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报到那天,我去得很早,都没有机会见到班上其他的同学。

何岚没和我一起走。我一个人斜背着包,环抱着公车上的铁柱子,随着它旋转颠簸,从一中驶向我的家。

明明是清晨,公车到站时,我似乎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7个小时。斜下来的日光不像朝阳,而是另外的其他什么东西。

我忘记计时了,于是第二天早上去上学,我把在车上消耗的时间计算得太少。到教室的时候,老师已经在教室里了。是一个很瘦的男老师,戴着没有下底的金丝眼镜,看上去很不近人情。他拿着花名册点名,过了会儿才注意到在门口踟蹰的我。

“你是谁?”

“我是你的学生,老师。”我经过考虑后,这样回答。班上的同学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没办法,我总是做一些逗人开心的事,说一些哄人开心的话。就跟芊芊总能跟着我一样,这是我的本能。

男老师也笑了笑,很和气地问我:“你是我的学生啊,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木香,姓方。”我这样回答,全班当然又是一阵大笑,我很满意。

老师微笑着,放过了我。在全班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的一中生活正式开始。

第一节课下课后,我放眼扫过房间里几十张陌生的脸,就跟3年前我从摩托车厂子弟小学升上美丽中学时一样。那时候我以为这是一次新生,一次全新的开始,第二天就立马发现离开美丽中学才是新生,才能算是开始。

今天,离开了美丽中学,美丽街。可这种雷同得惊人的场景,让我不禁怀疑,真的是那样吗?

努力考上了一中,就能够离开美丽街了吗?

“方木香,你好。”

一个很甜的声音主动向我袭来。我万分欣喜地循着那声音转过头去,毕竟这是第一个在一中跟我说话的人嘛。

结果,却很让我失望。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是我身边有股奶腥味的小胖妹。她圆圆的鼻头,一脸像芝麻一样的雀斑,让我立刻就想到了芊芊。

胖妹很是友好,见我望着她一副死鱼眼也不在意,继续用她那和外貌不般配的声音对我说:“我叫郑幽兰。”

“哦。”我回过神来,友好点儿,初来乍到,我一定要拼命友好点儿,“叫我木香就好了,幽兰。”

这名字真土!我在心里骂,而同时其他人正嘲笑着我的名字。

郑幽兰身后的一个男生,听到我自称木箱,扑哧一下笑得脸红,还直咳嗽。我朝他做了个鬼脸,对他的长相作全方位评估的同时,赫然发现那个泳池里的超级阴郁男就坐在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最后一个位置上面。

原来在这个教室里,我还是有亲人的!我连忙朝他招手,大叫道:“喂!那边那个……”

完了,把他的名字忘光光了,怎么办?我嗓门大,头几个字喊出来,几乎全班的人都朝我看了过来。唯有那个阴郁男扫了我一眼,好似完全不知道我喊的人是他,又拧过头去,表情说不出的难受。

“那个帅哥!第三组最后的那位,看这边!”

这下围观群众雪亮的眼睛都移向了我的目标,准确地定位在了他的身上。他脸色煞白,机械地转过头来,狠狠地盯着我,砸过来一句:“你认识我吗?”

上天保佑,那个生动的画面赫然重现——

那位狼眼的帅哥在他身后深情地呼唤:“于帆,你……”

“于帆,我怎么不认识你?”我有点儿不怀好意,“我还欠你10块钱呢,给。”

我掏出10块钱,揉成一个团,想要扔给他。哪知道他再也不理我了,戴上MP3的耳机,在座位上专心听起了歌。我又喊了几声,把钱丢过去。被揉成一团的10块钱落在他的桌子上。他瞥了一眼,扫灰一样用书本把那团钱打到了地上。

“唉……一中有钱人真多,10块钱都鄙视。”我大声地调侃他。虽然他曾经有恩于我,可我就是看不惯他这种莫名其妙的阴郁劲。就跟马晓一样,明明生活得比谁都好,干吗这么阴郁?

