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两年前,一个酒吧歌女兼舞娘认识了一个有钱大亨。他们相识的场地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认识了。关系迅速发展,金钱与欲望的关系保鲜期总是特别短。七个月后,这段关系宣告结束。在关系结束之前,舞女对大亨说“我怀了孩子,需要赡养费”。
这种狗血剧情的结局走向与大众期待无误,大亨冷笑而去,难道他认为舞女怀孕有诈?也许是,也许不是。更合理的答案是,他压根无所谓。怀孕与否,对他的人生没有任何影响。
而那个未知的生命在一个冬夜降临了,在她只是胚胎时,并没有被赋予过爱。她的降临,注定是一场爱的丢弃。
这个故事是在济州岛开往首尔的夜班渡轮上,宋银锡讲给我听的。我是故事的观众,排名第二,他占据第一。我们都刚刚得知这个故事,现实又虚幻,狗血又真实。
宋银锡讲得断断续续,精神还处在震惊之中。我也是,怀中的美妮对世界一无察觉,酣然入睡。我想象当她长大后,谁是第一个给她讲这个故事的人,是我,宋银锡,或者其他人?
生命降临世界不是应该为爱而来吗?现在看来并不全是。
渡轮抵达首尔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宋银锡取了摩托车,将我送到家门口。
“明天我就去找宋英正。”他直呼自己父亲的名字,“你带着美妮等我。”他的手指抚过美妮的脸颊,“今天美妮就拜托你了。”
他跨上摩托车离开时,我突然很想让他留下。我的屋子虽然很窄小,却很温暖,也很干净。他可以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我可以把枕头让给他。
挽留终归止于礼节,我和他道别,他隐入夜色中。他得穿过三条主街才能抵达那座豪华的别墅,管家应该已经睡了,宋英正——他的父亲,或许根本不在家,在办公室,也有可能在某个布置精致的法式餐厅和他的女秘书喝着红酒。
他走进那空旷的客厅时,会感觉孤单吗?万一他想找谁说说话,谈一谈他今天的遭遇,还有那个沉甸甸的故事,有谁能听呢?
我抬脚上楼,楼道中一片黑暗。楼房年代久远,楼道的感应灯坏了多时,任凭喊破喉咙也不会亮起。因为双手抱着美妮,我腾不出手拿手机照明,只得慢慢走上台阶。第五层的楼道拐角,玻璃窗不知被谁打开,投进一束月光。
我气喘吁吁,美妮睡得很沉。我站在门口,想着怎么腾出手找钥匙,一阵冰凉的感觉袭击了我。我第一个念头是走错了楼层,我站在别人家的门前。不然的话,为什么房门露出一道缝隙,而且透出了亮光?
转瞬,我便知道了答案。我兴奋得差点儿在楼道里喊出来,是老爸老妈回家了!我用脚尖推开门,新鞋不是那么灵便,但依然能活动拇指。门悄然开了,我抱着美妮走进去,那一刻,有个声音在心底说道:“别进去。”
但为时已晚,我走进了客厅。有个人坐在桌边的单人沙发上,四十出头,方脸,西装笔挺,头发梳向脑后,面朝我,我不认识他。但他身边站着的人我见过,他穿着花格子西装,是宋英正的司机兼跟班李赫。
屋中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狗粮,辣白菜拉面,墙角的一盆木槿花刚开。屋子里整齐,却又不整齐,像乱翻后被匆忙摆回原位的感觉。
米奇沉闷地喊了一声,蹦起来,朝我跑过来。我弯下腰,米奇的舌头在我的脸上舔了舔,也顺便赠送了几下给美妮。
“你们是谁?”我抱紧米奇,想着报警。深更半夜,最近的警察局离这里也隔着三个街区。
“别害怕,小姑娘,我不会伤害你。”方脸男人说道,打了一个嗝,“我们是你爸爸的朋友。”
“我认得你,你是宋英正的司机。”我往后退了一步,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宋英正派来的?又来抢美妮?上次是假的,这次却是真的。
“别紧张,我们好好说话。”方脸男人笑容可掬,小眼睛闪着狡猾的光。
“你们不请自来,坐在我家的客厅,还叫‘好好商量’?”我寻找退路,李赫发现了我的动机,轻蔑一笑。
“你们要什么东西?”我朝后看去,楼道一片漆黑,逃跑不是好主意,而且我也跑不动了。天啊,经历了整天的逃亡后,居然还要面对这些,是不是太残忍了?
