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现在该怎么办?”我坐在地板上,把美妮放到右腿上,左腿已经被压麻了。
宋银锡还在翻那个文件夹,里面的内容我们都看过十几遍了,它太短了,三页纸的容量能有多少呢?可是里面的内容字字令人震惊。
爸爸居然有这样的东西。
我们坐在宋银锡的卧室里,自从一个小时前我们进了门到现在,我们一直坐在地板上。
宋银锡合上文件夹,双手撑地,仰头靠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瞪着天花板。
我把文件夹拿过来,将散落一地的白纸收起来,这是从文件夹里抽出来的,足足有五十张白纸,一个字都没有写的白纸。在大量白纸中间夹着三张纸,上面印满铅字,还有一张手写的字条。
印满铅字的纸过了塑,表明了起草这份文件者的决心——一定要将这份文件藏好。
我很难相信这份文件是老爸的遗嘱,如果不是看到了末尾签名档那个我熟悉的名字,我很可能会以为自己发疯了,也许我已经发疯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遗嘱很正常,反常的是那张手写的字条,上面只有几行字——
你们别费心了,我将那份材料放进了保险柜。是的,我没动手,她还在,但如果我出了事,或者我的家人出了事,会有人把它找出来,公布于世。到时候,不仅你们,连巴尔财团也要跟着一起完蛋。我安全,你们安全,我出事,你们也跑不了,走着瞧。
走着瞧?
老爸居然用了这么嚣张的词句,我想到他写这句话时,表情严肃,眉头深锁,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
我从来没想过,老实忠厚、总是对我笑眯眯的、就算生气也只是跺跺脚而已的老爸会是个狠角色。
也许他是被逼到了绝路,他一个小小的造纸厂财务会计会遇到什么绝境,值得他写下这样狠毒的字条?
不光是你们,连巴尔财团也要跟着一起完蛋。
“你们”是谁?李赫和姜大山吗?起码,他们是“你们”其中之一。
“你说说看啊,怎么办?”我又问,把遗书和字条整理好,夹进厚厚的白纸中间,上下各二十五页,然后把文件夹合上。
“就算我是克拉克,你也得给我一个电话亭啊。”宋银锡的声音很无力。我的脑海中闪过那个必须在电话亭中变身的超人,变身前是普通的上班族,变身后是超级英雄,能拯救整个地球。
人总有另外一面,令人惊异,甚至可怕的一面。我们永远不知道,跟我们微笑道别后的朋友回到家中,走进他的卧室,会不会拿出一把手枪朝窗外射杀一只野猫。
人是多变的、多面的、复杂的,但又是脆弱的。
“喂,你不会哭吧?我可不会哄女生啊。”宋银锡警告我,声音很疲惫。美妮从我怀中挣脱,爬向他,双手搭在他的大腿上。他把美妮抱了起来:“到哥哥这里来。”
“我想给我爸打个电话。”我说道。
宋银锡晃动美妮的胳膊停了几秒。
“毕竟发生这样的事,家中闯进陌生人,家里人也有权利知道,对不对?”