看他一身名牌的样子,估计初中肯定也是在市里面的好学校读的。班上好像有几个人,都是他的同学,认识他。我对他公开的调侃,立刻引发了一阵不小的**。好几个女生都偷偷直笑,有两个男生更是朝我投来了赞许的眼神。

我前面坐的一个瘦高的短发女生,看来以前就是一中的,人缘不错的样子。她本来在和几个穿校服的女生说话,现在也转过身来,自我介绍道:“木箱,我是铅笔。”

“哦?铅笔?!”我摆出一副周星星的招牌惊讶表情,热络地跟她握手,“幸会,铅笔,我是箱子。”

以铅笔为中心的几个女生立刻笑成了一簇芙蓉花,接连向我介绍她们的名字,很快在班上我就有了第一堆朋友。

我总是能很快找到一堆人,成为他们或她们的朋友,然后……以后在班上混就方便很多了,比如说作业差一题没写,或者有苦差事时可以仗势逃避。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也是何岚口中的圆滑和虚伪。

连续两节课下课,我都搅和在铅笔她们中间说笑话,很快就被她们接纳成了死党。而那位第一个向我伸出橄榄枝的郑幽兰同学,几次三番地要插话进来,都被姐妹几个齐心合力推了出去。隐隐地,我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看到幽兰一次次插话又一次次失败,幻想着芊芊在她的班级被其他人一次次推出去。

幽兰身后那个取笑过我名字的男生,人缘似乎也不错,下课都没时间闲在座位上,不过他上课时总时不时地朝我看。我没觉得多不好意思,或许是我脸皮太厚,或许我对自己的长相其实还是很有自信的。

2.

放学后,铅笔问我住哪里,同不同路。发现我们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北后,她不无惋惜地挽起了她的那群姐妹们,一齐背书包回家。

其实,我喜欢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坐公车,那让我无所顾忌。可是,我不习惯目送着别人成群结队的,而我却要一个人,这让我受不了。在人群中一个人,那让我感到可耻。

幽兰问我住哪里,我假装人太多没听到她说什么,朝何岚的班级走了过去。也该放下身架去找她了,总不能让美女主动来找我吧!我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

还没到她班的教室门口,我就听到了那些熟悉的谩骂声。

“你以为你是谁呀!叫你让一下都不行,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穿的鞋都比你……你以为你很漂亮啊?破烂货……”

我们所在的高一年级驻扎在一中新修建的教学楼的二楼。

走廊的墙壁用颗粒状的墙漆刷成了和谐的粉红色,粗糙的颗粒很有质感。地板砖是有沧桑质感的灰色大理石。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那些挂在走廊中央、仿古的玉兰花式吊灯和木制的酒红色墙脚包边。它们让这座现代感十足的建筑平添了几分书香门第的古朴和典雅。我用力地看着它们,同时有股冲动,想要跑进教室,亲手验一验那些投影仪和电脑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个地方,这个在走廊上挂着玉兰吊灯、教室里放着投影仪的地方就确确实实是一中没错。怎么发生的事,遇到的人,还有我在何岚的班级外听到的那些骂人的话都和美丽中学没有两样呢?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跳到何岚班门口。果然那些骂人的话都是冲着她去的,她成绩好,形象可人,被老师安排在了整个教室的最中央,第四组的第四个位置上。骂她的女孩身后还有几个表情受伤的帮手,何岚就那样被她们围在教室的中央,冷着脸任凭她们倒豆子一样把那些我都厌倦了的话,倒在她身上。

豆子而已,它们立刻就从她的身上滚了下去,任何人都是伤害不了何岚的。

“喂!何大姐,你好磨蹭呀。”

“我才没心跟丑八怪磨蹭呢!”何岚转身说。那个女生拦到了她面前,骂得更加大声了。

我靠在门边,看了会儿,突然大叫:“看俺来救你!”

说完,我便做出极端搞怪的飞行模样向何岚冲了过去。可是很不幸,我还没能飞到她身边,甚至才飞出一步,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啪嗒!巨响中,我直板板地摔在了隔壁的隔壁班的地板上。

哄笑中,何岚顺利得救了,走过来用鞋尖对着我。

“箱子,丢脸丢够了啊!”