“我不会把美妮给你的。”我抱紧美妮,米奇仿佛意识到了危险,汪汪叫了两声。
方脸男人诧异地看着我:“我们对你妹妹丝毫没有兴趣。我们是你爸爸的朋友,受你爸爸之托来拿点儿东西。”
我预估错误,心放下了一些。不是冲着美妮,那是……
“小姑娘,你爸爸有一个账本,绿色的,你知道放在哪里了吗?”方脸男人保持着鳄鱼般的微笑。
“我爸爸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再说,既然是我爸爸的,你们得问他,他现在不在家。”我双腿发软,尽力保持镇定,大脑飞速运转。
绿色文件夹……
是的,绿色文件夹。我的确看见过,有印象,而且文件夹的边缘还夹着一只陶制蝴蝶结,是我在陶土吧捏的,送给了爸爸,他很珍惜。
我想起我抱着美妮回家那天,爸爸从卧室走出来,一脸疲惫,两眼通红,手中拎着黑色塑料袋,袋口露出一截绿色的文件夹。
他放进了皮箱,又拿了出来。我的眼珠子飞速转着,那天老爸老妈走了之后,我把文件夹收起,放在了沙发垫子下的一块裂开的隔板中,此刻就在方脸男人的屁股下。他毫无察觉地挪动着屁股,将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当然经过他同意了。你看,本来我可以直接拿走的,但还是要尊重主人,所以就等你回来了。”
我知道他在说谎。他翻过全部东西,只是没有得逞。我发现花盆下被拖出一道黑色的痕迹,茶几上的茶杯也摆得乱七八糟,其中一个玫瑰花茶罐子头朝下。我得赶走他们,又不能激怒他。既然他们能堂而皇之地坐在我家的客厅,就能悄无声息地将我带离这里。说不定他们根本不怕我报警,手握金钱的人,能做到平常人做不到的事。
我不害怕任何突发事故,但是美妮不行。
我转了转眼珠子,警惕地看着两人,做出一副迟疑的表情,似乎被他们的话震住了。
李赫看我的表情,感觉有转机。
“小姑娘,你看,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本来就很危险。我们不是坏人,只是那个文件夹是很重要的东西,它能让一个工厂重新运转,很多失业的人就会重新拥有工作。像你爸爸这样的人也会重新开始生活,而且,如果你拿出这个账本,你和银锡少爷交往的事可能会被宋会长默认的。”
果然是宋英正派来的!他们到底要从老爸手里拿到什么?
我不想听方脸男人絮絮叨叨,我已打定了主意,抱着美妮走进客厅。
“只要你们不伤害我和我妹妹,我就拿给你们。”我尽量演得像害怕,却又努力不表露的样子。经过这些折磨,我可以直接去上表演系了。
方脸男人双眼射出亮光,说道:“没问题。你看,我们都是好人。快点儿去把文件夹拿出来,我们马上就走。”
我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打开灯,**的被子明显被翻过,又潦草地叠起靠在墙角。我走到立柜前,李赫站在卧室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老妈有一个家庭账本,我记得是绿色封皮。她对全家的财政支出与收入都很谨慎,所以这个账本常常不离手,就放在柜里的夹层中,一条电热毯下面。
能不能渡过难关就靠它了。
我抽出家用账本,走到客厅。方脸男人的眼睛亮了,李赫一步走上前,抢走账本。
“你们用完再拿回来。”我说道。
方脸男人飞速翻开,喜悦散去,脸色变得阴沉。他粗暴地连翻几页,最后将账本朝茶几上一摔,站起身来看着我。知道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东西,他眼中的沮丧让人胆战心惊。可能中了五百万大奖,却把彩票票根丢失的人就是他这副表情。
爸爸的那个账本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方脸男人和李赫离开了,临出门前,方脸男人没有再重申和我老爸的“好友”关系,他可能自己也意识到了,我早看穿了他的谎言。他略带威胁地提醒我,如果我报警,非但不会得到任何支援,我的人身安全还会有隐患,还有“你这个小妹妹”。
李赫随同方脸男人走出去,跟随其后,他到哪里都是跟班。下楼时,方脸男人踩空一级台阶,他上前搀扶:“姜部长,小心。”他的声音充满了谄媚和卑躬屈膝。
