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迟来的真相
不是主动联络我，而是被我再三联络之后，裴尚允才愿意出来见我，而且他的表情十分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裴尚允的开场白是一场曾经发生的悲剧的序幕。
“本来打算永远都不说的，就算死了，出门被车撞了，也绝对不说的。我真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坐在家里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想说，都不能告诉从熙，这件事情到我这里就算完了，不要让你知道任何的事情，甚至不让你有自己猜测到的可能。”
裴尚允看着我，杯子里的咖啡正在逐渐冷却。
“但是……从熙……你是个多么认真的人，我总是认为，我应该比林泰佑更了解这一点，所以，如果你不知道，就会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吧！就算再怎么痛苦，我也应该告诉你。就算被你知道了以后，觉得我不是什么天使王子而是恶魔，都应该告诉你……”
“我……我要听！”
我咬着牙，做出了决定。
这段时间里，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强硬地要求我不能再见林泰佑的爸爸，和不接电话销声匿迹的林泰佑，都让我非常难过。
我不害怕也不恐惧面对，但是我害怕没有面对的机会。
就像当初林泰佑逃避我时一样，那种感觉对我来说才是最难以忍受的。
“从熙，我要说的话，你要从头听到尾，明白吗？这件事是我通过智孝姐从泰佑爸爸那里套出来的……告诉你，我也不知道究竟会有怎样的结果。”
“嗯！”
我点点头，说不出更多的话，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或许会说出悲惨结局的裴尚允对我述说的故事上。
这个故事果然让我震惊了。
林泰佑和我小时候就见过面，不但在一起玩耍过，而且非常亲近。他一直记得这件事，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因为那关系到为什么我们会有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以至于我都忘记了他的脸，忘记了他的存在。
裴尚允继续说下去，而他的表情变得比刚才更加担心。
这个故事来自林泰佑的父亲的记忆。
在大约十一二年前，林泰佑的母亲和父亲是一对身家良好、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并不是为了金钱或者权力才结合在一起，这对善良的夫妇对于身边的人都很愿意提携。
在给林家服务的人当中，有一位姓金的司机，他是一个非常老实上进的年轻人，所以也得到了林泰佑父亲的特别照顾和栽培，不仅为身在农村的他购置了房产，还让他把自己的太太也接到了城里。
在那些年里，情同手足的两个男人和他们的太太一直关系良好地生活着，然后他们分别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就是泰佑和你，从熙……你们出生在同一所医院里……”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个故事，不能对裴尚允的话做出及时的反应。
“你们差不多算是一起长大的……一直到你们快上幼儿园之前，发生了一个事故。”
裴尚允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皱起眉头。
“那个事故不仅改变了他，也改变了你的生活……原本你父亲因为特别忠厚，已经被泰佑的爸爸选中，作为他新开发的产业的助手……如果成功，你的生活应该比现在好，而且是好很多。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事故……”
当时我的父亲为林泰佑的母亲开车，载着这对母子去购物。
而当时我因为正在生病，妈妈为了照顾我，没有一同出去。
天天和我玩在一起的林泰佑，因为我没有上车，在车上一直哭闹个不停。
他一直在后面的位子上哇哇大哭，他只是不想和那个小女孩分开而已，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解开了安全带，伸手抓住方向盘，想让我父亲把车开回去。
当时从别墅通往外面的路还没有修整好，满是沟壑，充满危险，一个小孩子的突然捣乱让我父亲失去了对车的控制。
他们出了车祸。
我爸爸幸运地没事，但泰佑的妈妈重伤不治，而幼小的泰佑因为妈妈在出车祸的瞬间用身体保护了他，只是轻微擦伤。
为了一个小女孩，林泰佑亲手制造了车祸，等于亲手杀死了母亲。
得知一切事情真相的林爸爸并没有责怪我的父亲，但是我的爸爸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于是爸爸辞职离开了林家……可是一切都没有结束。
因为儿子害死了自己最爱的妻子，林泰佑的父亲很多年来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儿子。
心爱的妻子死于自己儿子的过错，这样的悲剧让林家父子产生了隔阂。
