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好吧,好吧,我去叫他,你满意了吧。”

王栋说着话,又坐到了我的桌子上。我冲他撅了一下嘴巴,示意他滚下去。

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和我熟得不能再熟。他全然不理会我叫他下去的动作,坐在我的课桌上,晃着脚,玩我的笔盒。

“说了,我去叫他。”

他还在跟班上校队另一个的男生说话。那个男生叫李超,很普通的名字,也是很普通的人,除了长得高没别的优点,在校队是打守门员位置的。其实,王栋想要的守门员本来是我们班的另一个人。

听说于帆自闭前足球踢得很好,中长跑也很在行。王栋在刚开学的两个星期里,天天放学后都缠着他。结果,自然是被无视掉,彻底地被无视掉。我心里平衡了一些,原来自闭王子于帆不是不愿意答理我,是全天下的人他都不愿意答理。

王栋放弃了与于帆的沟通,和我的关系倒一天胜似一天地好。他坐到我的课桌上,就好像桌子是他的一样,不但玩我的笔盒,脚还不注意地总打到我。

我一口气跳起来,把他“抱”下课桌。铅笔和她的朋友们都笑得前俯后仰的。王栋指着我叫:“真不淑女!”

“对你能淑女?贱人!”

他果然够贱,我越骂他,他越高兴,张着嘴笑。足够阳光的表情,让他并不出众的脸,显现出少年特有的帅气。

“喂,你们在说什么呢?”王栋趴在椅子上问我们。

我们齐齐“嘘”了他一声,轰他:“我们的事,男人少管!”

“我偏要听!”王栋认真起来,凑到我背后。我觉得他离我太近了,近到别有用心,但他又笑得那样纯净,反倒像是我多心了。

“喂。”他声音轻下来,在我耳边唤了一声。

我转过头,单独面对着他,心里有种浮云飘过似的期待。

“你是不是天天放学都和何岚、还有那个G班的女孩一起回家呀?”他问我,我点头,反问他:“怎么?你想泡她们?”

“才没呢!”王栋连忙摆手,扮正经的大叔一样,“我明天下午打比赛,拉拉队人口告急。你多带两个人过来,把她们也一起叫来看,好不好?”

“嗯……”我正在假装考虑,郑幽兰插话进来,“王栋,校队明天有比赛吗?”

“班班对抗,我们班对D班。”王栋说着,眉间一挑,语气全变了,“哦,对了,你也来当拉拉队吧。”

王栋还没正眼瞧过幽兰,他这样说我们都吃惊地做出了鬼脸,幽兰更是脸红了起来,眸子一闪一闪的。

“真的?”

“嗯!把你友情支援给D班了!!”王栋平淡地说,脸上一片认真。

顿时,我们全笑了,郑幽兰咬着牙,又埋进了她的位子里。

看到她周围的光随着她一起黯淡下来,我不免有些心软。她其实还没有芊芊胖。我一向不愿意去伤害别人,更别说故意取笑什么人。可不取笑她,我和铅笔她们就不是一国的。我说过我讨厌独自一个人,而其他人都不孤独。

王栋用拳头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揉着肩膀,恨恨地望着他,问:“干吗呢?性骚扰啊!”

“就这么说定了。呵呵。”他说着,还想撞我,我没让他得逞。他缩回座位,真是个泥鳅一样的男孩子,走路在滑,坐下在滑,说话的腔调也是滑滑的,眼神更是。这样的人怎么能是校队的队长呢?

我疑惑着,更加疑惑的还有他问我的话。何岚的名字说得就跟全校的人都该认识她一样。而芊芊,她的代号是G班的女孩。全年级最差的班,由买进一中的学生组成的班,耻辱的G班的女孩。

回家的路上,等芊芊离开我们之后,我把王栋的邀请告诉了何岚,顺便很多嘴地向何岚抱怨他总是坐我的课桌。

何岚微笑着听我抱怨完,幽幽地试探我:“你现在张口王栋,闭口王栋,是跟他有一腿了吧?”