我很惊诧,在我见过他那么多次之后,他居然敢如此大胆地暴露自己——宋英正太嚣张了。
我没有打电话给宋银锡,浩宇哥在济州岛,明天才能回来。我坐在卧室的地板上,浑身发抖,只有美妮还拥有良好的睡眠。我坐到天亮,拨通了浩宇哥的电话。
浩宇哥还有两小时到首尔,我快速收拾了常用物品,塞进书包,给美妮穿好衣服。最后,我掀开沙发靠垫,拽出那个绿色文件夹。天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把这个普通的东西塞进沙发里,也许当时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提前告知了我吧。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睡着了,最后还是浩宇哥的敲门声把我吵醒的。
浩宇哥把我带到了他家。我上初中时,浩宇哥的家就搬到了繁华高档的市中心。浩宇哥曾笑着说是他父亲“发了一笔大财”,他父亲在做对外出口贸易,母亲是家庭主妇,热爱茶艺和花艺。
临出门时,我提出要带走米奇。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浩宇哥为难,我就留下。我必须要让米奇和我们待在一起,我不能再让它独自待在这里了。
“当然,你家不安全了。”浩宇哥说道。
(2)
一到浩宇哥的家,我就在客房睡死了,几乎没有做梦。醒来时,太阳当空照,床边的方形闹钟显示已是下午两点。
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拿出手机,看有没有宋银锡的电话。手机屏幕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来电轰炸。我调了静音,下意识地希望看手机时能有几个未接电话,一个也好。
事实上,一个也没有。
美妮不见了。我立刻穿鞋下床,跑下楼,楼道里听到美妮咯咯的笑声。悬在半空中的心安稳了,我长呼一口气。受的惊吓太多,草木皆兵了。
我停下脚步,想到浩宇哥进过我的房间,脸顿时滚烫。我当时的睡姿怎么样啊?还算大方吧?有没有打呼噜什么的?
浩宇哥在开放式厨房煎蛋,空气中有股煎蛋的香味和新鲜热牛奶的味道。美妮躺在沙发上,嘴里咬着一个奶嘴。米奇趴在地板上,见到我,起身叫了几声。
“醒啦?”浩宇哥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妈妈总爱买这些可爱过头的睡衣,不过你穿正合适。”
我此时才发现自己穿着一条泡泡袖的棉布睡裙,可爱过头,我穿合适,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有点儿恼恨。
我想起宋银锡的银发、那排耳环和他的黑色摩托车手套,顿时心痛起来。站在我面前的浩宇哥在一室阳光中,显得真实又可信。
“浩宇哥,大叔大婶呢?”我走下楼梯说道。
“去夏威夷度假了。来,吃饭。”浩宇哥将一只白色骨质瓷圆盘放在桌上——培根煎蛋,百合白粥,放了芡实,还有一叠烤面包片。
“饿了吧?”
我在两分钟之内洗完脸刷好牙,坐在浩宇哥对面,开始吃饭。浩宇哥翻着一张报纸,我等他追问昨夜的事情,但他没有多问,只是偶尔问我要不要盐罐子。
关于那件事,昨天我只讲了个大概,漏掉了绿色文件夹,只说他们找一本资料。浩宇哥体贴地没多问,可能也不是体贴,我昨天已有察觉,只是现在才明确。浩宇哥自己也有心事,眼圈是淡淡的褐色,谈话间也是沉默较多。他根本没心思追问我这些事。
“浩宇哥,你还好吧?”我叉了一块鸡蛋。
“啊?我很好啊。”浩宇哥一脸笑容。
“给你添麻烦真对不起,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菲丽,你和我居然还说这种话。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你的问题,我们慢慢解决,好吗?”
“美妮有没有吵到你啊?”
浩宇哥朝美妮的方向望了一眼,露出笑容,说道:“美妮很乖。”
“呃,真姬姐也很忙吧?”
