,比你先到一步的卢春春已经跟童茹婷发生了争执,两个人一起坠楼身亡。”

说到这里,我面前的人停顿了一下,可还没等我能够完全理解他所说的话,他又接着说起来:“我知道,四年前,你朋友杨帆因你而死,这成了你心里一直跨不过去的槛,让你一直内疚,所以你内心惧怕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对吗?因而当你朋友卢春春再度因你死亡,大受打击的你,潜意识里暗示自己,那些都是假的,并且在大脑里同样地美化了这些伤痛。还有你继妹边小诗的死亡,你男友暨雨成为植物人,你朋友唐晓婉恨你,李崎轩因童佳宁的案子又一次入狱,这一系列的痛苦席卷而来,让你不得不选择逃避,所以才有了你刚才诉说的一切。但是,安诗年,那一切都是假的,那是被你美化的世界。真实世界残酷而又绝望,所以你才会失控,在童佳宁被押送去监狱的途中企图开车撞死她,所以我才会出现在你面前,作为你这场蓄意伤人未遂案的心理咨询师来跟你谈话。”

那人语速不快,语气也很温和,但是他所说的那些话像虫子般钻入我的耳朵,在我的大脑里剧烈地冲撞着。我变得烦躁不安,双手紧紧攥成拳,用力地捶在桌面上,整个人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红着眼愤怒地朝那人咆哮起来:“不,你撒谎!我朋友没有死,我妹妹也没有死,暨雨也没有出事,唐晓婉也不会恨我!我所说的就是我的记忆,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记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不用你跟我说!”

那人看我的眼神变得悲凉起来,表情同情地看着我,伸手按住我抽搐抖动的肩膀,无奈地更加放软语调问我说:“安诗年,那你看看你现在在哪里?在你所认知的记忆里,你现在该在哪里?而你看看你四周,这里又是哪里?”

我不敢回头张望四周,因为一旦回头,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我终究还是被迫抬头看向四周。

那是四面冰冷灰暗的墙壁,那不是我熟悉的家、我熟悉的世界,那是绝望构造的囚牢,他们叫它“看守所”。

再也逃避不了的现实差点将我击垮,那人还在我耳边诉说着,那些话句句如刀,狠戾地刺向我的心口,一下比一下深,一次比一次痛,却还是痛不死人。

“你说的我都不会信的,春春没有死,边小诗也不可能死,暨雨怎么可能会出事,唐晓婉都跟我没来往了,怎么可能说恨我!你说的我都不会信的!”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反驳他,喉间一股血腥味,我喊得声嘶力竭。

“我不信!”

我不信世界如此残忍,我不信死亡如此轻易地带走我身边一个又一个人,我不信自己走不出阴霾,我不信……

我哭着嘶吼出声来,眼泪像开闸而出的洪水肆意地汹涌,湿了一脸,后来我就像个孩子,哭喊着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肩颤抖,不再挣扎。

嘴上说再多不信又怎样?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之前所有的美好都是自欺欺人,世界一开始就变了,变得极为冷漠,是我不愿意去面对那个真实而又残酷的世界,而非那个世界不存在。

从哪里开始错了?应该是从那里开始——

02

从我在小区门口看到站在附近街道的边小诗跟方回开始,就错了。

报警抓方回的不是边小诗,是我。边小诗从未背叛过方回,是我第一眼就认出了方回。那天电视里播放通缉令,边小诗指着通缉令上的少年跟我说有关方回的事情时,我就记住了方回的样子。

那是个长得有些阴柔的少年,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眉眼有点冷傲,跟其他被通缉的年轻人不一样,我一开始就对他有了印象。

所以那一天,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和边小诗聊天的是她那个犯案在逃的同学方回。

我偷偷地跟了他一路,看到他跟童佳宁他们在废弃的停车场接头,我躲在暗处报了警,等着警察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小鸡般逃窜,但最后都被抓了起来。

我该一开始就说清楚的,在警察局看到方回认定是边小诗出卖她,在童佳宁威胁边小诗的时候,我就该说清楚的,说报警抓他们的是我,不是边小诗,那样的话,最起码小诗不会出事,我妹妹就不会像安知墨一样离我而去。

我以为我不会再像四年前那般没用,我以为我能当个好姐姐,我以为我能保护好边小诗,可是到头来才发现,竟然是我害死了她。

……

童佳宁被抓的那天,我接到了边小诗的电话,让我去警察局保她,也就是那样,阔别多年,我跟童佳宁再度相见。

彼时,她不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小女孩,她一身朋克打扮,染得通红的头发,浓重的烟熏妆,耳朵上不知道打了多少个耳洞,上面戴满了各式各样的耳环,眼神嚣张地看着我笑。

而我,没有青春时期的那股朝气,站在她面前,像个典型的良家妇女,却将脊背挺得很直。

“我都说了不是我报的案,你们为什么要找我做笔录!”