我爬起来,拍了拍手,手上并不脏,忽略掉细菌好似根本是干净的,一中果然不是美丽中学。

我不介意何岚对我牺牲的无视,倒是身后一个男生控制不住的笑声让我肚子如火烧一样。我迅猛地转过头去,他终于不笑了,手从嘴边移走,自然地垂在腰间,眨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很是懒散地瞧着我。

正是我们班那个坐在幽兰身后、嘲笑过我名字的男生。他和景寺差不多高,瘦瘦的。男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好像都是瘦瘦的,一点儿都不像电视里的那些外国男生。不过我却很喜欢这种瘦瘦的男生,在他们并不高大的身体里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比那些强壮的外国人还要有力量。

男孩长得并不出众,不过非常干净。他眼睛很大,衬衣的领子泛着蓝色的光,相当得体地在白色休闲裤下配了双POLO的米色皮鞋。我喜欢他的鞋子,盯着它,闻得到了大商场里弥漫的香水味。

“给。”他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包茶香味的纸巾给我,声音懒懒地对我说,“明天还我,我可不是于帆那样的富帅!噢,我叫王栋,箱子同学。”

说完他就从我身边飘走了。他走路就跟飘似的,脚几乎不离开地面地走。也许这就是他的象征,比如景寺走路摇摇晃晃地,好像一只脚短些,又也许是因为他脚下的鞋子太舒适了。

“还看呢!你班上的?”何岚不耐烦地催我,我这才想起教室里还有一群纠缠她的女生,于是连忙拉着她跑步下楼。

跑着,跑着,芊芊出现在我的左边。她总是能跟上我,甩都甩不掉,除非我会飞。

何岚一百个不愿意,但也还是像以前一样,和我还有芊芊一起回家。我们三个就是那种特典型的女子三人组,一个特漂亮的是何岚,一个胶合剂是我,一个很普通的、有点胖的是芊芊。

3.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把公车比作沙丁鱼罐头,真是太贴切了。特别是这种放学高峰期的公车,要坐到位子,那是超人。我抱着门边的黄色杆子,被后面的大妈用一袋蔬菜挤得动弹不得。芊芊卡在柱子和椅子中间的空隙里,屁股几乎坐在椅子上那个男人的肩上。何岚不时在摇晃中去窥视那个男人痛苦的表情。我心想,如果把何岚和芊芊换一个位置,那位叔叔可能就舒服点了吧。

芊芊倒是坦然自若。这种事她经常干,无视旁边的孕妇坐在优待椅上煲电话,强行挤在只能坐两个人的椅子上打盹儿。我这样一说,大家就该明白了吧。芊芊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太胖,站不了,她才不管别人有多不舒服呢。

她扯着喉咙问我那个给我纸巾的男生是谁。我说他好像叫王栋。她的眉眼立刻怒放舒展开来,用全车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我说:“原来他就是王栋呀!”

我知道她这是抛砖引玉,于是笑着问她:“你认识他?”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是校队的队长,在学校里好有名!黄金右脚呢!”

听到黄金右脚,我终于退去了疑惑。芊芊说话不如普通人那样精准,篮球、排球、足球到了她口里统一成了球,校队也是如此。我就想王栋那样瘦,打篮球似乎挺牵强的,果然他是踢足球的。

我对足球没兴趣,本不打算继续听芊芊唠叨。但她没说多久王栋,就转移话题问我:“箱子,于帆在你们班吧?”

“啊?于帆?”我有点惊讶地点头。芊芊很是得意,凑到我跟前小声说:“你看他正常不?”

“他……”我想了想,“满正常的呀!就是好拽的,谁都看不上眼似的。”

“肯定呀!”芊芊大叫道,“你知道他爸爸是什么人吧?省里的交通厅厅长呢!当然拽啦,不过他本身没什么好拽的,长得也不算特别帅。你知道不?他进一中还差67分,他老爸给他买进来的。草包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更龌龊的是,你知道不?他初二还自闭了一年呢,你说搞笑不?”

