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阿宝满园子追着丽丽,几次把它逼到栅栏边。如果丽丽是人的话,大概已经打电话给女性频道了。

不过它也挺有意思的,阿宝追它,它一个劲地逃;阿宝不追了,它又转过身冲阿宝叫。阿宝虚张声势地要爬到它身上,它立马转过头要咬阿宝;阿宝退下,它又冲上来,要踩阿宝的肚子。如此往返,阿宝乐在其中,没脸没皮地一直追,看上去傻到了极点。

更傻的还是一直在凉台上看着它们追逐的我和于帆。于帆笔直地站在栏杆后面,不像我全身软绵绵地挂在栏杆上,像一张被晾晒的棉絮。

很有力量的阳光,照着我们两个,空气里有橘子皮被晒过后的味道。我不怕热,头发长到披了一背也没事。他还穿着他黑色的套头长袖运动衫,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淌进衣服里。

“我去洗澡,你等我。”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我。

我不知道他叫我等他干什么,不过还是很乖地在凉台上等他。过了一会儿,有很好闻的薄荷味从后面传过来,我知道他重新出现了。

“你怎么不哭?”

他的声音,很突然地戳到了我的脊梁。

他问得太突然,我转过头看着他,一脸迷惘。

他走近了一点,穿着件有很大水印花纹、白得发蓝的T恤,一只手靠在栏杆上,很认真的表情,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哭呀?”

“这有什么好哭的。”我低声说,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傻到吐血的阿宝。

好一会儿,于帆的手都撑在那里。他也一直侧身盯着我。他认真盯着人的样子,像正午的日头,白炽得让一切无所遁形。

“你看着我干吗?”我恶狠狠地凶他,他不在乎,又继续盯了我一会儿。

“寒假的时候,我在北京上课。”

“嗯。”我不晓得他跟我说这个干吗,随意地附和。

“跟你一样,我也看到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他们一起从Sogo出来,坐车到喜来登。”

Sogo和喜来登,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转过头,于帆正歪着头望着远处的云。那迎着光的眼睛里是一大片的灰。

他意识到我正看着他,环过头来,瞪了我一眼,道:“Sogo是一个大商场,喜来登是酒店。我一直跟着他们从Sogo到喜来登。”

他又嘲笑我,我冲他哼了一声,讥讽道:“你就为这个,连学校都不去了?”

“学校是学校,两码事。”他哼了一下,“学校没意思。”

“才不是!”我转过身正对着他,他足足高出我一个头,肩膀也比我宽,整个人几乎是我的一倍半,就跟马晓一样。

“是你没用!”

他定定地看着我,好久,冷嘲道:“你很有用?”

我想了想,觉得怎么说都没意思,忍不住笑道:“我也没用,真没劲。”

“呵呵。”他笑了。

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得很淡,不如我记忆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该有的阳光,是一种很纯净的像白开水一样的笑。

我们俩就一直站在凉台上面,直到阿宝不再追逐丽丽,仰着头冲着凉台上的我哀鸣。我想起它还没吃饭。于帆带着我到他家厨房,阿宝吃了顿丽丽的进口狗粮。它脚脏得要死,一地都是它的脚印。

于帆说把它洗一下,好脏。我觉得自尊心严重受挫,却很没用地在他的指挥下把阿宝摁在洗碗池里用洗手液给它洗澡。

于帆端着杯水,靠在我旁边的橱柜上,仔细地盯着我忙乱的双手,还有被水花溅得越来越湿的刘海。阿宝皱着脸,肥肥的身子在窄小的水池里十分难受。我最后冲了一下它的脚,于帆把一条干毛巾递给我。我接过去,在要给阿宝擦水的时候,它受不了,在水池里摆起水来。

顿时,一大堆水滴向我,也向于帆扑了过去。他干净的T恤上顿时一大片深色的点。他很不爽地瞪了我一眼,我心一横,用手压在出水口那里,引得水直接射到他身上。

他跳起来,骂我是疯子,最后还很没风度地把杯子里的水泼在了我身上。

我们两个,外加阿宝都湿透了,也很没意思地都安静下来。

水珠滴答滴答地从衣服的边缘落下去,滴在厨房里铺了一层水膜的深蓝色的地板砖上。一圈圈的涟漪,像海,很深的海。

我忍不住笑起来,光着脚磨搓着地板砖上舒服的磨砂。他也光着脚,坐在橱柜上,白色的T恤湿成了微微泛蓝的颜色。不断有水滴沿着他的裤管流下来,在脚趾上聚集,打下来。我和他没话说,一直如此,除了英语就是吵架。现在我们都没劲了,就谁也不说话,空间里只有水的声音。