我曾经产生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才十几岁的林泰佑会自己独自生活；为什么他住院，父亲也没有来探望；为什么他会有那样反复的性情，以及遇事逃避的倾向。
不管他有多么聪明，不管他学习有多好，不管他是不是林家唯一的继承人，林泰佑不快乐……他一点也不快乐。
他永远背负着杀死妈妈的罪过，永远不能从愧疚和忏悔里逃离开来。
但是有一天，我的爸爸为了宝儿的病，不得不求助于林爸爸。
这件事被林泰佑知道后，他参与了进来。
因为在这些年里，他一直埋怨着那个小女孩，一直觉得是她让自己失去了母亲。
“从熙，你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你爸爸看见林泰佑就像看见鬼一样，为什么泰佑会找上门和你签订合同，我想他原本只是想找个理由让你难过罢了，可是会发展成现在这样，泰佑一定自己都料不到。但他不是个坏人——我用我这么多年和他的友情保证。但是这件事，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
裴尚允的眼里带着深重的悲伤。
良久，他继续开口道：“或者……从熙，你还是忘记他吧！现在他不和你联络，就是因为他没有办法面对你，可是如果他不真正去面对你，总有一天，他会爆发的，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受到沉重的压力，结果会怎么样呢？”
裴尚允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一句一句都敲打在我的心里。
“他在你身边微笑着的时候，你不觉得他隐瞒了什么吗？他家里的事，并不对你主动提起，他从来都不怎么说起自己的事，从熙，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忍耐得太多了，也隐藏得太多了。”
尚允沉默了一会后，接着说：“如果遇到痛苦，向身边的人求救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他可以一直忍耐到见到你爸爸无法掩饰下去为止。你和他的过去息息相关。只要看到你，他就会想起过去，只要想到过去，就会碰触到他最深的那个伤口。那个时候，就算不会影响到他对你的感情，但是他对他自己呢？他已经责备了自己那么多年，现在他还能支撑得了，可是以后怎么办？”
听见裴尚允这么说的我处在震惊之中。
你所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相。
你所感觉到的，也不一定是那个人的本性。
被林泰佑和爸爸隐瞒的才是真相。
这真相让我的大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我沉浸在这样的震惊里，裴尚允说要送我回家，但是我拒绝了他。他说过的每句话都在我脑海里反复地响起。
我独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老天，为什么你要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那个男孩，他最深的伤痛是我给他的呢？
为什么林泰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和我有这么大的关系呢？
为什么连他那么古怪的脾气，曾经让我伤心的那些对我的逃避，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呢？
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所以，我心爱的那个男孩子过得这么痛苦……
如果不知道真相就好了……
讨厌的裴尚允，坏家伙，你为什么要说出来让我知道呢？
我伸出手，想擦干眼泪，但是不管怎么努力，眼泪还是不断地冒出来，脑子似乎也不听使唤了。
“从熙……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回想起裴尚允站在奶茶店门口看着我，他的面色苍白如纸，然而眼睛闪闪发光，我知道那是泪水，他哭了。
但是那时我忍住了眼泪。
我不想在悲伤的他面前表现出脆弱。
然而，此刻剩下我独自一人时，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我的心已经痛得没有办法跳动了……
我的思维已经不能运转了……
我的身体好像被掏空了……
我好像没有办法肯定自己了，真是糟糕的感觉。
我一直觉得，那么自信，那么坚强，那么意气风发的自己，虽然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小孩，却是一个很好的姐姐，一个很不错的朋友，一个努力的学生，一个不让父母操心的女儿……
我以为，我很上进，很有力量，我可以感染身边的人，让他们也开心起来……
我甚至以为，我能够让智孝姐放心……
智孝姐曾经跟我说过，因为妈妈过世，所以泰佑的脾气变得古怪。我以为，我可以改变这种情况，让他的心情好起来。
但是，我错了……
林泰佑，你一定隐瞒得很辛苦吧？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怎么做到，把悲伤的过去隐藏在心底，那样一本正经地和我签订合同，勉强自己不去想起那些事情？
