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何岚家厨房里的灯很明亮,直直地射进我房间外的凉台。我站在那里,隔着蓝和茶两层颜色迥异的玻璃看着她家。厨房的窗户里有个人影虚晃了一下。我缩进了房间,背起书包。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喊何岚一起上学了。

一晃,已经是到一中的第二个学期了。芊芊的爸爸买了车,连续好多天都拉风地载着我和她一起去一中。我被风吹得直哆嗦,心想明天怎么着也不坐她家的车了。哦,我忘了说她爸爸买的是摩托车。

芊芊叫她爸把车停在正校门口,得意洋洋的,我只觉得很丢脸。停车的时候,马晓正巧从的士上下来。那天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他。他额上还有一块创口贴没撕下来。芊芊正跟我大声说着话,我擦过芊芊,走向他。

“马晓。”

“箱子。”

“嗯。”

我没说更多。马晓冲我点了点头,跟着几个男生走了。

芊芊问我知不知道寒假里景寺打马晓的事,我说知道。她又问我是不是和何岚吵架了,我说是。过了会儿,我告诉她:“我和她完了,永远。”

芊芊连忙跟我说了一大堆关于何岚的消息。说他们班的几个女生好像前几天在学校的后花园打了她,还说她被二中的一个很有名的男生追。那个人打了好多电话给她。有一天还抱着花,跑到了美丽街等她,结果景寺在街上好好地招待了那个男生一顿。

我停了下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停了下来。

芊芊立即捂住嘴,像说错话一样,不好意思地笑。肢体扭动着,脸都憋红了。我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更加努力地憋着气,憋得难受,好像犯下了天大的错误,深深地,不可挽救地伤害了我。

我流血了吗?我探询地向她的瞳孔望去。在那个黑色的洞里,我已经被她刺得浑身鲜血了吗?

“景寺现在在和你交往吧?对不起哟,真的。木箱子,我不小心忘了。对不起啦,真的对不起,你不要介意哟,千万千万不要介意哟!”

我凝望着她,没有表情。原来芊芊也想伤害我,正如我一直在心里对她做的。如果她知道我和何岚闹翻的真实原因,她甚至会在深夜里狂笑吧。

我凝望着她,渐渐想笑得厉害,非常想笑。

“木箱子,你要知道,男生一生最最最爱的只有他的初恋。不过最爱并不代表不喜欢你啦。也不代表他会不要你,再去找何岚。所以千万千万不要介意哟,不要生我的气。还有,你千万千万不要跟景寺说是我说的哟!箱子,你最好了,是不是?”她趴在我的胳臂上,十分亲昵地腆着脸望着我。我想她一定正努力地从我的脸上搜寻那些能让她更加快乐的表情吧!

所以我微微地绽开了一个笑容,亲昵而宽容,点着她的鼻尖,说:“怎么会呢?我不会跟他说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

她安下心来,同时也失望至极。

我笑得更加完美。我都佩服自己此刻从来没有过的上好演技。

原来,虚伪的同义词是冷血。我身上的血,应该全部都冷了。

我是什么?现在我变成了一只爬行动物,鳄鱼吧,我想也许,哼……

经过我班门口,门内的王栋和门外的芊芊很大声地打招呼,看到我却跟看到空气似的。我没理他,若无其事地走到我的位子。一直观察着我们的铅笔赶紧趴在椅背上,埋伏在掩体里一样,小声地问我:“王栋和你怎么了?开学起就一直怪怪的。”

“闹掰了呗。”我音调平常地回答。

铅笔似乎很同情我,跟我讲学生的主要职责是学习,玩这个没意思。我说:“是啊,我得好好向你学习呢。”

一旁的郑幽兰坐在她的位子里,整理着桌子上的书,拿过来,又摆过去,漫无目的,分明是在听我和铅笔的谈话。

可她清理了一会儿,忍耐了几秒钟,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转过头,目带关切地问我:“你怎么了?”

她的脸在我的眼睛里被血染得鲜红恐怖,不过,我望她的眼神却是镇定的,毫无感情的。

“啊?”我装作不理解她的话。

兴奋的火开始在她的眸子里燃烧。帮助那火燃烧的,我想是仇恨和屈辱!

