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幸存的温柔
一些人遇见了,一些人失去了,生活就是这样,四季流转,最后谁又会留在谁身旁?我掬起一捧流沙,瞬间流失,得失无常。记忆里残存的温柔,终究抵不过眼前平淡简单的生活,我的心终于只属于我自己。过去,过不去,一念之间。
01
杨冉破坏别人家庭的事,很快传遍了学校。
她自己从不解释,只是一直待在宿舍的**,吃饭也都是叫外卖。
顾洺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打电话约我去南浦大桥。
我没有多问缘由,反正心情也很低落,出去散散心没有坏处。
我趴在南浦大桥的栏杆上,看着底下被晚风吹皱的江水倒映着远处城市的灯光摇摇曳曳。
我托着下巴,一直望着水面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后背被一支笔轻轻戳着。我回头,迟到了的顾洺递给我一只白色的纸飞机:“折这玩意儿,来晚了。”
“不晚。”我没接纸飞机。
顾洺又将一罐可乐递到我手里,学着我的样子,趴在栏杆上,望着夜空,说道:“有人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将心事写在纸飞机上,扔向夜空,就没有烦恼了。”
“哪个人,你?”我看着他,一头雾水,怎么听都像是他说的。
顾洺的目光慢慢地从夜空转移到我身上,笑问:“你希望是我说的?”
“不希望,因为那样可信度简直为零。”我重新趴回栏杆上,从顾洺手中接过纸飞机,折得还不错。
“试试不就知道了。”他抬眉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没有试。
“还有人说——”顾洺拉开手中可乐的拉环,换下我手中未开封的那罐,也打开了,将两个拉环摊开在掌心,“有心愿的时候,将愿望许在一对易拉罐拉环上,扔进江水,就能实现。”
“纸飞机就算了,你连拉环都不放过?”我看着面前一米八几的他正做着寺院里老太太烧香拜佛、向许愿池扔硬币的事,忍不住笑了。
顾洺竖起一根手指:“很灵验的,三个愿望实现了一个。”
“嗯?”我歪头看他。
顾洺揉了下我的脑袋,突然笑了起来。他用手背轻掩着嘴,眉眼里全是暖暖的温情:“赌你笑,实现了。”
我的脸颊忽然热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掩饰这种尴尬,一把抽过他手中的笔,在纸飞机上写起来。顾洺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偷看,我侧到一旁,歪歪扭扭快速写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出去。
“写了什么?”顾洺好奇地问。
我喝了一口可乐,将笔插在他口袋里,没理他,耸耸肩往前走。
“写了什么呢?我猜猜,顾洺很帅,顾洺很温柔,还是顾洺很帅很温柔?”顾洺挡在我面前,倒退着问我。我左他右,我右他左,我退他进。
我停下,微笑:“是啊,写了顾洺很帅很温柔……让我恨不得打死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咬牙切齿,虚晃一拳。
顾洺看着我的样子,忍不住弯腰笑起来,笑到眼睛里泪光盈盈。
我冷哼,一把推开他,没好气地往前走。
“哎,南南,你刚才挥拳的样子真的好蠢。”
“你才蠢呢!”
“对呀,我也蠢,所以咱俩是绝配。”
“哼!”
嬉闹的对话从南浦大桥的北端传到了南端,夜空中的精灵似乎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所以才不肯从高空中坠落。
我微微侧头,江边的风轻轻拂来,撩起了我的头发。
心情有一个好的结局,那我们这群人的故事呢?结局又是怎样的?
晚上八点,顾洺将我送上出租车,他要去朋友家参加生日宴,不能送我回宿舍。
许多的意外和灾难,我都会在各种新闻上看到,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宿舍门口围着许许多多的人,还停着几辆消防车。
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往宿舍楼走去,却看见许多消防员也冲了过去。
“出了什么事?”我问一个穿着睡衣的女生。
女生脸上明显还有惧怕:“着火啦,六楼傍墙的第二间宿舍,听说有人在里面烧东西,把房子都烧起来了,我们撞门都撞不开!”
“什么?”六楼傍墙第二间宿舍?那不是我们宿舍吗?
