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前(new)
十月很快带着大夫上了来,一番诊断道是伤寒体虚,给江成月开了两贴退烧药完事儿,开的也都是些寻常药。这些常见药也不必非得去镇里药铺买,山民嘛,多少识点儿药草,家里常见药也是常备,稗儿家就有,十月去取了来,着稗儿围着炉子给江成月煎药。他自己顺手将江成月道观里头一点儿小活计给干了。
李云珩好整以暇地双手环抱依着门看着那青年在院子里头热火朝天地做着木工活,唇瓣噙一抹着似有似无的冷笑。
江成月睡了一会儿艰难从**爬起来,随意披了件外袍,踱步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十月。
道观建在瀑布边,湿气重,观中窗棂门扉腐朽损毁了,江成月还来不及修理。先前十月是说过要过些时日抽空来修……只是江成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巧是今天得了这个空。
许是干活太热,十月退了外衣,扎在腰间,只着了一件小衫,卷了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线条健美的小臂来,晶莹的汗珠密布在他蜜色剔透的肌肤上,他执了锤子,用尚且干净的手背在额头抹了一把汗,余光瞥见江成月的身影,转向他那边蹙了蹙眉道:“道长……你怎么出来了?外间……”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却忽叫李云珩一个动作打断了。只见李云珩转过去神色极其自然地顺手将身侧江成月披着的外衣前襟一拎,将他裹得更紧了,带了些微嗔的意味轻声道:“出来吹风做什么?回屋里躺着去!”
江成月从前同他相处过三年,虽时隔一百五十余年,那威压尚在,习惯性地服从,忙应道:“哦。”然后乖乖转身进了屋。
十月:“……”
待到十月和稗儿忙完告辞,道观又只剩下了江成月和李云珩两个,他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你这一百余年都待在这里?”
江成月点点头。
李云珩转头居高临下从半山腰俯瞰山脚下那个村子,道:“你和他们好像相处的不错。”
江成月尴尬道:“乡里乡亲的……互相帮个忙也是应该的。”
彼时两人对坐在道观瀑布边一个紫藤花廊亭,江成月披了一件斗篷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给他煮了一壶茶,小心翼翼为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李云珩执起杯喝了一口,忽淡然地直捣要害道:“同我说说那个银白玉的手环吧。”
江成月怔了怔。
李云珩问:“寿陵那个,一拿出来你就失了控……很重要?”
江成月默然地点点头。
李云珩道:“是那只银白玉的手环对你而言很重要,还是……背后那个人对你而言很重要?”
江成月蓦然抬头与之对视,李云珩眼中是一贯的深邃复杂,似透着什么浓烈的情感,又似平静无波。
江成月叹了一口气,如今这情形,对面那个人……都让他没什么隐瞒的打算,只得据实以告道:“都有。那手环是我一个故人生前送于我的。他过世之后,直至我身死之时,我都带在了身上……后来我成了个孤魂野鬼,魂魄一直盘踞在尸身周边不得出,直至遇见恩人,好心替我入了葬。我不忍心那手环随我一同在黄土之下腐朽,便索性托付给了恩人替我保管……”江成月抬头看向李云珩,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又浅笑道,“上仙可还记得在寿陵出现于鬼魅身上的印记……”
李云珩蹙了蹙眉:“印记?”
江成月点点头道:“印记……世人皆传我曾亲口昭告天下身有那个印记的,便受我庇护。这确实是事实,并非谣传。事实上……说起来也和这个手环有关。”
李云珩:“……”
……
事儿还得倒回到两百年前了。彼时擎昌君尚且还未曾有擎昌君之号,身在幽冥,只是个级别较高的恶煞鬼魅,尚未以鬼王的身份扬名于三界。不过,那时候他在冥界已算是声名鹊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只因他是第一个经历了历层炼狱修炼了一圈却尚未魂飞魄散的。
那时候现下号称冥界第一鬼吏的玄清也还是个小鬼差,而且是个很没用的小鬼差,被派到人间收收阴魂,遇见个稍微凶点的恶鬼就束手无策那种。还好从江成月入了冥界伊始,就是这个哆哆嗦嗦老实忠厚的小鬼差接引的,两人,不,两鬼从那时候开始就算是狐朋狗友友情深厚,所以玄清每每有搞不定的恶鬼凶魄,就会拖江成月给他去帮忙。
可以借着公差的名义往返两界,江成月求之不得。
那日两人刚从人间回来,玄清背着沉重的锁魂链,江成月双手抱头随之游**在鬼城的大街上,聊得正热络。所聊者正是适才他们去人间收阴魂遇见的一个古怪孩子。
江成月兴致勃勃:“你说刚刚那小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玄清道:“不知道,你怎么对那孩子那么感兴趣?”