宋银锡想了想,说道:“别提我。”我看着他,他摇了摇头,“别跟你家里人提到我,宋英正的儿子,这个头衔会引起麻烦的。”
“什么麻烦?”我的脑海中闪过穿着防弹衣的老爸端着枪,冲进宋银锡家别墅的情景,很快我就把这个情景抹掉了。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发现自己又开始听从他的指挥了。不过,他说得对,我们现在的处境已经够糟糕了。事件像大浪一样,劈头盖脸而来,容不得我们喘息。
(2)
我起身走到阳台上给老爸打电话。老爸的精神状态很好,老妈也抢走手机说了几句,最后我特意要求跟老爸说几句话(我撒谎说是关于开学的事情),老妈才不舍地把手机还给老爸。
“老爸,我要问您一件事。”我开门见山道。
“好啊。哈哈,是不是要征求我的同意让你男朋友进家门啊?”老爸的声音爽朗明快,让我无法把他的笑声和那冷冰冰的字条联系在一起。
“老爸,是关于巴尔财团的事。”我说道。那边的笑声立即停止了,只听到海浪击船的声音,甲板上人来人往,几个人在用德语交谈,或是意大利语。有人在远处欢呼一声,我的心不断下沉。
“你怎么会……”
“我发现了您的遗嘱。”我飞快地说道,将脑海中那个笑容满脸的老爸抹掉,尽量让自己清醒一点儿,不要被情感左右。这是非常时期,也是非常事件,我希望知道真相。是的,真相,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发现了太多真相。有一些很好,另一些却让人难过,但是知道真相总比被蒙在鼓里强。
“那张字条是写给李赫和姜大山的吗?”我问道。
电话那边依旧无声,两个外国人走远了,一些人从甲板“噔噔”地跑过,一声尖厉的叫声响起,我毛骨悚然,马上意识到那是海鸥的叫声。
“老爸?老爸,您还在吗?”我问道,有点儿着急。
似乎过了一万年之久,老爸的声音传过来:“我在。”
他似乎一秒之内老了几岁,我的心很痛,我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老爸,他那么爱我、保护我。
“老爸,我只问您一件事,希望您能告诉我答案。”我尽量轻声说道。
老爸陡然严厉起来,警觉而愤怒,几乎是吼叫出声:“菲丽,你现在在哪里?你是不是被绑架了?谁在你身边?你是被逼着问我的是不是?你把手机给那帮浑蛋!我要跟他们说话!把手机给他们!”
我震惊了,不只是因为老爸恶狠狠的叫喊,而是老爸这敏感的反应。我突然意识到,在多少个日日夜夜中,老爸都在担惊受怕,为了某件事,他一直在承受可怕的压力。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老爸,我现在很安全。他确定我不是处在他所想的危险境地中后,声音才重新放缓,比刚才更苍老了。
“老爸,对不起。我不想为难您,但是这些事关系到我和别人的安危,我想知道,可以吗?那件事是什么?求求您,老爸,告诉我行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我知道老爸在电话那边,可能他已经坐在了甲板上,头抵着船舷,双眼望着海面。
老妈在他的身边吗?我希望不在。
这一瞬间,我突然好想家,想回到以前那个温馨的家,眼泪无声地涌了上来。
“老爸,告诉我,‘我没动手,她还在’是什么意思?”我的鼻子堵了,想掏块纸巾擦鼻子,发现纸巾用光了。什么都不如意,万事都在朝糟糕的方向狂奔。我如今才发现,自己看似平静的生活都是假象。
“我没有做任何坏事。我当时答应了,他们说我可以进巴尔纸业工作,我能有什么选择?但我没有去做,我没有,没有去做,那个女人还活着。”老爸像在自言自语。
一瞬间,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她看着我,满眼乞求。
“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行吗?拜托你,我欠了很多债,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有人要害我。”
我一直以为那是骗术,那脸上的恳求是假象。难道不是吗?如今想来,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大声宣布,她在躲避追杀。
“他们说给你一份好工作,代价是害死玉贞,对不对?”这一刻,我觉得很可笑,这完全是魔幻剧。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这么说是真的了。”
沉默了片刻,老爸开口了,语速很慢:“去年中旬,他们找到我做这件事,是巴尔财团的一个部长姜大山,他答应给我一份新工作,还有钱。”
我握紧手机,去年中旬正是我初中的最后一年,需要上补习班,花销很大。
“我知道姜大山经常偷卖他们公司的情报,是个奸诈的人,我不信任他,又怕自己惹上麻烦,于是偷偷录了电话通话,把钱退给了他。我告诉那个女人,让她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她当时好像怀孕了,我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一旦参与这种事,就算没做,也会永远陷入麻烦中。现在厂子倒闭了倒好,在海上工作虽然辛苦,但心情很好。”
我的眼泪更凶了,开始抽泣起来。
“菲丽,爸爸只想让你知道,我隐瞒很多事情只是为了保护你和你妈妈。”老爸的声音在颤抖,“菲丽,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现在在哪里?你最近怎么样?晚上睡觉冷吗?每天吃什么?”