我急急忙忙地冲到宿舍楼下面,看见李优优和陈婷婷在辅导员跟前焦急地探视着宿舍楼内的情况。
“优优、婷婷!”我跑过去,“怎么样了?冉冉呢?宿舍怎么样了?”
“冉冉还在里面,消防员在营救呢。火已经烧到了隔壁的宿舍,我们宿舍里肯定一片灰烬了。”陈婷婷急不可耐,声音里饱含不知所措。
李优优气得跺了跺脚,道:“这个杨冉也真是的!一个人在宿舍烧什么东西啊!”
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见李优优她们后来说了什么。忽然间,心头某个地方被狠狠拨动了一下,我像是失去了至关重要的宝贝一般,未经思考,冲进了宿舍楼。
“南南!”她们在身后喊我,我听不见,也不想听见。
一口气跑到六楼的时候,我扶着被火燎及的过道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
“同学,快让让,让让。”从走廊前方挤出来的灰头土脸的消防员喊道。
我看见他身后另外两位消防员正抬着担架,上面躺着的人是杨冉。
我拉着前方喊路的消防员,问道:“这是我朋友,请问她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她需要紧急治疗。”脸上满是一道道黑印的消防员指挥抬担架的两位消防员紧急将杨冉送去医院,末了,他转头对我说,“你也赶快走,里面浓烟很重,空气里有有毒气体。”
“我知道,但我要找我的东西。”不好的预感猛烈地撞击着心房。是的,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找。
那是张季北送给我的!那次生日后回宿舍收到的包裹,那张手绘板!
我曾按照上面邮寄的地址打电话问过,他们告知我是一位张先生购买的。
只要事关张季北,哪怕再普通,我也呵护似珍宝。
“同学,你还不能过去。”身后的消防员见我冲向宿舍,急忙追了上来。
我现在已经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了,脑海里只有一个执念——要保护好张季北送给我的东西。
我冲进宿舍,直接扑向了我床位的方向。
“我的手绘板呢?手绘板呢?”我念叨着,趴在地上在灰烬堆里乱翻。
“同学,先出去,现在的空气里存在有害物质,会伤及你的身体。”消防员跑过来,握着我的肩膀,想要将我带走。
“不行!”我推开他,“我要找我的东西,那是张季北送给我的,我不能弄丢!”急促的声音变成呜咽。是的,那是张季北送给我的,就像是一个念想,这个念想已经残缺了,不能再丢失了。
手上传来灼烫感,身后的消防员硬拖着我,我失去意识般挣扎,像极了想要抓住救命绳的溺水者。
刺鼻的气味蔓延过我的大脑,我剧烈地咳嗽着,感觉一阵眩晕。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重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呼吸越来越累,消防员拖着我,呼喊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
迷糊中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冲过来,他的喊声穿透我的耳膜,恍惚间我被人从地上费力地抱起。
我好想出声,嗓子却撕裂般疼。抱着我的人不停地跑,不停地呼唤我,我听见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迎合着我颤抖的身躯撞击在一起,似要永不分离。
是你吗?张季北。我好累,就这样在你怀中睡过去,好不好……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微笑着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02
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床边坐着红肿着眼睛的顾洺,沙发上歪倒着李优优、陈婷婷、路绮雯,还有一个如雕塑般看着我、眼神复杂的张季北。
“你醒了?”顾洺见我醒过来,嘶哑的嗓子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不慌不忙地扶我起来。
张季北起身,无声地将一个枕头塞在我背后,让我靠着床头。
我想动一动手臂,发现它绑得像个粽子,一片麻木。我环顾四周,虚弱地问:“我的手绘板呢?”
“手都快没了还手绘板,不要命了你!”顾洺红着眼睛,努力压抑着满腔的怒气责备我。
李优优她们被他的声音吵醒了,端端正正地坐着,没有说话。
我的目光越过顾洺,艰难地看向张季北,苍白无力地开口:“我的手绘板呢?”