“你们在说什么呢?”她依旧关怀着我,“箱子,你没事吧?”

“哦。”我笑道,“我当然没事啦,我们在说分班的事呢!这个学期末就要重新分班了,听说全年级成绩最差的人要一起打包……”我做了个投篮的动作,“一起丢到G班去,萝卜、白菜、猪肉皮一起!大杂烩呀!”

“猪肉皮”是幽兰在我们班的外号。我这样一说,铅笔立刻就明白了,大声附和道:“这是炖得什么汤呀?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一伙人放声大笑,全然不顾幽兰的身体在她狭小的位子里,**地**。她没有哭,还是没有哭。以前这让我对她有几分怜悯,今天,我希望她能哭出来,大声地哭出来。

我用整个身体思考着要如何将她伤得更深。这个时候铅笔行动了。她笑了会,转过身问幽兰知不知道有种药叫马应龙。

幽兰战栗的身体里,有最后的光投向铅笔,天真地期望着。我知道那是愚蠢的,以为尽量让天空升高一点,再高一点,能多一点空间呼吸就是美好。其实那是愚蠢的。

“治痔疮的呀!人胖了不是都会长那个吗?”铅笔大声地说,宣布着从今天起,幽兰就是一个长痔疮的女生了。不管她身体上是不是长了,她就是一个长痔疮的女生了,就是了。管她身体上长还是没长,那东西谁稀罕呀!

她哭了,没有声音,完全没有,只有泪水一滴一滴从她的桌子上滴下去。泪水滴在教室的水磨石地面上,没能被它们吸收,很快就跟灰尘混和在一起,变成了肮脏的黑色糊糊。

2.

第三节课下课的时候,周茂树过来找我。他站在我们班后门,对我招手,喊我的名字,很熟悉的两个字:“木香。”

我被雷打中了一样,耳朵里哄的一下哗然,之后是万籁静寂。

“嗯?”我站起身,转头看着他,发现于帆的位子是空的。他扛不住了吧,真软弱!

我被周茂树叫了出去。他把我带到走廊末端的阴影里。那个地方一般情况下是属于情侣的。

“她怎么说?你知道……她一直没来找我。”原来我把信送到后,何岚还没有回应他。他一开口就直接问我,显得很紧张,很局促的样子。手指还下意识地抓着裤子边。

我倒是很坦然,也很镇定。男生和女生单独相处都是这样,一个人镇定,另外一个人就会很慌。或者这样说,两个人在一起,必定有一个人是输家。

“她挺高兴的,真的,我看有戏。”我告诉他,这让他更慌了。狼一样线条坚毅帅气的眼睛里,藏着属于兔子的恐慌和单纯。

“真……真的?”他结巴了,我更加冷静。

“嗯,你放心吧。”我缓缓道,“何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别人不了解她,我才不会呢。她这么高兴,我看你要乘胜追击才好,总不能一味地等她过来找你吧?你呀,要对自己有信心一点儿啊。”

“是吗?”他不知所措地微笑,鼻子旁边都红起来了。

“好了啦,周茂树同学,你这么帅!一定能成啦!”我最后鼓励了他一下,甩开他往回走。

他在那里对我喊:“下次我再请你吃冰淇淋呀,箱子。”

“嗯。”我回应着,走进教室,铅笔的一双眼睛盼我都盼到干枯了。她的那些朋友们,看到我光荣回归,一窝蜂地凑到我身边,把我围在中心位置,就像电视里明星待的地方。

“怎么了?他找你干什么呢?”

“快说!快说!老实交代!”

……

铅笔掐着我的肩膀,一副不交代就给我好看的样子。

我想跟她说实话,假话被戳破时总是很难看。不过这时,我看到了人群的缝隙里王栋的脸。

那一张总是慵懒着、胸有成竹的脸,被不太亮的日光照着,此刻显得坚硬而脆弱,像薄薄的玻璃片一样。

让他碎掉吧,这个垃圾。

“嗯。呵呵,没什么事啦,真的。”标准的太极拳式的回答。如果包围我的人是一群娱记,那么明天在我的男友名单上周茂树就已经光荣上榜了。包围我的人是铅笔她们,不过我们可都是看垃圾娱乐节目长大的一代,这点联想谁不会。

