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离开了周茂树的轿车,马晓一路上帮我背着包,轻快地迈着步子。下午在温泉做按摩的时候,给他按摩的盲医,说他有一双官运亨通的富贵脚。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卖力地赞美他,也是他身体里拥有的第一个值得骄傲的东西。

马晓孩子气地高兴着,连明天就要开始的痛苦寒假都忘却了。他单脚跳上阶梯,嘴里还数着数:

“一等,两等,三……”

第四阶台阶上站着一个人,第五阶上是一群。马晓被迫停下来,抬起头来,快乐的微笑在他嘴边展开,变大。他兴奋地以为景寺嘴角的微笑是今天幸运的延续。

景寺抡起拳头,打碎了马晓脸上绽开的笑容,打翻了他高瘦的身体,让他从第三阶台阶上飞起来,向后方落去。血滴打在灰白色的台阶上,立刻就渗了进去,像被它吸收了,干燥成一串深灰的点。

“你干什么?”我从这仓猝得失真的情节中跳出来,跳下去蹲到马晓身边,扶着他坐起来。可惜美丽街特有的肮脏已经弄污了他的白色羽绒服。那黑与白的对比让我无比心痛。

马晓捂着脸,双眼受伤地睁大着,望着阶梯上的人,却不是望着景寺,也不是望着任何人。他就那样望着,视线的方向是他们,他却看不见他们,像一个盲了的人,眼珠子灰蒙蒙的。他看到的世界也不再真实了吧?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打。明明他是那样高兴地笑着,在看到景寺的一霎,没有保留地友好。

我回过头狠狠地盯着景寺,记起我身上模模糊糊还有一个景寺女友的身份。

“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别欺负马晓!”

他的目标是我,我可以肯定。他眼里从来就没有过马晓,接受马晓,抛弃马晓,又再次接受,再次抛弃都只是为了我,为了把我……

在这个时间,我居然第一次了解了景寺。他想抓住我,狠狠地不给我任何逃离的机会。

“欺负马晓?马晓啊?”他讥笑着,用脚去踢马晓。马晓缩成了一团,躲在我的阴影里。

“你小子怎么活的?这么大了,还要木箱子保护你!”景寺说着话,抬手给了身后的男孩们一个指令。

“你们要干什么?”我号叫着,挣扎着双臂要把马晓从他们手里夺过来,“不准欺负马晓!”

我拼命地叫。那些男孩子都是我以前的同学。在一起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是很听我的话的。他们不会伤害我,也不会伤害马晓。

马晓被他们拖走,有的抓着他的头发,有的反方向掰着他的胳臂。他咬着嘴唇抗拒着,一只鞋子掉了下来,反方向停在地面上。

我从地上爬起来,要追上他们,不让他们把马晓拖走。马晓哭了,大声地哭,乞求他们,乞求我身后的景寺。哭声在喧闹的美丽街上迅速被淹没。喧闹里难以察觉的叫喊声,反倒让我肝胆俱碎。

“住手!住手!景寺!住手!”我转过身,抓着景寺的肩,他的肩冷若寒铁。

“跟我走!”他反抓了我的胳臂,把我拖上阶梯。他速度太快,几次我的脚在拖动中,被阶梯的边缘摩擦得生痛。身体上的痛,让我忘却了马晓现在的处境,预感到真正应该恐惧的是我自己,被景寺强行拖上阶梯的我自己。

“放开我!你这是要干什么?”我用力挣脱开他。他没有试图再抓紧我,冷冷地看着我,半边脸被夕阳拖进了阴影里,眼睛里的光更加地锋利。

相对于他的眼神,他说话的腔调又是那样柔软得可怕:“你和马晓,今天干吗去了?跟谁出去玩了?”

“我……”我横下心来,“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是呀,你已经到一中去了。”他轻声地笑,半阖着眼,目光下垂地盯着我,“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看不到?真不知道我吻你的那天,你和别的男的在这里,这个地方……”

他顿了顿,让胸膛的起伏缓了下来,接着看着我,一字字地说:“今天又是别的人吧?你当自己是什么啊?你真要跟芊芊一样?”

