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我是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惊醒的。我睁开眼睛后,用了几秒钟的时间看清我身在何处。

宋银锡家的客房——我反应过来,门外的嘈杂声更响了。噔噔的脚步声,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啪啪声,桌子的铁腿在地板上拉动的刺耳声音,像谁不小心撞了上去,接着,宋银锡发出“哎哟”一声。

我坐起来,穿好长裤和衬衫,打开门。响动更大了,是从楼下的客厅传来的。我走到楼梯口,宋银锡正站在门口,穿着外套,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正在弯腰穿靴子,靴子卡住了脚。他使劲拽上去,脚面磕中墙壁。

“宋银锡!”我边下楼边问道,“你干什么去?”

“飞机出事了。”靴子终于套上脚,他弯腰穿上另一只。

“什么飞机?”我问道,转瞬明白了,捂住了嘴,“你爸爸不是后天才回来吗?”

“不知道他怎么提前回国了,刚接到机场的电话,飞机着陆时被雷击中了尾翼,我得马上去。”

“我跟你一起!”

我飞快地穿上帆布鞋,他几乎没时间多说一句话,也没拒绝,穿上靴子后,冲出了门。

摩托车简直要飞起来一般,如果有人站在主街两侧的楼内,肯定能看到黑色的摩托车像闪电一样劈过。我死死地抱着宋银锡的腰,头靠在他的背上,风似乎变成了固态,猛烈地抽打我的脸。走得太匆忙,连头盔都没有戴,我担心宋银锡的眼睛能不能看清路。我们不像要去机场,更像是冲向地狱之门。

天已经亮了,我注意到路面全部是水,路边的排水沟中水流像瀑布般哗哗响,冲进下水道。人们披着雨衣,路过的车顶上蒙着一层水。何时下了雨,我睡得太沉,居然不知道。

雷电劈中了尾翼。

我的眼前浮现出以前看过的纪录片,巨大的飞机冲出拦截路障,滑过草坪,歪斜地停住,两翼焚毁,冒着滚滚浓烟。人们从紧急充气滑梯上滚下来,头破血流。救护车旁围着喊叫的人们,草丛中丢下断掉的胳膊和脚。

风太凉了,美妮有没有乖乖的啊?我不该来的,美妮怎么办?可是现在说回去已经晚了,宋银锡恨不得一步跨到机场。

一路上,我不停地胡思乱想。如果宋英正死了怎么办?巴尔财团谁来接手?宋银锡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宋英正留了遗嘱吗?一定留了,连我老爸都想到留遗嘱,他一定也想得到。

从此以后,宋银锡就没有亲人在世了。我打了个寒战,想扇自己一耳光,却不敢腾出手,怕自己失去重心,从疯狂的车上甩出去。

(2)

总算到了。

机场有很多车和人,有不少记者正在对着摄像机进行报道,话筒上挂着电视台的台标。宋银锡把车停好,朝大厅跑去,我跟着跑去,脚下溅起一片水花。

奔进大厅后,机场的询问处前乱成一团,增派的地勤服务员正在回答每个人的问话。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妇互相搀扶着,老太太急得两眼都是泪水。不止老年人在哭,询问台前的每个人都带着见到死神般的表情。其中一个焦灼的中年人抓着地勤服务员的衣领,吼叫着什么,被保安拖走,咒骂声在大厅里久久回**。

我们挤进人群,挤到台前询问情况。得到的答复是,所有的乘客已经转移,受伤的乘客已经安排救护车,死亡人数不详,无法提供数据,轻伤的乘客都在2号贵宾室。

我们朝三楼的贵宾室狂奔,明亮的顶灯在地板上投下一个个白色圆点,巨大的落地窗户边挤满了人,叽叽喳喳地朝外看着。我朝外看去,心里一颤,在熙攘的人群上方,两道浓浓的黑色烟雾正在腾空而起,时而变幻形状,一会儿是狗,一会儿又变成熊,后来是恶魔狰狞的脸。

我收回目光,差点儿绊倒。宋银锡跑在前面,头发在空中跳跃,外套鼓了起来。我努力跟了上去。

2号贵宾室早已一改往常的优雅,塞满各种各样的人,像首尔捷运高峰时的候车大厅。与候车大厅不同的是,人群中还挤着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还有警察和检察官。小孩在尖声哭喊,所有的声音都是哭声——呜咽、悲号。我感到毛骨悚然,像看到地狱里的场景一般。