她们更加兴奋,眼睛里的光也更加崇拜艳羡。

铅笔按着我的肩膀,偷偷叫我看幽兰和她身后同样陷在座位里的王栋,在我耳边说:“真是妇唱夫随呀。”

我差点笑出眼泪来。

差点忘了说件事,王栋的脚在开学后不久,就在一场比赛中受伤了。这么巧受伤的脚就是他那条号称贝克汉姆右脚转基因的左脚。只是很轻微的骨裂,他还是打了个很厚的石膏来保护自己。

除了上厕所,他都只能乖乖地坐在位子上,接受我的微笑。

他以为包了很厚的石膏,脚就能够完全恢复。一年后,我在和铅笔的聊天中得知,他没有再踢足球了,改玩“魔兽”。据说级别还很高。他其实挺优秀的。这么一个瘦瘦的、没什么长处的男生,做什么事却都能做到很好,也一直将他在学校的大名保持到了毕业。

3.

这天还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班主任张老师在放学时找到我,把我单独带到办公室里。我紧张得脚心冒汗,心里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还是成绩下滑了?

“你去趟于帆家吧。”他埋下头不让我盯着他,“就以英语课代表的身份去,代表高一B班去看看他。”

我不明白他补充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于帆不就是今天一天不在吗?

张老师一边喝茶,一边跟我作补充说明。我从他的话里有点灵异地发现,原来于帆从上个学期中开始就没有来学校上课了。我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不光是我,整个班,40多个人似乎都集体被催眠,完全没有发现。

惊讶过后,我只剩苦恼了。这种苦差事也找我,张老师总是什么事都找我做。这只能怨我,怨我这张抹了油的嘴,在进一中前的那个晚宴上,把王老师哄得太开心,甚至让他产生了忘年交的错觉。所以他到了一中之后,只要见到负责教我的老师,就要絮絮叨叨、像祥林嫂一般把我从头到脚夸个够。现在我成了所有老师眼中的好帮手,什么差事都交给我做,自作孽呀!

“班上同学都很担心他。你代表班上同学去看他,一定要把班上同学的心情带到。课程看能不能在家赶上,赶得上的话,考试能过就好了,其实这没什么。学校要培养学生,培养的是全面发展的学生。有的学生一学就会,上课时做自己的习题,老师也不会说他。是不是?都是一样的。”

老师跟我说这些废话干什么,不就是叫我去他家看看他还对外开放不,绕这么多弯。这跟上课做习题有啥关系?我不明白。

张老师继续用教育腔唠叨:“他压力不需要那么大,功课能赶上,学校也不是那么不讲人情的。只要没有重大错误,能跟上班就没事。”

没事?没什么事?

我忽然明白了。张老师一直在说的是留级的事。他不会把于帆留级,哪怕他一天学校都不来,哪怕他成绩差到离谱,都不会把他留级,会让他顺利地毕业,不惜一切代价。

他说那么多,都是学校的意思吧?关心他,叫他不要担心,让他绝对放心。哪有一点儿是我的意思!哪有一点儿是我们班的意思!

我们班没有一个人关心他吧!绝对没有!

周茂树那天游泳的时候好像跟我提起,于帆的爸爸过完年就要转正厅长了。交通厅的正厅长呢,那是多大的官呀。

我原来想也就跟马晓他爸差不了太远吧,起码马晓就有本事以买来之身在F班上课,而不用像芊芊一样去承受那个耻辱的G。

现在想来,那个官位之大是我怎么想都想不到的吧!可以在深夜为3个孩子预订到每天只开20桌的夜宵,还可以让一个司机的儿子轻松搞到五星级酒店里的全天温泉服务,还可以……可以……一定是一个很大很大,大到没有边际的泡泡。

大到我坐在的士上一路都在想着他,想着他为什么会自闭。他都自闭,那我要怎么做才合乎剧情呢?是不是自杀?

死,这个字真秽气。

班主任给我的钱,刚刚好打的到他家剩下五毛钱。

“娘的!”我禁不住骂,这个抠门的死眼镜,几个钱跟学生还算得这么清楚。我就不是爹娘生的?我完成了任务,回家就不该打的士了吗?我这么晚跑到他家,就不用花钱在外面吃晚饭了吗?