张季北沉默,五秒之后,他说:“手绘板没了可以再买。”
李优优站起来,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瞥向我:“不是告诉你宿舍里烧成了一片灰烬吗?你还往上冲,不要命了。手绘板,手绘板,那破板子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是啊,人没事就好,东西没了可以再买。你都昏睡三天三夜了,好不容易醒来,别太忧心,专心住院,有什么需求跟我们说。”路绮雯坐在那里,也帮着劝我。
我靠着软绵绵的枕头,面色平静,涣散的目光投向窗外,凄然笑道:“可有的东西没了,便是真的没了啊……”
他们不知道,我在意的并非单纯是那块板子,那种懊恼又难过的痛伤我于无形之中,没人会懂的。
我心里记挂着的人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保留一点念想,都不可以吗?
可是这点念想,我让它化为了灰烬。
他们还在絮叨关心我的话,但我什么都不想听,苦涩的笑容在我脸上慢慢弥漫开来。偌大的房间内,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只有我看上去蛮不讲理,不肯服输,固执如苟延残喘的困兽。
我回过头,注意到张季北右手的绷带,轻声问:“你救了我?”
“他听说你们宿舍出事了,就赶了回来。恰好他来的时候,你才上去不久,我跟他说了,他就冲上去救你了。哎,南瑾,我真不知道你哪根筋被烧坏了,要往废墟里冲。你知不知道火灾之后空气里的有毒气体对你的身体不好?这下好了,你进去了,张季北也进去了,你们俩真以为自己有金钟罩,不怕死是吧?”李优优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转头看我,“还有杨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居然故意让宿舍烧起来,愚蠢!”
“对了,冉冉呢?”我的心提了起来,杨冉受伤挺严重的。
李优优面有恨色,继续说道:“抢救过来了,算她命大!”
“你刚才说,她是故意的?”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拿生命开玩笑啊。
李优优气得不行,道:“还能怎样?肯定是因为上次食堂的事情,她连续好几天都躺在**不说一句话,估计这次要烧些什么东西,结果不小心点着宿舍了,点着了就干脆让它烧了起来,这个白痴!为了那种人这样对自己值得吗?”
陈婷婷走到我面前,眼泪啪嗒滚落:“南南,你说冉冉是不是看我们三个都出去了,想不开就那样干了?还好被及时发现。但是冉冉的皮肤好像有百分之十五的面积被烧伤了。”陈婷婷哽咽地捂着嘴。
“命捡回来就算她本事大!”李优优红着眼睛吸了口气,看向我,“南南,你先好好休息,我跟婷婷去看看那个家伙。”
“你去吧。”我轻轻点头。
李优优颔首,拉着陈婷婷走了。
她再不走,一会儿决堤的眼泪一定会出卖她的怒气和伪装的坚强。我知道她心里气杨冉不爱惜自己,但是气归气,终究还是担心的。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在枕头上。
房间内的三个人见我不说话,也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洺走过来,看了我一会儿,安慰道:“发生这种事,其实大家心里都堵得慌,手绘板也好,其他东西也好,都没你的身体重要。你别胡思乱想,安安心心养伤。我晚上再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他瞥了眼张季北,朝我一笑。
我默默点头。
墙上的挂钟指针一分一秒走着,时间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苍白,心头雾霭沉重,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消散,反而在这压抑的沉默里膨胀、发酵,愈发让人难受。
“那,我也先出去了。”路绮雯抚摸着手臂,神情十分不自然,转身往外走去。
张季北还站在我面前,几次欲言又止。
“你也出去吧。”我偏过头,无力地说道。
张季北轻叹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他的声音格外沉重。
然后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门被关上,隔绝了我和他。
我闭眼,勾唇,眼泪转瞬流下。
房间里恢复寂静,我收敛笑意,拉高被子,将头埋了进去。
在医院躺了三天,我终于获准出院。
因为这次火灾事故,宿舍暂时住不了人,李优优她们被安排住到了大一新生的空余床位。我不想换宿舍,犹豫很久之后,在张季北所在小区的隔壁楼租了房,窗户正对着。
被烧毁的楼栋可以重建,被烧毁的心,却再也愈合不了了。
十一月末,下午下课后,我出了校门,搭车到住处附近,朝小区走去。
街道两旁行人如织,我走到一个卖烤红薯的流动小摊前,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等我拿着红薯,走了一段路才猛然发现,眼前有什么飘下,细细如撒盐,不久下大了,能分辨出是纷飞的雪花,竟然下雪了。
拐进小区,远远地,我看见穿着灰绒呢子大衣的张季北抄着双手走过来,下巴被白色线织围巾挡住了。他好像走得有点急,大口大口呼出的白色热气喷在空气中,散开。
我见状,微笑,脚不由自主地踏出去:“下班了?”