“什么东西?”我的背突然直了起来,他看我的眼神让我的背直了起来,“像什么人都好,反正不是何岚!”

“啪!”

景寺从来没有打过女人,第一个打的人就是我。我的脸立刻就肿了。我不想那么不争气,宁愿从这里滚下去,也不想那么不争气。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就流了出来。长长的两行,控制不住地往下。喉咙里还有难以平复的紧缩感。如果不大声叫出来,就会瞬间窒息。

哭了,一边流泪,一边放声地哭喊。哭喊着什么,我听不见,也不想听。是不想输给何岚的我,那个站在阴影里,本身的存在已经变成阴影,污秽而可耻的耗子一样的我。

“木香,不哭了,我们俩认真地好吧。啊?”景寺的声音那样温柔。我抬起头,他和我之间仿佛有一排黑色的栏杆,那是什么?我想了好久,那是美丽街街边,盖在阴沟上的铁盖子旁油腻腻的栏杆。

他皱着眉头,对着下面的我微笑。伤感在他的笑容里变成了橘红色的温暖,透过那排栏杆,阳光般洒在阴沟里的我的身上,像希望般不可替代。

“以前的事我们谁都不要去想了,好吗?从今天起,我们认真地好,好不好?不管你在哪里,不管我在哪里,我们两个好好地好,好不好?一起,永远在一起。我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好不好?”

温热的**,从空中落下来,打进了我的黑发。景寺从来不会问任何人好不好,他也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这样无力地妥协,只会对我,对我一个人。

我拒绝不了。只要是对我专有的,我就不能抗拒。我和他抱在一起,马晓的叫喊声终于小到再也听不见了。

世界宁静了,我的心也宁静了。

宁静中,我不再有痛苦,却听到寂静里野兽的声音,四下响起,非常恐怖。渐渐地,景寺的怀抱不再温热,我发现——

不管我是不是爱过他,现在我已经彻底不再爱他了。虽然被他爱着很舒服,但我是彻底已经不会再爱他了。

2.

腊月二十八那天,景寺打电话过来说他要和他爸妈一起去乡下过年。他爸妈是跟着摩托车厂走到了最后的一批工人。他妈有50岁了,现在已经可以靠拿国家的退休金过日子。不过,为了景寺,他妈还是跟着他爸一起,在城市的另一头的一家洗车场里做事。

景寺家里一直没有富裕过。无论是摩托车厂倒闭之前还是之后,他家都很穷。所以,他们一到过年就会全家集体去乡下过,这样最省钱。

我挂上他的电话,安心了一点,起码过年不用去想怎么应付他。我发了个短信问何岚车上挤不挤。何岚回短信说挤得很。那是当然,年年新闻都会有报道,快到年关,从广州出来的火车和到广州去的火车客流量都很大。

“何岚是不是又去广州过年呀?”妈妈在家里搞大扫除,看到我在发短信,于是走进来问我。我说是的,她没有立即走。我怕她是察觉出我和景寺交往的事了,抬起头故意说:“我还要跟她聊人生呢,你不要偷看了啦!”

“没。”妈妈说完就变脸了,“去!屁大的人,还聊人生!”

“要你管!我们早熟。”

“哦,对了。”妈妈把拖把放到一边,坐过来,摸着我的头问我,“香,你怎么想着要留长头发了?我觉得短头发好看些。”

“流行,你知道不?你别管我啦!”我把她推出去,“说了我早熟,还变性了呢!”

“没句正经的!”妈妈笑着,又拖着拖把出去了。

我想着要去关门,视线突然在妈妈和何岚一样的短发上集中。那个四川家菜馆的老板娘也是长头发,还是红色的。

长的头发,在爸爸的**发现了吗?不属于妈妈,也不属于我的长头发?我好像也发现过,很不经意地看到,疑惑我的头发长得这么快吗?然后就忘了。我是有点轻微洁癖的,不能容忍地板上有掉落的头发,看到了一定会捡起来放进垃圾桶,所以对它们特别敏感。

不过最近家里白色的地板砖颜色越来越深,灰灰的,有没有头发在上面,已经看不大清了。

过年没什么可说的,还是老样子。

景寺一直在乡下待到正月初十才回来。正月十一那天,他打电话给我,要我晚上和他一起吃饭,还是在他常去的馆子。我想了半天,答应下来。

挂上他的电话,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随手去接,电话那头有个声音略微等了一下,喊我的名字:“方木香,是我,周茂树。”

“啊?”