江成月撇撇嘴:“太怪了呀!”
思绪倒回不久之前,两人这次去人间勾魂的对象只是个普通阴魂,名蒋英轩,临东人士,英年早逝。去的时候一屋子人围着床榻上躺着的青年恸哭,那里面有其年迈的父母,还有他年轻妻子,以及抱在怀中尚且还在襁褓的孩子。
这时候那青年的阴魂已经离体,呆滞地站在一边看着自己即将咽气的病体,茫然无措。病榻边大夫正极力为其施诊,一边叹着气。家属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名字,悲痛不已嚎哭震天——每每去带刚离体的阴魂入冥司,这种都是极其常见的场景,因而江成月和玄清本都没在意,玄清摇了摇招魂铃,用锁魂链将那茫然而立的阴魂套了,念叨了几声招魂咒,唤那阴魂同他们一起走。
被招的阴魂很听话,一老一实跟在两人身后,可是就在这时,江成月忽而敏锐地察觉了一道冷冽的视线。他一回头,却看痛哭的人群中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孩童,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江成月有些惊讶。那孩子没有说话,江成月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遍自己周边,都是屋里简单平常的陈设,好似没什么特别的能吸引这孩子的目光。
玄清显然也发现了这边的异常,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江成月不语,朝那孩子抬了抬下巴。
玄清也看向那个孩子,然而那小孩却一眼都没有朝这边瞟过来。正在这时,屋子里的嚎哭声突然变大了数倍,原来是那阴魂的生舍终于咽气了,家属正声嘶力竭悲痛欲绝。小孩于是收回目光,看向刚刚过世的那个青年。忙碌中却并没人顾忌到这边,那小孩于是便远远站着,看一群人哭喊的劝慰的忙活后事的乱成一团。
玄清道:“走吧走吧……别傻站着了。理他做什么?”
江成月点点头,跟着玄清带着那阴魂出了门。两人还未走出多远,忽而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那小孩居然跟了出来!!江成月低头看向不过他大腿高的小团子,蹙了蹙眉,转头看向玄清道:“这小孩莫不是看得到我们?”
玄清深以为然。
明明不到五六岁,小团子一双锐利的眼灿若寒星,紧紧盯着他的脸,江成月一个死了多年的鬼,居然会被一个小孩子盯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再一想刚刚在屋子里这小孩除了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倒是到了外面才开始肆无忌惮盯着他俩看……他心中起了一个念头,但是自己很快打消了——不可能一个孩子心思能这么深沉吧?
玄清道:“不过也不奇怪,本来小孩子阳气不甚火光弱,看得到些邪门的也是常有的事。长大了就好了。”
江成月回头朝他笑了:“哎哎,你这么说自己好么?怎么就叫‘邪门’的了?”
玄清笑而不语。
江成月收回目光,赶紧对玄清道:“走吧走吧……我看这小孩才‘邪门’呢。”
哪知两人还未来得及抬腿,那孩子忽然开口了,朝他问道:“你是白无常么?”
江成月和玄清俱是一怔,两个鬼此刻才是见了鬼的表情,齐齐看向那个孩子。小孩子神识敏锐,察觉些不对劲可能,这么清晰看到他们还开口说话的……可不多。江成月蹲下去,与其四目相对,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这位小友你看得见我?”
小团子点头。
江成月和玄清对视一眼,乐了,他托着腮,手肘搁在膝上,笑意盈盈:“这可真是奇了……”
小团子不理会他的讶异,继续追问道:“你是白无常么?”