“你放学了?”张季北站在那里,和我同时开口,望着我,眼神依旧如平静澄澈的湖水,盈盈漾动。
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我却一阵迷茫。曾几何时,我也这样面对他,当时的手足无措,如今的势均力敌。
我们各自点头,一别两宽。
擦身而过时,他皱眉,忽然开口:“天很冷……”目光落在我白色衬衫打底、外罩针织毛衣的穿着上。
我跟随他的目光瞥了眼自己,后知后觉他是提醒我穿少了。我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再看过去,他已经走过那只绿皮信箱,走上了台阶。
如果我和张季北之间有一盘棋局,我想,我积累这么多的惨败经验,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逃兵。
那个时候,他是我唯一的迷局,而现在我终于属于我自己了。
属于自己,我就不想再给别人了。
你不要再来撩拨我就好了。
学校的课渐渐少了,许多专业都需要我们自己去课外实践。陆逸风忽然给我打电话,说有一家创意公司的发布会想找我画创意广告。
最近比较闲,我答应了。画完后,对方很满意,邀请我出席发布会。
那天很冷,我因身体不适而嗜睡。蜷在蚕丝被子里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下名字,接通电话,喉咙干哑得像要冒烟:“陆哥,怎么了?那个创意广告我不是画好了吗?”
陆逸风在那头轻笑:“小南,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啊?”我马上钻出被子去拿日历,看到今天,1月20日那里画了一个鲜红的圈圈,旁边写着:JL印象公司广告发布会。
“陆哥,对不起,我忘了。”我尖叫一声,顾不得重如泰山的头颅和嘶哑难听的嗓音,掀开被子就准备下床。
他笑了笑,示意我放心:“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发布会是九点,我已经帮你做主处理了。你最近感觉怎么样?听你声音像感冒了,是不是很累?”
我慌忙笑着回答道:“准备论文的事,熬了点夜。累是累了点,但是很充实。我还年轻,没关系。”
他说:“年轻是资本,可也得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身体不舒服先休息几天,等感冒好了,我再吩咐你其他事情。”
“好,谢谢陆哥。”我笑道。
挂了电话,我感觉浑身无力还忽冷忽热。我吸吸鼻子,翻出医药箱,找了几粒退烧药吃了,回头又躲进了温暖的被子里。
03
我是在窸窸窣窣的响声中醒来的。
门半开着,厨房里有水龙头冲水的声音,还有人走动的声音,我连忙背对着门装睡,心“扑通扑通”地仿佛要跳出来。
进贼了?劫财还是劫色?要不要报警?
我屏住呼吸,脑子里只蹦出这些字眼,平日里那些单身女性遇害的新闻,全部涌进了脑海。
听不见任何响动,我还在纳闷什么贼这么悠闲,偷偷掀开被子,移动僵硬的手臂去抓床头柜上的手机,却看到一双裹在西装裤中的修长的腿,脚下踩着拖鞋。
现在的贼都衣冠楚楚?
眼看逃不过去,我甚至做好了拼死一搏的打算。就在我准备一跃而起时,一个清淡的声音悠悠传来,让我满脸通红,差点晕厥。
“醒了还不起?”他轻笑道。
我左心房像住进了千万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这一句话中全都“哗啦”飞了出来。我抬起头,对上张季北亮晶晶的眼眸。
我一下子蒙了,以为置身梦里。
他看着我呆若木鸡的样子,笑了笑,问:“很讶异吗?”
他走过来,伸出手放在我的额头上,然后微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烧好像退了点。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吃点什么?”