“周茂树。”

我不再说话,电话那头,周茂树约我下午一起看电影,在河西的百联商场六楼的华纳连锁影院。挂上电话,我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有点凉,是冬天里该有的体温。

“是周茂树!周茂树!!”我跳起来,在**放声尖叫!谁都不是,是完美的周茂树。那个离我千万里远,遥不可及的周茂树!

周茂树约我出去,约我方木香出去!住在美丽街的方木香,出去一起看电影!

怎么可能?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不会是真的!我在心里吼。立刻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发生在我身上,一个满身耗子味的女孩身上,是真的。

马上,我又安静了下来。我蹲坐在**,想起景寺的约会和景寺这个人。

极端的厌恶,让我想砸掉手机。

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号叫:一定要去见周茂树!不管用什么方法!

3.

周茂树在电话里告诉我,他会在商场里不停地游**,如果我到了,就打他电话。其实这是多余的。我奔进商场,瞬息间就找到了他。在攒动的人头和荒草一样矗立着的商品丛中,他被聚光灯照着,珍宝一样在众人的瞩目中,让周围的一切都黯淡失色。

我朝他走过去,依旧没有期望,胸中是一种难以表达的圣洁崇拜,如同很久很久以前的在人群中找到了国王的贞德。真的就是那样的,奇妙得不可理喻。我走到他身边,他吓了一跳,马上又镇定下来,冲我微笑,被紫色和红色的光点包围的微笑。

这一刻,我觉得我也被那些光抓住了,造物主的恩宠之光,因为和他在一起。

他早早地买好了爆米花,带着我穿过商场里颜色暗淡的中年人,登上透明的室内电梯,沿着天井里垂下的硕大花簇,向上,升到最高。

我紧靠在他的腿边,过度的心跳演变成周身如梦如幻的高温。眼球底部不断有温暖的**要涌出来的冲动,推挤着,让我视野里的颜色鲜艳得美好。

和他看完电影,他叫我不要急着走,等场里所有的人都散去了,再走,就不会被人挤到。他是那样细心周到,我留在他的身边,听完了电影末尾女声低吟出的情歌。

爱情,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是美好的!

“嗯。”他看了一眼空空的走廊,微笑着看着我,“现在可以走了,去吃冰淇淋,好吗?”

“哈根达斯吗?”我傻气地叫,他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走进那家有着深红色招牌的店子,以前对何岚对它宠爱的不解烟消云散。确实不是很高档的店子,确实装修跟KFC很像的样子,不过因为它贩卖的东西是各种颜色的冰淇淋,不能填饱肚子的奢侈品,它就该是被人宠爱的。

周茂树点了一个冰淇淋火锅。他在一颗草绿色的冰淇淋球上舀上一小勺,然后在热巧克力里滚一下,让它变成章鱼丸子那样可爱的小脏脸,再把勺子递给我。

“看我特制的恶心小丸子。”他又顽皮地翘起眉角了。每次他做这个表情时,我都觉得他帅到不行。

我接过来,在他的目光里幸福地品尝。

“你不吃吗?”我问他,他温柔地看着我,告诉我,他从不吃冰淇淋的。

“这样啊?”

“哈,所以你一定要全部吃完哦。”他又笑了,我口里的冰淇淋散发出一股难以置信的甜香味道。

“我打个电话。”他冲我抱歉地笑,走到洗手间那边,拨通电话和人说了一会儿。收起电话后,他好像有心事,好像准备做一些需要勇气的事。

看着,看着,我兀地慌了起来。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对他有过任何期待。他太遥远了。可这个时候,他这样的表情,是不是我该有自信一些?