宋银锡在人群中寻找着,大声喊宋英正的名字。没有人阻拦他,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大喊大叫,他的喊声算不了什么,也没有人应答。我的心不断下沉,目光扫过伤者,总觉得每一张沾满鲜血的脸都是宋英正。

“让一下,让一下!”一队护士推开我,抬着一个空担架朝大厅的另一方跑过去。

没有,轻伤的乘客中没有找到宋英正。

宋银锡的脸发白,在贵宾室的每个座位前查看,抓住对方的肩膀,看对方的脸。我觉得他要疯了,眼珠凸出,像要去杀人一样。

转了一圈,没有,我的目光投向玻璃后——远处的跑道边,硕大的飞机侧躺着,一只羽翼漆黑,断成两截,触目惊心。救护车和警车在飞机旁停着,警灯闪烁。

轻伤的乘客都在这里,其余的就是重伤者,还有遇难者。

怎么办?求求你,帮帮忙。宋英正到底在哪里?拜托你,求求你。

我咬紧嘴唇,不知道在向哪位神灵祈求,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能有什么意外啊!

我眼前一晃,仿佛聚光灯打在我的脸上,接着又熄灭。草坪上,小女孩奔跑着,远处的河流闪闪发光,红裙,白衬衫,褐色小皮鞋,咯咯的笑声在四周回**。

宋敏儿。

敏儿,拜托你,你在吗?你在吗?我双手合十,感觉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宋银锡转过头看着我,瞪圆了眼睛。

我发现自己正在喃喃自语:“敏儿,拜托你。敏儿,拜托你了。敏儿,你在哪里?求求你,让你爸爸安全回来吧。”

宋敏儿停下脚步,褐色的小皮鞋踩在草丛上。她转过头,一瞬间,她朝我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爸!”突然,宋银锡在我的耳边大喊一声。我手一抖,睁开眼睛,发现不知何时我已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爸!爸!”宋银锡大喊着,穿过人群,朝贵宾室门口跑去,撞到几个人。我屏住呼吸,眼前一阵晃动,我扶住椅子扶手,睁大眼睛。

是宋英正,是他没错——头发蓬乱,脸颊上有几道黑印,让他看上去老了许多,更像一个落魄的老年人,而不是保养得当的财团总裁。昂贵的西装袖子被刮破一道口,白色衬衫上粘着泥土,手背有血迹。

他正拿着手机,听到有人喊他,他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宋银锡朝他奔去。

宋银锡抱紧了自己的父亲,那一瞬间,宋英正瞪圆了眼睛,仿佛变成了化石。有那么一刻,我看到他似乎抗拒了一下,像抗拒一头猛兽、抗拒自己完全不能把控的可怕事物,他手里的手机“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人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人注意他们。这个大厅中,此刻已有太多的悲欢离合、相拥而泣,每个家庭、每个人,都在上演劫后余生的戏。

宋英正的眼珠子慢慢转动,目光落在了儿子身上。他的嘴唇在颤抖,手也在颤抖,直到宋银锡把他放开,他的手还在抖。

(3)

把宋英正送回别墅后,我打算趁他不注意抱着美妮离开。宋英正换了衣服,进了自己的卧室,开始打电话。我们一同坐了公司派来的车回去,另一个人负责把宋银锡的摩托车开回去。

在回去的途中,他一直闭着眼睛,像睡着了。见到我,他也没有多问什么,我也一直没开口。

回到别墅,我先把包中的米糊喂给美妮吃,她没吃饱,很不高兴,咧着嘴要哭,我好不容易才哄好她。我抱着美妮,轻手轻脚走下楼,宋银锡站在门口,朝我做了一个“OK”的手势。摩托车刚被送到,我们想离开就有了交通工具。

我穿过客厅,尽量放轻脚步,美妮突然打了个喷嚏。我出了一头汗,屏住呼吸,听到宋英正在卧室里打电话的声音,顿时松了一口气。宋银锡将门打开,一只手朝我挥了挥,示意我快点儿走。

我点了点头,美妮扭动胳膊,拍打我的肩膀。我飞快地走到门口,将美妮递给宋银锡,弯腰捡起帆布鞋,刚提起鞋跟,宋英正便在我身后说了一句话。

我手一抖,帆布鞋掉了下去。

“那孩子先留下。”宋英正的声音不紧不慢,依旧充满威严,但这是一种吩咐,不是命令。

我转过头,宋英正从二楼走下来,白色的纯棉居家服掩去了他的凌厉,他显得柔和了一点儿。

我抱起美妮,搂在怀中,心脏怦怦直跳,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美妮的身份的?