我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张季北舒展开的眉头又拧在了一起。
我闭上眼睛,良久后,才缓缓睁开。
不是梦,真的是张季北。
我用手撑着床沿,想要坐起来。
张季北连忙将枕头垫在我的背后,扶着我:“小心点。”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道出了心里的疑问。
“翻阳台过来的。”张季北说。
我自然不信。
我无力地靠在床头,摸着肚子,自言自语:“你刚刚问我什么?需不需要吃点什么?有啊,玉米粥——少加糖,麻婆豆腐——豆腐要很嫩的,还有南瓜羹和鱼香肉丝。”
“好,我去给你做。”张季北轻声说道,直起腰,走出了卧室。
他……给我做?这是什么情况?
我想了想,换好衣服出去,看了看厨房里的张季北,然后去浴室刷完牙、洗完脸,又沉默地在桌前坐下。
“你的感冒药没有了,我买了点送来,烧还没退尽,饭后吃一点。”张季北在厨房里切着菜,背对我说道。
我没有说话。很久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再一次问道:“你是怎么进的我房间?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张季北朝我一笑:“陆哥告诉我的。”
“你认识陆逸风?”我像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没有离开他的眼睛。
他笑笑,点头:“是同事,也是朋友。”
我缓缓垂头,沉默。
厨房里的水晶吊灯光芒落在张季北的身上,泛出神秘的光晕。他侧头望着我,眼睛里如大雪覆盖,他所有的心情、所有的思绪,我似乎都猜不懂了。
他太难猜,所以我改口问了个浅显易懂的问题:“还有一个问题,你怎么有我家的钥匙?我记得钥匙只有两片,我一片,房东一片,你不要告诉我,房东是你亲戚。”
他笑而不语。
我等了很久,墙上的欧式挂钟指针一分一秒走着,我等到肚子咕咕作响,他也没有开口的意思,我只好作罢。
张季北很快把饭菜全部端上了桌,我也没客气,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豆腐比较老,鱼香肉丝醋放多了有点酸,玉米粥不错,就是糖放多了。”我吃了几筷子后,故意给出差评。
“哦,是吗?下次会注意。”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下次?
他是打算照顾我直到病好?
张季北吃完饭,兀自把碗洗了。看来他经常做这些事,比我都熟练。
“这几年很辛苦吧?你妈妈身体好些了没?”我倚靠在门边,内心平静,看着从水龙头流出的水轻柔地滑过他的手背,仿佛也流进了我心底深处。
张季北专心地洗着碗。高大的他围着龙猫围裙,看起来有几分滑稽。他回答:“习惯就好了。上次大巴车翻车,她受到了惊吓,还好没有大碍,病情始终是老样子。为了照顾好她,我试着学做菜、煲汤、按摩,看与她病情相关的专业书,习惯做这些后,也没觉得辛苦……看到她欣慰的笑容,会觉得幸福。”
幸福?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撞了一下。
我理解的幸福,莫过于茶米油盐的简单生活,无限繁琐却真实,吃完心上人煮的饭菜,默默地看着他把碗洗好,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的事?