旁边办公桌的椅子前,边小诗双手按在桌面上,突然激动地站起来,朝面前的警察咆哮出声。

那个叫方回的少年跟童佳宁并排站在一起,两只白皙的手腕被银色的手铐铐在一起,他眼微眯着,盯着边小诗的方向看,目光偏冷。

“我们找你谈话,不是因为谁报的案,是因为有人看到你跟方姓少年在街上谈话,我们需要了解一下情况,来判断你是否涉案,有必要的话,我们需要联系你的监护人。”一个四十出头的警察耐心地安抚边小诗。

这是个误会,边小诗跟童佳宁他们不是一伙的。

我心猛地一紧,听到“监护人”三个字,赶紧走上前去,帮边小诗解释。

一番谈论之后,警察允许我带人离开,但走之前,要留边小诗做个笔录,说是正常的工作流程。

边小诗被带去审讯室做笔录,我目送她离开,身后传来童佳宁的冷笑,我漠然地回头看她。

她说:“好久不见了,安诗年,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碰到你,这世界真小。”

我神情淡漠地看着她,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能跟她说些什么,是回她一句“好久不见”,还是冲上去拽着她的衣领吼她,说“童佳宁你还要不要脸,你怎么能在逼死安知墨,打死杨帆之后,还毫无罪恶感,变本加厉地去伤害其他人”?

只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被抓了,她再也不能危害别人了,这就够了。还有什么必要去问她“童佳宁你知道你错了吗”?她要是知道错的话,又怎么会走到今天?

见我不说话,童佳宁表情僵了僵,忽而嘴角扬起一抹隐晦的笑,她抬眼看向审讯室的方向,嬉笑着问我说:“安诗年,你什么时候冒出来个这么大的妹妹,我还以为你只有安知墨一个弟弟……”

“你不要跟我提小墨!别用你的嘴说他的名字!他会死不瞑目的!”我终于忍不住爆发起来,朝着童佳宁大吼,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侧目。

童佳宁“呵呵”地笑出声来,像个神经病,蓦地她又止住笑,冷冷地看着我:“不提安知墨可以啊,说说你那妹妹吧。安诗年,别说我没提醒你啊,你日后可要好好看着你那妹妹。方回在街上碰见她,她抓着人聊了几句,没多久就把人出卖了,把我们全都抓了。我是无所谓啦,不过要是其他人知道是她报的警,那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底快速冲到头顶,我几步上前,拉住童佳宁的衣领狠戾地说道。

她歪着头,无畏地笑:“就那个意思。”

若不是被冲过来的警察拦住,我恨不得扇她几耳光,可最后只能像个泼妇一般大骂。

“我告诉你,你们有本事来动我,别碰边小诗!报警的是……”

“安诗年!”边小诗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打断了我的话。

我惊愕地回头,看着从审讯室里走出来的边小诗,她的脸色很苍白,光洁的额头上汗水还没有被擦掉,厚重的刘海儿湿了大半。

大步走过来,边小诗一巴掌挥在童佳宁的脸上,瘦弱的身躯仿佛蕴藏了巨大的力量,那一巴掌打得童佳宁整个人都颤了颤。

“别以为做个狞笑,说几句恶毒的话,别人就都怕你了!是我报警的又怎么样?你很快就要被关进牢里了,你怎么动我啊?你以为全世界就你最横,就你会混啊!”边小诗喷着口水吼道。

童佳宁被她吼得一愣愣的,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最后只是“呵呵”了两声,还没等她开口反驳,边小诗就已经拉着我走出了警察局。

出门之前,一直没开口的方回朝边小诗叫唤了几声:“边小诗,你真有种!”