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流进嘴巴里,我说道:“老爸,我想您,想您和老妈,我想家。”
半个小时后,宋银锡已经知道了我所知道的全部事情。
“你相信吗?我是说,如果你爸真的派人去处理玉贞,那玉贞怎么会让他保释?如果她躲避的是你爸,又怎么敢站出来?这本身就是矛盾的。”
宋银锡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听到我的话,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美妮在他的腿上爬来爬去,手里捏着一根什么东西,我看清是雪茄,赶紧拿过来。美妮抓着雪茄不放。
“美妮,不许玩这个。”我吓唬她。
美妮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宋银锡。宋银锡把一整盒雪茄推到美妮面前,说道:“没关系,好姑娘,都拿去,哥哥支持你。”
“喂!”我不满地说道。
“好啦,让她去玩。就不要破坏美妮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长大后要烦恼的事多着呢。”
我不吱声,不是赞同他,也许有一部分赞同。让我不再跟他争辩的是,我发现宋银锡的笑容特别苍白、疲惫,而且我发现他对我的问题很淡漠。
“这种派人去处理掉讨厌的人的事,简直就是黑帮的做法啊,太不靠谱了。再说,你爸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不质疑他有做这种事的实力,我指的是,他对玉贞根本不用使用这样极端的手段。玉贞再纠缠,也只是个歌厅舞女,能力有限,根本威胁不到他,对不对?”
“是吧。”宋银锡耸了耸肩,看着美妮在他的腿上爬。
“喂,宋银锡,你到底怎么了?我们在说很重要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听啊?”
雪茄变成一堆烟丝,美妮咯咯笑着拿起来要放进嘴里,我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
“听见了,你一直在为宋英正开脱。”
“为你爸开脱?我才不会。我只是说,这种事怎么想都没到那种地步。这是害人啊!一条人命!”
“怎么没到?也许他不是第一次害人。”宋银锡抬起头看着我,微微一笑,眼神却是冷的。
“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已经恶化到这个地步了,你宁愿相信你爸是杀人犯!”我有点儿生气。
“那你呢?你曾想过你爸差一点儿当了杀人犯吗?”宋银锡针锋相对,双眼发光地看着我。
我像被冻住了,愣愣地瞪着他。
心中某个部分——自尊心和爱爸爸的心,像裂开一道口,流出鲜血。我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强忍住眼泪。
他居然说那种话!在我毫无保留地将真相告诉他时,他竟然那样说!
我走到门口,手被拉住了。
“索菲丽。”他一脸后悔,但我不打算原谅他。
“放开我!”我甩开他的手,又被拽住,猛地一拉被拽回去。我扑进了他的怀中,挣扎着,拍打他的手,他的胳膊却紧紧地箍住我的腰。
“索菲丽,索菲丽,你听我说。”
“你怎么能说那种话?我那么相信你!”我推他,却被拽回去。他紧紧地抱着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疯狂地拍打他,想挣脱逃开。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我没有为自己考虑过,我以为你会知道,我那么相信你……”我的眼泪汹涌而出,“宋银锡,我讨厌你……”
我的嘴唇被堵住了,是宋银锡的嘴唇,温温的,暖暖的,柔柔的。宋银锡闭着眼睛,我像硬纸做的骨架掉进了热水中,轰然软下去。如果不是他的胳膊很有力量,也许我就直接滑坐在地板上了。我感觉我的眼泪沾在他的脸上,他的手很暖。
咸咸的,又甜甜的,还有一点儿古龙水的味道——这是我初吻的味道。
(3)
夜空像一块巨大的黑色水晶,繁星满天。下午天边堆积的云朵散了,以为会下雨,想不到会如此晴朗。
我和宋银锡并排躺在花园的草坪上,望着夜空。宋银锡关闭了喷泉,夜色静谧,昆虫的鸣叫声声入耳,夏蝉嘶嘶,远处玫瑰花墙飘来阵阵香气。美妮睡熟后,我们才跑出来的。
“这样的夜色,不好好欣赏就太可惜了。”宋银锡说道。
我赞同,晴朗的夜空本身就很美,再加上身边的人和刚发生的甜蜜初吻,结合在一起,算是人世间最沁人心脾的佳酿吧。
宋银锡双手放在后脑勺下,我双手抱在胸前。我们一声不吭地看着浩瀚的银河从夜空跨过,闪亮的北斗七星在银河边闪烁。我相信,也确定,时间在这一刻是停止的。
所有激烈的情绪——烦恼、忧愁、痛苦、伤悲和怨恨,都装进这宁静的夜色背后,不再露面,永远不再露面。它们是森林深处爱恶作剧的小妖精,最终,它们觉得捉弄够了路人,就此罢休,撤掉了黑暗的魔法。
森林恢复了宁静、和平、幸福。
“星星真多。”宋银锡说道,声音淡淡的,自然而然,他的声音也似乎变成一株草、一朵花,成为这夜色中的一部分。
“嗯。”
“你说,人活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宋银锡问道。
一片云彩挡住月亮,又飘走,像一条鱼游过。
“没有想过,就是好好生活吧,认真上学,考个好学校,然后找个好工作什么的。”
“可是没有人规定一定要这样生活啊。”
“但大家都这样啊,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做到这样又怎么样呢?”
