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雨过后
01
暨雨安置好童茹婷后,匆匆忙忙找了过来。在他进病房看我之前,宣漾就把他拦住了。我不知道宣漾叫了多少人,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我病房门口很吵,一群人堵在门口不让暨雨进来,而宣漾不停地在骂。
骂累了,她喘了一会儿气,冷酷地对暨雨说:“你就当安诗年已经死了,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了!你能给她的爱,远远逊于你给她的伤害。”
“如果你真的在乎安诗年,真的爱那个姑娘,请你离开她的世界,带着那个童茹婷离得远远的。”
“我头一次看到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血都不吭一声,你们伤了她多少次,让她可以对这样的伤害如此麻木、如此沉默?”
“你走吧,带着你那伤人的爱,走得远远的,别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只要我宣漾还是安诗年的朋友一天,我就算得罪老天爷,这辈子自己断了红线,也会拼死拆开你们的。你这么善心,怎么就对她这么残忍?你就让她多活几年吧!”
……
自始至终听不到暨雨的声音。
外面安静下来,宣漾推开门走了进来,站在我的床前狠狠地对我说:“我一开始就不看好他,你偏不听我的话,现在好了吧!被捅了一刀知道痛了吧!我告诉你,安诗年,你再敢理那没用的男人,咱们俩就绝交!”
我无奈地朝宣漾扯了扯嘴角,伸手拉着她,很疲惫地说:“宣漾,你能不能安静一点,让我多活一阵子?你快吵死我了。”
宣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把掀开我身上的被子,爬上床,胸口贴着我的脊背。
“有我陪你,你就知足吧!别想着把我赶走了,一个人躲着哭。安诗年,我会不知道你吗?你就是爱死撑,其实心里酸疼得不得了。何必呢?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这道理你又不是不懂……”宣漾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觉得累,眼皮耷拉着默默地听着,什么时候睡着了竟然也不知道,只记得那晚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过去,我有一次为了救童佳宁被人用啤酒瓶砸了头,一个人躺在医院里默默地哭,后来暨雨来了,也像宣漾一样跟我挤在一张**,抱着我轻轻地安抚。我觉得嘴里像含了块糖,甜得很,可是一会儿那糖就变味了,变得又酸又苦,摸一摸,身后的暨雨不见了,那一侧空空****的,一片冰冷。
那种失去带来的惶然还未来得及细品,天就亮了。宣漾拉开卷帘窗,阳光照射进来。
宣漾回头看我,表情自然地问了一句:“醒啦?”
我挣扎起身,淡淡地说:“给我办出院手续吧,宣漾。”
回去是宣漾开车送我的,路上我又免不了听她一顿唠叨,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让我跟暨雨断绝来往。
即使我再三强调,我跟暨雨是不可能了,宣漾依旧不信,非得逼着我发毒誓才算数。
宣漾对我着实太好,好到让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来报答她对我的好。
看出我的心思,宣漾拍着我的肩膀说:“安诗年,相逢便是缘,能做朋友,那是天大的缘分。这个世界上这么多人,不是谁都可以做朋友的,而能做朋友的,肯定是不会计较谁对谁更好些的,计较了就不是朋友了。你回去好好养伤,我也要回去忙案子了,你妈跟你叔叔他们暂时还没回来,我先通知卢春春来照顾你一下。”
我看着宣漾,心里有暖流流过。
她刚说完,手机就响了,我大老远就能听到卢春春的咋呼声。
“宣漾,宣漾,你们到哪儿了?我在诗年家门口呢!”
“在小区门口,这就来。”宣漾简洁地回了电话,跟我相视一笑,驱车驶进了小区。
……
我在沙发上坐着,春春蹲在地上给我擦地板,旁边放着一盆水。地板上还有我昨晚流的血,也不知道暨雨是急着送童茹婷回去,还是急着赶去看我,也没来得及清理一下现场。他真是笃定我不会把这些拍下来,然后告童茹婷伤人吗?还是觉得童茹婷对他不重要,随便我告不告?
