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你怎么不叫李超去买?”

我冲芊芊吼,甚至我想狠狠地打她,打她的脸,打她肥硕的胸脯,还有她的大屁股。把她狠狠地打一顿,听她的惨叫声在空气里激**。

我吼了好多话,她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地捂着脸,声嘶力竭地大声哭。花园里有几个住校的学生,戴着耳机背单词。这时候都把耳机取了下来,疑惑而好奇地望着我们两个。

我不再吼她,拖着她回家。公车上她还是哭,没作声,拿脏兮兮的手指抹眼泪。我不想看她,一眼都不想。

她没跟我说话。我走在前面,她小跑步,狗一样地跟着。快到美丽街的阶梯了,我就要离开,她冲上前,抓着我的手臂,双眼湿红地看着我。

“箱子,求求你,我爸爸知道会打死我的!求求你!帮帮我。”

她嘴唇发抖的样子,让我有霎时的心软,喉咙里哽咽着,想着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她。

就在这时,熟悉的刹车声,在美丽街街口响起。我抬头,愣住了。

梅雨季节的C城是潮湿的,阳光的颜色也是苍白的,混合在一起就是那种黏糊糊的泥水的样子。每年都是,每天都是,每刻都是。

而美丽街就像是C城这个大桶最底下的桶边。所有的颜色在这样一个季节,在街上都是暗淡的,被黑色的霉点爬满的。它就像一张被霉菌腐蚀的照片,又像是一个萎缩的橘子。

那辆香槟色的林肯车在这里是不和谐的,它太灿烂了,灿烂得让人绝望。周茂树从驾驶室钻了出来,亲手把后面的车门拉开。

何岚穿着件水红色的羊毛衫。我从不知有一天,她会穿这样鲜丽的颜色。清水洗过的纯净红色,衬着她无可挑剔的上好肤色。她的嘴唇漂亮得耀眼,仿佛是上帝中指上的鲜血不慎落在了人间。

周茂树发现了我,接着何岚也发现了我,发现了我和身边的芊芊,在颜色肮脏的画面里,苍白无比地瞪着两双没有生气的眼球,看着他们。

周茂树冲我打招呼,何岚向我绽放开骨肉相连般温暖无比的微笑。

我呆住了,没有动作,只有鼻腔里被美丽街深入骨髓的味道刺激得快要毁灭。

“何岚命怎么就那么好,喜欢她的人都是又帅又有钱的……”芊芊在我身边唠叨。我飞快地横了她一眼,她吓得一颤,小声地尖叫了一声。

我想我的眼神必定是非常可怕的。她好久都吓得说不出话,抓着我的手也本能地分开了。

我开始往阶梯上走,每一步都像被铅水浇铸。可是,我还是要走,离开这里,离开这让我绝望的画面。

芊芊赶上我,在我身后求我:“箱子,你一定要帮我。景寺这两天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你不帮我我就……”

我头也不回地走,身后的芊芊似乎已经被我从阶梯上踹了下去,头脚不分地向下滚,一地的鲜红液珠喂饱了我脚下嗜血的阶梯。

她拼了命地在我身后求我,好像有很多虫子从我的头顶爬过。我吼叫着答应了她,转身让自己离开了她。我希望这是永远。

回到家,地面砖是和美丽街一样的灰色,很肮脏。茶几上堆满了没洗的碗和一次性包装盒。阿宝窝在黑糊糊的被子里,玩着一只方便面碗。我看着它高兴地玩耍着,咬着,用爪子抚摸着。

一瞬间,我险些痛哭失声。

芊芊又打电话来,我敷衍地应付完,感觉浑身失去意志的柔软。苹果坏掉了的腐烂味,包围着我。我打开手机茫然地翻动着电话簿,想找到一个可以说上一句话的人。我需要和人说上一句话,来证明我还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铅笔……杨阿姨……于帆……

于帆!

手机里有于帆的名字,存在手机里,不是我的卡里。

我摸过书包,里面有张老师要我带给他的作业和卷子。我打了个电话给他,身体被他气人的回话弄出了几分斗志,拿起书包打开门。

发现我要出去,阿宝在被子里期盼地看着我,我想我的心都被它看得碎了。

2.