“我?怎么可能?”我心里莫名地慌了下,连忙又补上了句,“你太三八了。他坐我最近,人又贱,我还想说说‘富帅’大人呢,可惜人家是千年冰山。”

何岚听我用“富帅”二字称呼于帆,忍不住捂着嘴笑,我连忙乘胜追击,戳着她道:“别说我,一中当下最大的八卦,是你们班班长追你的事吧。快给我交代,我们班所有人都比我先知道,你太不够朋友了。”

何岚脸色一沉,厌恶地咬了下嘴唇,思虑了许久,对我说:“我都快烦死了,你还说。告诉你,我们班班长原来和那个学习委员是一对。他们两个一起考上一中的时候,还主动去求老师把他们分到一个班。我也不知道是哪天踩了这么大堆狗屎,招惹上他了!搞得我们班学习委员天天纠缠我,有事没事就找我的麻烦,和姓张的她们一起骂我。你看烦躁不?”

何岚一口气说完,叹了口气。

她好少有这样不精神的样子,这些事在美丽中学时不也是经常遇到吗?是她软弱了,还是一中的男孩子确实太帅了一点?

“真那么烦?”我凑过去。

她厌恶地把我推开,嘟囔道:“烦透了,我无意中说我喜欢吃包子,他就天天到‘云云大包’买包子带给我,你说有病不?每天早晨5点就起床呢,神经!”

“人家那么费精力,你还说他有病,我觉得挺浪漫的呀。”

“你喜欢,那你怎么不叫王栋跟你买呀?”何岚说着,眼睛里闪过暗蓝色的光,冷笑道,“叫景寺也可以,他现在一定愿意跟你买。”

我停顿了一秒,又笑起来:“你还说烦,你不就最喜欢别人恨你吗?越多人恨你越好,你们班的包子班长铁定以后会把你恨到骨头里,顺带连包子都一起恨,还有馒头,还有卷子,从此只吃面包,你放心好了。”

“是的。”何岚停下来,微笑着看着我,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你也恨我,我就最最最开心了。”

“呵呵……我?”我喉咙有点干干的。

“嗯。”何岚点头,走上楼道,照例地转过身来,“你不也是这样的吗,箱子?”

“怎样?”

“哪天我如果恨你恨得牙痒,你就最最最开心了,是不是?”

“呵呵。”我傻笑了两声,从她家的楼道外离开,走了两步,转头狠狠地对她说,“你这个坏女人,少跟我下套子!”

那一下,她在楼梯里笑得全栋人都听得见。

2.

四楼靠东边的厨房里有若隐若现的暖光。我表情静止地抬着头,后来又垂下来,看了一下手机,今天是周四没错,妈妈却回来了。

“香香,你那个叫欧阳的同学,电话你有吧?”

没有问候,没有安抚,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的妈妈,背对着我,蹲在厨房里,挑拣着买回来的蔬菜。

“我有。”我把手机查找到欧阳的位置,妈妈这才单手撑着腿,站起来,对我展开了一个辛苦的微笑。

“你去坐吧,饭一会儿就好。好像冰箱有点儿杂音。”她说着话,接过我的手机拨通了欧阳的电话。

欧阳是我的初中同学,一个很不起眼的男孩子,当然他也是景寺的男孩之一。初中毕业后,他跟他下岗的老爸学起了电器维修。景寺的男孩们一半以上的都没有再读高中了,或者去城市另一端的技术学校学手艺,或者在街上做点什么。

景寺还在美丽中学继续读高中,这是他妈妈哭了三天三夜的结果。我有好几天没有看到过景寺了,他很少会主动打电话给我,一般情况下他会很安静地等在我家楼道里。前几天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正是那样,无声地吸烟,无声地等我。

他在计划着什么,关于我,我猜想,害怕却又很期待。

妈妈给欧阳打过了电话,把手机还给我,顺道问我:“香香,你还有钱花吗?”

“还有。”其实已经没有了。

“嗯。”妈妈有些犹豫,问我,“香香,爸爸天天都有回来吧?”

“都有。”其实昨天就没有。

“嗯。”妈妈的声音明显轻快了些,端菜出来时看到我正给人发短信,刻意地咳嗽了一下,对我说,“香香,你现在没跟景寺玩了吧?”

“啊?”

“以后躲开他。今天吴阿姨打电话给我,说他把别人的头都敲了,听说是为了一个女孩。被打的好像是那边开馆子的什么,忘名字了,我只担心你……”

其实妈妈不说,我也知道她只关心我。我突然明白过来她提早一天回家的原因,她以为那个让景寺动手的女孩是我。我安下心来,旋即又自问我为什么要安下心来,难道妈妈不该因为担心爸爸而提早回家吗?