“不,我不会让她留在这里的。”我说道,打算坚持到底,不管宋银锡站在哪一边,我一定要保护美妮。我不能留下她,在这个我说不清危险还是安全的环境中。

“呃?那婴儿也可以留下。”宋英正像发现了一个新问题,目光投向美妮,“她应该不会太吵,我允许她也留下。”

呃?我和宋银锡面面相觑,宋英正刚才说的“那孩子”不是指美妮?

“爸。”宋银锡开口了。很久了,宋银锡没像今天这样喊过宋英正“爸爸”。他很惊愕,望着自己的父亲。

宋英正走下楼,走到冰箱前,取出一个玻璃杯,倒了一杯冰水。

“人有朋友总是好的。”宋英正说道,“那婴儿好像也不太吵。”

我看到宋银锡的表情像遭遇了大灾难一样,眼中闪闪发亮。宋英正严令让他务必解决的“问题”,变成了“朋友”,他显然无法适应。

宋银锡动了动嘴,朝前走了一步,松开了门把手。门悄然滑开,缓缓挨住了外墙,一股清新的泥土芬芳扑进来,混合着玫瑰花的香味。

宋银锡朝前走去,像游魂一般,脸色煞白。他的手却紧握着,如果是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打算一拳打晕自己的父亲。事实上,他是要做一件重大的事,但肯定不是打晕宋英正,至少不是身体上打击他。

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听到了他接下来的问话,我大吃一惊。

“爸,这孩子叫美妮。”他说道。

宋英正扫了美妮一眼,没有特别的表情。

“您想知道美妮的妈妈是谁吗?”宋银锡问道,脸色更白了。

我的手一抖,想要制止宋银锡,怀中的美妮挣扎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木质鞋架上。

“是谁?”宋英正还握着玻璃杯,杯身外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玉贞,美妮的妈妈,大家都叫她玉贞。”

一时间,我以为宋英正没有听见宋银锡的话,他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下一秒,杯子突然从他的手中脱落,摔在了地板上,发出“当”的一声。美妮正在缠着我,咿咿呀呀说话,听到响声,转过头看向宋英正,咯咯笑了两声。

宋英正还是一动不动,瞪圆眼睛。我把美妮抱紧,头皮发麻,心里有点儿怨恨宋银锡,本来可以平安过去的,为什么要闹大这件事?

宋英正挪动脚步,像森林中盘踞百年的老橡树拔起了树根移动起来。他走到宋银锡面前,我盯着他们俩,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一枚炸弹炸开。我想去安全的地方,避免危险。

宋英正越过宋银锡,径直朝我走来。我朝后退,退无可退,背靠在了墙壁上,鞋架抵着我的腰,一只长筒靴掉在了地上。

宋英正盯着我,像要将目光穿透我的身体,像梦呓般开口说道:“你是玛丽安?”

他的目光充满询问,是询问,不是质问。像偶遇儿时的玩伴,努力从对方脸上寻找往昔的踪迹。很明显,他听说过玛丽安,却没见过她。

“不是,我是玛丽安的好朋友。”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看了美妮一眼。美妮用小手挡住脸,疑惑地揉皱了宋英正平滑的额头。

“那孩子呢?”

宋银锡看向我,我说道:“去世了,不久前死于一场意外,留下了美妮。当时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母亲、父亲都找不到。”

宋英正的一条眉毛抖动了一下,他的目光投到美妮身上。突然,他伸出手来抱美妮,我躲开了,他落了空。

宋银锡的脸色更白了,宋英正瞪圆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的举动。从这个眼神中,我明白了,美妮的父亲一定是宋英正,只能是宋英正。我看到了,宋英正的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虽然只是一瞬,但那的确是亲情。

“你干吗?”宋银锡走过来,挡在我面前,提高了音量。他又变成了那个与父亲对峙的倔强男生,但他的父亲不再那么强势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宋英正问道,声音苍老。我想起老爸在电话那端突然变老的声音,产生了一丝同情,复杂却真实。

“知道什么?”宋银锡咄咄逼人,“知道你和舞女的一段情?知道你抛下怀孕的玉贞?还是知道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不惜雇凶害死她?”