“呵呵。”我心想,难怪于帆看不起我的10块钱,原来他家背景是如此大。芊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认识于帆,我觉得他还挺帅的。

芊芊一个劲吵嚷着跟我说他自闭和考分的事。

我忽然转过头去对何岚笑,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记起芊芊的考分离一中分数线更远,有200多。照她的说法,那我和何岚跟她都不是一类人。我们甚至应该狠狠地嘲笑她才对。

喇叭声杂乱地响起,公车司机用这种不痛不痒的方法轰走了一辆挡在道路前方的黑色轿车,带着发动机的轰鸣声,驶进了公交车站。

“箱子。”何岚忽然叫我。

我和她一齐透过公车内交错的人肉森林望向窗外。在那里,黄昏的街道上,黑得纯净的柏油路面上停着一辆香槟色的林肯轿车。

男孩一只手撑着车门,将他的书包丢了进去,然后弓下腰,移进车内米色的真皮沙发中。

他的眼睛如狼,眼神却是温柔宁静的。

是那个泳池里让我目眩神迷的男孩,和一辆同样让我目眩神迷的林肯轿车。恍惚间,画面里仿佛被滤色过的镜头,看到的只有一片金灿灿的美梦。

“芊芊。”我痴痴地叫她的名字,“那个人是谁,你认识吧?”

“当然认识啦!一中的超级绝版大帅哥周茂树呀!”芊芊张扬地大叫。何岚眸子里的光闪了一下,迅即消失。

“哦?”公车再次向前匍匐,初秋闷热的风,让我感到窒息的黏稠。我没想再问芊芊什么,她却不满足于此,眯着眼睛神秘地问我:“箱子,你猜他爸爸是干吗的?”

香槟色的林肯车此刻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幻化成一片金黄,我张口道:“高干吧。”

“哈哈!”芊芊拍着手大叫,“你猜对了一半,他爸是高干的……司机!哈哈!”

芊芊说得那样快,我觉得不太好,也许她该叫我再猜猜,那么她的话会让我更加地震惊。不过……这无所谓,不管周茂树的爸爸是谁,都无所谓。

车窗外的街道渐渐变得拥挤、杂乱,公车渐渐驶出规划整齐的新城区,向被遗弃的老城区驶去,美丽街快到了。

“你怎么都知道呀?!”我决定还是鼓励芊芊一下,她很上道地高兴起来,腆着脸对我说:“这可是我的独门秘诀哟!”

何岚看了她一眼,兀然自顾自地笑起来。我凑上去,问她笑什么。她小声地跟我说:“她这是天性,30几岁的堂客们(C城对已婚妇女的称呼)。”

我小声回应她:“跟穿睡衣上街,叼着烟打麻将一样,没这些标志怎么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堂客们呢?”

何岚听得大笑,芊芊很不爽地看着我们,好像听到了我们在说她的坏话。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站了。车门打开,我们好像被人从里面推出来,小跑步冲了下来。我冷不丁脚下就踩到了地雷,一个没吃完的包子,已经被来往一天的人们踩成了纯黑色。我的踩压除了让它变得更扁,没有别的作用。

我把脚挪开,闻到了一股耗子身上的污水味。

4.

芊芊挽着我的手走,把我的胳臂捂得汗涔涔、黏糊糊的。可才在街上走了没多久,她忽然松开了我的手,闪身躲到了我的后面,小声对我说:“挡住我啦。”

