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温文对这个傍晚没有怀疑，这是一个普通的傍晚。回家时夜幕已经降临，她向门口的开关伸手，要打开客厅里灯。

灯自动亮了。

餐桌后面坐着一个人，一个显出些沧桑的男子。

温文轻轻惊叫了一声，说：“你……你怎么还活着。”

正常情形下，她应该会说：“你怎么会在这里”。现在，她的第一反应暴露了许多信息。 这样，省去了许多遮掩和攻防。

齐远亮问道：“是周医生告诉你，我已经死了？”

温文低下头。沉默就等于默认。显然，从齐远亮出现的第一刻起，她就明了局面，不准备进行任何抵抗了。

齐远亮本以为他从医院里跑出来，院方会很快发现走失病人，或者死者的遗体去向不明。现在看来，周医生和院方仍然认定他已经死亡了，并没有察觉他的出逃。形成这种奇怪局面的原因，齐远亮难以猜测和理解。

他得首先弄明白眼前这个人，如果她还属于一个人类的话。

这个人现在稍稍有一些惊恐，有一些手足无措，但并不剧烈。在她的样子里，依然能看出昔日少女的痕迹。

齐远亮想起那两个男子，一个熟人和一个陌生人，想起他们脖子上喷涌的血流。他难以相象，眼前的这个人会跟那一幕有关。

温文扬起头来，笑了：“老同学，其实你没有死，我是高兴的。”

齐远亮说：“我相信你是真心的。”

“当然是真心的”，温文说着，有些伤感，“你到家里来，当然欢迎，只是当时想不到，是在这样情况下，你用这样的方法来。”

“确实很特别，我也不愿意。”

“过去我们谁也想不到会这样。”

“是，没有办法，世事难料，我们回不到过去了。”齐远亮很真实地伤感着。

温文坐下来：“我们不见得回不到过去。”

在这一刻，温文是温和的，齐远亮感到了她逼真而温暖的情谊，甚至是以前没有体会到的。

温文说：“我在做的，就是回到过去。”

“回到成为吸血鬼的过去吗？”齐远亮反问道，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冷静。

温文说：“你只看到表面的事情……”

“表面还不够吗？”齐远亮的声音像空气里烧着了的塑料，咝咝作响，“你，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千千，就是周医生，你们咬透了多少个人的脖子，像那样杀了多少人？”

温文的目光落在齐远亮身后的虚空，眼神里闪现了只属于她的迷人光芒。早在二十多年前，少年齐远亮就觉得，她不仅美丽，而且神秘。

但温文叹了口气，在叹气中，她完全不神秘。

温文说：“这一切确实很难理解，我们真地很像是吸血鬼……”

“很像！”

“好吧”，温文咬咬嘴唇，“可以承认，我们就是吸血鬼，可是，我们做的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难道你还是拯救世界的天使。”

“天使谈不上，但不完全是魔鬼”，温文说，“我们是有信仰的。”

“信仰吸血吗，你们难道像小说和电影里的吸血鬼一样，不吸血活不下去吗？”

“我们不是不吸血活不下去，是别人活不下去的时候，需要我们带去快乐和解脱。”温文摆脱了刚见到齐远亮时的一点点惊慌，不温不火。

齐远亮本来坐着，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一会儿又坐下了。他需要冷静，需要在这怪异的局面里维持住基本的正常，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早就不正常了。

温文有些唏嘘：“你现在的样子，还跟高中一个样。”

“什么样子？”

“有些木讷，有些迷茫。”

齐远亮的胸中流淌过逝去的年华，奔涌着千百种滋味。

“我跟高中一个样子，可你不同了，老同学，大家都喜欢的校花……”

“我的变化不像你以为得那么大。”

“变化不大，只不过从好人变成了杀人凶手，从人变成了吸血鬼。”

“我说了，那只是表面”。温文说。

“人都死了，这不是事实吗，你敢说你不是杀人凶手吗？”

““你不是读了不少书吗，你难道不懂，生命和这个世界都只是一个幻象，根本没有存在过。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会失去，因为什么都没有拥有过。人的生和死都不真实的，都只是一种幻觉。”

齐远亮被温文的强辞夺理激怒了，猛然站了起来。但当他的目光与温文相碰时，一种让他自己也奇怪的冷静像冰水一样，让他冷却了下来。

他又缓缓地坐了下来。

温文用手指将额角的头发向后梳理，这动作又是一个齐远亮的少年记忆，在此刻更让他心碎。

温文的双手在胸前合十：“一切都有缘，有孽。”

“你真的有信仰吗，””齐远亮说，“是什么信仰，会把一个好好的人变成一只吸血鬼。”

“ 我说了，不能用表面的生死来看待。”

“所以就可以杀人了。”

“那些人都生不如死”，温文的声音提高了，“他们需要那个死亡，尤其是，需要我这样的方式给予他们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