宋英正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宋银锡情绪激动,手在空中挥舞:“舞女玉贞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我看,一定是她知道了某个机密,你的商业机密,对不对?这种机密,像你这样的大人物身上肯定有不少,而你在头昏脑涨之际,透露一点儿给打得火热的情人,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她该死,连这个刚出生的婴儿也该一起去死,对不对?”

宋英正的眼睛越瞪越圆,眉头紧紧地皱着。我感觉他脑海中的思维纠结成了一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宋英正说道。

这次轮到宋银锡瞪圆了眼睛,他怪笑一声,让人毛骨悚然。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挥舞双手,像要将胳膊当翅膀飞起来,“去年中旬,你派姜大山去杀害玉贞,你居然说不知道!”

“冷静点儿,宋银锡。”宋英正变得沉着起来,“声音的高低不影响真相。”

“真相就是你要当杀人犯!证人就在这里,你还想抵赖!喂,索菲丽,你来说!”

我迟疑地开口了,一方面,我不想让老爸的事情让更多人知道;另一方面,我还是那个感觉,处理玉贞的事情有很多蹊跷。

“去年中旬,姜大山找过一个人,说您的意思是让那人去处理掉玉贞,说处理好就可以进巴尔财团工作。那人心软,放走了玉贞,最后也没得到工作,就这样。”

宋英正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落在他儿子身上,眨了眨眼,眉头皱得快成疙瘩了。他缓缓地摇了一下头,仿佛在确认它还能不能用,再摇了一下,轻声念着姜大山的名字。接着,他转身朝楼上奔去,飞速跑进自己的卧室,“啪”地一下关上了门。

我和宋银锡惊呆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几分钟后,我回过神来,宋银锡要我走,我却像脚下生根走不动。楼上的卧室响起打电话的声音,宋英正说话的音量提高了,夹杂着几句话,我只听得清“新型打浆设备刀片”“切割机”什么的。

然后说话声停止,卧室门打开了,宋英正走下楼。他行走的姿势有些僵硬,像机器人。他走到我们面前,逐一审视我们,说道:“我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大山想害玉贞了。”

我和宋银锡面面相觑。

“首先,我要告诉你们一个事实,我没派姜大山害过玉贞,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晓。我没有说谎,因为我根本没这个必要。”

宋英正走到茶几前,拿起雪茄盒,掉出几根烂掉的雪茄,都是美妮撕碎的。他却像没看到一样,抽出一根雪茄点着,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去年年初,我和玉贞分手了。我给了她一大笔钱,她离开了。”他顿了一下,嘲讽地笑了一下,“不久后,我知道她和我的保镖郑石混在了一起。郑石在公司多年,一直是个保镖,我很信任他,但是我决定辞退他。”

“为什么?”我问道。

“我发现他偷偷复制我柜子中的造纸机器图纸。”宋英正抽了一口烟,“总之,他被辞退了,而且一直不肯说为什么要复制那种东西。他学历不高,中学毕业就开始工作。对他来讲,那些图纸根本没意义,肯定是有人让他这么做的。”

“玉贞?”我问道。

宋英正说道:“猜中一半,让郑石铤而走险,玉贞是一个原因。但玉贞为什么要拿这些无用的东西,肯定还有另外的人在指使……”

“姜大山。”宋银锡说道。

“是他。去年中旬,公司很多保密的新型造纸机器图纸开始在造纸业内流传,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损失。梦璇……喀喀,我的秘书,一直在查。”说到“梦璇”两个字,宋英正飞速看了宋银锡一眼,宋银锡没有表情,“发现姜大山和李赫一直在捣鬼。”

“您的意思是,姜大山透过玉贞控制郑石去偷商业机密?”我问道。

“的确,但郑石胆子小,盗窃失败,被我发现辞退后,就没有价值了。可是盗窃商业机密这件事成了姜大山的把柄,被玉贞握在手中。”