“怎么了?”问话间,我看到几个男孩子伪装着凶狠的表情,向我们走了过来。我的手顿时缩进了裤口袋,那里有我的手机,手机里有景寺的电话号码。

“怎么办?怎么办?”芊芊在我身后嗡嗡地叫,何岚像什么都没看见,昂着头甩开我和芊芊,直接朝街那边的阶梯走过去。

“干什么?”何岚愤怒的号叫,证明了我的想法,那几个男生果然是冲我们来的。

“你们拦我干吗?关我什么事?”何岚大声地叫,扬起胳膊,推开男生用来阻拦她、指甲里嵌满污秽的手。

没用的,我想告诉何岚这是没用的。在这条街上,我们三个都是景寺的女孩,从小跟在他身后,接受他保护,被他紧锁的女孩。

所以即便你离开了景寺,即便你讨厌芊芊,在这条街上,就是没用的,你和我和景寺就是不可分的整体,从来就是,也许永远都是。

何岚不再吵闹,也不挣扎,麻木的面孔上的目光近似疯狂的冷漠,盯着芊芊,盯着我。

领头的矮小男孩,头发像给油泡过一样,光溜溜地齐齐梳到后面。

“你不是芊芊的男朋友吗?你这是要干吗?”我认出他来,很平静地看着他,呼吸也很平静。

男孩没搭理我,伸手挨着我的腰,从我身后把芊芊拽了出来。

“都说分手了!你怎么这么不干脆?真不是男人!”

“你说分就分?!你以为你谁呀?”

“要你管,没屁用的家伙,被人甩还有脸讲啊!老娘给你脸还不要,呸!”

芊芊“呀呀”地叫,一出来就大大咧咧地和男孩闹开了。你推我一把,我抓你一把的。

我看着他们两个跟情感节目里那些离了婚的大人们一样闹,其他人也瞧着他们。男孩的朋友和芊芊身后的我,顿时都变成了一国的,加入到了观众的阵营。只有何岚傲气地扬着头,目光擦着下巴穿过芊芊,盯在我的身上。

这就是你吗?这就是你要的吗?你和他们也是一样的吗?

何岚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盯着我。我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避开她的质问。芊芊和她的前男友也越闹越激烈了。

芊芊本来就胖,男孩又那么瘦小,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他们互相推了几个来回,吵了几句,男孩子的脸上凭空多出了几个血红的指甲印。

这下子,那些和我一国的旁观者们,再也看不下去了。

“喂!臭女人,不想活了是吧?”一个稍微高些的男孩子,伸过手来给了芊芊一下。芊芊退到我身边,我本能地将她护在了身后。

他们扬着手对着我,好像这样我就会跟芊芊一样,开始颤抖。

“喂!几个男生对付一个女生,算什么?”

“要你管!”芊芊的前男友冲我吼。

“呵……”我笑了下,把手机拿了出来,“你们不要不讲理,真要不讲理,我就打电话给景寺!”

“景寺算什么?”男孩气焰正嚣张,红着脸对我说,“你要打就打,装什么?”

我按下去,景寺的号码。

电话紧紧贴着我的耳朵,不一会儿,我的耳朵就热得发烫了。我一边听着电话那边“嘟嘟嘟”的铃声,一边尽量平静自然地瞪着面前的几个男孩子。

他们也都瞪着我,嘴巴半张着,都干燥得成了深红色。电话终于接通了,我“喂”了一声,那边的景寺不等我说话,就问我在哪。

我告诉他我在街口,被几个人拦住了。这个时候,那几个男生擦着我的肩膀,互相推搡着,在我的衣服被他们弄皱之后,悻悻地向远方的街道走去了。

他们似乎立即就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若无其事地离开我们的同时,两三个男生同时回头,望着何岚鬼鬼地笑,好像还吹了声口哨。

我想回头捕捉何岚的表情,她已经决绝地甩开了我们,独自走上了台阶。

电话那头,景寺对我说:“箱子,在原地等我。”

我后悔给景寺打电话,后悔为了芊芊留下来,后悔认识芊芊,后悔……

5.

“木箱子,等我呢!”听声音,景寺似乎很愉快。我转过身的同时,头不自觉地埋低了一些。他侧着脸瞧我,像要抓住我的眼睛。几个男生跟在他的后面,他看了一眼我身边的芊芊,对身后矮个子男生做了个表情。

矮个子男生立刻热情地凑到芊芊跟前,跟她讲他们有“城市英雄”的游戏券,好多张,正不知道带谁去玩。

“我要去!带我去!我要去!”