江成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一身浅色衣袍,其实他只能算是兼差,连白无常这正式的鬼差官职都没有呢,不过他这个人向来不介意别人往他脸上贴金,想了想就慢慢点点头说:“嗯……也算是吧。”
小团子蹙了蹙眉,一本正经,想了会儿又问:“那你……你……你的舌头……”
江成月愣了一秒就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来,替他说完道:“为什么没有很长是不是?”
小团子点点头。
人间流传甚广的“白无常”形象,确实就是拖着长舌的。他懒得解释太多,眼一转又笑道:“这位小友,‘白无常’呢不算是一个人哦,只算是一个官职吧……就跟人界说的‘官兵’差不多,难道每个‘官兵’都长得一样么?”
玄清笑道:“你跟一个人间小孩说这些?”
小团子若有所悟,盯着他的脸依旧没有移开目光。
江成月又不正经起来,笑道:“这位小友你是不是没有见过哥哥我这么三界六众最俊俏无双英俊潇洒的白无常呀?是不是莫名就想跟着哥哥一起走啊?很可惜你阳寿未尽呢,跟着哥哥,哥哥也不能带你回家啊,哈哈哈哈……”
听惯了他自吹自擂的玄清转脸翻了个白眼:“这么小一孩子知道什么是‘俊美无双’?”
江成月道:“也对啊……小朋友,哥哥跟你说啊,‘俊美无双英俊潇洒’的意思呢,就是说哥哥是这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哥哥了……”
玄清差点吐了:“要点脸!”
小团子顿了一会儿,想了想,道:“是不是最俊美无双我不知道……最啰嗦的应该是真的。”
江成月和玄清俱一愣,半晌,玄清忽而爆发了一阵大笑,笑得一边捶腿一边弯了腰,指了指小团子又指了指一脸呆愣的江成月,浑身抖个不停。
江成月郁闷不已,想了想决定不理他了,对依旧乐个不停的玄清瞪了一眼道:“笑什么笑?走!”
玄清收了笑脸,两鬼正欲行,小团子忽然道:“你们能把他放回来么?”
江成月怔了怔,问道:“你是说……不带他走?”他说着指了指那个被锁魂链困住的阴魂。
小团子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哀求道:“英轩才刚刚当爹,他还有妻儿,你们能放了他么?别带他走。”
江成月和玄清对视了一眼,玄清无奈地摇了摇头。
江成月问:“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小团子沉默了一下,道:“侍卫……”
江成月怔了下看了眼玄清,玄清了然,迅速通灵冥界了解了下这次这位阴魂的身份,于是很迅速地也查出了眼前这个小团子的身份。玄清凑到他耳边耳语道:“临东开国公府嫡亲的小侯爷。”
江成月看向那个不足腿高的小团子,心中肃然。他将小团子拖至一边仔细询问了半晌,才得知,这位贵胄子弟同这位侍卫私交甚好,闻其病重,这次是偷溜出来看他的。问清楚了情况,江成月同玄清两人不得不对小团子苦口婆心一番劝解,什么“天命”啊,什么“因缘”啊,什么“生老病死自然现象”啊,什么“缘起缘灭如云卷云舒不可期不可追更不能强求”啊……
当然主要是江成月这个有点儿话痨的兀自喋喋不休,小团子就看着他似懂非懂,玄清就抱臂旁观,不耐烦时还添上几句:“你讲这么深奥的人家听得懂么?跟小孩子浪费这个时间作甚?”最后天都快要亮了才不得不催促江成月道,“快点走了!”
恰也在这时,那屋子里忙碌了半晌的人终于发现少了什么,一叠声唤着“我的小祖宗啊”从门内又窜出来几个中年婆子打扮的人,奔向小团子。
“您这是……什么时候跑到外面来呆站着?”
“小侯爷,您可吓死我们了!快随我们进屋。”
小团子怔了怔,任由其中最年长那个牵了他的小手,躬身将他引进屋。江成月和玄清自是也不多留,便带着那阴魂转身走了。走了两步,江成月忍不住好奇回头,却见那孩子进了屋,在门被掩上的一瞬间,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两人的视线却最终还是被那一道门扉阻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