“可是这件事,玉贞也是主使犯啊,这件事也可以是她的把柄啊。”我说道。

宋英正猛吸一口雪茄,烟雾一丝不留:“可是玉贞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对不对?她的人生已经一团糟了,但姜大山不一样,他有社会地位、职场前途,还有在他看来我对他的信任。”

“难道玉贞勒索过姜大山?”宋银锡的脸上开始泛出了血色。

“也许,我没查证过。但以我对玉贞的了解,她对钱有非同一般的胃口。为了达到目的,也可以使用各种手段,勒索姜大山或许是其中一条途径,毕竟她没什么有规律的经济来源。”

“敲诈过好多次后,最终姜大山下手了。”宋银锡像是在自言自语。

“以我为名是最好的借口,外界都知道我和玉贞的关系。”宋英正点头说道。

事情渐渐明了,让人震惊,却又无法不相信。直觉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又知道了另一个可怕的真相。为什么这些真相都如此残酷冷漠,让人心生失望?我望着怀中的美妮——大大的眼睛,无邪的脸,她长大后,我该怎么对她描述她的母亲?

“现在玉贞在哪里?你们肯定知道。”宋英正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沙发靠背上,看着我们。

“警察局。”宋银锡说道,“她要你保释她,还说你是美妮的父亲。”

宋英正一阵沉默,用雪茄剪剪断雪茄。

“玉贞的话只能信一点儿。”

“有亲子鉴定。”宋银锡寸步不让。

宋英正的眉毛抖了抖,又拿起雪茄,发现已经熄火,于是扔回盒中,站起来,绷着脸,来回走了几步,像困在一个看不见的圆圈中。

宋银锡一动不动,像雕像一样立在原地。

父子间的战争似乎永远都没有停歇之日,机场那幕感人的父子相拥像发生在几万年前。

宋英正重新坐回沙发上,像累极了,右手扶着额头,半晌,双手举起晃了晃,说道:“先去看敏儿行吗?我提前回来,就是想今天去看看她。”

宋银锡僵硬的身体软了下来。

“这孩子也跟着去吧,还有,这个婴儿。”宋英正的声音彻底失去了锐利,像是在请求。他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宋银锡低下头,有点儿不知所措。父亲的缴械投降令他茫然、疑惑。

“我去换衣服。”宋英正朝楼上走去,大厅很安静,美妮两手“啪”地合拢,笑了一声。宋英正的背影颤抖了一下,他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投来目光。宋银锡看着他的父亲。

“你去机场找我……谢谢。”宋英正说道,然后快步走上楼梯,像躲避怪物似的进了卧室。门轻轻合上,美妮又拍着小手笑了几声。

宋银锡像被抽走空气的充气玩偶,瘫坐在地上,看着地板。阳光穿透乌云洒下,新鲜凉爽的空气涌进客厅。

(4)

我以为我们会驱车前往森堡墓园。

森堡墓园是首尔地价最贵的墓园,地处山腰,群山环绕,树木林立。但我们沿着公路一路前往,穿过繁华的街道,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车辆逐渐减少。远山逐渐显现,一层云笼罩山顶,像一顶巨大的草帽。

车子停下,我确定我们现在已出了首尔市区。一公里外是公交车的最后一站。宋英正停下车,熄灭引擎(他自己开车)。我打开车门,抱着美妮走出来。阳光晃眼,被大雨冲刷后的草坪散发出甘甜的味道。宋银锡拿起后座上的大束白色玫瑰花,也下了车。他一身纯黑,映得玫瑰格外白。宋英正身穿黑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我没有黑色衣服,找了一件宋银锡的T恤穿在身上。

我极目远眺,突然像被闪电击中一般看着眼前的风景。

远处一片葱郁的树林,草坪像刚刚修剪过一般平整,野花迎风摇曳,蓝天白云,太阳射出光箭,扎入远处的一条大河。河水波光粼粼,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像无数钻石组成的河流。

“这地方……是那个地方。”我喃喃地说道,以为自己是轻声说的,没想到音量超大,“我见过这里。”