张季北,你可知这一刻,我也感觉到了幸福……那种幸存的温柔,就是我最知足的幸福。
“记得吃药,开水烧好了在暖水瓶里。”他收拾了一番,整理好自己,放下橡胶手套,回头提醒我。
我说:“好,我知道。”
洗完碗后,张季北拿着吸尘器不厌其烦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自然地说道:“病人最需要一个整洁干净的环境,这种角落容易滋生细菌,你平时记得要打扫到。”
“好,我记得。”电视开着,我喝着热水,抱着抱枕假装看电视,乖乖应答,眼睛却从墙上的镜子里偷瞥他认真专注的样子。
张季北忙完后,陪着我看了会儿综艺节目,叮嘱了我几句才走。
我像一个听话的幼儿园小朋友,规规矩矩地服从他说的一切,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谁都没有再提起多余的事。
或许他是照顾自己的母亲习惯了,他没有意识到,他说出的每句话,多么像一个称职贴心的丈夫在照顾自己生病的妻子。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他对我说这么多话,一生听过最好听的语言。
那么温柔,温柔得让我想一直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04
张季北的温柔,让我感动了,但没有沦陷。因为我知道,在他的背后,还站着一个叫路绮雯的女孩儿。从社会道德来看,我不该对张季北觊觎些什么。
学校已经结束了大三上学期的课程,许多人都申请实习就业,开始慢慢地与社会接轨。
顾洺去了他舅舅的公司从头做起,偶尔会跟我电话联系;陈婷婷在努力考研,图书馆成了她的家;李优优找了家小公司实习,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听说江水还一直跟着她;至于杨冉,听说回老家去了。
一月底的时候,路上的积雪已经很深了。大雪连续下了好几天,我也连续感冒了好几天,将没有做完的工作搬回了家,待在家里给陆逸风介绍的商家画广告,闲暇时继续自己的漫画连载。
周五的时候,暖阳初霁,外面一片雪白,街上和院子里全是厚厚的积雪。手机上有同事小陈的未接电话和短信,是记挂我生病的事。我回了电话,裹上围巾和大衣,打算去超市买些东西。
走出小区B栋,远远看见一人,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朝前走着,焦急地死盯着前方。走近了些,我认出是路绮雯,面上一喜,连忙加快步子迎了上去。
没想到路绮雯一看到我,本来苍白隐忍的脸色更加惨白。
“绮雯,你是来找……”说着我就想挽住她。
路绮雯避开我,在离我几米开外的地方站住,愤怒地掏向包里,抓起一把钱“哗”地砸在我脸上,又抓起一把撒向天空,将剩下的全抖落在地,被丢掉的包“砰”地掉落在积雪里。
“他全还给我了!南瑾,你满意了!”路绮雯泪流满面,冷冷地盯着我,她平日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因激动和仇恨变得通红,目光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这些是我给他母亲付的医疗费,一分不少,他今天找到我全还给我了!张季北真是天真啊,以为我跟他之间是用钱能撇清的。那我算什么?这么多年我对他的感情,也能够还得清吗?”路绮雯的声音低下去,俨然带着哭腔和痛苦。
纷纷扬扬的红色人民币,像她破碎的心脏,每一张,在空中短暂地飞过,然后掉落在雪地上。
我看向她因心痛而微微弯曲颤抖的身躯,想扶她,她不屑地挥开我:“不要你假惺惺!”
我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踩在一沓厚实的钞票上。我红着眼睛看她。
路绮雯忽然笑起来,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你喜欢张季北,我不怪你,我们可以公平竞争。但我恨你不够坦**,喜欢谁不敢说,我恨你的前后不一,恨你不重视这段友情。李优优捅破的时候,你不承认!我让你离开张季北的时候,你还不承认!你这个虚伪的人,我讨厌你!”
“你要我怎么做啊?”我的嗓子还很沙哑,痛苦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
路绮雯脸上挂着泪水,抽泣着盯着我,极尽委屈。
我望着路绮雯,内心的纠结和不知所措不比她少:“我从中学开始,为他努力学习来到上海,然而我面对的却是一个那么优秀的你。张季北的转变令我感到恐惧,在你们两个面前,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勇气来做这些。你要我怎么做?我也努力想试着去忘记这个人,但是他在我心里扎根了,你知道吗?你是想要我连根拔起吗?我可以啊……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也喜欢着他,你能做到把他从心底连根拔起吗?”
路绮雯号啕起来,蹲下身环抱着自己哭个不停。
“曾经对待这份感情,我很懦弱,我一直在逃避,但我现在不想逃避了。”我看着蹲在地上的她,没有开口安慰,“你只知道你这么多年陪在他身边有多苦,但你不知道我追寻和等待多年的苦楚。我会一直等下去,无论是等到张季北看见我,还是等到你和他的婚礼,我都会等下去的。”
路绮雯站起来,抿着嘴唇,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回看着她,不想逃避,再也不想。
路绮雯轻轻咬牙,往前一冲,伸手一把推开我,然后摇着头倒退:“南瑾啊南瑾,你好有心机啊,比不上的人是我,是我!”