客厅里猝然响起的对话,让我被海浸没的心回到了现实里。傍晚的闷热,把衣服上的水分带走的同时,皮肤也干燥得紧绷绷的。

张妈先到的厨房,随后吴阿姨也来了。我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怎么好,于帆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他妈是隐形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而这个时候,阿宝把于帆给它吃东西的盘子弄翻了,跑到那袋进口狗粮前,又是打滚又是哀鸣,站起来抱着袋子摇屁股。

吴阿姨看了好久,惊呼道:“这不是丽丽吧?”

2.

阿宝使尽浑身力气,又是打滚又是作揖,居然还用绝招,憋着鼻子喊了声“妈”,把吴阿姨逗得很开心,一个劲叫阿宝做儿子。她给我夹了一大碗菜,还叫我把阿宝入赘到他们家,不要带回去了。

我只觉得我家的老脸都给阿宝丢尽了。动物原来跟人是一样的,知道巴结有钱人。

晚饭后,吴阿姨执意要带阿宝出去玩,叫我在家再辅导一会儿于帆。她没问我和于帆在厨房里干了些什么,两个人怎么会都一身的水,她全部精力都被阿宝抓过去了。

我教了于帆一会儿英语,很不客气地岔开双腿,耀武扬威地坐在他**,压着他的篮球枕头。脚还在他被子的两头作死地蹭。他一定气我气到不行。所以我辅导他时,都开着门,这样他就不敢把我怎么样了。

吴阿姨很晚才带着阿宝回来。手里提了一大袋东西,有牛肉味的狗咬骨,还有给婴儿玩的无毒绒毛玩具。她把每一样都拿出来,在阿宝面前晃悠很久,给它看,问它喜不喜欢,再当着它的面放回去。阿宝很上道,口水都流出来了,叫啊跳啊,闹个不停,一看就知道它欢喜疯了。吴阿姨也喜疯了,心肝宝贝地叫,害得丽丽生气地躲到了沙发底下。

他们两个亲热了好久,我都不忍心打扰。不过吴阿姨这个人非常善解人意,她看到时间不早了,就张罗着叫司机送我回去。临出门,她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暑假有什么计划。

我还能有什么计划,长这么大就没上过补习班,学钢琴什么的都是很要钱的。吴阿姨沉思了一会,跟我说:“这样吧,香香,你跟我家帆帆一道去北京学英语吧。我安排一下,张老师跟我说你和马晓关系很好,他寒假时和帆帆一个班,这次也是。你们三个干脆一起去好了,住的地方,怎么去,我来安排。”

这太突然了,我完全没有准备,傻乎乎地看着她,问道:“一个暑假吗?”

“嗯,是加长班,考完期末考就要去。帆帆他们报的是出国班,你基础好,到时候多调点口语课上好了。总归是有好处的。”她见我犹豫,又说:“钱你不要管,带衣服去就行了。阿姨安排,阿姨是怕他们两个没人督促又和寒假一样,白去。你就当帮阿姨个忙,代阿姨我管着帆帆,好不好?”

吴阿姨这样的人一定很少求人。她抓着我的手,语气十分地诚恳,目光却是坚硬的。她既然连我和马晓是死党都知道,一定也知道了我家里现在的情况。

很奇怪,她和周茂树他们一样,说的话都是计划好,不可辩驳的。但我不讨厌她,我觉得她很好,就算坏也是好的。在她的眼睛里,我是完整的。

“我要问下妈妈。”我这样说,她看得出其实她已经成功了。

“嗯。”她说话时都抱着阿宝。这个时候,也到了要把阿宝还给我的时候了。她垂下眼,摸着阿宝皱巴巴的脸。

我想起早上才送走了妈妈,上午又被爸爸反锁在门外。门内,我的家,此刻一定还是那样的。等待阿宝的一定还是方便面盒子和脏棉絮。

“阿宝,就放在阿姨家里几天吧。”