吃饭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但吃完饭后,他又消失了。

芊芊打电话过来,我看到她的号码就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她一定要跟我说景寺如何如何帮她,然后叫上我一起去看景寺。

我想起白天铅笔她们在班上欺负郑幽兰的过程,好想也有人替我……

我没法往下想,下定主意接通了芊芊的电话。

“喂,箱子……”

“芊芊,你听我说,我们班王栋,你还记得吧?”

芊芊立即把她要说的话丢到了一边,兴奋地大叫:“记得,记得!他怎么了?”

“他约你明天和我们一道去看球赛呢,我们班对马晓他们班。”

“好呀!好呀!他要你叫我的吗?”

我肚子里直笑,芊芊果然把她要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一门心思地关心王栋和他明天的球赛。

挂掉她的电话,我想着赶快把手机关了,免得再接到我不想接的电话。但我还是迟了一步,在我摁下关机键前,电话又响了。

景寺的被抓注定今晚会有很多人无眠。

马晓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颤抖如寒冬里的弃儿。

“箱子……”

他没了后话,我却明白他要说的,他需要我。

需要这个他的世界里唯一的我,就跟芊芊需要我是一样的。只有我会怜悯他,包容他,不去伤害他。

“你要见我吗?”

“嗯。”他怯弱地回答,余音中的颤抖也许是对我由衷的感激。

妈妈警惕地在我房间门口瞧着我:“是谁打来的?”

她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冰冷。

“是马晓。他叫我去他家帮他赶作业。”我把手机递给她看,妈妈放下心来。

“马晓,你要多帮帮他。他爸爸那天遇到我还说起了呢,叫你多辅导他。”

和芊芊的妈妈一样,摩托车厂时的记忆也深深地烙在我妈妈身上。虽然马晓的爸爸已经不再是厂里的领导,但她还是记得要去听他的话,去巴结他。

“嗯。”我跳起来跟妈妈敬礼,“我一定全心全力辅导马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去。”妈妈被我逗得抿嘴一笑,“就你一张嘴能说,人家马晓就没有值得你学习的地方了?是互相学习,知道吗?”

“嗯,嗯,互相学习,我一定好好向他学习怎么投胎到厂长家!”

妈妈笑得更厉害了,她用力地推了我一下,骂道:“和你爸一个德行,就会说。早点回来,知道吧?”

“少来,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我继续和妈妈胡说。妈妈把我塞到门口,笑着点头说:“是呀,早点把你这个大包袱清掉,我也就不用和你爸爸分居两地了。”

“嗯。”我点着头,猛见冰冷从妈妈弯着的睫毛下划过。她对我从来都是温暖的,宽容的,甚至是放纵的。她从不会对我表露出一分一毫的冰冷。

刚才那瞬间的冰冷,是因为别的人。

“路过麻将馆,我会叫爸爸早点回来的。”我最后说了一句,走下楼去。

3.

马晓打开门就跑了回去,躲到我看不见的沙发背后。

他家很大,是一户一梯,带了个十来平米的屋顶花园的复合式套房。这里是摩托车厂倒闭前最后一年修建的厂长楼。摩托车厂是倒了,但住在这座楼房里的人反倒还更有钱了。他爸还在城里开了自己的厂子。我想不出其中的奥妙,也曾经问过马晓,他也想不出来。

马晓这个人并不是不努力,为人也并不是太差。但有些人天生就是笨,也不招人喜欢,马晓就是这种人。

我和他做了11年的邻居。认识我前,他没有一个朋友。

他埋在沙发里,看着电视发呆,不时笑一笑。

“你吃东西吗?”他终于敢望我了,目光没有自信地躲闪着。

“我自己去拿。”我一溜烟跑到他家厨房,从厨柜里翻出一大堆我家过年都不一定会买的进口食品,抱出来,摊在桌子上,挑选着品尝。

他爸一个月最多也就回家两三次。我相信我没有那么背运,不会被他爸撞到我穷苦人家的样子。他妈跟我爸有得一拼,扎根在麻将馆里。不过有一点区别,我爸爸是靠打麻将赚点零花钱,而他妈天天输的钱养活了厂区里三四个同样无事可做的堂客们。

我一直鉴赏般挑选吞咽着他家的零食和果汁,完全没心思去关怀他失落的样子。他也就一直呆呆地看着电视,直到墙上的时钟指到了11点。

他偷偷地躲在沙发里,睁大了眼睛窥视我,样子像极了阿宝渴望出去玩时的乞求。

“都11点了呢。”我想说我要回家了,可看着他那双眼睛,“要不,我今晚睡你家?”

