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凝神之间,温文恢复了常态,肢体如常,仍是那个正常美丽的女子,仍然带着齐远亮所熟悉的,由过去而来的气息。
温文说:“表面是不重要,外表不重要,生死也不重要。”
她的声音,她的语言,她的样子,像深不可见的水流,让人不由地沉浸其中。
“不对”,齐远亮努力地抵抗着,“你说他们都是自愿的,这不可能,我就不是。”
在医院里,千千几乎致他于死地。在这个时候,她们之间的联系,就不言自明。温文所说的“我们”之中,一定包括千千。
“你是一个特例,”温文说,“我是反对杀死你的,但是,她那么做也有她的道理。”
“道理!什么道理。”
“因为你是一个病人,精神病人。”温文斩钉截铁地说。
齐远亮打了个冷战,一个已经被他忘掉的不幸和伤疤重新被摆了出来,露出狰狞的面容。
“你是一个病人,你的很多举动、说法,对自己的认识,都是疯狂和荒谬的。你已经不能做出正常的判断了。所以,你的自愿,不由你自己做出。”
“所以,你和千千,你们这些天使一样的吸血鬼,代我做出让我死的决定,你们裁决了一个精神病人的生死。”
“如果你没病,你会懂的。”
“我只懂得,我并不想死。”
“你不止想死,你还想回到从前。”
一瞬间,齐远亮犹如遭到电击。
“想想你的生活吧,是不是一团糟,是不是各方面都接近了崩溃。在这个时候,你病了。病了,其实就是离开这个世界,就是想逃跑,想逃回到过去美好的人和事里去,其实过去哪有什么美好,人生的每一个时候都很残酷,对过去的过度幻想,就是想走向死亡的明证。”
齐远亮的生活真相被完全剖开了。
在那样一段时间里,他失去了婚姻,失去的事业,失去了生活的目标,过着混乱的“网络约会”生活。直到一种奇怪的经历到来,他才又“正常”起来。那种奇怪的经历,正是“回到从前”。他回去了,但后来证明,那是一场病症。
人是不可能回去的。
温文说得对,病只是一种表象,他内心最想要的,是死亡,是终结 。在这样的深层渴望里,某个人,或者某个社交软件,会被一个病人适时地臆想出来。
社交软件!
齐远亮的思绪像被一束微小的光亮照拂了一下。
他抬头问道:“你们,是不是通过约控来寻找目标。”
温文不明就里:“你在说什么,听不懂。”
“约控,一个社交软件,你们是不是在用。”
温文摇摇头:“不知道你说的这个软件,我没有用过。”
“你们用什么联系,用什么寻找约会对象,那些被吸血的人。”
“你问得很奇怪,”温文说,“人总是孤独的,总是需要别人的怀抱的,现在的微信、陌陌等等都可以,还有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
非常合理的答案,齐远亮没有理由怀疑,约控已经消失了,约控本就没有存在过,只是他的个臆想。
那个没有长大的“温文”更是臆想,是对眼前这个人的怀念,她早不是十六岁了,她回不去了,他也回不去了。
“你,还算不算是原来那个温文了呢?”
温文眼睛泛出晶莹的光亮:“不算了吧,虽然原来的经历,原来的记忆都在。但毕竟,我不再是普通人类了。”
“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温文摇摇头:“人成为什么样子,都是命运,也可以说是缘分。当然,你不会觉得成了一个吸血鬼算得上什么缘分的,那是人类的立场。”
从她的样子上,齐远亮知道,对于这最后的、最关键的一环。她是不会说出来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又如电,应作如是观,”温文轻声地念诵着,像是仅仅念给自己。
齐远亮怏怏地站起来:“打扰了,再见。”
“ 你要去哪里?”不知何时,温文的脸上像是挂上了泪痕。
齐远亮有些迟钝地回过头来,茫然道:“不知道,不用知道。”
温文在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了。
他知道自己确实是病了。
他背朝着温文离开,在身后掩上房门。他看不见温文的,又像什么都看得到。他看到温文一直目送着他,隔着门和墙依然能看到他似的。温文眼睛里冷却黯淡的火焰,既表明着对他的别离,又表明着她非人类的特征。
温文确实不是个寻常人类了,那要怎么样呢?
他要再报警吗,再报警说什么呢,说发现一个吸血鬼,住在这幢公寓里?谁会相信他,本就是记录在案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在第一个男子遇害时,他已经报过一次警了。在汪宁垂死时,他叫了救护车。他的义务的尽到了。
夜色已深,稀落的星星散布,齐远亮在夜空茫然地走着,既空虚疲惫,又前所未有的自由。他的艰困处境没什么改变,那又有什么关系。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又如电,应作如是观。”
齐远亮犹如在太空里散步,像着陆一般,抵达了住所。住所当然是个不安全的地方,因为目标明确。但是管他呢,安全和危险,生和死,又有什么分别。一切是命运,一切也是缘分。
躺在**,像躺在露天的星空之下,土地之上。齐远高沉沉睡去,却像是继续在行走,走进了一条地底隧道,不见头不见尾,前方有隐隐的光亮,又是始终是他追赶不到,难以触及的。他走着,四面寂然无声。
突然有了一种独特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寂静。
“嘀嗒!”
这声音太独特太奇特了,是只有一种事物能发出这种声音。
那是一种已经消失了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