想到后者,我略微嘲讽地笑了笑。他若真不在乎,昨晚又怎么护得那么紧呢?虽然我知道暨雨很努力地走向我,把童茹婷搁在一边,可是这努力还是抵不过危急关头,他对她的保护。一件事做多了,就成了习惯,就像我当初保护安知墨成了习惯一样,暨雨保护童茹婷也成了习惯。他习惯性地觉得她是脆弱的,她是该被保护的,她是不会伤人的,所以,每次,他只会挡在她面前说“安诗年,你别打她”,“安诗年,你别碰她”。
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后也是这样。
童茹婷就横在我跟暨雨之间,只要她一有危难,暨雨就会抛下我去她身边。因为,那是他的习惯。
他改不了的习惯,最终还是成了我们在一起的阻碍。
“分手吧!”
当春春抬着头问我打算跟暨雨怎么办时,我干脆地回答道,好像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早有了答案。
或许在当初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只不过因为重遇被动摇了一下,现在,童茹婷那一刀又刺痛了我,痛感让我清醒地审视起我与暨雨的关系,原来裂缝早就深得不可填埋。
“分了也好,他要跟你合适的话,四年前你也不会离开了。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你也别多想了。诗年,日子还长着呢,你会遇到更好的。”卢春春安慰我道。
“遇不遇得到再说吧,反正现在也没那个心思。对了,春春你这么过来,你女儿那边没关系吗?你婆婆不会说什么吧?”
“能说什么?我又不是坐牢,去哪儿是我的人身自由啊!舒宁在她外婆那儿。平日大部分都是我妈带她的,她跟我妈比跟我亲,我没耐心,她哭闹的时候我会嫌吵。”
“你过来了,她要是饿了怎么办?”
“到时候我妈打电话给我,我赶回去喂一下她就好了。”春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这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舒宁才那么小,都还没断奶,就让春春过来照顾我,这不是跟个孩子争人吗!
想到这儿,我就开始赶卢春春走了。
“你帮我把地上的血弄干净了就回去吧!我不用你照顾,又不是缺胳膊断腿的,我能照顾自己。”我靠在沙发上对卢春春说道。
春春白了我一眼,哼哼道:“安诗年,你有意思啊!我好不容易找到借口出来溜达一下,你就急着赶我走,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
“你要是没孩子或者孩子大一点,我麻烦你也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你孩子还小,饿了要吃奶,我怎么忍心跟她抢妈妈?你也擦得差不多了,赶紧回去吧!”
不管我怎么催怎么赶,卢春春就是不走,我都有点哭笑不得了。后来若不是李凤凰听说前几天边小诗受惊病了,顺道过来登门拜访,看有李凤凰来照应我,不然卢春春是死活不走的。
李凤凰正好是假期没课,就留了下来,她来之前打我电话没人接,也不知道边小诗不在家,就直冲了过来,之后才知道我的手机昨晚没充电,早自动关机了。
02
卢春春离开前,跟李凤凰露了口风,说了我被童茹婷刺伤的事。李凤凰极为惊慌地问我:“安诗年,你没事吧?”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要有事,我还能坐在这儿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凤凰咧着嘴笑,真心实意地称赞我说:“安诗年,你是我认识的最坚强的女人。”
“还不是被生活给逼出来的。”我苦笑。
似乎觉得追着人的伤疤一直问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李凤凰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反而扯开话题,问起边小诗来。
李凤凰朝边小诗的卧室方向看了一眼,回头问我:“诗年,边小诗现在情况还好吗?前几天宣漾来我家为庭审取证,说起边小诗受惊还住院来着,现在好些了吗?”