“那不太好吧。”他活起来,跪在沙发上朝我眨眼睛。

虚伪,马晓胆子最小。他如果不希望我睡在他家,早就跳起来给我收拾东西了。

“你放心,我妈会同意的,我就说我和你一道看了鬼片,你家里又没其他人。”这貌似是男孩子留下来陪女孩子的理由。我这是胡说些什么呢?

不过我知道妈妈一定会同意的。原因正如我所说,马晓胆子最小,根本做不出那些大人才敢做的事。

我打完电话,马晓搬了个垫子,靠在我脚边坐下,开了罐含酒精的汽水。我不禁摸了摸他新剪过的、毛茸茸的头。

“景寺被警察抓走了吗?”我终于扛不住,主动问他了。

“嗯。”他点着头,连声音都嘶哑了,说,“他再也不会理我了。他叫我一起去教训那小子,我没去,我不敢去。景寺这下子真不会再做我的兄弟了。”

他缓缓地把整件事情告诉我。景寺叫他去打人的样子是如何地自然,就跟叫他去吃饭一样;但他的样子却是完全相反,极端恐惧。他害怕,真的怕了。景寺平静地质问他,以后这种事还要不要叫他时,他居然哭了。

他现在几乎也要哭了,碍于我是个女孩,他强忍着没有哭出来。眼睛红红的,被火灼伤了似的。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也会痛。

“马晓,这有什么?我们一起不跟他玩了,好吧?”

我很轻地说,这是我的真心话。它从身体的最深处艰难地爬上来,所以大不起来。一瞬间,景寺是不是爱过我,我是不是还深深地爱着他,都无所谓了。比起让我绝望的街道和生活,爱情这个词让我恐惧。

“不呢,箱子,你不用为了我跟他绝交啦!不管他对我怎么样,我都会做他的朋友的!我们是兄弟嘛。”

温热的血在我的血管里陡然冰冷,我摸着马晓的头,指尖像被针扎一样。我怎么会跟他说真心话呢?这个家伙根本就不值得我那样做。可笑的是,我居然差一点,差一点也就哭了出来。

“嗯,挺不错的。”

他得到我的认可,高兴起来,抓着我的手跟我说我是他最重要的朋友,如果景寺不会原谅他,我也是他最后的朋友。

可悲的马晓。我看着他,这一刻,他的友情只让我觉得是个累赘。

不过一会儿,我就从他身上发现了新的闪光点。

我穿他妈真丝睡衣的样子,惹得他发了疯似的笑。

“很好笑吗?”我问他。

他摸着鼻子,很潇洒地说:“比我妈妈好看些,你喜欢就拿回去穿吧!反正她多的是,也记不住。”

“噢!”他灵光乍现记起什么来,蹲在**问我:“你要不要再来点香奈儿5号的香水呀?那就更像坏女人了!”

“好呀!我要!”

他连忙钻到他妈的房间,翻箱倒柜地给我找出了一瓶金黄色的**。磨砂的膜包在光洁纯粹的水晶瓶口的木塞边,是不带喷头的那种大瓶子。马晓告诉我那不是普通的塑料膜,而是骆驼**最柔软的皮,只有那层皮才能完全保留住瓶子里易于挥发的昂贵**——金子般的香奈儿5号。

我小心地打开瓶子。马晓笑着跟我说,如果我喜欢,我也可以带走。他妈有好几瓶,都被当作廉价啤酒一样放在箱子的最深处,根本就不会用。

“都是人家送给老爸的,她才不晓得什么是香奈儿呢!她就晓得碰碰胡和吵架。”他这样说他妈。

我叫他把那几瓶都拿给我。他拿过来,放到我的腿边。我不再小心翼翼,扔掉了那块来自骆驼身体的组织,把香水倒在我的手心,很大的一捧,抬起来浇到马晓的身上。他立刻反击,拿着瓶子泼我。

香水雨在美丽街深夜的空气里落下,洒在我身上。这一刻,我如初生般放纵。

4.

去学校的的士上,马晓埋着头问我他是不是很没用,学习也不行,体育也不行,不是不努力,就是怎么努力都还是这么烂。我实在想不出安慰他的话,于是只能跟他讲大道理,跟他说爱因斯坦小时候也是很烂的。他居然用了整整一分钟才想起来爱因斯坦是哪位。

他心情又好了点,问我他是不是真的不像他爸。我说他像隔壁老张,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狠命地嗅着自己还有我,我们两个身上都有股浓郁的香水味。我连续洗了两次澡,都没能洗得掉。身上和他一个味道,好像我们两个做过什么一样。其实马晓心理上最多就10岁。

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过何岚。他们都一样,最亲近的人是我,初恋却都给了何岚。我觉得晦气,想着我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翻身呀!