“啊?”吴阿姨惊喜地眨着眼睛,整个人年轻了好几岁。

我连忙说:“阿宝和丽丽……”

我脸红着,有点不好说。我的意思是配种后,就带阿宝回去。吴阿姨明白我的意思,一个劲地说她会照顾好阿宝的,一边把我送上车,最后跟我说希望我早点把最后答复给她。

我点点头,车窗外的阿宝离我渐渐地远了。它挣扎着在车后要回到我的身边。它舍不得我,它以为我不要它了。

其实,我只是想让它不要跟我一样回那个地方。

回到家,打开门是黑黑的一片。我摸索着把灯打开,日光灯闪烁了好一会儿,才全开,嘣嘣的,有很大的电流声。

冷色的光,无形中放大了地面上模糊的灰。我走到妈妈房间的门口,靠在门框上,很久,凝视着那一床卷曲的布。后来,我走了过去,把整张床检查了一遍,找到所有赤红色的长发,收起来,扔掉了。

大约11点多钟的时候,吴阿姨打电话过来,问我妈妈在不在。她想亲自跟我妈说这件事。我告诉她妈妈在洗澡,不能接电话。随后我又告诉她,妈妈同意了,同意我被他们带走。

我问她要准备什么,她说就带两件衣服和日常用品就可以了。我还要跟她客气,她又用之前的话安慰了我。其实我们不过是例行公事,我一定会去,她心里早明白。

挂上电话,没有阿宝的家,空旷得可怕。

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够让我在这个地方再停留哪怕一秒钟。颜色、味道、声音,所有的感觉都是错误的,令我空洞得死寂的。

我想到了何岚,想她那张印着猴子花纹、漂亮而温暖的毛毯,想着曾经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秒。

我想到她身边,被她抱着入睡,那很美好。

不过,我立即想到了她前几天中午,和我一起在学校的后花园里吃中餐。她告诉我其实早在我们第一次在一中游泳的时候,她和周茂树就一见钟情了。

在那片碧色的水里,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其他人都是模糊的,而光是绚丽得奇异的,跟做梦一样。

“就是那种感觉,呵呵。人真是奇怪,明明是陌生人,一见面就有那种感觉,非对方不可。别的人都看不见了,好难说明白。你明白吗,箱子?”

她这样跟我说,我不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

视线穿过黑暗的房间、凉台上蓝色的玻璃,还有她家厨房茶色的玻璃,到达那里。灯光中,她似乎还没睡。但我已经死了那条心,那条去投靠她的怀抱的心。对我而言,她的怀抱死了。

我望着手机,不停地在通信录上来回看着,很多的人名从眼前滑过,芊芊……铅笔……周茂树……

感觉很奇怪,他们的脸随着名字,一张又一张浮现出来,却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薄薄的一片,纸一样,被漫画处理了的黑白的脸,看上去面目全非,但一看就知道是他们,比真实还要真实。

翻到马晓的名字,他刚好打电话过来问暑假的事,很怕的样子,怕太晚吵到了我,还害怕着别的东西。

我问他家里有没有人,他说没人,一夜都不会有。我要他收留我一夜,他没有思考便同意了。

我步行去马晓家。在漆黑的街道上,看到一大堆橘红色的烟点在聚集,很多很多,沸腾的一群人。

我立刻关掉了手机,冲刺一样向马晓家跑去。跑的时候,有古怪的**在面颊上流淌着,被风干燥在空气里,咸咸的,也许是泪水。

马晓打开门,看着神色慌张的我,不知所措。过了很久,男孩子的天性让他把手放到了我的面颊上。一些**打湿了他的手,他拉着我进去,把门关上了。

“你是不是要和我还有于帆一起去新东方……”

他问我,其实答案早在电话里。我就告诉他了,只是我脸上的泪水让他无措得只能用说话来掩饰。

我盯着他,他躲闪着,眼神依旧懦弱胆怯。可这却是让我欣慰的,至少马晓还没有变,还是那个马晓。

“马晓,我们一起离开吧!离开他们!”