这次到于帆家,家里只有他和保姆。他在洗澡,保姆张妈告诉我,吴阿姨是H大工商管理系的系主任,市里所有想混文凭的人最爱巴结的人,绝对的成功人士,也是绝对的大忙人。

于帆洗完澡,张妈叫我上去找他。她不敢招惹他,点着太阳穴,跟我小声说于帆这里有病。

我推门走进他的房间。他正靠在**看手机,阴沉着脸看了我一眼,把头上湿漉漉的蓝色毛巾丢到了床底下。那只叫丽丽的母狗钻出来,恶狠狠地看着我。于帆踢了它一脚,对我说:“放那儿,走!”

他叫我走,我偏不让他快活。我慢悠悠地放下东西,在他房间里来回转悠了一圈,感叹道:“你家真好呀!”

他不再理我,缩在**,用手机玩游戏。

我偏不让他安静,凑到他跟前,问他:“张老师上次要你写的作业写了没?写完了,我帮你带到学校去。我现在要对你负责,没办法呀。”

他缩得更里面,像我要强暴他一样。我更来劲了,调侃道:“富帅,做人做到你这分上也该知足了。上学还有人专门给跑腿,还是一娇弱美女!”

不知道是“娇弱美女”恶心到他了,还是“富帅”这二字对他太有杀伤力。

他噌地一下跳下来,堵到我面前道:“你给我记住,以后不准再叫我富帅!”

“怎么?”我反攻道,“你很丑吗?有自信一点,于帆同学!”

“你……”

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别说他自闭过,就算是正常人也难得找出一个能和我斗嘴的。才两句他就没有反嘴余地,瞪大了眼睛,要吃了我。可惜我不好吃。

我笑了笑,转眼见上次我带给他的作业就在电脑桌上放着,还翻开了。一支笔压在上面,估计是写过。

“你写了呀,那我带走了。”我要去收他的卷子。他拉着我的衣领把我甩开好远,转身把那堆纸一股脑全部扔到了床底。

还好他自闭太久,力度不够,有一本还在地上没被他丢进去。我连忙打了个滚儿把那本作业抢过来,丽丽差点又要咬我。我抡起作业本就给它鼻子那儿来了一下。它“呜呜”叫着,躲起来。我太了解八哥这种狗了,就一个字:贱!

于帆跑过来要夺回他的作业本。我如此敏感,早料到这里面有蹊跷,拼了命也不给他夺。钻到桌子底下,翻看一看。原来他是英语低能儿,读到高一,连主格和宾格,I 和me都搞不清楚。

“你有没有搞错?连whose都拼错,你自闭闭到退化了吧!”我躲在桌子底下大叫,飞速翻动作业本的同时把他犯的所有低级错误都数落了个遍。

再自闭的皇太子,好歹也是皇太子。

于帆的确是没了人性,但自尊心还是很强的。被我数落了个够,他苍白的脸也红了起来,抱着头坐在**。开始他还歇斯底里地骂我怎么这么死皮赖脸,赖皮狗一样等等……后来他骂得没意思,也疲倦了,就不说话了。许久后,被我消磨掉最后一点意志的他,用受伤的声音很温和地对我说:“方木香,你出来吧。”

“不出来!我住在这里了!”

“你出来啊!”

他又吼我,我更加坚定地盘踞在那里。

他拿我彻底没了招儿,痛苦地蹲在地板上,盯着我。我也盯着他,过了一会儿,问他:“猪!你现在知道I和me的区别了吧。”

他无奈地回答:“自己说自己用I,别人说你用me。”

“嗯,差强人意吧。”我点头微笑道,接连又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他老老实实一一作答,80%都答对了。

我很满意。他僵硬的脸上似乎也有了点别的表情。我们俩又对峙了好一会儿。我肚子饿了,想着再任性也不能和肚子过不去。恰巧这个时候他又叫我出来,我就爬了出来,把作业本甩在他身上,命令道:“重新写,改天我过来拿,今天的也一起!听到没?”

他没理我,抱着作业本爬回**,把被子一盖,与世隔绝了。不过我已经达到了目的,如此彻底地折磨了他一番,心情好了许多。此刻,我感觉到人生在世还是挺有滋味的,很是得意地从他房间里离开。

推开门,二楼的悬梯边,吴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回家了。她看到我出来,微笑着领我到餐厅。

张妈煮了面给我当晚餐,吴阿姨盯着我一直到我把面吃完。她叫张妈拿了一大袋水果给我,都是马晓家才有的进口货。

“张老师跟我说了,木香,你以后一定要经常来辅导帆帆。我教了一辈子学生,就拿他没一点办法。”吴阿姨推了下眼镜,不说话,又是对我笑。

我望着那一袋子颜色鲜亮的水果,点头道:“嗯,我会经常来的。”

3.