边小诗没有回头。

回去的路上,我问边小诗,为什么不跟方回他们解释,说报警的是安诗年,而不是她。因为看得出来,边小诗挺在乎方回的。

边小诗却回答我:“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想相信的结果,这跟别人解不解释无关。说不定我解释了,方回他们觉得我是在狡辩。何况我没必要解释这些,他们犯了罪,作为一个良好公民,有义务举报在逃者。”

我很震惊地看着边小诗,说:“边小诗,你之前可不是这种态度的,那会儿我们说方回一句不好,你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浑身炸毛。”

边小诗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有些颓然地说道:“安诗年,其实我之前那么在意方回,是因为高中的时候,我们俩谈过一阵子。之前在街上碰到他,我很激动,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我想过报警,可是看到他看我的眼神,还像以前那样温柔,我就心软了。等我到了警察局,看到方回被抓了,看到他望着我那恶毒冰冷的目光时,我觉得浑身冰冷。我不想他误会我,所以我一开始想解释的,但是后来我就不想解释了。”边小诗顿了顿。

“为什么?”我忍不住追问。

她抬头,苦涩地朝我笑了笑,继续说道:“因为我看到了童佳宁啊!我看着她跟你说话时的嘴脸,还有她说的那些话,我就觉得特别恶心。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恶心的人,肆意伤害别人之后还不知错!我很愤怒,愤怒的是,她用我来威胁你,更愤怒的是,方回竟然和那种人混在了一起!他就算再堕落,也不该和那样的人在一起!他太让我失望了!我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方回是好人,他没有错。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曾经喜欢的方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

我安静地听边小诗说完,伸手将流泪的边小诗挽进怀里,下巴磕着她头顶那柔软的秀发。

“边小诗,这就是成长。成长总会在不经意间推翻我们曾经认为的一些事,你觉得对的东西,未必是对的,你觉得错的事,也不一定全是错的。总有一些人,经过我们的生命,有着我们看得到的好,也有着我们看不到的坏。就像生活,很多时候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它只是很真实而已。”

边小诗突然从我的怀里挣扎出来,擦了一把眼角的眼泪,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安诗年,如果有一天,我说如果,我跟你弟弟、你朋友一样出事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感到自责。生死由命,你不是神,你没有能力救下所有你想救的人,那不是你的错。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而我,也会保护好我自己的。”

我想,童佳宁的鬼话还是影响到了边小诗,所以她才会说那样的话。

我难得迷信地“呸呸呸”了几下,让边小诗别瞎说。

可很多时候,就是一语成谶,好事难以应验,坏事却一说一个准。

03

唐晓婉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童佳宁被抓后的第四天。

自从上次杨帆忌日,我跟她因为李崎轩的事情吵过一架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不是不想要唐晓婉这个朋友,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我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缓冲,去接受唐晓婉跟李崎轩在一起的事实。

唐晓婉也没有主动找我。当我以为她已经放弃我这个朋友时,她却突然打过来对我说:“安诗年,我要结婚了。”

“跟谁结婚?”

我脑袋像被人用木棍重重地砸了一下,片刻的空白之后,我冷不丁地出声问道,但话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问唐晓婉这个问题?这样的状态下,她还能跟谁结婚!

果然,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下来,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最后还是唐晓婉先打破了沉默,带着点恳求地说:“诗年,我希望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我能约的朋友,好像只剩下你了。”

就这么一句话,说得我鼻子一阵酸楚,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我问唐晓婉:“你让我怎么去?你跟李崎轩的婚礼,我爸会去吧?我爷爷奶奶会去吧?他们都去了,你让我怎么去?你想我去,那李崎轩呢,他会想在他的婚礼上看到安诗年吗?他拿什么来面对我?晓婉,你说就只有我一个朋友了,可我不是只有你一个朋友,杨帆就算死了,还是我朋友,我做不到去参加你跟他的婚礼。就算杨帆的死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办法祝福你们。”

记忆中很少哭的唐晓婉朝我哭出声来,她说:“安诗年,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要我跪在杨帆的墓前,把她从坟墓里拉出来,求得她原谅之后,你才会原谅我?诗年,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折腾累了,我想结婚了。我怀孕了,我想给我的孩子一个正常的家庭。你跟李崎轩的恩怨,与我无关,我只是希望我的婚礼,我的朋友能来。我话说到这里,来不来你自己决定。你来,我会很高兴,你不来,我就当我没有打过这个电话。”唐晓婉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听着从手机里传过来的忙音,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抬头对着天空眨了眨眼睛。

还握在手里的手机很快又响了起来,看了一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我吸了吸鼻子,匆忙地平复好情绪,按下了接听键。

宣漾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伴随着喧嚣的汽笛声:“安诗年,你到哪儿了?”