才想着就直骂自个没骨气。

的士在学校大门口停下,马晓先下车。一道有点弱的阳光擦着他的背照进来,我的视野晃了一下,看不清,只听见马晓跟什么人打招呼。

我探身下车,青蓝色的的士车映衬着朝阳,显出一种色差强烈的鲜艳。和马晓打招呼的男生,正逆着光看着我。

目光温柔善良,那眼睛却如狼一般。

周茂树,我在心里叫他的名字。他和马晓是一个班的,我怎么忘记芊芊曾经告诉过我呢?

“方木香,你好。”他朝我伸出手,我的瞳孔顿时扩张到让光芒刺伤。他认识我,周茂树认识我!

“你好。”我和他握手,另一只手不小心地抓紧了马晓的衣角。这个帅到不真实的男生让我紧张得害怕了。

“你仰泳游得真好。”他怕我记不起来,补充道,“暑假时,在游泳馆,于帆、我,还记得吧?”

“当然,你也挺会游泳的。”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他?他怎么会认为有人能忘记他?再谦卑的人都不会无视自己如此出众的外貌,或许这只是因为他是温和的,平易近人的。

我为我的发现感到快乐,周茂树的形象在我心里更完美了。

他们班的教室从走廊走,在我们班教室的后面,他们一直把我送到教室后门。我从后门走进去,有点憎恨同学们的迟钝,只有于帆一个人看到了我和我身后的周茂树。他认真地注视着我,开学后还是第一次。我眉头一颤,折磨他的坏心思又上来了,很大声地喊道:“富帅!你今天又是一身匡威呀!”

他的脸黑成了炭。我麻雀一样跳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王栋的位子第一节课都空着,一下课我就接到了他的短信。我们天天都通短信,不是聊学校里的事,就是无聊地互问你在干什么。

他说他担心下午比赛会没有状态,所以上午请了病假。我回他我昨天晚上熬夜,如果加油睡着了,请他不要介意。我们七扯八扯地说了一上午。

中午我去何岚班上叫她,看到那个班长在走廊尽头用双臂卡着她,背影颤抖着跟她大力说着什么。

何岚看到我,用身体撞开了那个男孩子,向我冲了过来。

短发飞扬地拍打着她洁白的额头,微微渗出来的汗水,朝气四射。我迎过去,在跑动中拉紧了她的手。拉着她,她也拉着我,放声大笑,从走廊一头冲到另一头,打着转,差点双双滚下楼梯,却还是笑着,肺都笑得**了。

和何岚在一起,我总是这么张扬,这么放任自由。

我们摆着手,一齐走到足球场,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白色的点对着我快节奏地晃悠。何岚厌恶地狠踹了一下地。是芊芊买了一堆零食,早早地到球场边占了位置,这种事她比谁都积极。

“看在那堆零食的面子上,过去吧,何大姐。”我拍着何岚的肩膀,兀然想起了一些马晓昨天晚上告诉我的秘密。

我们在看台上没等多久,王栋就威风凛凛地带了班队从球场一端开了上来。

另一边,我们的对手是周茂树带队的D班。

何岚的视线在球场上凝滞了。我从来没问过何岚喜欢什么,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她似乎能看穿一切我努力维持的表面,看到我,刺伤我,也是一种关爱。我却经常看不穿她,比如我一直以为他们都喜欢何岚,而何岚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直到昨晚马晓告诉我,我才知道我错了。

何岚注视着球场。球场上的焦点是短发英俊的周茂树,浓密的眉毛下狼一样的双眼,专制地盯着李超防守的球门。

我们扯着嗓子给王栋加油,芊芊甚至激动地冲到了场边。周茂树被王栋绊倒,我们还一个劲地吆喝假摔。场边观战的马晓瞅了我一眼,那样子就跟爸爸看不懂事的女儿一样。

我笑得不行,跟何岚说马晓肯定要气死了。何岚依旧紧盯着球场,紧盯着球场上奔跑的人,淡淡地对我说:“他能被气死?也还值得我多看他两眼了。”