我这样对马晓说。他的理解能力很差。我以为他是要问我的,他是要疑惑犹豫的,这一次,他却立刻抓紧了我。

“嗯,我们一起离开,离开这里!”

“离开景寺!”

“离开景寺!”

3.

那天起我就住在了马晓家,手机一直关机。妈妈还要在S城住一段时间。她打算把舅舅给她的房子卖掉,带着钱回家,所以需要一点儿时间。我把吴阿姨安排的事告诉她,妈妈没有用多少时间来思考这件事,就告诉我要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然后我们就没话说了。

挂上电话前,我对她说,如果可以,她想在S城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尽量晚一点儿回来好了。她没问我为什么,有些事实摆在那里,说出来只会让心更受伤。

几天后,我给妈妈发了短信,把于帆的住址和吴阿姨的电话都给她。告诉她阿宝在那里配种,她回来后去接它。我又给何岚发了短信,说带烤鸭给她。然后就带了简单的衣服,和马晓、于帆坐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关于飞机的一切,对于我都是新鲜的。连候机室里狭长高大的落地窗户都让我爱慕非常。我几次想要爬上栏杆,用手去触摸窗户上的玻璃,想摸摸它,通过它去感受玻璃外橘色的热浪,以便让玻璃内的空调感觉更好些。

于帆孤独地坐在一大堆椅子中央,马晓跟在我身边,取笑我是乡下人。马晓的取笑于我而言无关痛痒,甚至很好玩。等到了北京,我能取笑他的地方多得去了,我一点儿都不急。

我幻想着等会儿坐飞机的情景。窗外的云海一定十分漂亮。电影里常有那样的镜头,女主角坐在那里,一路上,身边都是蓝天和白云,就跟鸟一样。

上了飞机,我才知道电影里说的都是扯淡。飞机穿过云层之后,太阳光猛烈得好像闪光灯一直对着眼睛。我几次想开窗户看,身旁的于帆都凶神恶煞地叫我把窗户关上,他要睡觉。

我真不明白还有人坐飞机的时候想睡觉。不过等我到达北京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于帆的肩上,似乎一路上睡得很香。

负责接送我们的的士车把我们拉到新东方学校报了名,一直等在那里,随后又把我们拉到了于帆那天跟我说起过的喜来登酒店。

有很高的侍应生,穿着熨烫过的礼服,帮我们拿行李。我习惯性放在裤口袋里的手,因为穿的是裙子,没地方放,也没地方抓,拘束地垂在两边,像两条脏兮兮的带子。

我形容不出第一次走进那座酒店时,它给我的印象。那印象也很模糊。只记得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大厅中央垂下来的水晶灯,螺旋形下旋的水晶花蕾,有意外飞出浪花一样的花瓣枝丫,被金色的光照透了,璀璨无比。然而它又是玻璃制造的,每一个光的点都在告诉我那是易碎的,而且碎了之后会变成尖锐的刺。于是从它身下走过,就像在悬崖边漫步,或者是剃刀的边缘。

我一直盯着它,在无形的力量下,走上电梯,走进吴阿姨为我们三个人预订的、拥有三个单独睡房和一个共用客厅的三人商务套间。进了房间,侍应生离开后,于帆打了我一下。我才发现我一直拽着他的衣角,就像害怕迷路的孩子在成年人制造的巨城里。

我朝他做鬼脸,他依旧面瘫着。

我忙不迭地在房间里找一次性的拖鞋。过了会儿,马晓把我房间里床边放着的那双粉红色绣金字的拖鞋丢给我,告诉我那就是一次性拖鞋。我差点没惊掉下巴。

后来,我又被浴室里吹风机边的圆形小镜子迷住了。我发现不管我怎么卖力向它哈气,它都是光洁反光的。而且它的另一面,只要我转动镜边就可以把我的脸放大很多。我玩它玩了好久。因为我是进来洗手时发现的它,所以于帆无所顾忌地推开浴室的门时,发现了我对那面镜子的好奇。

“你好土。”

“哼……”

我回了他一句,依旧玩那面镜子,土也要玩。

晚上,我等他们俩都洗过澡了,放了一大缸的水。因为酒店不止提供了肥皂、香波和润肤乳,还有一小袋森林香型的沐浴盐。我从来没泡过澡。看着绿色的浴盐把一缸的水都染成漂亮的翡翠色,连棉花一样的泡泡都是绿绿的,我开心得什么都忘了。