“是那个地方。”宋银锡站在我身边说道。

草坪,野花,天空,河流。

一切都如此清晰,脑海中的画面变成现实,我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

“这是小时候妈妈常带我们来玩的地方。”宋银锡说道,望着远处的草坪和大河,“敏儿特别留恋这里,长大后总是一个人来。她好像一直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可能她不想长大吧。”

我没说话,美妮四处张望,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我们三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穿过灌木丛,最后来到一棵高大的橡树下。橡树树皮斑驳,投下巨大的阴影,阳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金色的光斑在树影间跳动。橡树树根处有一座洁白的墓碑,光滑的大理石,大理石碑面上刻着五个字:宋敏儿永爱。

宋银锡半跪在草丛中,将玫瑰花放在墓碑前。宋英正缓缓蹲下,摘下墨镜,抚摸着墓碑的顶端,温柔地抚摸着。美妮也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声不吭,安静地待在我的怀中。我站在两个沉默的男人身后,风从树冠间刮过,几片树叶落在宋银锡的肩膀上,又飞到宋英正的身上。

远远地,我听到远处仿佛传来一声叹息,是风吧。

突然,我的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像一个闷雷打破了这宁静的气氛。

我回过头,一时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在我身后十几米外,高善喜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束白色蔷薇,提着一个环保袋,依然是那袭纯黑的长裙,黑色手套,头发绾在脑后,如同从十七世纪的欧洲古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

她看到我们,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东西,阳光照在她手里的东西上,晃了一下,好像是个铁盒子。

“高院长?”我朝她走过去。

高善喜的目光落在我的身后,落在宋银锡和宋英正身上的黑色衣服上,像被灼伤了眼睛。我第一次从她刻板的脸上看到“震惊”二字,她连连后退,脚绊在紫藤蔓上,跌坐在草坪上,手中的东西掉下来,在草地上翻滚了几下,最后停住了。我看清了,是个铁盒,方形,上面印着小熊。

我跑过去,宋银锡跟在我身后。

“高院长,您没事吧?”我将美妮递给宋银锡,然后扶起她。高善喜干瘪的脸颊深陷,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更憔悴,似乎一晚上没合眼。

“您认识我妹妹?”宋银锡问道。

“你……你妹妹?”高善喜结结巴巴地说道,瞪着宋银锡,接着她想到了什么,将目光投在宋英正身上。宋英正站在墓碑前,也诧异地看着这一切。

高善喜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像被两根丝线吊住了上下眼皮,我感觉她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看到的只是一片空白。她俯下身,想去拿她脚边躺着的那个方形铁盒。

我忙弯下腰将铁盒拿起来递给她。

“放下!”她突然怒吼一声。我吓得手一抖,铁盒又掉在草地上,里面有什么东西互相撞击在一起,当当作响。

高善喜的眼睛恢复了焦距,她抢过铁盒,抱在怀中,盯着宋银锡。

“你爸是宋英正?”

“是我,不过,你是……”宋英正问道。

“我是‘孩宝之家’孤儿院的院长高善喜,您一定不陌生吧,宋会长?”高善喜恢复了倨傲的神情,挺直脊背,我注意到她死死地抓着手中的铁盒。

宋银锡瞪圆了眼睛,宋英正也是,他们的惊恐表情不亚于高善喜见到他们时的表情。

“您夺走了孤儿们的成长机会,不过,您总不会夺走我祭奠敏儿的机会吧?”高善喜的笑容很冷酷,目光充满嘲讽。

宋英正像被冻结了。高善喜走向橡树,挺直脊背,头高高地昂着,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在大战前夕向全国宣布开战宣言的总统。她的裙摆滑过草地,发出沙沙声。

“您是什么时候认识敏儿的?你们认识多久了?”宋银锡追上去,拽住她的胳膊。

高善喜停下脚步,甩开宋银锡的手,说道:“比你想的久,年轻人,那时你父亲只是侵占了‘蓝花朵’孤儿院。你妹妹敏儿拿着一张金卡找到我,捐给了‘孩宝之家’,说要给‘蓝花朵’被遣散的孤儿们买衣服和食品。”

宋英正的脸立刻变白,他像脚下生根,扎在草地上,墨镜从手中滑落。

高善喜扫了一眼宋英正,脸上浮现出挑衅和嘲讽的表情。这一刻,我感受到了她的恶毒。她在撕裂宋英正心中的伤口,但是,我有什么立场去责备她呢?对于宋英正的所作所为,高善喜还会认为自己回击得远远不够吧。

“这是敏儿的百宝盒!”宋银锡的眼睛亮起来,说道,“怎么在您这里?”