浩宇哥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他无奈地笑了笑:“也许吧。”
他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报纸,说道:“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其实我和真姬分手了。”
我手中的叉子脱了手,“当”的一声磕在盘子边上,米奇警觉地站起来,竖起耳朵,美妮转过头,投来好奇的目光。
“对不起,对不起。”我低声说道,手有点儿麻,之前的旧伤好像复发了——脚腕,后背,肋骨,我总觉得肋骨断了。
“浩宇哥,你不要……呃,太难过。”
浩宇哥微微一笑。我印象中的浩宇哥好像总是一脸笑容,他的五官天生带着笑意。我很好奇,他发怒的时候、沮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们和平分手了。毕竟三年过去,很多事情都会改变,我们早有预料的。这样对双方都好,不管在哪里结束,终归结束在美好的旅行回忆中。”
“济州岛旅行……难道是你们的分手之旅吗?”我瞪着浩宇哥,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我真希望他摇摇头,说只是旅行途中才萌生退意,否则我真的不能想象,明知要和爱的人分手,还能自如相处,共度假期。哪怕现在不那么爱了,毕竟还是爱过。这样处理,的确很浪漫,很唯美,像他说的,留下美好的回忆。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儿不近人情,有点儿理性太强了。浩宇哥的自控性和自律性应该一向很强,他考试、出国、毕业、回国,都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面对感情,不也应该这样吗?所以,我到底在诧异什么?
我低下头,继续喝粥。
“为了赚钱,有些人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浩宇哥说道。
我疑惑地抬起头,他把报纸放在一边,叠整齐,把咖啡喝完。
“什么事啊?”我问道,将报纸拿过来,展开,第一版头条有几个黑体大字——征占孤儿院,巴尔帝国扩张的边界在何处?
标题下印着两张大照片,彩色图片上是半身照,一个满脸严肃的男人转过头看着右边,张着嘴,似乎在和什么人交流,抬头纹深刻,深色西装,宝蓝领带,衬衫口别着领针,一定很贵,背景像是在某个大型会议中。
是宋英正。
我迅速抓起报纸,目光放在图片下方的简介上——巴尔财团创始人,董事会主席兼最高决策者。
大名鼎鼎的巴尔财团负责人居然是宋英正!
宋英正的照片下面是一张尺寸更大的照片,上面有一座破败的建筑,两层,或者三层,我不确定,因为它看上去太旧了。像是在阴天照的,灰蒙蒙的,透着某种凄凉和诡异。宽大的院子里,散落着一些古怪的东西,我仔细一看,认出那是儿童滑梯和小型旋转木马。滑梯的爬梯已经断裂,旋转木马油漆斑驳。
孩宝之家,是孩宝之家!
我的目光跳过对宋英正的长篇介绍,选中其中一段,飞快地读下去。
巴尔财团旗下纸品业连续扩张,征占土地,日前,本报记者了解到,巴尔财团最新扩建的厂房占据了身为公共资产的孤儿院“孩宝之家”的土地。根据记者的深度调查,巴尔财团纸品业为工厂征敛土地,占据慈善性质的公共资产不是首次,首尔郊区最大的慈善孤儿院“蓝花朵”孤儿院,孤儿早已不见踪影,工厂日夜兼程,制作制品。巴尔财团占用孤儿院土地的合法手续从何而来?政府是否知道?孤儿院的孩子们去向何方?本报记者将继续跟踪进一步报道。
我把报纸收起来。浩宇哥起身走到客厅的鱼缸前,拿起一包鱼食,手捏住一撮撒进鱼缸。几条红尾金鱼争相争夺食物,一只荧光绿的小青蛙穿过鱼群,蹦上假山反弹回水中,又跳了一次。
“这种丑闻,有时候是致命的。”浩宇哥说道,透过鱼缸看着我,“宋银锡是巴尔财团负责人的儿子吧?”
我不吱声,脑海里浮现出宋银锡和权威者争吵的画面。宋银锡把沙发靠枕扔到墙上,推倒茶几上的茶杯,翻看自己的金卡,卡已被冻结。
我想起我坐在重型摩托车的后座,双手紧紧搂着宋银锡的腰,脸贴着他的背,风从我们身边呼呼掠过,街灯像幻影般后退。
“别急,别急。”
“你就在原地别动,我马上过来。”
我抓起手机,拨打了宋银锡的号码,匆匆离开客厅,走到阳台上。
(3)
幸好是露天阳台,不然我会憋得爆炸的。
“现在不能哭……懂了吗?”