他朝我望了一眼,脸微微地有点红了。心跳立即没头没脑地加速起来,冲击着我的胸膛,连肺都要给震碎一样。

是不是……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一瞬间,想什么都是粉色的,让我昏厥。

他又朝我望了眼,脸上的颜色更重了。我告诉自己相信,去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

他揉了揉鼻子,似乎终于准备好了,专注地盯着我,笔直向我走过来。一瞬间我的心快要幸福得爆炸。又一瞬间,我无比地憎恨自己,为什么总会在关键时刻对景寺认输,导致今天这一副不可收拾的局面?再一瞬间,我已经在幻想成为他的女友,回到一中的盛况。铅笔的羡慕,王栋的黑脸,还有幽兰和芊芊,这样我就可以永远远离那些不完美的人了吧?对了!还有于帆,外星人一样的于帆,也让他看看。

还有何岚……

我怎么会忘了她?

她一定会恨我恨到骨子里。她不会让我知道,但我一定能第一时间知道。那会是怎样一种快乐?我会是什么样子?

我和她一样啊!如果哪天,她也恨我了,我就最最最高兴了!

我正混乱不堪,他已经在我面前重新坐下了。

望着我的双眼里满是不能表达的感情,那样地深。

“你要带外带桶吗?”

“啊?不要了,那样太不好了!”我说着话,脸已经发热,马上就要变红了。压抑了许久的期待一齐往我的脑门冲,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快要爆炸。

“我是说那太不好意思了!”我慌忙地补救。他显得也很尴尬,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黑而直的眉毛垂下来还是那样地完美。

我们就这样坐着,谁都没好意思再说什么。时间一分一分地流去,都是美好的。我想就这样窒息掉。不过期待又是那样难受,我望着他终于决定说什么。

“真的不要了,你对我已经太好了。”

“才不是。”他说着话,眼睛不断地眨。我不再说什么,嘴巴已经张不开了。

“其实我才有不好意思的事要麻烦你呢。”他突然很大力地说了句,抬起头,把一个蓝色的信封递给我。

我从他手里接过信封,连小腿都在颤抖。

握在手心里,那就是我的世界。

我握了好久,才有力量要把它打开。

“别。”他制止住我。

我抬起头,幸福得看不清他的表情,痴痴地问:“要带回家吗?”

“嗯。”他摸着头说,“麻烦你把这个带给何岚,好吗?”

“带给何岚?为……”我停住了,“为什么”还没有说完,我就明白了。

……

等待,然后发生。

就这样……

天空塌陷了。

全部,压下来。

之前它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我抬起手就能戳到它,软绵绵的,很像床垫。不过,今天它在几秒钟里,急速地和我拉开了好大一段距离。

之后,突然掉下来,还是软软的,不过已经足够把我压碎。

心脏陡然间失去力气,微弱得我听不见它的呼吸。身体软绵绵的,好像骨头都被压碎了,却不觉得痛,一点都不痛。

是没有知觉去感受痛了。

“嗯,好呀。”

天是塌了,没有光线,不过我已经习惯黑暗里的生活,所见反而更加地真实。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人性。

有人把我的视线刷成了黑色。

原来,周茂树和王栋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默默地计划着,都是为了自己。

我也一样,我们都一样,大家都是地球人嘛,哼……

他摸着后脑勺,一直稳重的目光和微笑都慌张起来。

“多谢你了,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一直不敢开口,其实早想说了……我知道你是何岚最好的朋友……她……看上去有点遥不可及,我不敢……你就不同了,大家都说你是B班最大的好人……”

“呵呵……呵呵……”

我开始笑就停不下来,在回家的的士上抱着那桶外带的哈根达斯还忍不住傻傻地冲着窗户外面笑。

我抱着冰淇淋傻笑着走上楼,周茂树的信在口袋里,我还没有精力去想要怎么处理它。走上三楼的时候,有盘子撞击地面的声音让我的微笑停下来。我站在楼梯拐角的地方,凝望着我家紧闭的铁门。又是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从那里面传出来,是我家的门。

“你不要回来了!我也不回来了!你跟她去睡,去睡呀!呜呜……”

“你少来这套,泼妇……”

女人嘶哑哭泣的声音伴随着男人粗重的吼声,混杂着,一波又一波地响。我站在那里,看着那道铁门,幻想这些声音只是门内电视机里的。可惜,他们中间还有阿宝的叫声,我熟悉阿宝的声音,属于那道铁门内的家里的声音。

“可怜的阿宝。”

我叹息着离开楼梯,走下去,把冰淇淋扔在楼下的垃圾桶里,向何岚的家走了过去。

等待,然后发生。

做我总在做的循环。

4.