虽然回家也是自己炒剩饭,或者泡康师傅方便面,可好歹我也是个活物呀!对条狗也不能这样啊!

鼻子有点酸,我想太多了。

我拿着老师给我的地图,城南路18号?这里这么多房子,怎么找得到呀?我放眼望了一圈,忽然明白,他家其实是很好找的。

那辆香槟色的林肯车就停在他家的门口,白色的栅栏和如茵的草地环绕着他家枣红色的小洋楼,在拥挤的道路上,骄傲地独特着。

我朝林肯车走去,不知不觉想到了何岚。何岚现在在哪里?又和谁在一起呢?

林肯车身后还有一辆车,是更加气派光彩的宝马7系列。我不像何岚那样喜欢鞋子和汽车,不过宝马7系列这样的东西,作为一个穷人是必须要知道的。

站在白色的栅栏外,我提了提背包带子,嘴唇怪怪的,十分干燥。怎么叫门?扯着喉咙喊吗?迟疑了会,我看见一颗红宝石一样的按钮在栅栏的上面。

我摁了下,于帆家的门铃响了。

4.

一位大约40岁开外、卷发梳得很整齐的女人,运动衫外套着围裙,穿过院子,微笑着朝我迎过来。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喊道:“于阿……”

“不是,不是……”她连忙摆手打断我,“我不是阿姨。”

不是阿姨,难道是伯父?不过我这人一点就通,她不是于帆的妈妈,她只是一个保姆。她带着我进屋,拿一次性的拖鞋给我换上。于帆家有很长的走廊,走完走廊拐弯才能到达他家的客厅。这种房子,我以为只有明星在住,原来在我身边就有实体的人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

他家保姆一边走,一边跟我说:“是吴阿姨,吴老师、吴教授也可以。”

我点头表示我明白。转过弯,他妈吴阿姨在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报纸。我极端讨厌于帆,对他妈却几乎是一见倾心。

她看上去最多不过35岁,脸上没有明显的皱纹,戴着一副没有镜框的眼镜。黑色的镜脚撑进向后梳理着的黑色短发里。她意识到我的出现,放下茶杯,还有随报纸在一起的笔记本。我想她一定是有边看书边作记录的习惯,一个典雅从容的高级知识分子。

她站起来,向我伸出她保养得很好的手。手上有好看的、光洁的、精心修理过的指甲。食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别致的白金戒指。

“你好,方木香同学。”

我愣了一下,才想到她是要和我握手。我的手还很不礼貌地插在裤口袋里。我不好意思地急忙把手抽出来,动作拙劣地递给她。

她的手纤细柔软,握住我却很有力度,一种从身体里支撑起别人的力度。

“张老师打电话说你要来,班上同学都很担心帆帆吧?”

原来张老师还是不放心我,亲自又打了电话。我连忙点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自己都在胡说些什么。

“想不到帆帆在班上人缘这么好。”她一边跟我说着话,一边亲自把我领上二楼于帆的房间。

还没进屋,我就听到了里面“星际”激烈交战的轰隆声。

吴阿姨在门口拉住了我,小声地对我交代道:“帆帆寒假在新东方受了气,麻烦你不要……”

原来于帆和马晓一样,都是要出国的人。想到此,我突然间有自信起来。

“嗯,我明白。”我点头。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满意地一笑,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了。

我走进去,吴阿姨在我身后把门给关上了。

我想我走路的声音不至于像练过轻功,不过于帆就是一副完全不知道有人进来的样子。他弓着背,双手在键盘上捡豆子,全神贯注地玩着他的“星际”。我看了一下,是单机游戏,在网络上他都是自闭的。

他根本就当我不存在,不是当我,谁在他身后,他都可以当他不存在。看来,等他主动回头是不大可能了。

“于帆。”

……

他连耳朵都自闭了。

我憋了口气,大声叫:“于帆!”

“啊!”