“除了性子变闷了,不怎么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关在屋里,其他都挺正常的。她爸爸说她是第一次受这么大的刺激,被抓的是她同学,看她前面挺袒护那个方回的,估计高中时关系挺要好,所以要有一阵子才走得出来。”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回答。
李凤凰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来,突然很自责地说:“这事还都得怪我。我当初要早点发现,边小诗这孩子现在说不定也不会这样了。”
李凤凰这么一说,我倒上了心,想起之前边小诗说凤凰冤枉方回作弊的事,最终忍不住内心的好奇问了李凤凰这件事。
凤凰拍着大腿懊恨道:“作弊那事当然是真的啊,被我在考场里抓个正着,怎么可能还有假。小诗这么记恨我,是因为她当初跟方回两个人正谈恋爱呢,感情好得很。别看边小诗平时挺机灵的,其实特别单纯,方回对她一献殷勤,就被勾了魂。整天上课魂不守舍地盯着人家看,我看不下去,就把他们的位子给拆开了,一个坐最前面,一个坐最后面,并且要挟他们俩再这样,我就要请家长了。哪知道没等我请家长,方回就不来学校了。那次方回被我抓了作弊,因为那考场上是两个老师一起监考的,我也不好包庇他,就上报了学校,校广播里播了他被处分的事。方回的家长也被请到了学校来。他亲生父母早就离异了,母亲改嫁,跟了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后爸,那天当着办公室老师同学的面就把方回打了。方回因被打来了气,就离家出走了,之后再也没来学校。后来就听说他整天跟外面的小流氓混在一起,几个月后,他就从这个城市消失了,若不是发生那几起案件,我都不知道他又回到了这里。方回退学后,边小诗不吵也不闹,照样正常上课,我以为她的心思回到了学习上,也渐渐忘记方回了,没想到,她还记恨着我。”李凤凰说完,倍感无奈地朝我笑了笑。
我听完很是感慨,回想起之前边小诗跟我说的,还是觉得有些疑惑,问李凤凰:“既然你没有冤枉方回,那你后来为什么要跟方回道歉?边小诗说你道歉了,是因为你冤枉了方回。”
“我道歉并不是因为我冤枉了他,而是我站在教师的立场上,作为方回的班主任,我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学生,没有阻止他堕落,我觉得对不起他。但是,最对不起他的人,是他自己——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所以,诗年,永远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我们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担负不了别人的人生。”
凤凰说的没错,我们每一个人所能承担的,只有我们自己的人生。旁人所犯的错,不该成为我们的囚牢。而我,在安家、童家的错误里困得太久了,完全没有发现,我明明可以自己走出来的,那是他们的囚牢,不是我的。
李凤凰又陪着我待了很久,傍晚时分,我妈跟边思捷带着边小诗终于回来了。看到凤凰在这儿,边叔跟我妈殷勤地留她吃晚饭,而边小诗则耷拉着脸躲进了自己的房里,一直到吃饭也没出来。
我站在边小诗房门口,敲了几下门喊她出来吃饭,她都不回答。刚转过身,就看到了跟过来的李凤凰。李凤凰说她要走了,说男朋友一个人在家,等着她回去一起吃饭。不管我妈怎么留,她硬是要走。我明白李凤凰是不想讨边小诗嫌所以才这么急于避开,因此也没多阻拦。
李凤凰走后,我又去喊了边小诗,她依旧没有出来,只是有些不耐地回了一句“没胃口”。
得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觉得边小诗这么记恨李凤凰着实有点孩子气,可是倘若她没这一点孩子气,她又不是边小诗了。边小诗就这个脾气,有时候确实让人生厌。可是,人,谁没有一点毛病呢!
吃完饭,我妈跟边思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去洗澡,身上的伤口碰不得水,只得用毛巾沾着热水轻轻地擦拭。
浴室的门突然被推了开来,我惊慌地拿浴巾盖住身体,回头看到我妈那张圆润的脸庞,才略微地松了一口气。
“我来拿条毛巾,见你没锁门,我就……”我妈笑眯眯地解释着,话说到一半就停了,眼睛陡然睁大,惊恐地看着我的腹部,语气变得急促起来,“诗年,你……”
我下意识地垂下头去,发现伤口因为刚才的牵动裂开了,血从浴巾里渗透出来。
终究没能瞒过去……
我妈红着眼眶追问我伤是哪里来的,我边安抚她边默默地用清水清洗伤口,尽量用舒缓的语调跟她解释,绝口没提童茹婷来过家里的事,只说是路上遇到抢劫,被人捅了。
我妈却不信,阴着脸朝我吼道:“安诗年,你当你妈是傻的?要是遇到抢劫犯被捅,你会不去医院躺着?别人不知道你,你妈我还不懂你?你表面多大痛都忍着,其实比谁都怕死,要被捅了,早怕得进医院了,会在这遮遮掩掩?你倒是说,你这是给谁瞒着?谁捅了你?”