“这样就算是成功的人生了吧。”
宋银锡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在他的脸庞上空摇晃着。
“一定还有更好的生活方式,不只是拥有大房子、许多银行卡、得到许多羡慕和赞美的人才算成功。”
我笑了一下:“你懂什么,从小就在钱海中长大,根本不了解很多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宋银锡在黑暗中浅笑了一下,狗尾巴草开始打转:“也许吧。不过我有时想,如果我不是我,我生在别的家庭,比如我生在你的家庭会是什么样子。过生日时妈妈煮海带汤,周末全家一起去小店吃烤肉,逛公园,带着米奇,给它找个女朋友,挺好的。”
“我才不要你当我哥,你一定讨厌死了。”我笑道。
“嗯,也对。我会天天盯着你,看看学校哪个男生敢跟你讲话,我就赶跑他。”
“当你的妹妹真是煎熬啊。”
宋银锡没有再说话,我转过头,狗尾巴草不见了。宋银锡望着夜空,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像被黑暗吞噬了一样。月亮在他的眼中洒下一片光,格外明亮,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可能当时敏儿也是这样想的吧。”
“宋银锡,我是开玩笑的。”我爬起来,草叶在胳膊下沙沙作响。
宋银锡将手探过来,握住我的手,轻轻晃了晃,又松开,看着我微微一笑:“我当然知道了,不过我常常会想,在敏儿心中,我是个什么样的哥哥。她离开得太早了,我也从来没问过她。”
“敏儿离开的时候是十五岁吧?”我问道。
繁星满天,静谧的花园飘来幽幽的玫瑰香气,似乎连悲伤都染上了一层美感。
月光下,我看到宋银锡点了点头。
“我该带她去的。”
“什么?”我不明所以。
“我初中的毕业晚会,她央求我带她去。她暗恋一个男生,在邻校,我知道她是想偷偷跑出去找那个男生。我拒绝了她,而且对她发了火。我是嫌她太麻烦,不想她打扰我,而且当时她刚跟我爸吵架,我不想介入他们的争执。记得我出门的时候,敏儿在二楼的窗口喊我,我却没有回头,直接骑摩托车走了,我居然连头都没有回。”
宋银锡停住了,他在努力克制情绪,深呼吸一下。
“如果我知道我和敏儿的相处时间只剩几天,我一定会守在她身边,她想去哪里,我就带她去哪里,去任何地方……”
草丛深处传来几声窸窣声,几只松鼠跃上了树干,尾巴尖端的毛反射出一道银光。
“一切都是我的错。”宋银锡说道,“我本来就知道她已经快窒息了,需要逃出去。”
“逃出去?”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那么坚信我爸派人去害玉贞,是因为我相信,我爸本质上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吧?‘巴尔财团侵占孤儿院’,听听,侵占孤儿院!”