“别怕,有我在。”
那边接了起来。
“喂,你好。”是个女生的声音,远处传来宋银锡的声音,我似乎看见他站在客厅的另一边,刚冲完澡的皮肤特别干净,正在擦拭他的头发。
是嘉迪,我认得这个声音,慵懒,随意,带着几丝少女渴望的(我也渴望拥有的)魅惑。
我的话卡在喉咙里。他们在哪里?我仿佛听到浴室的蓬头在哗哗流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明有细细的水声,像手在拍打浴缸中的水。接着,一阵脚步声靠近,是拖鞋踩地的声音。
我见过那种拖鞋,白色的,纯棉的,鞋底没有花棱,鞋面绣着一片线条简单的蓝色树叶,供人洗澡后穿的拖鞋。宋银锡在她面前穿着拖鞋,也许他还光着腿,还有什么?
“别把浴袍放在这里,嘉迪,谁啊?”宋银锡问道,声音更近了。他知道嘉迪接了他的电话,他允许嘉迪接他的私人电话。
他语调自然,正常,没有情绪波动,没有沮丧,没有悲伤,甚至有些惬意。的确,是惬意,像在烈日下的海滩上冲了个凉水澡,又喝了一罐冰汽水之后的那种惬意。我发现自己咬紧牙关,发不出声音。
洗澡,拖鞋,浴袍……
“喂,你好,怎么不说话呢?”嘉迪又问道。
我挂了电话,大口大口地喘气。手机贴在胸口,我的脸朝外,看着小区中的另外几栋高层楼宇——白色墙砖,棱形屋顶,避雷针,一切都有点儿模糊,边缘发亮。
我想起自己迫切地拨通电话,想在第一时间送出安慰,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雪中送炭。我错了吗?没有。不过很蠢,非常愚蠢。
事实上,是你需要他,而不是他需要你,懂了吗,索菲丽?这才是真相。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回过头一看,是浩宇哥。他端着一杯牛奶,看着我。
我掉眼泪了吗?好像没有。谁知道,鼻子却酸得厉害。
浩宇哥的目光很平静、温和,他没有躲避,直面而上,不过也没有绅士地拿纸巾替我擦掉眼泪。
此时,手机响了起来,是宋银锡打来的。我努力睁大眼睛给眼泪更多的存身空间,希望它们待会儿就自己回家。浩宇哥转身离开了,贴心地关上了阳台的门。
我接起电话,希望自己的声音正常,却不由得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声。
“索菲丽,你怎么了?美妮出事了吗?”
“没有。”我很佩服自己,居然可以保持正常的语气,汹涌的情绪像怒涛推着船在心里翻涌,要挣脱缆绳,拽得岸桩倾斜。我努力拽紧这根绳索,保持冷静。
“宋银锡,你什么时候把美妮接回去?”我问道,力量在减弱,浪涛怒吼着,但船岿然不动,拴在岸边。
“什么?”他的声音透着诧异,似乎坐直了身体,一声可乐易拉罐开启的声响传来,宋银锡的声音变小了些,“到凉亭里喝。”
嘉迪咕哝了一声,脚步声远了,依然是拖鞋踩地声。
“索菲丽,我爸去巴黎了,我还没来得及说,我今天想着……”
“你找个时间把美妮带走,毕竟这是你家的事。美妮是你的妹妹,不是我的,我受够了,你听明白了吗?我受够了!”我不想说这些的,我想问宋英正去多久,何时回来,我想问宋银锡有没有看到报纸上的新闻,他擦破的伤口有没有愈合。
那边无声了,像抽走了空气。我的心不断下沉,好蠢啊!索菲丽,你真的好愚蠢!你在毁掉你最看重的东西。
另一个尖厉的声音站出来反抗:我有什么错?我担惊受怕,被他死去的妹妹纠缠,被他活着的妹妹牵绊,我凭什么要陷入这样的境地?