说完,她哭着转身跑开,头也不回。
那是一个单纯无害只一心跟随喜欢的人的女孩儿,但是在感情里,没有人会因为她的单纯无害而心生怜悯,拱手相让。
我对她的不舍,仅仅因为这种岌岌可危的友情。
如果没有张季北,我跟她本能交心。
我仰起头,看向苍茫不语的天空,再低头看着满地的红色钞票,它们像一个个滑稽的小丑,正朝着我笑。我蹲下身,将它们一张张捡起来,擦干净,重新装进那个被丢弃的包里。
不是不在乎,只是假装不在乎;不是不挽留,只是不敢挽留。
所以,我只能沉默地等着,等着。
对不起,路绮雯。
我将钱装好,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没有心情外出,我拿着包回到家中放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她。
我在雪地里站得太久,双脚先前没知觉,现在才发觉疼痛不已。
我泡着脚,给妈妈打电话:“妈,我过几天回来过年,你要给我做好吃的菜。”
妈妈奇怪地问:“怎么了,闺女,不是说很忙不回来了吗?还有,你平时都只给我发微信、寄东西,这回舍得打电话了?”
我憋回快溢出眼眶的泪水,笑着责怪:“怎么,不欢迎啊?上海下雪了,真的很冷,我想回家。我都好久没回家了。”
听着我带着哭腔的声音,妈妈叹息道:“欢迎,怎么不欢迎?回吧回吧,妈想你,却不敢跟你说,每次想打电话给你都忍住了。儿女大了,做父母的不该拉着,你飞得高,妈心里头高兴,但更担心你累。累了就回来休息休息,妈守着你呢。”
我的眼泪“哗啦哗啦”地流了满手背,却还是忍着哭腔撒娇道:“好啊,妈,我想你,很想很想。”
“乖,妈也想你——”后面的尾音带着颤抖,妈妈笑了笑,却听得我很难受,她又说道,“不聊了啊,长途话费贵。”
那头传来“嘟嘟”声,我湿漉漉的手里还抓着手机。水已经冷了,我起身倒掉,快速拿过笔记本电脑,开始订票,然后打电话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接着收拾行李。
在你最难受的时候,让你觉得温暖的,永远都是家。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感情,最亲不过血浓于水。
南方小城,我回来了。
05
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做饭。我把给妈妈买的披肩递给她,然后陪爸爸下了一盘棋。
年初三的时候,天气依旧湿冷,久违的阳光却露出了头。
“妈,我今天不回来吃晚饭了,想去一趟泉城中学。”我在鞋柜旁一边换鞋,一边喊道。
妈妈在厨房里回应我,拿着一把青菜出来:“注意安全。”
“知道啦!”门“咔嚓”关上,我看到妈妈摇了摇头,再次走进了厨房。
街道两旁,寒冬里香樟树依然繁茂,树干底部被刷上保暖驱虫的白漆,上面挂满了彩灯和大红灯笼。
我随着行人前进,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蹲下来。
悲伤的情绪覆顶而来。
在人潮里,像是失去了自己一样。以前,张季北在广播里说过一句话:在人潮里死亡,不如在人潮里流浪。
可是,一个人流浪,真的太孤独了。
宽阔的街道,成群结队的行人,一个家庭、一对夫妻、一群朋友,进入我的眼帘,消失在我的心底。
我仿佛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难过像一条悲伤的河流,我仿佛就要沉下去,溺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双白色运动鞋,定定地站在我面前,一块手帕伸到我眼前。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顺着那双鞋,自下而上看去,卡其色休闲裤、米黄色套头毛衣,待看清那人的面容,我愣住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所有的风景都成了背景,天空在他后面透出明亮的颜色。他微微皱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张季北……”
张季北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我。
此时的我,眼泪汪汪,鼻子通红,头发凌乱,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叹气,扭头,朝我伸出一只手:“要一起走走吗?”
所有的情绪,在这个动作到来那一刻,全都散开了。
我仰着头,声音满含哭腔:“你怎么会来?”
“路绮雯找你的事,我知道了。”张季北像是无奈,又像是自责,“你的手机关机,屋里也不见人,我怕你出事,去找小区的保安调了监控,知道了整件事。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很抱歉。”
说着,他将我拉了起来。
我闷闷地问:“你丢下工作还有你母亲,没关系吗?”