其实恶魔一样冰冷的外表，冷酷的行事作风都是假的吧！
在我面前，扮演成这个样子的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是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你自己的事情，然后让我一无所知地继续活在你的世界外面，看着假装平静的你，做出傻乎乎的表情来应对吗？
但是，应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迟早会有被我发现的那一天到来吧！
那么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认为过一天算一天，还是觉得在我爸爸回来之前只要保持那样就好了？
你隐藏着这件事的每一天，站在我身边的时候，吃着我做的饭菜夸奖我的时候，被我挽着手臂走在希瑞的楼梯上的时候，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还是说，你打算骗我到地老天荒？
裴尚允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也对我说想要瞒着我，如果可以，简直想瞒到死为止也不让我知道。
可是，他明白我的个性，我怎么可能会选择逃避而不是面对呢？
所以，就算是被你认为狡猾的裴尚允，原来也做不到啊！
在金从熙的面前，能够这样不坦然的人，大概只有你了吧，林泰佑！
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呢，只要能隐瞒就好了。
可是，我还是不能理解，你怎么做到的呢？
难道你面对我的时候，不会想起那些过往吗？不会想起自己曾经的失误引发的可怕事情吗？
你是怎么面对一个会让你想起自己悲惨的过去，想起自己身上的罪孽的平凡女孩，一边心里流着血，一边用你的臂膀快乐地拥抱她呢？
林泰佑，好可怕啊……
你真的好可怕……
明明都是孩子，你为什么要独自一个人过得那么艰辛呢？
就算那么痛苦，也根本不说，甚至连用表情泄露出来都不肯，让我以为你有病所以反复纠结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都是你的痛苦挣扎吧！
每一次，当我用真心对你的时候，你也想要那样对待我，可是内疚和自责这样的情绪让你无法表达真实的情感吧！
保持着冰冷的面具，保持着雇主的面目，命令我，尽量不告诉我任何事情，只是因为你害怕泄露太多心事，不是吗？
当我因为你的拒绝而压力过大晕倒的时候，把我送到医院的你，心里到底有多苦呢？
我想象不出来，完全想象不出来啊，林泰佑！
林泰佑喜欢金从熙这件事，对我来说，如果是蜜糖，对你而言，就是一种会渐渐把心腐蚀的毒药吧！
一个人承受着这些，嘴里说着喜欢我的话，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逐渐被毒药吞噬……
这种感觉，难道会比告诉我真相来得好受一些吗？
我知道，在那样的故事背后有什么。
为了我，林泰佑才不接电话，才会把我的东西都送回来。
为了我，宁可让我以为他无情，宁可让我憎恨他。
为了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独自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被我忽视的痛苦。
但是……
我懂着一切，不表示我可以不悲伤。
也不表示，我可以真的自私到认为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不停地擦着泪。
眼泪也许是悲伤的化身吧。当悲伤在身体里无处可逃时，当苦闷堆积无法发泄时，便化作眼泪，倾泻出来，濡湿脸颊，也滋润了早已麻木的心。
心渐渐不那么疼痛了，意识也回到了我的大脑里。
对于自己逐渐恢复的冷静，我并没有拒绝，我只是知道，在这样的冷静之下，我有一种痛苦得喘不过气的悲伤。
对我而言，真相的面目，大概和河马差不多吧。
那么丑陋，却那么真实。
但只要是真实的，就应该去面对，不是吗？
金从熙不是胆小鬼。
金从熙一直都信奉遇到事情，勇敢面对。
金从熙不害怕。
这样想着，我迈开了脚步。可是因为大哭消耗了太多能量，我脚下打了一个趔趄，摔倒了。
妈妈说过，在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我咬着嘴唇，扶着路边的树，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仿佛有个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回家去吧，金从熙，去确定你的想法，获得理解和支持。”
家……
那个最温暖的地方，可以蜷缩起来，好好思考的地方……
我擦干了泪水，往家的方向走去。
爸爸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
就像过去一样，爸爸这些天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如既往地照顾着我和宝儿。
可是，不能这样啊，爸爸！
我已经知道了，所有你想要掩盖的事实，你想要一马当先地挡在我的身前去迎接的林泰佑的怒气，我都知道了。