过了几天,快到家时,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香烟味。

景寺回来了。

他靠在楼道里冲我笑,狭长的双眸温柔地弯曲着。我避开他的眼睛,走到他身边。

“我带了东西给你。”

他说着,从背后拿了个盒子给我,是一部没开封的手机。韩国的牌子,应该值两千多块钱。

“这是我挣钱买的。”他语气平淡,还是掩盖不了里面的自豪。

我没伸手去接他的礼物,盯着盒子,不禁也很感动,低声问他:“怎么挣的?你没读书了吗?”

“还在读。”他熄掉烟,在心底组织了下语言,跟我说:“是认识的一个哥哥,介绍我去胜利路的芭缇雅酒吧做事,那里还可以,就是有点小麻烦,不过没什么,很快就……呵呵……你还是不要听的好。”

我想那一定与暴力事件有关。他不说我也会拒绝去听,连听都是脏的。景寺看我一直低着头,走过来,用空闲的手摸我的头;一路摸下来,在我的耳廓上摸索了会儿,挽住我的脖子;然后靠过来,堵住我的嘴,让我窒息地吻我。

他身上没有好闻的运动香水味,相反混杂了汗臭的体味,有点酸酸的。我讨厌他的吻,脑子里思索着要怎样结束和他的关系。那想法一直都有,但也一直伴随着恐惧。景寺对我而言只剩下恐惧。

“我家今晚没人。”他呼吸粗重地在我耳边说。我身体没有由来地被蚂蚁爬过一样,麻到了脚指头。

原来是我的手机响了。

震动过后,很快它就大声地唱起歌来。

景寺松开我,习惯性地探手去掏他的手机。摸到一半,他意识到那不是他的,当然也不会是他手中没开封的手机的。

那么……

他狭长的眼眸里霎时寒光闪烁。

我从衣兜里掏出那部比他送我的贵一倍的黑莓手机,用机身旁边的侧滑钮接通电话。

“是谁?!”景寺大声地问。

“芊芊……”我还要说什么,他一把将我的手机夺了过去。

“谁?”他对着电话,声音狂暴。电话那头芊芊的声音让他安静了下来。他侧过身,把自己掩盖进阴影里,和芊芊说了一会儿,承诺道:“这事我去办。”

挂上手机,他没把手机还给我,面色铁青,声音却软得可怕,质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买的吗?”

在他抢过我电话的瞬间,我已经害怕过了头,此刻反倒镇定了许多。景寺的眼睛比针尖还要锋利。我知道骗他的后果会很可怕,于是干脆老老实实地把于帆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没说第二次去他家。

我添油加醋地演绎,把于帆妖魔化了上百倍,景寺也听得笑起来。

“你真的这么不爽他吗?”他沉声问我。

呼吸间景寺又重新回到我的身边。越来越近,深深地盯着我,抓着我的眼睛和呼吸。

然后又吻了下去,用几乎要把我吸干的力量。

他身上的味道让我想吐,他的力量又让我无法抗拒。

“沈景寺!”

我听到妈妈的叫声,之后是景寺的。

顷刻间,他离开了我。我大口地呼吸,非常舒服。

妈妈拿了根树枝抽他。他放开我,不敢还手,只能逃跑。他送我的手机也被妈妈摔到了地上,连着盒子被妈妈踩成一摊垃圾。

妈妈指着他的背,声嘶力竭地骂。骂他是垃圾,骂他是强奸犯,骂他是狗,什么难听的都骂了,骂得前后三栋宿舍楼的灯都亮了起来。

妈妈还不罢休,疯狂地谩骂,骂得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听见我的哭声,转过身来,走到我身边,用那根打过景寺的树枝打我,狠狠地抽。当着无数双眼睛,抽我的脸、脖子、胸部和一切会让我痛得尖叫的地方。

她一边抽一边骂我。她的声音已经哑到失真,但她还是用尽力气,让她骂我的那些话被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进去。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怎么这么不要脸……我不去做事了,不做了,不赚钱了!反正你和你爸都不想让我好过……我不做了,什么都不做了!这个家我不管了……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她继续打着我,手已经没有了力气,喉咙也是,全部都是。

最后她举着树枝,只是举着。

我迎着她的树枝走过去,抱紧她,号啕大哭。她也哭了,泪水几乎让我的头发湿透。

妈妈说她以后天天接我上下学,以后天天都回来,以后天天……天天……她的声音被喉咙里干燥的血腥味代替,我也听不下去。

我抱着她上的楼,把她放在我的**。她的床,很脏。

4.