“你没事就好。”他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头缓缓地问道,“你想去哪里?”
我心里一阵抽痛,笑靥如花:“你又想去哪里?”
我想去泉城中学,因为那里有关于你的回忆,但现在不想去了,因为你已经在这里。
“那就没有目的地走走吧。”张季北看着我,笑道。
“好。”我笑着回应他。
那天,我跟张季北一前一后,走过泉城中学,走过小吃街,走过每一块破旧的公交车站牌,走过那些我们旧日的时光。
我不知道,那些走过的路,它们的尽头在哪里。
他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在前面走着,我不紧不慢地跟着,看到我落后了,他会放慢步子,等我。
第二天,我跟他一起坐高铁回了上海。很奇怪,我们似乎都藏着千言万语,却都默契地不发一言。
回到上海这个喧嚣繁华的地方,张季北送我回房间后就离开了。我将头蒙在被子里,久久未能入眠。
这一趟短暂却难忘的旅程,我几乎怀疑是一场美梦。
我醒来的时候是半夜,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11:56。我踩在木地板上,起来倒了一杯水,去阳台的时候,看到对面亮着灯。
我们住处相邻,阳台相对,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我能从打开的门看到对面一尘不染的客厅,还有镂空壁柜上一盆茂盛的绿萝。
“睡得好吗?”张季北抬头看我,双手搭在栏杆上。暖黄的路灯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部线条柔和不少,灯光落进他得眼睛里,如映星辉。
我喝了一口水,笑着说:“一觉到天黑,好得不得了。”
在目睹我脸上表情的那一刻,他的神情渐渐放松了,眉眼间光芒流转,让我看不懂。
远处钟楼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咚咚”的声音响彻寂静冷清的夜晚,绵长而低沉。
他听了几下钟声,觉得时间晚了,轻声说道:“晚安。”然后转身径直进屋,关上了门。
我轻笑:“晚安。”
我没有开灯,借着外面路灯晕黄的光,关门趴在软绵绵的**。
晚安,飞鸟先生。
第二天下午,我从公司回来,路过“柒年”,进去了一趟。
“罗凯,Camile呢?上次过来就没见到她。”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着窗外匆忙的路人。喇叭声此起彼伏,汽车排成了长队。
对面的罗凯头发剪短了,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抿了一口茶:“她结婚后辞职了,现在估计在西藏吧。”说着,他笑了笑。
“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我诧异。
罗凯给我面前的咖啡加了一块方糖:“三个月前,是她的青梅竹马,我见过一次,不错的男人,值得托付终身。”
我忽然想起Camile给我调的那杯“青梅幽绿”。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青梅不老、竹马归来的故事。
咖啡厅内忽然响起了《南山南》,是张季北的声音,我差点打翻端起的咖啡,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罗凯低低地笑起来:“忘了告诉你了,上次季北那次演唱很火,很多客人都想听,我征得他的同意,把录音刻进了光盘,以后都能听到。”
我看着那幅《拾穗者》的西方油画,记得上次张季北的吉他还挂在那里,这一次挂钩上空****的,什么都没有。
“对了……”罗凯抿了一口茶,打趣道,“半个小时前,他刚取回吉他离开。你们还真是有默契,一个前脚刚走,一个后脚就来。”
我笑笑,没有作答。
罗凯指指我手中的咖啡:“你手中这杯‘春暖花开’是我最近调的,趁热喝,冷了就不好喝了。好东西禁不住凉。”
我点头。
罗凯陪了我一会儿,起身的时候,看向又多了不少便签的墙壁,意味深长地说道:“呵……他先前向我借笔,不知道在墙上写了什么。”
我的手一顿,惊讶地看着他。
罗凯微笑着走进了隔间。
忽然想到了什么,我放下咖啡,起身离开座位,在密密麻麻贴满便签的墙上寻找。
一时间,我仿若被丢进了轮回的四季里,那些命运齿轮开的玩笑,也一下下被拨回正轨,继续骨碌骨碌转动。
时光那么长,所以,等等是没有关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