马晓买了很大一堆零食,摊在地毯上。他抱了个枕头靠在那里,喝着一瓶樱桃味的百利加调和朗姆酒。喝一口皱一下眉头,小大人一样。我趴在另一个枕头上吃冰淇淋。我们身边是全透明的落地窗户。窗户外入了夜的北京,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星星。

“如果不用上课就完美了。”

马晓这样说,他脑子不好使,上课就跟上刑一样。我笑了笑,对我而言,在这里就已经是完美了。

我整个人都趴在了枕头上,软绵绵的微微有点凉的体感,让人沉醉。被北京的夜景弄得昏眩的瞳孔,渐渐迷离起来。我通过玻璃的反射看到了独自在沙发上也望着窗外的于帆,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抓起身下的枕头狠劲地朝他的头砸了过去。

他回过神来,立刻把枕头又砸向我。马晓高兴得叫起来,拿了枕头也来砸我,我抱着枕头回头砸他。他躲到沙发上,把沙发上的垫子全部掀了起来,当作武器,丢我,也丢于帆。

我们三个就这样,打开了。打到最后,几乎都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于帆一身汗透,掀起衣服露出起伏不停的腹部,横躺在窗户边。关了灯的房间,那层保护着他的落地玻璃几乎是无形的,一不注意他就要滚下去,掉进霓虹中的样子;又好像他是漂浮在夜空里的。我枕着马晓的肚子,在他身后望着窗外的城市。

马晓睡死了,肚子被我压着,鼾声有点痛苦。

于帆一直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我也是。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望向我,我闭上眼睛,不再理他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和马晓睡在地毯上。我们身上什么都没盖,受了凉,关节酸痛得要死。于帆靠在他房间的门口,头发湿湿的,脖子上搭了块毛巾。他看着我从地毯上爬起来,头发上粘了半块薯片,满脸都是辛苦和倦怠,开心地笑了。那笑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笑得连牙齿都露出来了。

我冲他吼了声,做出要咬他的样子。他笑得更加厉害了。这时马晓爬了起来,抓着头,懒洋洋的,思路却很清醒,悲惨地叫道:“我没失身吧!”

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连带咬于帆的那份都咬在了他的身上。

4.

新东方的课比我听说的要辛苦。每天两点一线地从学校到酒店,出门的时候气温还不高,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钟了。

头一夜那样的枕头大战更是没有力气去搞了,天天都是英语、英语。连我泡澡的时候,于帆都会用英语冲我喊:“Anybody survived?”

马晓天天都要赖床,抱怨老天不公平。我也因为繁重的功课瘦了几斤。不过任何的烦恼,在我将身体隐没入绿色的热水中之后,就无足轻重了。在这里我不需要为晚餐是下面还是自己煮饭来烦恼,也不用看着地板上的头发发呆,什么都不需要。以往我生活中所有让我烦恼的黑点都没有了,一瞬间,我错觉它们从来都没有过。而总在瞬间过后,我想到它们其实还是存在的。只是我背过身,不去看它们而已。等暑假过去,我回到美丽街,一切都还是会继续,没有理由地继续。

无力的发现,浑身无力得让我恐惧。

妈妈打了很多电话给我。她说景寺来找过我好多次,她都把他骂走了。她还说芊芊叫我给她带酒店里的香皂和牙刷。还有些东西,她没有说,每次都沉默很久。我更加地害怕了。

我希望时间可以慢点,尽可能地慢点,但它还是那样地发生了。

课程结束的那天,我有那么几分钟,感到解脱,很快身体就被即将到来的明天弄得酸软不已。

马晓带着我一道买了好多礼物,烤鸭、糖葫芦,还有一些在C城也有买的奥运纪念物。都是他出的钱,他对我越来越好了。

我们回到酒店,于帆正为自己收拾着衣箱。我对他其实已经十分熟悉。我发现他身上有很多很好的习惯,比如他总会很认真,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很认真。只要他认定他要去做一件事,就会集中全部精力,把它做好。