“已经下车了,在你们检察院对面的茶餐厅门口。”

我淡淡地回答道,远远地就看到宣漾站在他们检察院大门外的石阶上东张西望,试图寻找我。

我隔着马路上的车龙,朝她的方向挥了挥手。

宣漾也看到了我,在电话里咋呼着:“看到你了,你赶紧把资料送过来吧。对了,顺便帮我在对面的星巴克买杯咖啡。”

“还用得着你说。”我微微一笑,将另一只手里提着的东西对着宣漾晃了晃,宣漾极为满意地挂了电话。

童佳宁被抓了,她的案子很快就要开庭审理了,她跟方回他们不同,除了那些团伙抢劫案,身上还挂着杨帆的命案。宣漾说,一旦开庭,杨帆的案子也会被提出来一并审理,她那边有关那案子的资料还不够详细,让我把能整理到的资料都给她送过去。

我现在就是来送资料的,只是没料到半路会接到唐晓婉的电话。

宣漾坐在她的办公桌边翻看我带过来的资料时,我坐在一旁的待客椅上喝着买来的摩卡咖啡,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宣漾以为我是在顾忌童佳宁的案子,放下手中的笔,抬头安抚我说:“安诗年,关于你弟弟安知墨当年身亡的案子,当初警方已经判定为意外了。我前面也跟你说过了,如果要翻案的话,不大容易。毕竟童佳宁嘴上说的话是不能当证据的,不管你弟弟死之前听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童佳宁没有推他,他自己失足坠楼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法更改。但是杨帆的案子,就我现在掌握的证据来看,我可以告诉你,童佳宁死刑难逃,因为她是故意杀人……安诗年?诗年,你听我在说些什么吗?”宣漾不知何时走到我的身前,伸手摇晃了一下我的肩膀,一脸惊疑地看着我。

我后知后觉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茫然地问宣漾:“你跟我说了什么?”

宣漾有些气恼地用手推了一下我的脑门,咬牙切齿地骂道:“安诗年,这到底是你朋友的凶杀案子,还是我朋友的?你这么走神像话吗?说,出什么事了?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愣愣地看着盛怒的宣漾,不知道该跟她从哪里说起唐晓婉的事,最后,沉默了一会儿,只是讷讷地出声问道:“宣漾,你想不想出去喝几杯?”

04

酒吧里声音很吵,宣漾一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我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断断续续地跟她讲唐晓婉的事。

其实我没必要跟宣漾讲这些,她跟晓婉又不熟,可我就是心里难过,想找个人给我出点主意。

我是不是该去参加唐晓婉的婚礼?

我去的话,是不是特别对不起小墨,对不起杨帆?我要是不去的话,是不是又对不起唐晓婉?

我发现我自己进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宣漾也喝了不少,她把右手搁在酒吧柜上,侧着头对我指手画脚地说:“诗年,这个事我真不好给你拿主意,这得看在你心里是安知墨跟杨帆重要些,还是唐晓婉更重要些。不过这也没有可比性,你弟弟差不多是你一手带大的,那感情自然没话说,杨帆又因为救你出了事,你心里肯定更愧对她,唐晓婉自然是比不过的,所以你不去的可能性大。可是,你又在纠结,因为安知墨跟杨帆已经死了,唐晓婉还活着,死去的人你没办法弥补了,可活着的人你还可以挽救,所以你又有点想去。所以我也不好说,你自己看着办吧,真不行,拿个硬币,抛一下看正反好了。”

宣漾说的这些对我没有任何帮助,她说的我心里都明白得很,但我就是纠结这些。我两边都放不下,两边都过不去,只能郁闷地不停给自己灌酒,有些无理取闹地问宣漾:“唐晓婉找谁结婚不好,非要找李崎轩?不找那个人,我就能去了。”

宣漾喝得两颊通红,打着酒嗝回答我说:“你不是说她怀孕了吗,那自然得跟孩子他爹结婚啊。不过我说一句,你听了可别生气,虽然我没接触过那个李什么轩的,不过诗年,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会变的,他做那些事是坐牢之前,你不也说他是被利用的吗?现在他出狱了,也知道真相了,看到唐晓婉被欺负还出手相救了,说不定那人没你想的那么坏了呢?连法律都说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诗年,你也可以的。等童佳宁的案子一结束,你就把过去的事都忘了,把所有人都当成一张白纸,重新去认识,他们过去怎么样,你都不要去追溯,看的是后来。”