我敲开她的门,她一见我就说:“你看你们班的王栋,死皮赖脸的。我才从广州回来,他就打电话给我。他最近有没有找你?有没有好玩的短信?越恶心越好!”

我一言不发,她不停地说,聒噪得像她的妈妈。

我把信给她,说:“你看看吧。”

她看完信,很久,抬起头看着我,没有笑的眼睛里,是平静。这是她最最最高兴时的表情,我已经看过一次了,特别地熟悉。

“何岚,恭喜你。”

“怎么?”

“你现在是世界上最最最快乐的人了。”

“因为这个?”她不屑地摇着那个天蓝色的信封。

“我恨你,何岚。”

她盯着我,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低下头看了一下来电号码,微笑地抬起头,说:“木香,你不打算继续玩王栋了吧?我也不打算了,有新发现哦。哈哈,你果然对我最好。”

她接通电话,大门在我面前关闭,“咚”的一声,很响。

我离开她家,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那道54级的阶梯。我坐在阶梯的中间。身边暗红色房子里零星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在我前面的地面上。我看得见它,知道它是光,就是感受不到。

有人默默地走到了我身边,坐下,点燃了一根烟。

景寺的家就在阶梯左边的那栋红砖房子里,他一定是在家里看到了我。他在他家的窗户后面看着王栋夺走我的初吻,看着马晓和我进入周茂树的林肯车,看着我。

他就像一个守护者,54级阶梯的守护者,美丽街的守护者,也许也是我的。

他不说话,无声地陪伴在我的身边。

中午的时候,我在想怎样推脱掉他的约会,于是找了个要去找妈妈的理由。下午的时候,我又在想如何能永远地离开他。现在他坐在我的身边。我对他说:“爸爸和妈妈在吵架,我没有地方去。景寺,我该怎么办?”

“那你跟我回家吧。”

他说着话,熄灭了烟头,拉起了我的手。

他让我坐在他**。过了会儿,他也坐上了床。

过了会儿,他摸着我的背,在我耳边跟我说:“木香,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不要再躲了,我会的,我保证。”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答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时候只要有人陪我就好,哪怕那个人只能是何岚不要的景寺。

不属于我的一中,不属于我的他们,不属于我的我的家。

任何事,都已经到极限了。我受不了,只要能让我靠一下,谁都可以,任何事都可以。

哪怕是景寺,哪怕是被何岚所唾弃的景寺,我不再在乎。

景寺要对我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了。他的手伸进我的脖子,他的下巴上有很舒服的胡碴,他的胸膛真的很温暖。

就这样吧,木箱子,就这样吧!你和何岚是不同的。

5.

啪……啪啪……

景寺突然从我身上起来,我望着他,拧过身,望着门的眼睛里惊慌中有点焦躁的不快。

他的身体**着,真正的**。我的视线向下,看见了他身体的全部。同样**的,还有我潮潮的胸膛。

马上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拿起体侧的被子,把我整个盖在下面。我听见他家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然后就是他和他爸妈的对话。

“景寺!”他妈第一声的呼唤,十分地惊慌,比景寺还要惊慌。

“你在干吗?”他爸的叫声,粗暴、凶猛。我害怕地缩紧了身体。

“是木香。”

景寺这样说。

我的嘴里顿时有股咸咸的味道。我以为他万万不会说出我的名字,可他说了出来,那样地坦然。

为什么?!

为什么?!

