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那么，你是一个好演员，”齐远亮说。

成为他人眼中的“最爱”，不仅外表要符合对方的印象和认识，成为另一个人，行为、气质甚至气息都要符合，虚拟现实技术只能解决外表问题，更具体的，只能靠演技了吧。

“不需要演，”温文说，“我会完全成为另一个人，包括内心。”

从第一次约会起，温文就进入了奇异变化的世界。当她成为别人眼里的另一个人时，她在自己的内心也成为另一个人。那另一个人本来是她所陌生的，却完全内化成了她自己，她本来不知道不熟悉的属于她假扮角色的种种思想、经历、行为和举止，天衣无缝地成为她自己的，而当她跟对方进入一个其实是幻境的环境中时，她就像角色一样熟悉那个环境里的一切，本能做出适当反应。一句话，一旦约会启动，她在各方面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可是，她又始终还是原来的那个温文，她没有忘掉真实的身份。她仿佛同时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从身到心完全就是对方眼里那个“最爱”，毫无痕迹地投入到那个故事里，另一个一直还是本来的自己，保持着清醒的认知，对正在发生的情节冷眼旁观。

一个人清晰完整地分成了两个人，这种奇特的感觉一般人无法理解体验，温文一开始也觉得奇特，后来却成了他惯常的经历。当每一次约会结束时，她就会重新恢复成完整的自己，就像关掉一盏灯那样，毫无纠结地关掉那个角色。

可这是怎么做到的。

“技术，一切都是技术，”温文说，“我算是一个典型的理工女，但是技术会在今天发展成这个样子，是上大学时想不到。约控有强大的技术支撑，除了虚拟现实之外，还有一项更边缘也更极端的技术——修脑术。”

修脑术！

对这样一个生僻的名词，齐远亮尚不能明了其涵义，已经觉出其中了它的新奇和诡异。约控的确实是个奇迹般的App，也是一个邪恶的App。

“修脑术最近才出现，本来是属于医疗领域的新技术，由医生、或者说修脑师操作，能删除和植入人的记忆。在这个年代，技术一旦出现，就会以远超生物繁殖的速度，以几何级数升级增长。现在，修脑术不仅能删除记忆，植入记忆，也能在不删除原来记忆的情形下，植入新的另一个人的记忆，称为并置记忆。在并置记忆技术下，一个人头脑里可以同时并存在两个或者多个人记忆，于是，一个人就可以同时充当两个人，并且自主地决定按照哪一个人的身份活动。”

温文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个典型的理工女，否则一般女性甚至男户，也无法明了和表达这些意思。

“但修脑术应该是一种手术，约控只是一个App，怎么可能对每个像你这样的Vip用户派出修脑师，就算可以，难道每一次约会都进行一次手术，那样……”

“当然不用，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类修脑师，”温文说，“普通人根本想象不到，互联网已经不仅仅连接到终端了，它可以直接连接到了人的身体，包括人的内心。约控已经不是第一个应用这种技术的系统了。”

像坐在急刹的车辆里一般，齐远亮受到猛烈的震动。

那些隐隐约约听说过的高科技动态，那些遥远的匪夷所思的魔幻般的技术，已经悄无声息地在身边成为现实。最近经历了一系列事情，是齐远亮的个人的危机，而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世界的巨变正在到来，他自己的危机会不会是个缩影。

在约控当中，并置记忆技术为Vip用户提供了一项“服务”——头脑化妆。

当温文使用“成为最爱”功能时，每一次确定约会之前，会启动“头脑化妆”按键。这时，并不需要其他人，也不需要其他辅助设备，仅仅用手掌握住手机，戴上耳机，用眼睛凝视视窗，就可以执行头脑化妆程序。在执行程序的过程里，她会看到、听到、感觉到许多她难以描述的事物，在这之后，她的脑子里就装进了另一个人，去奔赴一场在对方眼里无比真实的约会。在那个过程里，她完全是另一个人，又保留着自己。她同时看到两个世界，既有虚拟的一个，又有现实的一个，两个世界在她的眼里和心里，扭曲又完整地重叠在一起。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体验。而在约会结束后，修脑程序会自动卸载，她便从身体上把“角色”清除了。

“所以，你始终是清醒的，而约会你的人……而我，却陷入了迷幻当中，变成了精神分裂。”

“你没有精神分裂，”温文叹气道，“你只是看到了不可理解的事情，碰到了不可能碰到的人，你是诚实的，却总是面对不诚实的世界。”

齐远亮想起了许多过去和现在的景象，青城的河流和山峦，育英中学运动场和教室，北京的咖啡馆和小巷……

“那么，我的一切不是臆想，你确实是我的同学，我们确实有过共同的青春。肖老师是在骗我。”

“那不是肖老师，”温文说，“真正的肖老师早已经离开青城了，像你看到的青城和学校一样，那是虚拟出来的人和事。”

“二十年过去了，一切早就不是那个样子了，是吗？”

“是的，那些已经过去了，很抱歉，”温文说着，显然跟他陷入了同一种回忆，“我和你一起回去的过去，是一场电影，一场梦，我们其实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齐远亮看着眼前的温文，身体里泛起莫名的疼痛。他其实有最关键的问题要问她，此时却难以启齿，改成了一个次要的问题：“那么，你跟我在一起时，假扮的……或者说充当的，本来就是你自己，是不是就不用运行修脑程序了呢？”

温文说：“你确实是特殊的一个。但是，现在的我跟十六岁的我还是完全不一样，我没有那么好的演技，即便是扮演年轻的我自己。”

“所以，你用修脑术把十六岁的温文召唤了回来。”

“我要谢谢你，”温文脸色泛起了一点微红，“你让我重温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