这件事过后,很久都很平静。景寺只能发短信给我。我说了很多好话安抚他,还说这事只能拖,可能要等到我们高中毕业。而我心里却在想,高中毕业我就考到外地去。应付他,我越来越顺手,是血已经冷透了吧!

芊芊居然没有怀孕,但她和我们班李超却彻底吹了。听她说是她烦李超了,所以甩了他。

不过过了几天,我在班上看到李超跟在我们班文艺委员屁股后面很得意的样子,帮她提着包。

然后,没几天,景寺终于来我们学校了。

教学区到校门口有一条很长的路。路的两边是单车棚,单车棚的旁边是停车坪。远远地,一片圆溜溜的人头。走近了一点,我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小学、初中跟我在一起的男孩,景寺的男孩。

芊芊骄傲地站在男孩子们前面,身边是沉默的景寺。他蹙着眉毛,半阖的眸子里,有夺人的光在不断涌出校门的人群里找寻着我的身影。

我望着远处的他,突然在心里对自己说:“箱子,你要去找于帆,找于帆!”虽然昨天我才找过他,把老师给他的作业给他带过去。但是那声音是如此地逼迫急促,一遍一遍在我的耳边大声地呐喊:

你要去找于帆!找他!

避开景寺,避开他!不要让他找到你!永远!

我知道周茂树每天都会用轿车送何岚。我想起来这个学期开始几乎每天我都要看着他们挽着手,跨过我身边的单车棚,一起走向那片停满轿车的平地。

我曾经对何岚说“我恨你”,曾经在看到他们俩恩爱的背影时,对自己说过这辈子都不要再和何岚说一句话,见一面了!

曾经,无数个曾经。

可今天,就在今天。耳朵里魔鬼的声音让我快要崩溃。身后的人流擦过我向前涌动。驻足不前的我,在这人的河流里,是孤独的,是显眼的,是让人恐惧的!

我抱着书包,没有犹豫,跨过了单车棚,向那片被我憎恨加羡慕着的停车坪跑了过去。

何岚果然在那里,看样子她和茂树真是天生一对。她挽着他说话,侧脸可以看到不属于她的、圣母般温暖的笑。

我在他们身后,迟疑了一会儿,有点不敢相信这是我的何岚。

“何岚。”

我喊她,她电击般回过头来,半张着嘴,惊讶地看着我。旋即,她的眼里有了表情,表情竟然是感激而欣慰的,好像看到游子归来的母亲,又好像得到圣灵恩赐的赎罪之人。

这不是何岚该有的表情,不是我的何岚。

我望着她,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我却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瞳孔。我看到她瞳孔中的我,那不是我……

我不是我,她也不是她。我们两个好像进错了画面,不该在这里。

她见我没有靠近,微笑着对我招手,像要拥抱我。

一瞬间,她在我面前面目全非。我迷惘得如同雾夜里海洋中心的船。

难道说这就是爱的力量,爱情的魔力?

女人被爱着真的是会改变的,那么我呢?

越来越冷血的我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

没有人真正地爱我!

我硬着头皮向他们俩走了过去,和她不着边际地寒暄了一番,说的都是最近在干吗这样的废话。末了,我问周茂树可不可以顺道送我去于帆家。我知道他们住一条街,因为他爸爸是司机嘛。

周茂树说好,何岚问我校门口怎么了。我说是景寺来了。她摇头笑笑,居然很是豁然宽容。

“他怎么还不长大?”她淡淡地说。我在心里惊讶这句话是从她口里发出来,而且她说这话时,完全没有要取笑我的意思。

“茂树,你先送木香去于帆家吧!之后再带我回去,或者把我放到公车站也没什么。”

周茂树笑笑,小声对她说:“放到公车站?和我待久点不好吗?”