奇怪的是,我的名字被他说出来后,他爸妈都住口了,没了声音。

很久后,门关上了,没有人走进来,楼梯里有人下楼的声音。

是木香,是方木香,是我,就可以了。不是坏女人,不是不正经的女人,是可以接受的女人,是可以接受成为景寺家媳妇的女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拼了命考上的一中,拼了命不去理会美丽街上关于爸爸的流言蜚语,拼了命在妈妈面前微笑,拼了命去讨好铅笔、王栋、周茂树,那些恶心的人!

而结果,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注定要老死在美丽街,做景寺媳妇的人!?

和何岚不要的男人在一起,过何岚所唾弃的生活,变成何岚所唾弃的人!

我不甘心!

景寺把被子拉开,用手摸着我的脸,低下身,重新抱住我,另一只手在拉着我身上最后一块遮盖,我的**。

“不要……”

声音太小,他没有听见,继续吻着我的耳朵,动作轻柔得不像他。

“不要……景寺……我要回家……”

他浑身一抖,从我身上爬起来,把我的脸掰过来,让光照得到。

“木香,你怎么哭了?”他慌张着,像做了非常大的错事,甚至在他的脸上还出现了少有的害怕和惊恐。

“木香,你别哭,别哭。”他抱着我,不再强求我。

他是真的爱我,真的。我终于相信了,景寺真的爱我。

“我要回家,我要穿衣服。”我哭着对他说。他什么事都顺着我,慌手慌脚地把我的衣服从床旁边的小椅子上拿过来,递给我。我缩在被子里,啜泣着一件又一件把衣服往身上套。他很快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走下去,拿纸巾给我。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用袖子擦干。回过头,台灯昏暗的光线里,他的家若隐若现,却奇怪地让我看得十分清晰,特别地清晰,好像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

景寺的家很小,一室一厅,厕所还是跟人共用的。这里是摩托车厂里最老最旧的宿舍楼。住在这里的都是老工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美丽街。景寺爸妈睡在卧室,景寺的床是一架可以折叠的单人钢丝床,就架在客厅里。

在他的床旁边,只有三把木靠椅,墙上靠着一张复合板的折叠桌,角落里的电视柜上有一台18寸、只能收12个台的老式电视机。这就是景寺的家,他的全部。

我盯着那台电视屏幕边、岁月留下的水垢一样的污渍。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我的眼睛好像能够感受那些污渍,它的粗糙,它的坚硬,它的可耻。

我不再流泪了。他把纸递给我的时候,我彻底地不再哭泣,跳下床,穿上鞋。

逃命一样地离开了他的家。

他拖了拖鞋,追我一直追到二楼转角,望着我的背影呼唤着什么,承诺着什么。我不关心。

逃到楼下,阶梯上有个白色的点看到我,兴奋地冲下来,跑到我的身边。是阿宝,竟然是阿宝,是爸妈嫌弃它妨碍吵架,把它也给赶出来了吧。

可怜的阿宝,我的阿宝。

我叫着阿宝,把它抱进怀里。它是一只纯种的八哥。买它的那年厂子还在运转,爸爸还觉得他可以做一辈子干部。我回过头,看着景寺的家。那栋破旧的宿舍楼和阶梯下的死角堆满的垃圾,还有那房子里生活着的景寺,突然觉得连阿宝都不该住在那样的地方。

我抱着阿宝茫然不知去哪里,但是却没有再哭了。一瞬间,我的心平静了,铁一般。

路上闲逛,遇到了芊芊。她抱怨我好久没找她玩了。我笑着说是怕耽误了你和门将先生甜蜜呀。芊芊顿时高兴得不得了,叫我去她家吃饭过夜,要和我好好说说她和他的甜蜜事。这正是我此刻所希望的。

第二天,回到家,妈妈问我昨天为什么要去芊芊家过夜。我说我想去,她没有跟我说更多的话。

我看到她眼里都是血丝,嘴唇紧闭着,很多话将身体堵住了,僵硬成冰冷的一块的样子。

我心头一紧,却不是很痛。车窗外流逝的霓虹,还有步行街上嘈杂的音乐,都会离开的。那些让人浮躁不安的颜色和声音,都会离开的。

我会离开,一切都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