我被我妈的话逗得一阵苦笑,忍不住回嘴说:“妈,我怕死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我不怕死了。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别问了。伤口不深,医院都说没多大事,你让我耳根子清静些,我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妈却不罢休,咬牙切齿地说:“是童家人还是安家人?还是那帮少年犯还有同伙,冒出来捅的你?”
“是谁捅的没那么重要,等庭审完,事情就都结束了。就算我告诉你是谁又能怎么样呢?我如果想找人麻烦,想告他们,还用得着你出马?妈,我虽是个半吊子实习律师,可我毕竟也是个懂法律的,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几番说辞,才将我妈安抚下来。
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我妈跟在后面,边思捷早就站在浴室门口听着,看我们出来,表情紧张地问道:“什么事啊?诗年,你哪里被人捅了?严不严重啊!”
“没事,边叔。”我微笑着安抚他。
边思捷点了点头,我妈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回沙发上,见我要进房间,蓦地喊住我:“庭审是什么时候?”
“七号,就这几天。”
简短地答完,我没再多说,拧开了卧室的门把,进屋前隐隐地看到边小诗房间的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边小诗还没睡呢!
03
得知我出院后,暨雨天天来我家找我,每次都被我妈扫地出门。我妈终究还是从宣漾的嘴里问到了我受伤的经过,从此见暨雨就跟见仇人似的。
我妈觉得童茹婷这瘦弱的姑娘,护妹心切,一时情急伤了我也情有可原,可是暨雨,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女儿的人,当时怎么能护在童茹婷身前,质问她女儿呢!
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哪里还有资格当她的女婿!
别说我不可能再原谅暨雨,我妈这次也是铁了心不让暨雨再见我一面了。
估计是一开始就早已预料,我跟暨雨走不下去,所以此次决裂,对我来说是件不痛不痒的事,惆怅之余反而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暨雨对我的感情,已经在我的心里形成了一种负担。我惧怕承担他赠予的爱,就怕日后有一天发现,这不过又是他赠予的一场空欢喜。
七号之前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过得极为漫长。
宣漾到我们家来了好几次,跟我和边小诗排练庭审作证时的对白。七号上午审的是方回的案子,下午是童佳宁的。
边小诗本来死活不愿意在方回的案子里当证人的,后来是她爸爸给她做了好几回思想工作,她才答应的。
她答应的原因只是因为边思捷告诉她,方回只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才有机会重回正途。
然而当我们以为一切将尘埃落定时,事情又出现了变数。
六号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也不见边小诗回家,打她手机也关机了。以为她跟学校的同学出去玩了,可是前后问了好几个与她常玩的学生,都说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边小诗就走了,没跟她们在一块儿。
一直等到晚上八点,边思捷坐不住了,慌慌张张地说要去警察局报案,说边小诗可能失踪了。
等我们匆忙赶到警察局报案,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复,边小诗失踪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警察局不能立案。
那一晚,我们全家人都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寻找边小诗,可是一直到早上六点,还是没有一点边小诗的消息。我们只好先回家,看边小诗是否已经回到家里了。可是,我们到家之后,打开门,空****的客厅,丝毫不见边小诗的影子。
我们几人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边思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眼眶的四周一片青黑色,脸色因熬通宵而呈蜡黄色。
有点职业病地拍了拍双手,边思捷指着我道:“诗年,你跟你妈洗漱一下,准备去法庭吧!我再去找一下边小诗,等时间到了,还没找到人再去立案。那孩子肯定是不想出庭作证,所以故意躲起来了,不然手机也不会一直关机。我就知道,她那性子,怎么可能安分听话……尽出幺蛾子!”