爸爸，不要再挡在我的面前，就让我去做一点我想做的事情吧！
“爸爸，你还记得，曾经跟我说过的你和妈妈的故事吗？”我给爸爸添了一碗饭，然后把筷子递给他。
听见我忽然提起妈妈的事情，爸爸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爸爸总是说，妈妈是一个就算跌倒、也一定会自己站起来的人，爸爸，你还记得吗？”
爸爸吃了一口饭，沉默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痛，都会过去的，摔伤的腿会结疤，伤口会长出新肉，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但是我们一定要站起来，下一次，不要摔倒在同一个地方……”
很久很久以前，爸爸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因为我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坚强的人……
因为有这样的妈妈，我才会长成这样一个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够有那么一点不要脸地坚持下去的家伙啊！
“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也没有生来就会幸福的人。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绝对不放弃，就算哭泣，就算痛苦，也要去面对，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得到幸福。爸爸……这是你对我说过的话，这也是妈妈一直信奉的人生准则。没有坚持，人生是不会开花结果的……爸爸你说是不是？”
“从熙……你……到底想说什么？”爸爸放下了碗筷，一脸疲惫地面对我。
“爸爸，我想做一次努力。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虽然爸爸一直为了保护我，没有告诉过我那段悲惨的往事。但是，我——你的女儿金从熙，喜欢林泰佑。不仅仅是一时的心动，而是真的喜欢他。爸爸……你不在的这些日子，这个一直责怪着我，觉得是我和你害死他妈妈的男生，虽然心里藏着那样悲惨的记忆，却一直在尽心照料我和宝儿……”
爸爸打断了我的话，用带着伤感、痛苦和决绝的语气说：“别说了！我不会因为这样就让你去见他的！他的爸爸是好人，从来都没有怪过我们家的人，可是那孩子一直很讨厌我和你。你怎么能够判断出他和你在一起就是喜欢你而不是为了报复？”
爸爸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女儿，你不是小孩子了，爸爸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喜欢上了你妈妈，可是，喜欢不是万能的……过去的那些事情，也不是说没有就没有了呀！”
爸爸痛苦地看着我，他是真的为我担心。
“谢谢你，爸爸，谢谢你为我着想……可是，就相信我一次，相信我一次好吗？我相信……相信他不是那样的孩子！只要好好相处，一定可以谅解。爸爸，我不害怕。我喜欢这个男生，我不害怕被他伤害……反而是他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这一点让我感到难受。”
我流着泪请求爸爸。
爸爸沉默地看着我，眼里流露出怜惜和矛盾的情绪。
“爸爸……求求你，让我去见他吧……过去的事情，不管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必须要面对。所以，就让我现在去解决它！不管有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会好好的。爸爸，就相信我一次吧！”
或许是我泪流满面的样子打动了爸爸，又或者说，其实爸爸根本就不讨厌林泰佑。
对于过去发生的一切的理解，亲身经历过的爸爸怎么可能不如我深刻呢？
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有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承担就不会害怕……
从年轻时代开始，爸爸和妈妈就坚信两个人在一起会拥有将来！
而这也是我相信爸爸能够理解我的原因。
“去吧……从熙……你真的长大了……”
爸爸颤抖地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
“不要轻易放弃，从熙，虽然你们还很年轻，还是孩子，但是这个时候的感情是最纯洁的……不管最后会不会有结果，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你本来就是个会坚持到底的孩子啊！”
我看着爸爸，坚强的、温柔的、一直为了这个家顽强奋斗的爸爸，哭泣着扑进他的怀里。
爸爸抱着我，抚摸着我的背。
我觉得好温暖好温暖，心里的那些沉甸甸的石头，随着爸爸的动作，被卸下来了。
我又一次充满了力量……
我不再迷茫，不再悲伤，我又找回了从前的自己。
谢谢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