“她给我的,现在我要还给她。”高善喜说道。

“这里面放着什么?”

“不知道,我想她也不希望别人知道。”高善喜继续朝前走,沙沙声像某种正在爬行的巨大多肢动物发出的。

“这是敏儿的东西,我们有权利看。”宋银锡的态度强硬起来,“我们是她的家人!”

高善喜停下脚步,猛地转身,瞬间我觉得她变成了一只挥舞大钳的黑色龙虾,露出锋利的牙齿。

“家人?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那孩子突然捐出九百万韩元了,她是在为你父亲赎罪!家人?家人对她不管不顾,家人让她背负愧疚,家人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住嘴!”宋英正冲过来,抓住高善喜的肩膀,猛地一甩。高善喜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塑料包装袋甩向半空,落在草丛中。

“爸爸!”宋银锡喊道。

高善喜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宋英正,你害怕了吧?你不知道你女儿有多爱你吧?你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宋英正怒吼了一声,美妮“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蓝天在旋转,白云飞奔,远处的大河闪烁的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尖叫声,刺透肺腑的尖叫。

草地,蓝天,大河。

尖叫,哭声,呐喊,尖叫。

红裙,白衬衫,泡泡袖,蕾丝花边,褐色皮鞋。

阳光,尖叫,草地,尖叫。

漆黑的房间,尖叫;白色的安眠药瓶,尖叫;颤抖的手,写字的手,尖叫。

草地上奔跑的宋敏儿回过头,是十五岁的宋敏儿,满脸悲伤,右眼涌出一行泪水。

我抱着头,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世界消失了,尖叫声在大脑中左右冲击,像一把利斧从脑后劈开了头颅。我感觉自己的大脑暴露在外,冷风吹着突突跳动的血管。

我被人抱住了,有人喊我的名字。

“菲丽,菲丽,你怎么了?索菲丽!”是宋银锡。

我发现自己死死地抱着头,埋在宋银锡的怀中。美妮的哭声在我的耳边彻响,脑海中的尖叫声在退去。我抬起头,感觉眼泪正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不是爸爸,是我自己。”我说道,或者说我听见自己这样说道。这不是我要说的,是什么力量让我说的?

“索菲丽?”宋银锡的眼神中透着惊恐。高善喜停止了笑声,抱起美妮,拍打安慰着。宋英正衣衫不整,干瞪着我。

所有人都看着我,除了美妮在专心哭泣,每个人都诧异地看着我。

我挣脱宋银锡的手,迈开脚步,朝草丛走去。心里有种感觉,告诉我应该这样做,我必须这样做。

是什么力量在驱使我?我不愿意,但也只能相信,是宋敏儿。她要我去做什么我一定要做的事?

我走到草丛中,感觉心里平静如水,整个人特别有力量,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退避三舍,我心中明快、舒适,像暖暖的阳光照进来一样。

我知道在场的人都在看我,宋氏父子、高善喜,或许还包括美妮。我要去做这件事,找到了,我的心中仿佛亮起了一盏灯。

是它吗?我的心里有个声音问道:“你是要我找它吗?”

“是的。”一个声音透过空气,透过身体,透过我的每根神经,发出震颤。

是高善喜拎的环保袋,铁盒滚到一边,头朝下,露出白色底部,边缘磨损,露出黑色铁锈。我拿起环保袋,头朝下抖了抖,掉出一封白色的信。信封的一头很重,坠落在地。

高善喜动了动,我竖起手掌,朝她一挥。她像是被吓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我捡起信封,然后撕开。

(5)

信封里掉出一把圆头钥匙,我捡起钥匙,拿起铁盒。很结实的铜锁,我将钥匙插了进去,拧动,锁开了。

我扔掉锁,打开铁盒,里面躺着一个笔记本,塑胶皮封面,贴着哆啦A梦的贴画。我拿起笔记本。

“别动!”高善喜说道,却没有挪动脚步。

我已翻开,瞬间,像一颗地雷在我的心底炸开。我尖叫一声,扔掉了笔记本。

我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之前的平静一扫而空,像被龙卷风刮走的脆弱枯草。那股力量离我而去,我能感觉得到,它放开了我,我恢复过来了。此刻的我盯着我打开的铁盒(另一个角度说,不是我打开的,是它),还有那个普通的笔记本,浑身颤抖。