何岚甜蜜地笑了。我望着她,像是一个陌生人。

林肯车缓缓驶出停车坪,在一群推着单车的学生中很慢地前行。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景寺和我的距离只有一米不到,在校门口众人的包围中,急切地望着人流。

他身后的男生合力教训着除了高什么都不行的李超。李超也许也叫了,也许比马晓叫得还要凄凉。不过,隔着隔音效果超好的单面反光玻璃,我听不见。我看得见的景寺也看不见我。

有那么一瞬间,他转过脸来,紧紧地盯着车玻璃。我慌张地担心他会不会怀疑,手再一次被何岚抓住了。

她抓着我,时间好像没有了力量,她的手还是那样柔软坚实。

我恍惚着,记忆变得不再真实,以前的一切,似乎都不曾存在过,似乎只是我的错觉。她还在那里,和我在一起。

似乎是真的……

但我摸到了她的指甲。

上天!

却让我摸到了她的指甲!

她没有发现我的手在她的指甲上来回摸着,不肯放手。她的指甲光滑而平整,我还注意到她指甲旁的皮肤,是完整的!

我再次确定,是完整的!

没错!是完整的!

我原谅了何岚,突然间,就在手上的感觉刺进心脏的时候。

突然间,也就在这手上的感觉刺进心脏的时候。

我的心流泪了。

世界上什么人都没有了,连何岚都没有了。

周茂树问我介不介意他报警。我点了点头,靠在椅子里,全身都在哭泣。

5.

坐在车里,何岚一直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她问我前不久怎么不接电话,我跟说别人的事一样,把我遭遇于帆的故事又给她也说了一遍。

我添油加醋地尽情演绎,她和周茂树都笑得不行。周茂树转过头说,于帆那人就是这样的。他和他从小玩到大,太了解他了。本质上来说,他其实是个各个方面都很不错的男孩子,就是性格太孤僻。整个人跟活在外星球一样,完全不懂地球上的生存规则。

是啊,生活在火星。我不禁笑了出来,说:“他就是那个样子,太贴切了。”

周茂树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很奇怪地脸色阴沉了下去。

我没太在意他。

何岚说话时会习惯性地加上“茂树说”这三个字。这让我很不舒服,差点想给她一下,教导她“何岚,你的名字是何岚”。

我没这样做,转念问周茂树关于于帆自闭的事。他说都是吴阿姨逼出来的,但他犯病后吴阿姨就管不了他了。

吴阿姨?那样一个完美的女人?我心想,不会吧,一定是于帆自己没用,肯定的!

终于到了于帆家。下车时,何岚探出半个身子,挽住了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眸子里似乎含着泪水。

“箱子,我们还是朋友吧?”

“嗯。”我没有犹豫,“永远是。”

结果那天于帆并不在家,我留下作业,离开了。

第二天周六,清晨5点钟的时候,家里的电话“突突突”地响,怎么盼也不停下来。妈妈穿着单薄的睡衣接听了电话,很快她就无声了。

电话被挂上后,我没有听见她走回自己的房间。过了会儿,我意识到她还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披了件衣服走到门口,从门缝里看到她正落着眼泪,没有声音地在那里啜泣。

我想回到自己**,假装没有看见她。停了好久,还是不能,走出去,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抱着她,陪着她。

第三天,周日。早晨我陪着她去赶开往S城的火车。舅舅在昨天死了。他是妈妈家里最后的亲人。他死了之后,妈妈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舅舅留了一套房产给妈妈。妈妈到那边后还要处理房产的事,她似乎打算把它卖掉,换点钱。离暑假只剩下一周时间,妈妈担心她不能及时回来,她担心我的考试,更担心景寺会过来找我。

我叫她放心,依依不舍地望着火车开出站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火车站热气蒸腾,臭烘烘的,十分肮脏。

我坐的公交车,要从步行街的南边转到步行街的北边,然后再继续向北回美丽街。沿线全是C城最繁华的街市。

一路上窗户外都是颜色绚烂、多到让人疲劳的广告牌。广告牌上是衣服、香水、化妆品和我不知道品牌的其他奢侈品。我望着它们从窗外一个接一个地过去,感到酸痛疲乏,不一会儿就睁着眼睛在车厢里睡着了。