我不作声,没法反驳。
“他很少有感情,在他眼中,每个人都是装了程序的机器人。对,你这么判断过。在他眼中,公司是大机器,下属是机器人,我、敏儿、妈妈都是机器人。必要的时候,他会切断任何一个机器人的电闸。”
“宋银锡,你别说了。你只是把对妹妹的愧疚发泄到你爸身上而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根本不懂。”宋银锡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
“敏儿就是被我爸害死的。他控制了敏儿,因为敏儿四门功课都得了C减,而且还被老师发了一张不及格卡,让她找家长面谈。宋英正觉得丢尽了脸,停掉了她的绘画课,把她关进了禁闭室,就是你见过的那间小屋,楼下客厅那间。”
“只是考试不合格而已,这样未免也太严厉了吧。”我想起宋银锡走进那间小屋,翻找旧物,拿出宋敏儿的照片。
“事实上,让宋英正真正恼火的是敏儿拿了他一笔钱,没经过他同意。”
“你说什么?你说你妹妹偷拿钱?她做什么用了?”
“我也想知道。宋英正发现放在他床头柜中的一张银行借记卡不见了,敏儿也承认,几个月前她拿了卡,但她就是不说做了什么。总之,这张卡成了最后的导火线。争吵升级了,敏儿开始反抗,说了过激的话。宋英正发火了,没收了她的手机、电脑,让她在禁闭室中待了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我不由得喊出声,脊背有点儿发凉,“不过,他这样也是为了你妹妹吧,毕竟影响到升学什么的。主要是偷拿银行卡这样的事……”我住嘴了,宋银锡的脸僵住了。
“对,升学是很重要,拿钱的行为也有问题,但是敏儿活着更重要。”
我不再说话,宋银锡已陷入对父亲深深的恨意中,我改变不了什么,悲剧早已发生,仇恨埋下种子,我什么都做不了。对他说“忘了吧,一起都会好起来的”?连我自己都没底气说那样的话。说到底,失去亲人的是他,不是我,我再怎么有想象力,也没办法去体会他的痛苦。
我握紧宋银锡的手,说道:“对不起,宋银锡。”
他紧绷的脸渐渐放松,最后像泄气的皮球一般,手臂垂在地上,折断几根三叶草。
“太晚了,该休息了。”他说道,声音闷闷的。
我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叶,走进别墅。月光透过玻璃洒满整个客厅,一层薄薄的银色、蓝色、黑色,我们并肩走上二楼。
“晚安。”宋银锡说道。
“晚安。”
宋银锡走了几步,停下脚步回头叫我。
我转过头,他的脸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中,眼眸深邃,像墨画一样。
“在济州岛的时候,谢谢你。”
“呃?”
“我一定会给你挑一双更漂亮的鞋子,这次由我来埋单。”
我笑了笑,点了点头:“下次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宋银锡笑了,这是今晚我最大的收获。
回到客房,感觉很累,像跑了一天马拉松,我头挨着枕头,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沉闷的雷声,难道真的要下雨了?刚才还一片晴空,不管了,先睡觉。
我很快睡熟了。
(4)
高善喜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有点儿烦躁,甚至恼火。这是孤儿院,不是游玩的地方,有什么好参观的。而且她忙得要死,还得帮院长处理诸多文件。“孩宝之家”,这个每况愈下的孤儿院,物资越来越紧张,孩童却越来越多,政府坐视不管,社会捐助持续低迷。
这孤儿院维持不下去了。
她来这里做什么?是学校布置了课外实习作业——《考察孤儿院的现状》论文吗?但她看上去又不像大学生——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扎起一个马尾辫,清爽干净,一双明亮的眼睛,十二三岁,十四岁也有可能,顶多十五岁。长得不算特别惊艳,但脸庞透着年轻人才有的光彩。
而她自己,足足有四十五岁了吧。
高善喜在心里嘲讽地笑了笑,从二十岁开始到现在,几乎一生都耗费在慈善事业中。开始热血沸腾,立志要建立全国最大的慈善院,让每个被抛弃的孩子都有家可归。东奔西走,二十几年过去,如今成为一家破败的孤儿院的组长,她觉得回到了原点,不,也许比原点更糟糕。