笔记本仰天摊开,纸页被风翻动,里面飘出几张照片,有的在风中打转,最终落在了草地上。

照片上的人都是我,穿着初中的校服,牵着高大的米奇,正在笑——偷拍的角度。

是初中时期的我。

宋银锡跑过来,看到照片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我使劲咽口水,控制住颤抖的手,拿起笔记本,翻开。尽管我想把它扔远,但我得看。我明白,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我一定得看。这不是什么悬疑剧的落幕,但总得知道最后一点儿信息。

这是宋敏儿的日记,字数少,画面多。有她随手涂抹的草图,出现得最多的是《呐喊》这幅画中的人物——捂着耳朵,发出尖叫。

宋银锡同我一起翻看。日记都很短,我注意到,她得知宋英正占据了“蓝花朵”孤儿院后,《呐喊》这个人物就开始增多。

随后,我发现了一段文字。我的血液呼呼上涌,涌到头顶。

三年前的一个日期,正是我刚上初中时。她写了一句话,字体特别大,占满了一整页——

他居然是女孩!

后面画了无数个感叹号。

我的手又开始颤抖了。宋银锡翻到下一页,这篇字数多一点儿——

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了。

没有温暖的世界里,我唯一的阳光却只是水中的倒影。只是倒影,也许妈妈去的地方才有温暖。我想,在那个地方,我想爱的人都会爱我吧。哥哥、爸爸,还有他。

会幸福吧?敏儿会幸福吧?

文字下方贴着一张宠物医院医疗卡。

将医疗卡取下来后,我的脑海中闪过一行小字:当你失去的全部回到你身边时,考验会结束,结局终会到来。

那家奇怪的宠物店,那个怪异的店主,我留下的宠物医疗卡。

那么,这是结局吗?我和美妮的,还有和她的最终结局?

高善喜放下白蔷薇就离开了,身影很孤单。宋英正回到了车中,他的样子像打了一场巨大的仗。我能理解,死去的女儿再一次揭开了他心头的伤疤。

宋银锡陪我一起站在草丛中。

美妮在我的怀中扭动、挣扎。几只蚂蚱跳过草丛,美妮瞪圆眼睛,露出惊喜的神情。我反应过来,这是我第一次带她来如此广阔的郊外。我颠了她几下,她很着急地踢着腿。

“美妮乖,乖乖的。”我哄她,她却不理我,双手朝着地面伸去,梯牧草中探出一只松鼠的小脑袋,一溜烟地不见了。

美妮笑起来,拍着小手,又拍在自己的脸颊上。

“放她下来吧。”宋银锡说道。

我转过头看着他。

“让她自己走一走。”

“美妮还不会走。”

“都有第一次吧,是不是,姑娘?”宋银锡伸出一根手指刮了刮美妮的下巴,美妮咯咯笑起来,赞同似的拍打我的胳膊。

我缓缓蹲下身,双手卡住美妮的腋窝,帮她站在草地上。开始,她马上就扑倒了,腿太软了。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倚靠着我的膝盖站住了。

几只粉蝶翩翩飞来,绕着她,她高兴得大笑,伸手去抓,这一刻,美妮迈开了人生的第一步。

“啊!走了走了!小妮妮走啦!”宋银锡像发现了宝藏,拍手大喊。

远处,车内的宋英正探出头,呆呆地看着这里。

我泪眼模糊,看到蹒跚学步的美妮变成了四岁的宋敏儿。我微笑起来,看到她穿着红色背带裙,沿着草地奔跑,褐色的小皮鞋踩倒青草,白色衬衫袖口的蕾丝在空中抖动。阳光明媚灿烂,远处的大河波光粼粼,闪着动人的光。

她们也许是同一体。

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很荒诞,但是我确信。我知道宋敏儿不会再出现在我的幻觉中,我也知道她会得到很多爱,像她曾经期盼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