她的语气那样淡漠,好像马晓是一个陌生人。但马晓不是,马晓曾经喜欢过她,和我,也和她一起度过了童年。

“你和景寺接过吻吗?”我突然问,猝不及防,她的面容却没有丝毫震动。

“嗯。”她淡定地回答。

我猝不及防,心沉了下去。昨天我终于问了马晓,那天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河滩上放风筝。马晓说是他一路跟着景寺。我以为这就是答案,谁知马晓还有后话。他告诉我,何岚不喜欢他,他早就知道,因为何岚喜欢景寺。有一天的深夜,他看到他们在路灯下拥吻,密不可分,看得他晕厥。

原来景寺一直在哄着他,明知是死路一条,还给他制造接近何岚的机会。他也有自尊,会生气,所以才会跟景寺吵,所以才会在景寺的拳头下屈服。

但那都过去了,他对我说。

但那都没有过去,对我而言。

“原来你也喜欢景寺,那天又为什么要和他绝交呢?为什么又要离开他呢?很好玩是不是?你总不会是为了我吧?”我轻轻地问。何岚不再回答我,她的回答,我也不需要。

我很失败,从未有过的失败。

过了一会儿,她拾起我的手,摩挲着我的手指,叹息道:“箱子,你的指甲真好看,椭圆形,每一颗都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样的,你发现了吗?”

我端详着被她称赞的手指,视线从我的手流动到她的手。她的指甲也是椭圆形的,带粉红的透明象牙色,在那美好的指甲旁却是一片血肉模糊、乱七八糟。她指甲周围的皮都是破的,被人撕碎一般。

她收回她的手,手指自然地放在嘴边,用牙齿将那些裂开的伤口放大得更加疼痛。少量的血从手指上渗出来,没有力量流淌,只将她的指甲染得斑斓。

“是我自己撕的,每一天都在撕。而且你知道,如果等它完全长好了,就撕不动了。只能趁它还新鲜,还张开着,才好撕,才撕得开。所以必须每天都撕,趁它疼的时候撕,不疼就撕不动了。”

她这样对我说,我凝望着她的手指在她的唇边变得破损。身上忽然没了力气,斜下去,靠到了她的背上。几片樟树的落叶从我身后的水泥地上擦过,哗哗直响。

错觉中,我感到身体有点冷。

“日子过得真快,是吗?”

“嗯。”何岚点点头。

我们就这样依靠着,看着球场上红白两色的点不停奔跑,好像滚过的河流。

“今年,我还是要去广州和爸爸一起过年。”何岚倏然淡淡地说。

我点了下头,说:“真羡慕你呀。”其实我的嘴巴已经疲倦了,疲倦得不想说任何话语。我只想靠着她,听她的声音,听她的身体里我的声音。

“你来找我的时候……”

“嗯?”

“那个人正在跟我摊牌。他说如果我不爱他,他明天就去和学习委员结婚。”

“是吗?”我抬起身,她似乎并不想让我看见她的表情,于是我又靠了下去。何岚的肩膀很窄,她的身体小小的,却总爱穿大一号的男孩子一样的衣服。我喜欢这样的她,喜欢她身上兰花香的洗衣粉味道。

“你不知道,这件事闹得挺大的。”她出气似的笑了一下,继续道,“那个学习委员昨天晚上去他家闹了,说他不跟她好,她就去死。好像他们之间已经那个过了,还不止一次,似乎从初三时就经常那个……也许……”她又笑了,“也许有一百多次了吧,呵呵。”

“是吗?”我停了一会,笑出了声,“你们班班长是法盲吗?明天就去结婚,男生要到22岁才能结婚呢!”

“的确。”何岚突然对着空中喊,“都是一群傻B!”

“女人为男人自杀最蠢了,对吧,箱子?”她转过头,我从她肩上起身。风把她的刘海吹得有点乱,我伸出手帮她把它们抚平。

“是的,最蠢了。何岚就绝对不会那么傻,对吧?”

“呵呵。”她弓着背笑得有点傻呵呵的,“我才不会死心踏地爱上一个人呢!我不会让自己那样做,太绝望了。”

“何岚只爱自己,对吗?”我抚摸着她的脖子,声音和手指一样温柔。她淡淡地看着我:“你呢?箱子呢?”

我想了想,回答她:

“我是。”

……

“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好吗?”

记不起是谁说的这句话,好像是我,又好像是她,或者我们两个在那天都说了同样的话。要永远在一起,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