这次他有反应了,大叫着180度转体,键盘给带掉了下去,鼠标也飞到了一边。他完全没料到会在这个房间里看到我吧,我想。

有点奇怪的是,他叫着转体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别的声音,闷闷的,很低沉,怪吓人的。

可能是太久憋在房间里,他的脸更白了。鼻子以上的部分消瘦了一些,倒也让他的五官更明显好看了些。关键是他鼻子以下的部分,原本干干净净的下巴上零星长了几根一厘米长的胡子。

我看了大倒胃口,马上背书一样,把班主任吩咐我要告诉他的话跟他说完。末了,我从书包里翻出一大叠卷子,也不问他,直接堆到他的电脑旁边,跟他说:“张老师叫你考试的时候,还是大驾光临一下。”

“哼……”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恶毒地斜睨着我,好像我是魔族的侦察兵。

我看着他瞧不起人的样子就窝火,忍不住多了句嘴:“你还怕老师不给你及格吗?反正你家有公车用,来一下又走不了几步路。”

“要你多事,反正又读不完。”他回了句,转过身把键盘和鼠标拿回原位,不再理我。

我后悔自己多嘴多舌,言辞也太犀利了些,待会儿他妈跟张老师在电话里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于是,即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我还是强迫自己留下来,大义凛然地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好久规劝他的话,只差没把周爷爷的“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摆出来恶心他了。

我说得口干舌燥,胃里还翻江倒海地鄙视自个。他倒好,连回头看我一眼的意思都没有,更别说叫他妈赐杯水给我喝了。

我用完了招术,想着应该没后顾之忧了吧。正要开口跟他告别,他却在这个时候回我话了。

“我不会叫她留你吃晚饭的。”

什么!我没有吃过饭吗?看过瞧不起人的,可还没看过这么瞧不起人的!

“你什么意思呀你?”我给了他一拳,超高音冲他吼。

这时此前那个让我奇怪、闷闷的、很低沉的声音扩大了100倍,在房间里响了起来。一条凶猛的八哥狗,从他的床铺底下钻了出来,对准我的小腿就是“哇”的一口,咬下去。

疼吗?我完全不知道,只看到暗红色的血在几秒钟后从那个被咬的地方渗了出来,在蓝色的牛仔裤上形成了一块酱色的花纹。至此,我还是不知道到底疼还是不疼。

我想我是被它咬伤了。只是想想,我试图要弄清楚真相时,寒假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一股脑随着我腿上的鲜血涌了出来。眼前一黑,就这样,我晕倒了。

5.

一双红彤彤的眼睛,一张清秀而坚强的女人的脸。这是我自己吗?我有点糊涂地望着她。

“方木香。”

这是吴阿姨的脸。吴阿姨是于帆的妈妈,那么我还在于帆的家里了。我不该早回去了吗?

我摸着头,坐起来。吴阿姨温柔地扶着我的背。我感到左边小腿那里麻麻的,再看吴阿姨身后冷眼看着我的于帆,手里正抱着那只咬我的小东西。看来它还是挺忠心,我都被它放倒了,它还朝我龇牙低吼着。

思路终于清晰起来,我是被狗咬了呢。我想起来,我在于帆家被狗咬了,之后就莫名其妙地晕倒了。

“已经打过针了,伤口不深。你放心,丽丽年年都做免疫,很干净的。你休息会儿,我等下叫司机送你回家。”吴阿姨握着我的一只手,目光慈爱温柔,“医生说你低血糖,你以后要注意多吃点东西。不过你才打过针,晚餐不能乱吃。我叫张妈煮了桂圆红枣稀饭,放了红糖。我给你家打了电话,没人接,你吃完饭再回家啊。”

她的好意,因为于帆的关系,我不能接受。

“不了,我自己回家就……”

吴阿姨不等我说完,站起身数落起于帆来。于帆刮了胡子,看来是被逼的,样子不那么不和谐了。说实话,他还挺帅的,可他的表情就是让人看了来气。

吴阿姨是斯文人,教训起于帆来声音不大,口里也没半个脏字。但那些话,听到我耳朵里,也是难受的。

“你还有没有自尊心?同学好心来看你,你还放丽丽咬她!你还有没有基本的人性?人性是什么,你懂吗?一个人堕落到极点就没人性了,我看你是没救了,没一点儿救了!从人的根本上来说都没救了!你在听我说话吗?你……”