“上午是方回的案子,边小诗不在,我们去了也没用,下午才是童佳宁的案子,到时候再去也不迟。昨晚我给宣漾打了电话,说边小诗可能没法作证了,宣漾说她会看着办的,让我们先找边小诗。”我跟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因一夜没怎么发声,喉咙有点干哑。
边思捷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说:“好,那我们再分头找。”
出门的时候,天色灰沉沉的,一层厚重的雾霭笼罩在城市上空,看不到一丝光亮,隐约中我有一种预感,这层雾好像永远散不开了。
……
兵分两路,边思捷开车往东南两个方向找,我跟我妈一辆车,顺着西北方向找。卢春春的孩子前天因病毒性感冒住院,没法帮我们一起找边小诗,而李凤凰上午要为方回的案子出庭作证也抽不开身,宣漾在法庭,我又不想找暨雨,所以我这边能联系帮忙一起找的人几乎没有。
幸好边思捷人脉广,调动了一切可以帮忙的人,开始满城市地找边小诗。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自责,为什么不叫人早一点去找边小诗,那样的话事情是不是不一样了。我怎么能跟边思捷和我妈想的一样,以为边小诗只是单纯地不想作证而藏起来呢?童佳宁被抓的那天,他们不在场,可我怎么能忘了她在警察局里对边小诗的威胁?我怎么能这么大意地觉得一切已经结束了?
不,那不是结束,那只是刚刚开始。
……
一直找到中午也不见边小诗的人影,我们都有些颓然。连午饭都没吃,边思捷就去警察局守着,准备一到时间就立案,我跟我妈则转路去法院。
这个时候距离童佳宁开庭只剩一个小时了,一路上,宣漾打了我好几个电话,催促我快点到,我尽力地安抚她,说这就来。刚挂掉第五个电话,手机还没放回口袋,又一次响了起来。
我以为是宣漾,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万万没有想到会在电话里听到童茹婷的声音。
“安诗年,我妹妹的庭审,我希望你不会出现在那里。”童茹婷幽幽地对我说。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发觉她说话的时候,带着剧烈的风声。
我这时候没心情跟她在童佳宁的事情上纠缠不清,语气瞬间冷硬下来,果决地回答:“我再说一遍,你妹妹有没有罪不是我决定的,你就算阻止我出现在法庭上,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在中央大楼的天台上,我把你朋友卢春春的孩子从医院里偷了出来。安诗年,你来找我吧,半个小时内你没有出现,我会带着那个孩子一起从这里跳下去。”
不等我说完,童茹婷的话就像冰水般从我的头顶浇了下来,我手指好像被人用针刺了几下,痛得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冷汗一下子爬满了我的脊背,开车的我妈惊愕地看了我一眼,担忧地问:“诗年,谁的电话?”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机重新放回耳边,仿佛鼓足了全身力气才敢说下去:“好,你想见我,我让你如愿。我直接去找你。我没出现之前,你要是敢伤那孩子,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
“你只有半个小时,安诗年,你来找我吧!”
我还没来得及追问,童茹婷突然把电话挂了。我只听到了舒宁的哭声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掠过,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以为那是幻听,觉得童茹婷在撒谎,她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像童佳宁一样拿着无辜者的性命开玩笑。
可是,哪怕心里有一丝不确定,我都不敢冒险。
我让我妈先下车打的去法庭,然后我开车去找童茹婷。
路上,我给春春打了个电话,她没接。我又打给宣漾,简短地跟她说了童茹婷的事。宣漾在电话里吼得喉咙都差点破了,声嘶力竭地骂着童茹婷。
我已经没有心情骂人了,只是急着问宣漾春春老公的号码,我记得她有,而我没有存。
拿到号码,我立刻拨了过去。
原来卢春春的孩子病了,她和老公带孩子去医院,一个不留神孩子就被人抱走了,他们正在焦急地寻找。接到我的电话,听我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卢春春老公那么一个大男人竟然也吓哭了,慌乱地问:“她为什么要抱走我家舒宁啊?要是宁宁出什么事,安诗年,你对得起我家春春吗?”