“诗年,每个人都值得被原谅,只要他愿意改变。”

最后我喝得酩酊大醉,一晚上就只记得宣漾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我去试着原谅李崎轩,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是怎么离开的酒吧,之后又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自己裹在烟灰色的被单里,**地躺在一张陌生的双人**,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全身酸疼得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试图回忆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酒吧,醉酒,男子……

一切被联系在一起,我自然地想到了某些事上,猛然一阵反胃,捂着嘴,裹紧身上的床单,光着脚下床去找洗手间。

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干净,我拧开水龙头冲着池中的污秽物,望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觉得异常疲惫。

脚步声自洗手间外面传来,不轻不重。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攥紧拳头,转过头去,准备面对这糟糕透顶的一切,结果却看到了暨雨。

“诗年,你还好吗?我煮了醒酒汤,你过来喝一点吧。”

看到暨雨的那一刹那,我瞬间松了一口气,内心闪过一丝侥幸,忍不住暗自自嘲。还好是暨雨,躺在一张**发生关系的人还好是暨雨,不是别人。四年前,从他的身边离开后,再度相遇,这是第一次两个人在一起,我却一点都不记得了。

洗漱完,我坐在餐桌旁,没有去打量暨雨所租的公寓,只顾埋头吃他准备好的早餐,当然,先喝了他递过来的醒酒汤。

对面的凳子被人拉开,暨雨也坐了下来,举止儒雅地吃他的那一份。他没有提昨晚的事,我也不会主动去说,只是继续沉默地吃东西。

中途翻了一下手机,看了一下通讯记录,有我打给暨雨的好几通电话,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拨的,还是同样醉得一塌糊涂的宣漾帮我拨的,反正事实就是我喝醉了,打给暨雨,让他来接我了。

还好没有打给我妈,不然她要是知道我又喝醉,指不定又要唠叨多久。已接来电有我妈的一通电话,不是我接的自然是暨雨帮忙接了,我踌躇着开口,想问他都跟我妈说了些什么,他却先我一步打破了这僵硬的气氛。

“诗年?”暨雨喊了我一声。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他。

他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伸手从裤袋里掏了个小盒子出来,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诚恳地说:“诗年,我们结婚吧!”

结婚?

我像是脑袋被针刺了一般,神经突然刺疼了起来,望着那被打开的盒子里闪烁的钻戒,心里五味杂陈。

四年前,我生了个死婴,暨雨在我的病床前向我求婚,极力地挽留我们即将破碎的感情。我给了他机会,等着他从童茹婷的病房回来找我,结果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当时那求婚的钻戒被我放在了病**,后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处理了。

现在,就因为昨晚两个人又睡在一起,他就想跟我结婚了。

其实结婚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年纪也不小了,两个人又重新在一起了,一直拖着不是个办法,早晚要有个结果的。可是当那个钻戒被推到我面前时,我却没有那种冲动去接受他,反而有点想推开。

很多东西,一旦过了最想要的阶段,再次得到,似乎都成了不想要。

曾经那么渴盼过的婚姻、承诺,此刻再度被摆在眼前时,我竟然望而却步了,不想要了。

“诗年,嫁给我好吗?”

见我不回答,暨雨变得焦急起来,目光忧伤地望着我,再度恳求道。

我看着他从盒子里掏出来捏在手指间的戒指,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接受时,旁边的手机响了,是宣漾打来的。

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拿起手机接了起来,里面传来宣漾熟悉的声音。

她说:“安诗年,出事了,李崎轩被抓了。”

05

“童佳宁那边,她父母状告了李崎轩四年前强奸童佳宁一案,如我们之前所猜想的一样,童家想用这件事证明童佳宁的精神受了刺激,出现了问题,行为不受大脑控制,以此来为她后面犯下的罪案减轻刑罚。”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从餐桌旁站起身来,听着电话里宣漾的话,表情不由得凝固下来。

我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像被塞进了一大团乱麻,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梳理。

宣漾絮絮叨叨地说完,最后对我说,她买了最近的飞机票去邻省我老家,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

李崎轩在跟唐晓婉居住的城市里突然被抓,被遣送回老家的看守所关押,他的案子将在那边的法院受审。

一旦童佳宁被确定因为四年前李崎轩一案得了精神病,那么这极大可能影响她身上背负的那些案件的结果。

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允许任何意外出现。

童佳宁必须为她犯下的罪付出代价,必须……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暨雨担忧地走过来,双手按住我的肩膀问我:“诗年,出什么事了?”