“好,今天你什么时候有空?”他的声音变得陌生而疏远。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万幸,我控制住了,怒涛再咆哮,也只是无用地推搡船,绳索依旧牢牢握在我手中。
“巴尔豪斯顶层花园餐厅,五点。”我说道。
“好。”
我挂了电话,恍惚地望着外面,心里空了一大块。远处的楼宇开始模糊,像隔了一层雨幕。我伸出手擦了擦眼泪,景物又清晰起来。天边起云了,大块的云层迅速堆积。
我走出阳台,浩宇哥正在低头看手机,按着手机键盘,回短信的样子。我走到他面前,埋着头,不想让他看见脸上的泪痕,坐在他旁边说道:“浩宇哥,下午五点你有空吗?”
浩宇哥伸出手,从茶几上抽出几张纸巾,递到我手中,说道:“行啦,别忍了。”
我哭了一会儿,浩宇哥一动不动地看手机,没有管我,也没有看我。我哭完了,他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我喝了几口,感觉心里舒服多了。
“浩宇哥,我下午五点想去一趟巴尔豪斯,我不认识从这里去的路。”
“我送你。”浩宇哥说道,站起身,“你先去洗洗脸,然后我们出发,时间也快到了。哦,对了,你装东西的袋子裂开了,我看见有几件脏衣服,顺便洗了,已经烘干挂在衣架上了。”
我转过头,只见阳台门口,一个绿色的镀钢衣架上挂着我的衬衫和长裤,是我装进袋子的衣服,忘了取出来。
“谢谢你,浩宇哥。”
“菲丽,这是我该做的。”浩宇哥说道。
我洗了脸,回卧室换上出门的衣服,碎花裙躺在**,单薄而纤细。我拿出干净的衬衫和长裤换上,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南瓜马车消失,华丽变身的公主褪去盛装,灰姑娘现出原形。
(4)
气氛一度无法维持下去。尽管云层遮住了太阳,光线比较暗沉,但气温很宜人,我们坐在巴尔豪斯的顶层花园餐厅中,我觉得有点儿冷。宋银锡不太健谈,我也想不出说什么,气氛就这样不冷不热。
浩宇哥送我到楼顶后,双手抓着我的肩膀,我感觉他有点儿用力,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说道:“勇敢面对,别退缩,索菲丽。”
浩宇哥离开了,我多希望他留下,但是我知道他说得对。
我得面对。
我朝里面走去,看到了宋银锡,也看到了依靠着他胳膊的嘉迪。嘉迪穿着裸肩粉色紧身T恤,说着什么,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个圈,一枚戒指闪亮发光,金色的骷髅头形状。
小提琴声,红酒杯轻轻碰撞的声音,侍者来往穿梭,优雅地托着餐盘,上面放着某位好胃口的男士点的西冷牛扒,或身材苗条的女士点的草莓慕斯。
我的老本行——我曾经是个侍应生。我低头一笑,玛丽安的死结束了一切,然后是美妮的出现。
是的,美妮在我的怀中,我给她换了一件新的连体棉衣,衣角上绣着胡萝卜和小兔子。新衣服是在路上买来的,我在更衣室给她换上。美妮昨天睡得不好,有点儿焦躁,路上一直在乱动,下车后有点儿吐奶。现在,她在我的臂弯里好奇地张望着餐厅。
我的心沉入谷底,宋银锡看到我时,他的目光令我的心又下沉了一层。
宋银锡将美妮抱过去,美妮抓着他的衣领,他有点儿手足无措。我知道此时只要将美妮抱住,晃晃她的身体,她就会安静下来。但宋银锡笨拙地将她放在膝盖上,摸摸她的头。美妮没有得到响应,双手乱抓,拽住了嘉迪的头发,放在嘴里。
嘉迪尖叫一声,将头发一把扯回,将美妮的手打了回去。美妮的小手碰翻了冰激凌脚杯,绿色的薄荷奶油淌到桌上,美妮“哇”地大哭起来。
“喂,你干吗?”我“腾”地起身,此时,宋银锡也站起身。我才发现刚才那个声音之所以特别洪亮,是因为宋银锡也说了同样的话。
我们震惊地看着对方,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为永恒。目光接触的点,延伸成为一个平面,散发着闪亮刺目的光芒。这片光还在不断延伸,漫过桌椅,流到地面,朝四面墙壁扩张,穿透墙壁,穿过玻璃,直达空中。