正如他现在在做的,他会一件一件把他的衣服全部叠成计算好的小方块。再按照他早就设计好的方法,整齐地塞进他的箱子里。最后他拉好皮箱拉链,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才有点惊讶地发现我一直在观察他。

我笑了笑,忍不住表扬了他一次:“于帆,你挺可爱的。”

他愣愣地眨着眼睛看我,好像我是外星人。我没再理他,冲到马晓身边,帮他一起把在芝华士买的酒精饮料,还有干果拿出来,摆地摊一样摊放在地毯上。然后我找来了只很大的玻璃瓶,和马晓一起做他的自制诡异口味混酒。

马晓比我大一岁,5月份的时候就成年了。他一边做着混酒,一边想起我好像是上个月的生日,17岁。

“箱子,你还没成年呢!你上个月才过的生日吧!”他尖叫着,又给玻璃瓶里加了一大堆蓝色的调制伏特加。

“是呀,你还没给我过生日呢!”我转移话题道,抓了一大把黑色的樱桃到嘴巴里。那是一种有自己品牌的樱桃,据说还找了SHE还是杨丞琳来做代言人,不过味道并不好。我只是喜欢它的颜色。

“那你要什么?”马晓坐到我身边,插了两根吸管到瓶子里,对我说,“你只管说,大家兄弟一场,5块钱以下的东西任选。”

“切!”我想了想,对着窗户外的天空喊道,“我想要钻石,很大一颗!”

“这个太贵了,5块钱买不到,你还是叫别人送吧。”马晓笑着,猛吸了一口他的特质饮料,翻了一个白眼,僵尸一样倒了下去。

“咦……”我跳起来,用脚踩他的肚子,“你死了吗?死了就不能动哟!”

“我不会送钻石给你的。”

于帆突然说,跟上次一样,突然得我差点呛到。我根本不知道他一直在后面看着我和马晓玩闹。

“我才不要你送呢!”

他一点儿都不可爱,我也是。我怎么就不能像阿宝一样,只要有吃的,有钱,就全心全意去喜欢、去奉迎呢?

于帆横了我一眼,一个人坐到窗户边,吃我的樱桃。马晓被我踩起来。他本来是装死,但他调的酒太厉害了。他又喝了一口,就真醉死过去了。

我不怀好意地捧着瓶子,蹲到于帆面前,对他说:“王子殿下,樱桃要配酒吃,不然会中毒的。”

他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把樱桃丢进瓶子里,溅得我一脸的酒精。我舔了舔,居然很好喝。我有点迟疑,怕和马晓一样喝醉。

窗外的街市开始变暗,霓虹又要亮起来了。这一夜过去后,明天我就不能在这样35层高的楼顶,通过落地的玻璃窗鸟瞰北京市了。

于是,我品尝了第一口马晓的饮料,很快是第二口,之后第三口。于帆的脸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抱着一只香肠型的靠枕,睡到了沙发上。沙发上磨砂质感的织物像人类的皮肤一样舒服。

我抱着它,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出奇地沉,又做了个又黑又深的梦,好像被人拥抱在怀里。半夜里,我甚至听到很轻的呼吸声,在我的耳边,那样地真实又是那样地温柔,摩擦着我,很舒服。

5.

回家的飞机上,金色的光透过舷窗,很刺眼,也很烫地射进来,从我的身边,洞穿了整个机舱的黑暗,好像我是主宰着光的女神。

“像女神吧?”我问于帆,他没理我。

回家后的第一站是于帆家,吴阿姨已经开始张罗给他报雅思了,打算送他去英国。通过马晓和吴阿姨的对话,他爸好像也有意送他去英国,但那边对考分要求比较严。他没有信心,第二志愿改在新西兰。

我在他家休息的时候,吴阿姨打电话给张老师帮我们报名。我看了下日历,想起明天就要开课了,直接去上学,直接从北京喜来登酒店的生活切换到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有点伤感,确切地说,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沉重感。这个时候,张妈从浴室里出来,手里抱着才洗过澡的阿宝。

阿宝见到我尖叫着冲过来,高兴得鼻涕眼泪一起出来了。而我看着它,身体像被东西钉在了地上,它不该在这里呀!