高善喜对女孩挥了挥手,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对不起,同学,我们这里太忙了,没时间带你参观。”
“我没有要求参观,高组长,我有其他事情。”女孩略带歉意,掏出一个信封,放在高善喜的桌上。
高善喜不明白。
“这是我的零用钱,希望您能收下,给孩子们的。”女孩说道。
高善喜瞪圆了眼睛,一个小姑娘,确切地说是年轻女孩捐款给孤儿院。
高善喜拿过信封,当场拆开,抽出一张卡。卡是蓝色的,印着首尔银行的标志。
“这里是九百万韩元,密码是六个零。您不用担心,钱是干净的。我虽然是个学生,但我平时的零用钱还挺多的,这是我积攒了三年的钱。”
一瞬间,高善喜觉得心底某个地方“轰隆”一声,什么东西掉了下去。她捏着银行卡,看见女孩的T恤上印着一行英文字:当你想我时,我就在这里。
“谢谢你,孩子。”高善喜说道,为自己刚才的反应感到内疚。长久以来经历的事情已经让她的心硬邦邦的,如今被这女孩一脸的纯真融化了一点儿,就一点点。但她感觉到,自己还可以被感动。
“抱歉,孩子,刚才我的态度不太好。你知道,‘蓝花朵’孤儿院被占据了,那些大财团只顾着赚钱。‘蓝花朵’已经关闭了,那里的孩子都到了‘孩宝之家’,我有点儿忙。”
“千万别道歉,高组长。”女孩说道。
高善喜还想说些什么,女孩已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女孩突然停下脚步,望向呆呆地看着她的高善喜,说道:“对不起,我替那些人,那些为了赚钱而让孩子们失去家园的人,向你们道歉。”
什么?高善喜一时没明白。
女孩走到杂草丛生的院中间时,高善喜跑到门口,朝她喊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回过头,阳光洒在她的眉梢上,淡粉的野牵牛花向上缠绕,花冠上有几颗露珠,闪闪发亮。女孩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说道:“宋敏儿。”
宋敏儿,宋敏儿,宋敏儿。
女孩不停地说着,笑着看着高善喜,一动不动,像定格的三维立体画面,而且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四周开始有回音,夹杂着女孩的笑声,却像从天边传来,令人脊背发凉。渐渐地,女孩的笑声拉长、变锐,像几岁孩童的声音,咯咯笑着,仿佛是奔跑时发出的欢笑声。但宋敏儿还立在原地,转头微笑,定格,是定格。
宋敏儿,宋敏儿,宋敏儿。
突然,阳光暗下去,牵牛花消失了,绿草不见了,女孩凭空消失了,孩童的笑声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尖叫。
(5)
“轰隆!”
高善喜睁开眼睛,感觉自己直挺挺地坐起来,双手在空中乱舞,尖声喊叫。但是很快,她发现自己依然躺在**,躺在自己的卧室里,手压在胸口上,额头有点儿湿,心脏跳得飞快,但没有大汗淋漓。梦境世界的框架迅速坍塌,现实世界飞快地在脑海中建起。梦中的笑声和尖叫声在耳边逐渐消散,宋敏儿的脸也涣散消失。
卧室的窗户敞开着,风吹着玻璃,吹得啪啪响。
闪电照亮卧室,飞速熄灭,要下雨了。
“轰隆!”
雷声响起,雨声骤然而起,像赶不及了一般扑向大地。雨雾扑进卧室,带着一股清凉的泥土草木芬芳。高善喜拧亮床头灯,走到窗前关上窗户。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高善喜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抱着胳膊,回想之前的梦境,转过头看向床边的闹钟,凌晨四点。
她走到客厅,泡了一杯咖啡。她知道晚上再也睡不着了,没关系,明天也不用早起。“孩宝之家”已经被占据了,虽然对外界表明,“孩宝之家”依然存在,但她知道,很快那幢破旧的老楼会被连根铲起,盖上宽敞的厂房,投入纸品生产。
巴尔财团出资为“孩宝之家”的每个正式员工派发工资,可从她的角度讲,她失业了,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已到尽头,真的是尽头了。
她喝了一口热咖啡,情绪缓和了一些。她把手撑在膝盖上,又放下,拍在一份报纸上,报纸头版上是记者揭发巴尔财团占据孤儿院的内幕。高善喜对此位记者的前途表示担忧,当年“蓝花朵”被巴尔财团占据时,也有过热血记者跟踪采访,不过,后来那个记者就不知所踪了,可能在首尔哪条街上卖炒年糕吧。
为什么会梦到那个孩子?
