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在由约控设定的所有关系里，跟齐远亮的“恋爱”，是最愉快的一次。在这个故事里，温文成为另一个她想回去的自己。

但这场“恋爱”跟其他约会关系一样，都只是一个程序的启动和执行。

在约控划出的世界里，程序正如剧本，又比剧本更加变化多端。当温文这样的Vip用户一旦进入“他人最爱”的角色，头脑化妆功能和虚拟现实技术就开始结合，一个重整内在的灵魂，一个搭建外在的舞台，她就可以毫无痕迹地表演下去，在各种她本来一无所知的生活里游刃有余。这个舞台比一般戏剧奇特百倍，因为它是无限扩展，自我繁衍的。当一场约会开始时，在对方的心理需求召引下，各种人、事和环境像魔法一般地在周围出现，对方是完全信以为真的，温文则不仅是一个角色，更像是一个人和幽灵的混和体。

温文说：“我们没有一起坐过火车，没有一起去过校园，从重新见到一个十六岁的温文开始，一切就是约控创造，不，应该是约控和你自己一起创造的。你心里希望看到什么，什么就出现。我们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北京，我们一直只在方寸之间。”

齐远亮觉得有看不见的浪涛迎面而来，击打着他的躯体，像站在水流起伏的海滩里一样，他需要努力平衡身体。

“所以，我没有精神分裂，是一个邪恶的App，是你这个既十六岁又四十岁的老同学，制造了一个分裂的世界给我。”

“不用我，也不用什么App，”温文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分裂的。”

在一段时间里，齐远亮觉得所见的一切都是真假难辩的，都是模糊暧昧的，他的视力甚至都下降了。此时，他的目光有了许久没有过的清澈，屋里的一切——门、天花板、地板、桌椅和电器都真实无比。他的目光投向了温文，她也是一个真实无比的人。

但是，他已经不能确定，她还算不算是一个人类。

他还是问不出最关键的问题，能说出来的，总不是最重要的。

“你很享受，很投入，直到上了瘾，对吗？”

此刻，她的样子是无辜的、诚恳的：“是的，我上了瘾。虽然那并不都是好的感觉，其中也有一种挣扎。但不能不说，那是前所未有的超凡体验……“

“你约会了很多男子吧。“

“一开始不是很多，”温文轻轻地说，“一切是慢慢变化的。”

在安装约控并使用了“成为最爱”的功能后，温文曾经跟两个男子约会，进入了对方的生活，更给对方带去了虚假的生活。

约控软件对Vip用户有着更贴心的“服务”，在众多使用“约会最爱”的用户中，温文选择了两个人。

在跟第一个男子的约会里，温文的角色是一个电影明星。

齐远亮脱口问道：“不是林志玲吧。”

温文摇摇头，既是否定，也是表示不会透露她“扮演”的这个角色。但她还是透露一点点迅息：“也是港台那边的，很红。”

那男人是个所谓的成功人士，年纪不大就在单位担任领导职务。但成功往往是表面的、他人眼里的。人的内心和表面是如此不同，只有在跟某种外在机缘的碰撞下，真实的渴望和痛苦才会像关在瓶子里的魔鬼一样，被释放出来。

男人本来只是看电影。在一次社交活动中当面见了影星一面，在一个桌上吃了一顿饭，从此就魂不守舍，陷入了无望的单相思。

像齐远亮和每一个最初的用户一样，当男人碰到约控这个软件，在“约会最爱”这个功能里，他抱着不相信的又戏谑的态度，填入那个被大众所熟悉的名字。所不同的，是齐远亮在一系列提示后放弃了“林志玲”，而男人坚持了他心仪的那个明星。

于是，在男人眼里，温文就成了那个人。

这样确实是无比伦比的体验，不仅对于信以为真的男子，也对于扮演角色的温文。

有了自己的经历，齐远亮能够想象，男人会觉得自己就是在跟明星约会，不仅能见到明星本人，还能见到她周围的一切，那一切不一定完全符合明星的生活现实，却会充分符合男子对明星生活的想象。当然，其中一定会有漏洞，会有跟现实的脱节，比如那个真正明星的活动时间会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冲突。就像齐远始终明白不可能有时空穿越，他也应该懂得没有分身术。

“他有没有怀疑？”

“没有，完全没有，”温文说，“一旦进入了约控，按照程序设定，他就不可能有怀疑。”

又是程序设定。

“你是一个最特殊的用户，只有你怀疑了，”温文说，“你违反了程序设定，不止一次。”

在没有违反程序设定的关系里，温文的感觉不差，甚至可以说，跟对方一样是美妙的。

人在通过社交软件同陌生人结识时，隐藏真实身份常常是一个基本需求，希望在交往中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纠葛。在这个关系里，温文不仅完全地隐藏了自己，还能以一个公众人物的身份出现。她甚至获得了一种额外的礼物，就是体验了一个明星的生活。

一切是美妙、诡异而不可思议的，但一切也有总有结束的时候。

“如何结束掉那样一场关系呢，可以像普通网友的分手一样吗，他肯吗？”

“他肯，”温文像在回忆许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还很简单，比跟你……要简单得多，就是一场简单的分手。”

对于那个男人来讲，故事很简单。他通过社交软件跟一个明星谈了一场恋爱，后来明星提出分手，男人很痛苦，但是接受了，表现出符合他那个身份该有的教养。

“其实虽然是我提分手，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跟一个电影明星长久地结合在一起，他只是需要一时的欢娱。他内心想要的，是普通而稳定的家庭，持续上升的事业。既然是在演戏，系统会让我演到位，提分手是这个角色的本份。他虽然很痛苦，但接受了，也就等于解脱了。”

从此，那个男人带着曾经跟明星谈过恋爱的记忆生活下去，即便有人说他吹牛，说他有神经病，也不影响他的记忆。何况他基本不会提。他的世界是完整的，他没有精神分裂的问题。

如果所有人都跟那个男人一样，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的剧本，那在约控世界里进行的，不过是一场场游戏，一切都会尘埃落定，风平浪静。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是一个样子，一种性格和想法。人和人是不同的，齐远亮就是个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