芊芊就像一条久不出门的狗,只要有人愿意带她去玩、唱歌、游戏什么的,她就会兴奋得把一切都忘掉。

她忘记了我,还有她离开后,我将独自面对景寺。

景寺看着他们带着芊芊离开,依旧侧着头问我:“你妈今天晚上不回来吧?”

“嗯。”

“那我们晚餐一起吃披萨吧。”他这样说着,掏出电话打给了什么人,可那一定不是“必胜客”的外送电话。

过了会儿,街上一个总被人欺负的、胖墩墩的男孩喘着粗气,提了一盒披萨过来给景寺。景寺接过披萨,扬手招呼我到他身边,径直带着我向我家走去。

我跟在他身边,耳朵里莫名其妙有耳鸣的错觉。我们俩的关系,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怪怪的。他总是最护着我,也总是最靠近我。

但他喜欢何岚。

景寺连贯地脱鞋换鞋,坐到他的位子上。他比我还要清楚我的家,他已经来过太多次了。

其实那天是我提出要叫景寺一起去河岸边放风筝的,何岚没有计划,不是她提出要叫上景寺的。

本来是该只属于我和何岚的傍晚,景寺来了,和何岚在灰色的河滩上奔跑。我离开他们,远远地看着,做我该做的一切,看着他们,等待,然后发生。

何岚拿着风筝在河滩上停了下来,撑着腿,低头看着地上混杂了小石块的沙地。她对景寺说了些什么,景寺也停了下来。

落日融化的河滩上,景寺光着上身,何岚的T恤是那样地洁白。他们两个静默着相对,像一幅很动人的画。

马晓是不该出现的,我没有叫他,显然何岚更不会。他摸索着从河滩的另一边走进画面,走向景寺。

我听不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不管是景寺、何岚还是马晓说的话,我都听不见。景寺和马晓开始争吵的时候,何岚拿着风筝向我走了过来。我看到她的嘴角有一道黑色的血流了下去。原来这个时候,天上已经不再是太阳,而是月亮。

我没去问何岚她到底跟景寺说了什么,也没有去想景寺会不会告诉我,我只是非常担心。

景寺混乱地问着我学校里的事情,有没有有趣的人,教室是什么样的,单车棚是不是很大,老师是否开车上班。我断断续续地回答,眼睛一直紧盯着电视机。

“木香。”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看他。

“我和何岚已经完了,彻底了结了。”他平淡的口气,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不争气地听到喉咙里有哽咽的声音。

干吗跟我说这个啊?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我没问,我不是那样的女孩。

“哦。”

景寺一点都不惊讶我的回答,悠闲地拧着披萨上吃剩的香肠逗阿宝。阿宝这条狗太贱了,平时看到景寺跟看到杀父仇人一样,但只要他喂东西给它吃,就摇尾巴摆屁股,还把头伸过去求他摸。

我看不惯阿宝的奴才样,过去拽它。景寺突然抬起头,对着我。他的呼吸就打在我的嘴唇上。

“你妈今晚回来吗?”

他问我,我的腿立刻就软了。

“她不回来。”我老实地回答,立刻补充一句道:“不过,爸爸晚点还是会回家的。”

“哦。”他垂下眼帘,眸子里是深不可测的光。

景寺一向很有耐心,耐心地计划,耐心地准备,耐心地等待时机。而且他几乎是无声的,像一口随时会吞人的潭。

“嗯,他过会儿一定会回来的!”我强调道。

他望着我,微微地笑了,眼角显出一条和年龄不相称的深纹。

“是这样啊。”

他这样说,笑了下,又悠然地逗起了阿宝。过了很久,他才离开我家,几乎是无声地离开,几乎无声得让人全身虚软。

我合上门,前天爸爸留在桌上的脏纸杯,今天依旧还在那里,被景寺塞满了烟头。爸爸和妈妈的**,散落着他换下来的脏衬衣。黑色的污垢堆积在领子和袖口的深处,与毛茸茸的床单无比和谐。

今天还只是周一,妈妈要到周五晚上才能回家。我想妈妈,从来没有过地、极端地想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