嘉迪擦拭头发的手停了一瞬间,瞪着宋银锡,一脸难以置信。宋银锡重新坐了回去,一声不吭,望着窗外。美妮朝我伸出手,泪水涟涟。我探过身,抱住美妮。众人的目光都朝我们这边投来。
“只是个孩子,你那样会吓到她的。”宋银锡说道,脸依旧朝着窗外,眉头紧皱。
嘉迪将纸巾扔进玻璃废纸碟,脸绷紧。
“我们还得赶去看电影,再不去就晚了。茱莉亚主演的,你期待了很久的。”嘉迪说道,没有看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宋银锡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抱着美妮,在膝盖上颠着她。她的哭声很快变小了,气氛更加冰冷。我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宋银锡也知道这点。他回过头,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又落在美妮身上。他绕过桌子,从我的怀中抱走美妮,脱手的那一刻,我几乎要抓住美妮胖胖的脚腕,像溺水之人抓紧浮垫,可我的手僵在原地。
勇敢面对,索菲丽,别退缩。
美妮双手搂住宋银锡的脖子,疑惑地看着我,朝我伸出小手。我站起来,将手中的购物袋从桌面上推过去,打算立刻走掉。
宋银锡接过购物袋,朝里看了一眼,嘉迪也扫了一眼,飞速翻了个白眼,没说什么,动了动肩膀,拿起一杯白开水喝了起来。
“这是美妮的换洗衣服,有内衣、外套、袜子和薄毯。她不怎么哭,但如果哭了,有可能是尿床,或者饿了。尿床需要换新尿片,饿了需要喂吃的。晚上牛奶,中午米糊,不要喂她水果丁和饼干。如果不是上述两种情况,她还在哭,那你就抱起她,轻轻晃她,拍她的后背。”
我想起从医院的冷冻区走出来,敲响私人保姆的门。美妮坐在床角,右手摇着一只小铃铛。空气中弥漫着味增汤的味道,我走到小床前,美妮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像葡萄般黑亮。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像个小撒旦般闯入我的生活,将一切搅得天翻地覆。不过,这个小撒旦长着一对洁白的羽翼——她是天使。
这是告别的时刻,勇敢地面对,索菲丽。
“谢了。”宋银锡的声音很轻,也没有看我。
我愣了一下。
“这段时间谢谢你对美妮的照顾。”
我张了张嘴,努力控制情绪,想来个像样的、不出丑的、不流泪的道别。
嘉迪突然站起来,抓起放在椅子背后的白包,斜挎在肩膀上,看着我们,目光中透着冷冷的嘲讽,还有仇恨——对我的敌意。她想尽量表现得平静,但**的嘴角证明她的情绪在剧烈地起伏。
“银锡,这种亲情大戏就不用请我来观看了吧。”
宋银锡看向她,茫然而疑惑,仿佛刚发现她在这里。
“你们俩继续演吧,还有这位小演员。我看你们似乎不需要观众,你们真是……演技派!银锡,其实想对我说分手不用这么费事,你知道我这个人比较随和,不会纠缠。”她噼里啪啦地说道,我猜她肯定恨不得拿着包朝宋银锡头上猛捶几下,但她还得表现得很不在乎。
一时间,我有点儿同情她。任哪个女孩遭遇这种情况都很难平静地接受,就算是豪门千金大小姐也不例外。
宋银锡张了张嘴,美妮拍打他的脸颊,突然吐了一口奶。
现场大乱,宋银锡将美妮拉远,我绕过桌子接过美妮,拿出随身携带的棉布手帕擦她的嘴和她的外套。宋银锡将外套脱掉,不断抽出纸巾擦拭T恤。
等差不多恢复正常时,嘉迪已经不见了。宋银锡呆呆地望着楼梯口,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我抱着美妮,只好先坐下。
(5)
宋银锡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我有点儿害怕,担心嘉迪的离去打击了他。最近他生活中的波折应该说不比我少。
许久,宋银锡回过头,突然咧嘴一笑,说道:“要下雨了。”
他这一笑,和美妮笑起来惊人的相似。
“你带伞了吗?”他问道。
“没带。”下雨为什么这么高兴?
过了一会儿……
“那个人送你来的?”