高善喜双手放在膝盖上,客厅的灯投下昏暗的光,墙上挂着的高仿名画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高善喜的目光扫过这些画,落在《呐喊》上,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这都是那孩子送的,真难想象这些画都出自那个孩子之手,宋敏儿是学古典绘画的吧。
可惜啊。
高善喜嘴角的微笑散去,她摸了摸咖啡杯,咖啡正慢慢变凉。真可惜,多么好的孩子。
那孩子自从给“孩宝之家”捐钱后,就时常来这里帮忙照顾孩子,给婴儿换尿片,扶宝宝走路,为大家做寿司卷。她的到来像一道阳光,总是让孤儿院充满笑声。她还说,已经计划好给旋转木马刷油漆、修缮滑梯。
不过那是她最后一次来,她再也没来了。
不久后,高善喜收到一个包裹,来自首尔的一所贵族学校。她按着地址去了宋敏儿所在的初中,发现包裹是宋敏儿的班导寄出的。
“在那孩子的书柜里发现的,上面写着您的地址。”班导说道,指着高善喜手中的信封,“强调不要寄给她的家人。”
“信封里装的是什么?”班导好奇地问道。
高善喜摇了摇头,捏紧信封,起身走了。
班导告诉她,宋敏儿的死是意外。但她从班导欲言又止的表情中,猜测不是那么简单。但她离开的事实是真的,像天使一样的女孩进了天堂,成了真正的天使。
高善喜站起来,走到橱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一个方形铁盒,铁盒上着铁锁。这是宋敏儿寄存在“孩宝之家”的,她说,只有这里才最安全。高善喜看她每次来,用一把圆头钥匙打开铁盒,放进去什么,再写些什么,又锁上,放回架子上。
至于里面装着什么,宋敏儿一直不肯透露,每次问到,她总是脸一红,岔开话题。
女生总是有一些小秘密吧。
高善喜将铁盒拿起,走回桌边,又将铁盒放下。“孩宝之家”被拆掉的那天,高善喜拿走了这个铁盒放在自己家中。此刻,铁盒在灯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上面有一只小熊牵着彩色氢气球的图案。铁盒上放着一封信,是班导寄给她的——宋敏儿留言说一定要寄给她且只寄给她的那封信。
信封中装着这把圆头钥匙。
高善喜从来没有用过它,她不想打开,不想知道里面放着什么。那些都是宋敏儿生前最保密的东西,宋敏儿可能不喜欢别人偷看,但是把钥匙寄给了她。难道这是一种授权,高善喜可以打开吗?
高善喜常常想,宋敏儿将写好地址的信封放进书柜中时,是不是就已经决定要一去不回了。
高善喜曾经有可怕的想法,觉得宋敏儿的死是有预谋的,但是她那么爱笑,总是那么开心,怎么会?
但是谁又能知道别人背后的故事呢?
高善喜看着铁盒,窗外的雨声更急了,敲得玻璃啪啪响,闪电划破夜空,雷声不断。宋敏儿的葬礼她都没有参加,这是一个多么大的遗憾。她只知道宋敏儿是在初秋的某天去世,八月十五,那是个晴天。
八月十五。
高善喜突然打了个寒战,盯着铁盒,八月十五……她转过头看向客厅墙壁上悬挂的老式表,日期的一栏中显示着八月十五。
她站起来,手磕在桌角上,她也没在意,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过了几分钟,她收回目光,找了个结实的袋子,将铁盒和装着信封的钥匙一起放进去,抱进卧室。她坐在**,抱着羽绒靠枕,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台灯散发出橘色的暖光,她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
也许这是她能为宋敏儿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对,天一亮就去。
雨声渐弱,高善喜看了看闹钟,惊讶地发现才过了半个小时。但是当她做出决定后,发现困意袭来。她似乎解开了某个谜题,可以得到允许睡觉了。
她将靠枕放下,重新躺下,关了台灯,盖好被子。
敏儿,你希望我这样做,对吗?
高善喜很快就睡着了,室内一片黑暗,只有雨声,风吹过,像轻轻的悲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