临近中午的美丽街,柏油的路面软软的,污水和垃圾的味道被蒸腾过度,现在只剩下虚无缥缈的空气的臭味。

景寺他们因为李超的事情,今天全部都不在街上。这对我而言是难得的清静。太阳晒得我有点累,拖着两条腿慢悠悠地往阶梯那儿走,又一阶一阶地爬上去。

爬到第六级的时候,我站住了。

阶梯的顶端,那个一辈子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执著地在这样大的太阳下,让一身黑得彻底的匡威显出了超凡的英气。

他依旧穿着有帽子的运动衫,帽沿下笔挺的鼻梁上挂着晶莹的汗珠,悬在那里,竟然被阳光折射出宝石般的光芒。

我望着他,好似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他,或者是第一次在画面里与他相遇了。

“于帆!”

我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身来,俯视着阶梯下的我,苍白而清俊的面孔里一双眸子黑而清澈。他一手提着只硕大的纸袋,另一只手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迎着他走上去。他盯着我,直到我走到他身下的台阶,暴风过境一样把那只纸袋塞到我怀里。

“作业!讨债鬼!”

我低头看他给我的袋子,除了作业,还有一包写着日文糕点模样的东西。想来他是给他妈逼过来的,而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应该是我家的地址。

我接过东西,走了上去。他没有再盯着我,无神地遥望着远方。我看了他好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理说,他都大驾光临到这里了,我应该是要请他到我家坐坐的。但我不想让他见到我的家,那样他就更有嘲笑我的资本了。

不过这位大少爷和我僵持了这么久,汗水一个劲地在衣服里流,竟没有走的意思。当然他也不会主动说“我要到你家去”。

我想了想,只能硬着头皮,对他说:“既然来了,去我家看看阿宝配不配得上你家丽丽吧。”

“嗯。”他应了一声,立即敞开步子向我家相反的方向急速前进。我没办法,只能跑过去,拽住他的衣服,把他又拖了回来,拉着他向我家走去。

他似乎很不习惯走在别人的后面,总想着要超过我。我一边痛苦地把他拉回正道,一边忍不住好好观察起他来。

他走起路来,身体挺得笔直,步子又大又稳,完全不似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那样随意轻松,好像走出去每一步都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

真是个怪人。我把他拽到了上我家的楼梯口。

他望着那条灰色的楼梯,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这狠狠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不过我还是热情地招呼他上楼。都到这里来了,我还赶他回去不成?

他跟在我后面,第一次不想先于我冲上去。我想他一定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他仅有的几个朋友里,一定从来没有过我这样出身的人。

确实难为他了呢!我突然想。

走到三楼楼梯转角,我听到了熟悉的呜咽声。赶过去一看,是阿宝苦着脸,用肥嘟嘟的屁股坐在我家门口的地面上,仰着头盯着我家紧闭的大门。

阿宝这种狗,平时看上去就很可怜,装起可怜来更是能让冰都融化掉。我跑过去,抱起它,摸着它的头,道:“小坏蛋,怎么,又玩过了时间,爸爸不让你进门了吧?活该!谁叫你贪玩,交女朋友交到不想回家了……”

我边数落它边掏钥匙开门。

钥匙插进去,旋转了两下,很奇怪地没有门开的声音。我疑惑了一下,反转了两圈,又正转过来,还是没有打开。

我更疑惑,愣在门边,迟钝地将钥匙来回又是几个往返。

终于,我明白了。门被人从里面反锁了,把我反锁在了家门外。

阿宝被我一把丢在地上,摔得很大声地哀叫。我开始拍门了,用两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拍那扇被人反锁的门。

“开门!”

“开门!”

“你给我开门!”

“开门呀!”

“开门!”

……

我不停地叫,不停地拍,声音疯狂而凌乱。

里面,在我的家里面,是爸爸和那个女人,在妈妈的**!

我制止不了自己,让铁门在我的拍击下震动如被电流击中。我的身体也随着它颤抖,不停地绝望地颤抖。

“开门!”

“开门!”

“开门!”

……

阿宝的呜咽声,让我突然意识到在我的身边还有一个人,正冷静地、无声地看着我,看着画面中走向彻底崩溃的我。

我停下来,手还在抖动的门上,朝他望了过去。

他正蹲在那里,埋着头,摸着阿宝的头,说:“阿宝挺不错的,带它去我家见丽丽吧。”

他说着,抱起阿宝,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