我慢慢地抬头看他,视线飘忽而又淡漠。

我突然忍不住出声问暨雨:“如果有一天,我跟童佳宁或者童茹婷或者童家的其他人中,必定要死一个,你希望谁死?”

暨雨显然不习惯我这样的问题,脸色瞬间白了,他紧张地喝止我:“诗年,你别乱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就是瞎问问,开个玩笑,你别当真。我先回去了,一晚上没回家,我妈看到我肯定又要不停唠叨了。”我扯开了话题。

何必要逼着暨雨回答那样的问题呢?往后的事,顺其自然就好了。

暨雨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从一旁的餐桌上拿过钥匙对我说:“我送你吧。昨晚你妈给你打电话,我帮你接了,说你醉了睡在我这儿了,她没有多说什么,就让我好好照顾你。我觉得你妈挺好说话的,没你说的那么难讨好。”

“那是你没见过她蛮不讲理的时候。”我冷不丁地回了一句,径直回卧室换好衣服才跟暨雨一道出门。

暨雨将我送到家的时候,我妈还没有去上班,她看我们俩的眼神极为耐人寻味。

衣服没有换,上面全是酒气,我先回房间换衣服,留下暨雨跟我妈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

边思捷不在家,又去出差了,边小诗则去上课了。

等我换好衣服出来,就看到我妈端坐在沙发上,旁边暨雨好脾气地为她切苹果,削了皮不算还帮她切成片,就差没用牙签叼着喂给她吃了。

见我出来,暨雨温和地朝我笑了笑,问我吃不吃苹果。我摇摇头拒绝了,问他:“你不是要去上班吗,什么时候走?”

暨雨自然懂我的意思,当即从沙发上起来,毕恭毕敬地朝我妈鞠躬,说:“阿姨,那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我妈面色淡淡地说了个“好”字。

暨雨一走,我妈就开始数落我,先是骂我没事又跑去喝酒,搞得彻夜未归,后来则怪我怎么又和暨雨搅和到一块儿了。

“诗年,你老大不小了,也该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些打算了。你和暨雨现在到底算怎么回事?作为妈妈,我是绝对不愿意你再和他在一起的,毕竟他当年对你的伤害是那么大。不过如果你前事不计,坚持和他在一起,我也不会反对,因为你已经这么大了,知道什么是你想要的幸福。”

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绝对想不到,没过多少日子,她会把暨雨扫地出门,不准他这辈子再见我一面。

别说我妈没想到暨雨会那么伤我,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当我以为自己早已遍体鳞伤、无处可伤时,才发现原来还有种疼痛叫雪上加霜。

……

那天,我没跟宣漾一起回去,但是没过多久,我还是回了趟老家,在那里见到了多年没见的爸爸还有爷爷他们。

李崎轩的案子被翻了出来,童家那边指名说我是那场案件的唯一目击证人,检察院那边来人找我。李晨森那个阴险的男人最后都摆了安家一道,把当年李琦轩带童佳宁进百老汇的监控录像卖给了童家,里面还有我进入百老汇找童佳宁的画面。所以,就算我不愿意出庭作证,也不得不去作证。只是讽刺的是,我第一次出庭当证人,不是控诉童佳宁有罪,而是帮她作证她曾被人伤害。

爸爸那边似乎也早已接到消息,听说我会来,所以那天我一出现在法院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四年没见我爸了,他还是老样子,除了两鬓渐生白发,眉眼间多了几条皱纹,其他的没多大变化。他看上去还是个斯文儒雅的男人。

我爸一看到我,就拉着我往外走,去附近找了家咖啡厅,拉着我进去。

我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所以故意拖到李崎轩案子开庭那天才回老家,就是怕碰见他,而他像现在这样,拉着我想阻止我给童佳宁作证。

我站在咖啡厅门口挣开了爸爸的手,不愿进去。

眼前那男人震惊地看着我,很快眼里浮现出伤痛来,他黯然地开口,跟我说起话来。

多年未见,看到出走四年的女儿,他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诗年,这么多年,你在外面过得好吗”,而是“诗年,他毕竟是你哥哥”。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碰到我爸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我知道他肯定会为了帮李崎轩劝说我什么,可是我没法不作证的。我想他可能会让我做假供,那我又该怎么回答他?