“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那个人送你来这里的,对吧?你叫他什么来着……哦,浩宇哥。”
我点了点头:“我从他家过来的,我不认识路。”
宋银锡突然转过头,盯了我好一会儿:“你从他家过来的?过夜?”
我从他的表情中瞬间明白他误解了一些事,而且令我心跳加速的是,他的眼里居然闪过一丝懊丧。
不应该啊……他自己不是有美女陪伴,何必在意我的事情?
“就是有那样的理由啊,我必须在他家。”我假装无所谓,望着窗外,余光打量他,他眼神中的懊丧转变成了怒意。
“把美妮给我。”他态度强硬地说道。
这坚硬和冰冷却让我感到很开心。
“干什么?谁让你把美妮弄哭了?”
“她是我妹妹,关你什么事?”
“又没做过亲子鉴定,就凭一句话,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
他气结,我越来越开心,天啊……不会是……难道是……明知不可能,我却忍不住去想。
吃醋吗?是吃醋?神啊!
“拿过来,美妮不能让你这样不负责任的人抱着。”
“你说清楚,什么不负责任?我再不负责任,也比只顾自己和女朋友过夜玩乐,把亲妹妹丢下的哥哥强!”
“谁玩乐了?我是早上游泳时才碰见嘉迪的!谁丢下美妮了,说好的在你那里待一晚的。”
没有过夜,我的心要炸开了。只是游泳遇到而已,拖鞋,水声,原来是这样!
“你是她的亲哥哥,却把她丢给别人,还说你负责?”我有点儿恶作剧地反问道。
“你怎么会是‘别人’?”他说道,我收敛了笑容,他意识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你照顾美妮那么久了,啊,当然是,是很熟悉的人啊。”他抓起杯子连喝几口水,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我捂住嘴笑了起来,他诧异地看了看我。
我笑得更厉害了,打算揭开谜底。
“我是今天中午才去浩宇哥家的,我昨晚根本就没睡觉,今天在他家睡了几个小时。”
“为什么?”他坐直,咳嗽停止了。
“昨晚你爸来找我了。”
“啊?”
“确切地说,是你爸派来的人。那个穿花格子西装的人是你爸的司机吧,我记得他叫李赫。还有一个,方脸的男人。他们坐在我家的客厅等我,我差点儿吓死了。”
“在我送你回家之后?”宋银锡瞪圆了眼睛。
“是,他们在我家找一个绿色文件夹,那是我老爸出海前留下的东西。我没有给他们,但我知道在哪里。最后,他们相信我真的找不到,就走了。”
宋银锡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你觉得,当你爸派人来我家搜查一番后,我给你打电话是安全的吗?他们能悄无声息地坐在我家的客厅,就能悄无声息地跟着你、控制我。再说,昨天你已经那么累了,我不能……我是说,反正我最后在地板上坐了一晚,天亮后给浩宇哥打了电话。”
好半天,宋银锡才开口,声音已彻底没有了之前的怒意,反而很紧张,似乎时光倒流,他推开我家的门,看到两人如鬼魅般站在客厅里。
我摇头说道:“没见过,他的脸很方,有点儿秃头,衣服很高档。哦,李赫叫他‘姜部长’。”
宋银锡的眼睛亮了起来。
“姜大山。”他说出一个名字。
“我猜是你爸的心腹吧,不然不会派来做这种事。”
“不是我爸干的。”
“呃?”
“李赫和姜大山被我爸发现盗窃公司的内部资料,昨天正式宣布革职了。”
“啊?”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他们在我爸眼皮下捣鬼,我爸的秘书,就是那个女的,你见过的那个……”宋银锡又咳了一声,我立刻会意,是宋英正卧室的**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帮我爸查到了这些。”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是公司的继承人,我爸早就让我接触公司的事务了,不过是我不用心罢了。对于我爸这种严厉的人来说,我永远做不到一百分,我也不想受他的控制。不过,公司的大事还是会随时发到我的邮箱里,我早上看到的。话说回来,那个绿色文件夹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还没看,一直没来得及。不过,在这里。”我拍了拍书包,看了他一眼。
这一刻,我们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找个安全的地方,看看这个文件夹。
他招手喊侍应生埋单,我们一同走出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