就因为对不起,所以我必须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那个地方。
中央大楼是这城市最高的楼,童茹婷就在那里等着我。
“春春在哪儿?你照顾好春春,我去把舒宁带回来。”我边开车边用蓝牙耳机跟春春的老公说。
那人激动地告诉我,春春去找舒宁了,没跟他在一块,他们是分头找的。
春春不在,我也不再多聊,匆匆挂了电话,脚踩油门,一路朝中央大楼的方向冲去。路上我不停地给童茹婷打电话,但她似乎是故意的,根本不接我的电话。
我跟宣漾一样,嘴里终于忍不住骂了脏话,眼睛却不知不觉涨得通红。
04
闯了无数个红灯,等我站在中央大楼顶端看到抱着舒宁站在天台边的童茹婷时,我眼里全是水雾,视线一片模糊。
我终于知道这么多年,我内心一直惧怕的是什么了。
我怕再有人因为我出事,因为我而死,所以这么多年,我几乎不交朋友。除了宣漾她们,我没有任何朋友,因为我怕我的朋友像杨帆一样被我害死,所以我宁愿不要朋友。
刚跟春春她们认识的时候,我很孤僻,不管她们怎么搭讪,从不回应。以前我笑她跟宣漾厚脸皮贴着我做朋友,其实是我最终忍不住,贪恋上她们给的温暖。
就是因为我贪心,所以又一次让我的朋友因为我进入了险境。
倘若春春的孩子受到一点伤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自己了。
“把孩子给我!”我迫使自己不要发抖,朝童茹婷伸出手去,尖厉地吼叫道。
童茹婷摇了摇头,手指贴着嘴,轻轻地朝我嘘了一声,微微苦笑了一下,小声地开口道:“再等会儿,等佳宁的庭审结束,我就把她还给你。”
“你疯了!她才那么小,感冒还没有好,你让她吹这么大的风,你想害死她吗?童茹婷,把孩子给我!我再说一遍,把孩子给我!我不去法院了,你可以看着我把孩子还给她父母,然后我再陪你等,等到庭审结束,等到法院给童佳宁判决,等到你相信,不管我安诗年出不出现在法庭上,你妹妹都要为她所做的事付出代价!”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地说道。
童茹婷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犹豫了半刻后,算是与我达成共识,答应离开这里,但是她要自己抱着舒宁,不到庭审结束不会交给我。
自然,她也不愿意就这么跟我去见春春他们,舒宁是她手上唯一的筹码,现在就交还给春春,她怕我变卦。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可以变卦的?他们童家人有个通病,都特别自以为是。童茹婷以为我要回舒宁,就会赶去法庭作证,所以才不放舒宁。
她这是太看轻宣漾,也太看不起我安诗年,更是太侮辱她自己了。
为了童佳宁这样的一个人,她拿一个刚满月的婴儿要挟我,不觉得羞耻吗?
后来我终于明白,童佳宁对童茹婷来说,就像安知墨之于我,他们不是简单而又单纯的人,他们是我们的亲人。
因为是亲人,所以他们犯再大的错,我们都会选择忽视,因为是亲人,他们伤我们再重,我们都可以原谅,因为是亲人,所以我们甚至可以为他们豁出命去,弃掉良知,不要理智地去爱他们,为了保护他们,甚至不惜伤害他人。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们是亲人。
从中央大楼的电梯里出来,我跟童茹婷找了附近的星巴克坐着。今天不是双休,所以店里的人并不多,童茹婷温柔地抱着舒宁,而我紧张地在一旁伸手摸了摸舒宁的额头。
庆幸,她没有发烧,只是睡着了。做小孩子真好,没有任何烦恼,这样的情况还能睡得着。
我有些释然地松了一口气,去柜台点了两杯摩卡咖啡,拿回座位,将手里的一杯推到童茹婷面前。
她惊愕地看着我,似乎没有料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还能请她喝咖啡。
有时候我觉得我该恨她,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无比理解童茹婷,估计我跟她一样,为人子女的同时,又担当着姐姐的身份。
我们都是那种习惯性保护弟弟妹妹的姐姐。
“庭审结束后,你打算怎么办?你偷偷抱走舒宁,就算春春不追究,她婆家也不会就这么算了的。童茹婷,你这是在犯罪,你知道吗?”我手指敲着桌面,对童茹婷说道。
童茹婷无所谓地朝我笑了笑,说:“我知道的,做这事之前,我就没想让自己好过。前几天,我偷听到暨雨跟其他医生说起我,说我时间不多了。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不然家里也不会让我来这个城市治疗。国外一个治疗白血病很有名的医生调到暨雨现在的医院来了,我就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跟过来的。其实都是命里注定的事,再折腾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静静地听着,关乎生死,大多时候,选择缄默比出口多言要来得好。