我曾经想过,至少,爸爸看到我的第一句话,会动容地说一句:“诗年,你回来了。”可是没有,他甚至连敷衍的招呼都没打,就直接进入正题。这一点重重地伤到了我,我竟然鼻酸得差点落泪。

“爸……”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叫过人这个称呼,就算边思捷对我那么好,我都没有喊过他一声“爸”,因为我觉得我一个父亲,哪怕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哪怕他最后选择了别人,没有选择我跟小墨,但他还是我唯一的爸爸。

就这么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带着哭腔跟我爸说:“如果你想阻止我出庭的话,爸你就别说了。我要是能不来,我决不会出现在这里。童佳宁间接逼死了小墨,还杀害了我朋友,我说什么也不会主动给她作证。可是他们那边有李晨森给的证据,我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检察院那边来人要求我必须出庭,我没有选择。”

“诗年,你有选择的,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出庭的时候一口咬定,崎轩没有对那个女孩做那种事,我们这边请的律师就有把握帮崎轩脱罪。毕竟没人看见啊,除了你跟小墨没人看见那事啊。小墨已经死了,所以,诗年,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就说没看见,好吗?啊?就说没看见!诗年啊,算爸爸求你……”我爸激动地握着我的手,哀求道。

他是一个父亲,他怎么能哀求自己的女儿冒着犯罪的危险去作伪证?怎么能?

“爸!”我出口打断了他,我听不得他再说下去,擦了把眼泪,坚定地拒绝道,“爸爸,你不用再说了,我既然会出庭,就不会作假证!我是个律师,就算现在不是,我将来一定会是个律师,我不会给人作假证的,我只会说我看到的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别再求我了,别说什么看在爸爸的面子上,你要还看重我们的父女情,求你不要再求我了。你口口声声只有李崎轩,爸,你忘了小墨是怎么死的吗?你忘得了,我忘不了。所以,求你别再说了。”

我哭着朝我爸哀号,不等他朝我跪下,我已然先对着他跪了下去。

我不求他为了我安诗年放弃李崎轩,我只求他不要忘记,他还有个儿子叫安知墨,哪怕那个孩子无能懦弱,哪怕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他也曾经是爸爸的孩子啊!

“诗年……”我爸松开了手,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面如死灰地对我说,“你走吧,按你想做的做吧,按你想说的说吧,爸不会再逼你了。诗年,爸爸不求你回来,爸爸只希望你不要恨我。”

我哭着说不出话来。

咖啡厅里突然冲出个瘦弱的人影,径直冲到我面前,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惶然地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爷爷,只觉得嘴角一丝腥甜,没有躲,又挨了他一巴掌。

“呵呵!”脸上火辣辣地疼着,我觉得异常嘲讽,忍不住冷笑出声,目光冷漠地看着盛怒的爷爷。为什么到今天,他还是这么的迂腐!

“你错了,不是我惹了童家,是童佳宁犯了法。童佳宁没犯罪,警察为什么要抓她?世界上那么多人,警方为什么就只抓她?搞得她家人只能把她当年被李崎轩玷污的事拿出来说,试图给她减刑……同样,李崎轩如果没有犯罪,警察为什么抓他而不是抓我安诗年,或者抓其他人?他要没错,你们这会儿急什么?他要没罪,童家如何告得了他!自始至终,三十年前惹到李晨森的,不是我安诗年;生下李崎轩这个儿子都不知道,任由他被人利用近乎毁了整个安家的,不是我安诗年;当初在百老汇伤害童佳宁的,不是我安诗年;杀人抢劫的,也不是我安诗年。凭什么你们犯的错,全要我去承担、我去挽救、我去弥补!爷爷,今天我站在这里挨你两巴掌,没有躲,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安诗年是你安德明的孙女,但是,如果安家就是这样的教育,跟是非不分的童家一样的话,那么从现在起,我不再姓安,我不再是你们安家的人!我只有小墨一个弟弟,一个收留我的母亲,我没有哥哥,没有四年来对我不闻不问的父亲,没有爷爷也没有奶奶!我弃了安姓,生不再当安家人,死也不入你们安家坟。”

爷爷气得脸涨得通红,还想伸手打我,被爸爸给抱住了。

“诗年,你走吧!你走吧,诗年,不要再说了,你走吧!”爸爸红着眼眶,双眼含泪地催促我离开。

我擦了把眼泪,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身后的街道两旁,梧桐树影摇曳,落了一地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