等到吴阿姨第五次质问他“你在听我说话吗”,她终于放下了大学老师的斯文,动手推了于帆一把。

吴阿姨的眼睛不再红彤彤的,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的儿子。那眼神里的感情,有一半我看懂了,是焦躁、心烦,还有无奈。但其中更深层、更浓重的黑色部分,我却读不太懂。

于帆不说话。任吴阿姨怎么说他,推他,都是那副抱着狗、双眼无神的样子,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电影,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他总是这个样子。我注意到,他总是把自己放在屏幕外,而我则在屏幕内。

吴阿姨说了他好一会儿,再跟我说话时嗓子已经嘶哑了。她说给我去拿碗粥来。我觉得那只是一个借口,她不愿意再看于帆了,一眼都不愿意。

我望着吴阿姨离开,心想还是早点走吧。正要摸鞋下床时,墙边的于帆冷冷地对我说:“你硬是要赖在这里睡一晚,也行。”

天底下还有这么讨厌的人!

我火山爆发了,随手操起床边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就朝他扔了过去。我视力不好,手法差,那块硬玩意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直接撞击到墙壁上,碎成了三四块。我这才绝望地看清,那块东西是我的手机。

我又悲又恨,还要发作,吴阿姨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了。

千万不能让吴阿姨发现我不乖!

我一骨碌从**跳起来,裤子扣子还没扣也不管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机尸骨收拾干净。

于帆在一边看耍猴一样看着我,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强行推辞了吴阿姨的晚餐,坐上他家的轿车回家了。

6.

手机彻底坏了,本来就是几百块钱的淘汰产品,我跑去修都没有修好,还为此伤心了一天。不过,这样也不错,随后的三天就是快乐的了。芊芊没办法打电话给我,景寺也是。

到了第四天的样子,景寺出现在我家楼下,堵住我问怎么总关机,我说手机没了。

“我买新的给你。”他补了句,“过两天。”

他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身体默默地靠了过来,眼睛盯着我,呼吸变得很急促。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呼吸声和心跳声,好吵,景寺的身体好吵。

好吵!我想跟他说,想把他的手甩开,让他不要靠我这么近。旋即理智就告诉我不能这样做。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注定了我不能这样对他,后果我承担不起。我还要继续和他纠缠下去,似乎是永远。

还好这个时候,他听见了我爸爸说话的声音。他急忙跟我说,他最近在办件正经事,等过了这阵子一定会经常陪我。

我只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景寺最好消失掉,对,就是消失掉,用某种很彻底的方法。

有那么一刻,我又想到了“死”字,真秽气。

过了好一阵安宁日子,这天铅笔上学时看我的样子有点怪。下了课,她转过身,声音不大地问我:“箱子,你知道周茂树和何岚在交往吗?”

一瞬间,我发现铅笔确实把我当朋友。她看着我的眼神是那样认真,问我的声音却是那样地轻。

感动让我的血热了一下,但马上,我意识到这是一场风波。

王栋还不能自由活动,窝在座位里,很快地接话道:“你寒假不是还跟他一起去游泳了吗?他好像就叫了你一个女生,我还以为他在追你呢!原来也是借你做红娘。”

什么叫也是借我做红娘?我心头一颤,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一样。王栋的意思是别的人也拿我做过红娘吗?是他吗?就是他,对不对?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

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一个工具,他们用来认识何岚的工具。

那我的初吻呢?那也是工具一样廉价的东西吗?我突然想起了差点被景寺夺去的身体,那算什么?

我算什么?

我心里有一大堆话可以拿出来反驳他,把话题引向别的方向,用笑话来化解掉这场以我为中心的风波。

可是我的表情顷刻间凝固了,呆呆地望着他。耳朵里,不断有声音叫我起来,起来。可是,我已经完全不想起来了。

没有力气,像从高处被丢进了水里,沉在水的中央,没有力气了,干什么都没有力气了。

这种感觉,也许就是放弃……

放弃吧。

王栋没有再多说什么,慵懒的眼睛里有足以摧毁我的红色火焰,燃烧着。那高度似乎是通天的。

我好像已经走到了通道的入口,黑色的通道在等着我。

“哟。”

突然的一声,我顺着铅笔的视线望过去,没有幽兰天真的期盼,纯粹是本能地转身。

铅笔大声调侃道:“自闭的皇太子出现了!”