童茹婷说等童佳宁审判一结束,不管结局如何,她都会去警察局自首。倘若童佳宁得到轻惩,她希望以前发生的那些让人痛苦的事,我能既往不咎;倘若童佳宁被判死刑,那她也做了她这个姐姐一切所能做的,没什么好自责的了。
之后的两个小时过得极为漫长,怕春春他们着急,我先打了个电话过去,说舒宁没事了。春春想要见孩子,我再次跟童茹婷协商,估计看出了我并没有想跑的心思,童茹婷答应春春把舒宁先接回去。
春春来的时候就一个人。她脚步凌乱地奔进店里,看到童茹婷时,一句话也没责怪,只是抱着孩子激动地流泪。
我站在一旁,内心极为难受,手轻轻地按在卢春春的肩膀上,自责地道歉说:“春春啊,我对不起你。”
春春摇了摇头,说:“诗年,你别说了,现在最好什么都别说。我先抱舒宁回医院了,以后再联系。”说完,春春甚至都没看我一眼,紧张地拉拢舒宁身上的衣服,匆忙离开了。
我望着她仓皇离去、近乎逃跑一般的身影,鼻尖忍不住泛起酸来。
我瞬间就意识到,我和春春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她怕我了,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要开始远离我了,因为她怕我给她以及她爱的人带来伤害。
我不会怪春春,这是她应该做的。她早该远离安诗年,早该这样做,那样的话,今天这种事就不会发生在她家舒宁身上了。
“对不起。”身侧传来童茹婷道歉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苦涩地耸肩说道:“你知道,这一刻说对不起根本没有任何用。”
她点点头,红了眼眶。即使没用,她还是执着地哭着跟我道歉。
我漠然地听着,这是我等待的过程中,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聆听。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慢到这两个小时好像永远也走不完一样,当我的耐心差点全部被消磨殆尽时,宣漾终于打电话过来了。
像经历了一场艰难而又漫长的战役,宣漾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保留着法庭的沉重感,她就说了一句话,却比什么话都震人心魄。
她说:“童佳宁被判死刑了。”
05
我放下手机,转头看童茹婷。
她似乎听到了电话里宣漾的声音,又似乎已经料到会是那样的结果,脸色变得更加灰白。瘦弱的双手用力地按着桌面,她咬着牙从座位上站起来,还未挺直身板,人就突然摔坐在地上。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绝望地痛哭起来。
她哭着问我:“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当年我在停尸房看到安知墨的尸体时,我也像她那样,哭得像个孩子,问老天爷为什么这般残忍地对待我们。
可老天爷从来不会给出回答,好像他没听到,或者他根本不存在。
我将童茹婷送去了医院,她情绪很激动,随时都有昏厥的可能。
路上,她的手一直没有从我的手臂上松开,她靠着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与冰冷,如同靠着我的是一具尸体。
刚到医院,就碰到了暨雨。
暨雨也在找童茹婷,我这才知道童茹婷今天有个手术,但是她却从医院里偷偷逃了出来,抱走了春春的孩子,来要挟我。
作为一个姐姐,她就是这样尽她所能去爱童佳宁这个妹妹的,可惜她没能救得了她妹妹,更救不了她自己。
看到她躺在病**被人推着进手术室时,脸上那万念俱灰的表情,我胸口觉得很堵。这一刻我多么希望童佳宁没有被判死刑,多么希望童茹婷不这么绝望,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回去,一切伤害、爱恨痴缠都不复存在,那么此刻的童茹婷最起码还心存希望。
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以为自己早已看淡生死,可是当手术室的门被关上,我才发现,对于生死,我一直做不到坦然面对。
我怅然地从手术室门口走廊的长椅上站起来,准备离开,在拐角处碰到了前来查看情况的暨雨。
这次是专家会诊,一群国外资深的治疗白血病的专家聚在一起,帮童茹婷动手术,暨雨没有参与。
自从童茹婷刺伤我之后,我跟暨雨就没见过面,我也单方面地断绝了跟他的来往,不接他的电话,也不主动联系他,这次再遇,难免相看无言,心生感慨。
“诗年,审判结果出来了吗?”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吸了一口气,自然地抬头看他,平静地回答:“出来了,死刑。”