妈妈一直没有接它回去吗?它一直在这里?等等,我想想……

强烈的不安感席卷了我的所有神经。吴阿姨在我身边跟我说:“香香,你要不要也报名考一次,增加点经验,以后上大学有用的……”

我听不清她接下来的话,抱起阿宝,愣愣地站起来,一个劲地点头,向门外走去。我要回家,回到我那个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的家。

马晓陪着我一直走到我家楼下。我一个人走上楼,体会到了于帆第一次见到我家楼道时厌恶得皱眉的感受。

打开那扇门,在家里不应该有人的时候,妈妈在。地板不如我想象的邋遢,茶几被擦得很干净,凉台上晒着被子。

看起来妈妈正在做彻底的大扫除,只是看起来。

她就那样坐在一大堆待洗的衣服里,傻傻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从门外回来。没有欣喜,没有语言,甚至眼睛里连光都没有。

她呆呆地望着我,魂魄都已经不在那里了的一具躯壳,眼睛就是两坑没有底的黑色。她的一只手上还拿着块灰色的抹布,另一只手手腕上有很脏的、与汗水混在了一起的灰。

干净的地板上,到处是被打开的箱子。原来被收藏在柜子里的衣服散在地上,堆满了整个房间,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我的家就那样,干净而破败不堪。

“妈妈。”我叫了她一声,阿宝埋着头,走到她的身边,用湿湿的鼻子拱她的手。

“香香。”妈妈开口了,轻到让人流泪的声音,“你爸爸把我的钱也带走了,带给那个女人了。把我带回来,给你读大学的钱也拿走了。怎么办,香香?”

“他怎么把那个钱也拿走了呢?怎么……”她再也说不下去,抱着头哭着,缩成了一团,连阿宝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妈妈的钱,舅舅留给妈妈的钱,原本是要给我读大学的钱。

“我去找他回来!”我大吼一声,甩门冲了出去,身后的阿宝叫得凄楚可怜。

我冲到那个女人的川菜馆,正是午后的垃圾时间,美丽街上行人很少,餐馆也是半开着门。

我在那张半开着的玻璃门前站了几秒钟,然后一头闯了进去。爸爸和她就在饭厅后厨房边的小房间里。我知道他们一定在那里,很多次经过这里我都会观察。观察,只是观察,做我一直在做的等待,然后发生。

这一次,我再也等不了了。

美丽街上的气味,美丽街上的热度,还有美丽街上的人,我都忍受不了了。

我直接冲到那个房间,里面开着空调,门是紧闭着的。我疯狂地敲门,踹门,用尽一切我知道的脏话冲着门内喊。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开门了。她想跟我讲道理,我不跟她说,抓住她的头发,两个人直接在街上扭打起来。如我一直以来在街上见到的女人一样,抓脸,揪头发,没有廉耻地骂。

后来,爸爸走了出来。

我看到他推开那扇玻璃门,向我走过来。

女人松开了我,我也松开了女人。我好像向他张开了手臂,伸张开,像幽兰一样,天真地期待,期待他的到来,期待着这个最值得我依靠的男人终止掉这疯狂的情节,终止我失去即将失去的——最后一点与美丽街不同的骄傲。

他走过来,脸变得很大,后来我的头猛地偏离了正对着他的方向。面颊的火热告诉我,让他的脸从我面前消失的是他的手掌,很用力的一个耳光。

血流出来了,太阳下是鲜红的。这很难看,不如月光下黑色的血,那样地唯美优雅。

这就是我应得的?

我不再和那个女人厮打,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她和我的爸爸。肚子上有凉风穿进来,原来我的衣服都已经破了。就这样,头发凌乱,衣衫残破,浑身是伤口和污垢地站在那里,很大的太阳下。

久久,太阳的温度要让我融化。如果真那样就好了。现实却是,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很大的一群人围在那里,看着我和我的爸爸还有那个女人一起,看着我。

我听到何岚的声音。恍惚中,我看到人群外的她松开周茂树的手,想要穿过人群来握住我。

我盯着她的手,手臂上的肌肉有抬起来的冲动。可惜,上天让我看到了她的指甲。

珍珠色的指甲,镶嵌在如玉完整的手指上。

我笑了一下,疯了一样推开人群,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