是于帆!

一身黑衣映衬着苍白的面孔,仿佛幽灵,又有天神才有的神韵。

“方木香!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他居然是来找我的。套头衫黑色的帽沿下一张清俊苍白的脸,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像是要用眼睛把我给人间蒸发掉。

班上几十双眼睛一齐由他望向了我。我觉得浑身一震,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不能言表。

不可否认他极端可恶,可这次我却被他救了。

我很没面子地听话走出去。他一声不吭地转身,用一个纯黑的背影对着我,迈开大步就往楼梯那边走。

我小跑步跟上他,一直到楼梯拐角那儿。那里算是教学楼里第二个情侣专用位。他本来就是话题人物,好不容易现身又是这么打眼的纯黑蘑菇状,自然吸引了一大堆人隔得老远张着眼睛望。

“我快给你烦死了!她一个劲念叨,要我打电话给你。打了10多个你都关机,中午12点还关机。我才想起你这个穷人肯定是没钱买新手机!”他一站定就开始数落我,脸色阴沉得可怕。说了一大通后,像拿刀捅我一样,他闪电般地把一个硬东西直接捅进了我肚子上的口袋里。

我被他捅得好痛,把那个东西翻出来一看,居然是一个造型诡异的手机。头是方的,底下是圆的,屏幕很大,像个计算机。

“Black berry?”我念着手机上的牌子,心想这又是哪个国产品牌,我没听说过。

于帆像知道我的心思,冷漠地做旁白:“黑莓,欧洲牌子,你不知道吧?”

什么玩意!我才不稀罕呢!我比他有风度得多!

我把手机递还给他,坚决地说:“我不要。”

他难以置信地瞧着我,好像我说的是外星语。

“我不要你的东西!”

他好好把我打量了一番,双手插在口袋里也不过来接他的什么莓手机。过了好一会儿,冷笑一声,道:“给你,就拿着。你以为演偶像剧呢?这样我就会欣赏你?甚至喜欢你?”

他娘的!

我差点抬脚踢他的要害,介于不远处就是围观群众,间或还有几个老师在走廊上梦游,强忍住没动手。

“自闭儿!谁稀罕!”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戳到他的痛处,他立刻就火了,红着眼睛,像要真捅我一刀。

“自……”我还要说,说一百遍,一万遍!

“方木香。”张老师和谐的声音悠然飘临。

我仓促转身,一脸笑容。那部黑莓手机也被迫插进了裤口袋。

“于帆,你来了!”张老师双眼放光地大叫道。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老师你也太现形了吧!瞳孔里都要出现金钱标志了。

“咳咳。”张老师也发现自己失态,连忙转脸对我说,“方木香,你可要多多关心于帆同学呀。于帆,你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多多和方木香沟通。她上学期英语考试打了98分,是我们班的英语尖子生。你……”

张老师还在说话,于帆一声不吭,直接转身,窜下了楼梯,像幽灵一般飘走了。

这个时候,张老师本该是万分尴尬的。可不知道他是哪根筋错位了,不但没有尴尬,还突然灵光乍现,抓住我说:“方木香,这样吧,以后你就把学校每周的作业和考试卷子给他送过去。以后下午课后的自习你就不用参加了,想干吗干吗。一定要好好辅导于帆同学,能劝他来学校考试就最好了。你们同学之间也要互相多帮助一下嘛。”

这是什么话!我几乎崩溃掉。

晃晃悠悠地飘回教室,花了一整节课的时间来琢磨手机卡要怎么安进去。于帆这个火星人,也不想想,这么高档的手机是要配说明书和充电器一道给我的。光给我个机体,以为我是电器超人外加自带电特异功能吗?

更让我崩溃的是,我才装好卡就接到了芊芊的电话,哀求我放学后见她一面。

放学后,我在学校球场边见到了她。

她跟我说了会儿话后,脸色一直很不好,眼眶红红的,似乎哭过。

“箱子,你能帮我去买验孕试纸吗?”

我确实没听清她说什么,要她再说一遍。

“你能帮我买验孕的试纸吗?”她声音低了很多,我却听清了。

不过我还是又问了一遍:

“买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哇哇”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