暨雨的眼里闪过几丝疼痛与遗憾,他沉默了一会儿,动了动嘴唇,有些苦涩地微笑道:“这些事总算有个了结了。诗年,你的心结也可以解开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地站在那里,半晌后,暨雨突然拉住我的手臂,眼波流动地望着我,不死心地开口说:“诗年,我们……”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暨雨,我们之间是不可能了。可能你觉得有些残忍,但是,我发现离开你之后,我才能正常地喘息。其实我们早就互不相爱了,只是都以为还爱着而已。如果真的相爱,你又怎么会再伤我,而我又怎么会因为离开你而松了一口气?你对我,其实早就不是爱了,是愧疚;而我对你,其实是对那段青春的不舍。好好照顾童茹婷,这时候,她只剩下你了。”
暨雨一直低垂着头,安静地听我把话说完,才慢慢地抬起眼,哀伤地看着我说:“诗年,不管以后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我会的。”我微笑地对他说。
后来我才知道,幸福早就与我无缘了。
离开医院,我站在马路边等车。
公交车跟出租车在我眼前过去了好几辆,我都没有伸手去拦,我不知道此刻我该去哪里——是去找宣漾询问庭审的详细经过,还是去找边小诗?
对,要去找边小诗,可是又该去哪里找?
我茫然地停在十字路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我妈打来的,她跟我说,边小诗找到了,她自己回家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门坐了进去。
司机是个老师傅,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我跟他报了家的地址,他不紧不慢地开着车。
我沉默地看着车外的景色,让自己脑袋放空,然而笼罩在这城市上空的雾霭还未散去,车外只能看到模糊的车影和路上影影绰绰的行人,以及隐蔽在街道两旁模糊的建筑,再也看不到其他风景。
我疲惫地闭上眼,心里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忍不住出声问师傅:“我说你是在朝南边开吗?我家在北边。”
他憨笑地回答说:“我在往北啊!”
我猛然地有种错觉,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忽而又自嘲地笑了起来。或许颠倒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世界里的人罢了。
方回因多次性质恶劣地入室抢劫伤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五年。
童佳宁因多次指使他人入室抢劫,伤人致重伤,并曾率众殴打女性杨某致死,被法院判处死刑。
在庭审结束的第三天,春春丈夫跟婆婆他们状告了童茹婷偷偷抱走舒宁一案,还在住院、未来得及去自首的童茹婷被警方逮捕,等待审查,后经过一系列协商,春春家终于撤回了对童茹婷的诉状。
童家父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童父几度落泪,哀求社会原谅他女儿,声称童佳宁已经得到了惩罚。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宣漾请了假去三亚旅游,暨雨陪着体弱的童茹婷去国外治疗,边小诗也不再执着于方回的事,又成了从前那个刻薄却对生活生满了美好向往的姑娘。
而我,也有我的新生活。
我从黑暗走向黎明,张开双臂去拥抱这个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的伤口终于得到了愈合,我的缺憾也终将得到弥补。
那些美好幻化成粉色的泡沫围绕在我的四周,让我感受到了暌违已久的轻松。
我愉快地过着我人生的每一天,即使我有着回不去的过去,但我也有着看得见的未来。
在这个新世界里,我的一切都得到了满足,直到后来,生命给了我最沉重的打击,我才不得已从疼痛中惊醒,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重新去看这个世界。
它冰冷灰暗,像死灰一般印在我的生命里。
它残酷无情,它只有更深的毁灭,没有恢复创造。
它朝我投射了无数刀刃,却不给我致命一击,它让我苟延残喘地存活下来,像被拔光了毛的狮子,可笑又可悲地嘶吼。
身后是我死伤无数的卫士,前方是竖着铜墙铁壁的敌人,我孤立无援,却必须继续战斗。
因为,我脚下踩着的不是土地,而是我爱的人们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