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生动的，一切没有一丁点儿可怀疑的。
一切其实都是假的，不管看上去多么逼真，闻起来多么扑鼻，摸上去多么有质感。
齐远亮迅速地看到这个旅程里的一切，那些景致里包含着种种过往，包括二十年前的真实和最近的虚妄。他甚至享受这个明知是虚假的旅程。
但只过了几分钟，车到站了。
齐远亮还没回味来，众人已经起身：“到了。”
“到哪里了？”
“青城呀。”肖老师一边按住车窗旁的茶几，一边应答。
“青城需要坐十几个小时，如果是这样绿皮火车。”
苗好凝视着他几秒：“你忘了，这只是一个游戏。”
这确实只是一个游戏。他们坐火车抵达了一个遥远的小城， 但其实根本只是在咫尺之地打转。身边那此依次鱼贯下车的旅客、车厢底部行李架、车内一排排绿色座椅都无比真实。
虚拟现实不仅模拟着空间，也模拟着时间。在这个世界里，每一次北京到青城之旅其实都只花几分钟，犹如坐过一站地铁。但在此前的每一次，像少女“温文”的逼真一样，他们漫长的旅途也是逼真。
他们叫了一辆车，穿过城市，开上那道已经被拆除的铁桥，抵达了育英中学。远远的，齐远亮看到了门卫火师傅。
在这个世界里，火师傅没有去世，这是自然的。
火师傅拦住三人：“你们找谁，生人不能随便进入学校。”
肖老师说：“你不是火大爷吗？我是学校的老师肖克明，你不认识我了吗？”
火大爷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回儿，摇头道：“我们学校没有肖克明这个人，你不是这个学校的，你们不能随便进入。”
齐远亮现在明了，这是约控的“算法”，当它用大数据模拟一个虚拟环境时，一切都会接近于“原版”，但会将亲临的当事人排除在外，以免发生交互冲突，这是这个虚拟世界里的“排除本人原则”。当初，这里没有齐远亮，现在由于肖老师本人的莅临，也就有了肖克明这个人。
但真实的肖老师是固执的，执意要进入，火师傅更是职责所在，坚决地挡在门前，双方纠葛在了一起。
朱警官身为警察，面对这种场面却不置一词，冷眼旁观，另外两名便衣警员也泥塑木雕一般。
肖老师出乎意料地暴躁起来，竟然不顾身份，也不顾跟火师傅的交情，猛烈朝着这位门房老人冲撞过去。
惊司诡谲一幕发生了，齐远亮不由地轻轻惊叫了一声。
肖老师向着火师傅撞去，却没有受到火师傅身体的阻挡，而是从对方的身躯上穿了过去。火师傅的身体像个透明的影子一样，被肖老师穿过了。
火师傅站在原地，在被肖老师穿身而过后，身体上没有任何创伤和缺口，完好无损。他张大了嘴，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一边向下打量自己的身体，像是努力理解着刚发生的怪事。
肖老师已经越过了火师傅阻挡，却没有继续向前进入校园，反而转过身来，声音像一颗落在地上的石头：“不用再演戏了，约控先生。”
约控先生？
难道约控是一个人，难道火师傅就是约控。
朱警官和肖老师说宁亦超不是罪犯、是病人，是受害者。幕后还有黑手，难道黑手就是看门的火师傅。
不，火师傅已经病故了，眼前的这一切本就是幻像……
眼前火师傅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不容置疑。在被肖老师称呼为“约控先生”之后，火师傅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怪异，脸部肌肉扭曲起来，扭出一张人脸上完全无法出现的表情，鼻子挤到眼睛之上，牙齿翻出了嘴唇。在这样的表情里，火师傅狂笑起来，笑声尖细，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在这样的外表和笑声里，火师傅仍然是逼真的，却全然不是火师傅，成了一个越来越不像人类的怪物。
在被尖细如玻璃般的笑声震动之际，齐远亮感到了危险，那个还保留着火师傅部分外表的怪物不会只是狞笑而已。
果然，火师傅突然张开了双手，向着肖老师走去，他的笑声没有停止，脚步蹒跚，双臂弯曲举起的样子，像是一只正在扑向猎物的秃鹰。
齐远亮迈步向前，想去阻拦，被苗好伸手拽住。
朱警官抱起双臂，一副懒洋洋事不关己的样子。
火师傅的样子是狰狞的。变成了这样一个模样，体力和杀伤力不可以再以一个老人来衡量。站在他和校门之间的肖老师是健壮的，但毕竟是个人类，难以想象如何抵抗这样一个怪物。
但肖老师不像是对峙一方，倒也成了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思考者，在短短的时间和距离里，他注视着迎面而来的火大爷，像是在惋惜着什么。
最后，在火师傅的手臂快要抵达他的胸膛前，他退后了两步，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扬起了手中一个手机般的东西。
那确实是一只手机，在肖老师扬起时，发起一种淡紫的光，于是，那又像是一个小小的手电筒了。
紫光照处，火大爷的脚步停住了，固定在了肖老师的两步开外。他的笑声没有停，却像被拧低了音量一般，越来越小，直至听不到声音，只见到嘴部依然做着一张一合，发出笑声的动作。
齐远亮仍然站在原地， 他看到更加变幻纷繁的事情，让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已经超出了普通的视力。
火大爷的身躯缓缓变形了。
那是烟雾飘散般的一种变形，那具躯体变得非常轻盈单薄，像浮在空气中的水雾。接下来，身体完全消融了，成为完全的水雾。
但水雾却没有消散，又重新凝结，重新变化，渐渐勾勒出另一个形象，另一个人，在这个人还没完全成形时，齐远亮就认了出来，他不会看错——
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