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夸作戏(new)

距离鬼市开市还有些时日,众人便没急着用术法传送,而是慢悠悠地租了几匹马,一路朝齐南峰霸天宗而去,一路上风景宜人,李云珩虽不说话,易子依却是个活跃气氛的好手,再加上小稗儿兴奋不已,这两个活宝一个逗哏一个捧哏絮絮叨叨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这情形,倒像是游山玩水。

江成月当然无所谓,不过时时装作无意,会间或瞟向李云珩一眼,不等他回望过来,便急忙移开目光,又盯着远处的风景。

当初流风等于是找了个借口硬把他塞给了李云珩,说的好听是让他协助这位天界上仙“为奴为婢当牛做马”的,而这些日子下来,却似是李云珩在纵着他依着他,由他说什么是什么,给他当帮手了……

不过……说到帮忙,江成月确实现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向他开口……却又犹豫再三。

他看了一眼已经和易子依同坐一匹马,兴奋地看着他指着远处的青山绿水大谈风土人情异乡习俗的稗儿,默默有些发愁。

再没几天……就该到朔月前后了。

这一次,没了鎏火珏的保护,他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啊?

若是李云珩肯出手,以他历了两劫,现下已经飞升上仙的法力,在稗儿身上设下印记,隐藏这孩子的极阴命格应该不算难事……但,摸着良心来讲,也算不得件容易事儿。

江成月知晓,如果李云珩真的出手设下法印来遮掩这孩子身上的命格,那么原本属于这孩子命中该历的许多劫数也会反噬在李云珩身上……虽说可能并不至于真的会伤到他,但终归是个麻烦事儿。

这种事……怎么好开口去求他呢?尤其,他跟现在的阿珩等于是才刚认识不久。

最好的情况自然是能从阿珩那里求得当初留给他的另半块鎏火珏,鎏火珏虽珍贵,但如同白泽君渠殊所说却绝非不可替代——连白泽君一个尚未飞升的凡修都不放在眼里的法器……李云珩一个上仙,这种级别的法器,应该更视若草芥才对。

唯一的问题是,这玩意儿当年是他皇兄留给他的,多少对他而言,当有些特殊的意义?而且,这一百五十余年过了去,这东西现在还在不在他手里也得另说。但不管怎么说,还是不妨试探试探。

想到这里,江成月这日趁另两位都没有注意,偷偷将稗儿招到跟前。稗儿兴致勃勃地跑过来,见江成月躬身手搭在唇边要跟他说悄悄话的样子,恭顺地附耳过来。江成月在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了一番。

稗儿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他道:“师父……真,真要这样么?”

江成月蹙了蹙眉:“师父的话都不听了?”

稗儿急忙道:“不不不!师父放心……您可瞧好了!!”

江成月一笑。

于是乎,这日傍晚,几人紧赶慢赶到了一处山林,眼见着这晚又要露宿山野,稗儿下了马来,本正走的好好的,突然身子一软朝前用一个浮夸的姿势摔倒了,同时口中大喊了一声:“啊呀——”

江成月迅速入戏,从坐骑上飞快翻身下来飞扑过去,手伸在脖子处将他小小的身体从地上捞进怀里,惊恐道:“稗儿——你怎么了!!”

一边的易子依被他俩吓得两眼发直,他跟稗儿同一骑的,见小家伙就摔着他脚边,自认失职没能护到,跟着江成月扑了过去,手足无措慌慌张张:“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小稗儿……你怎么了?!”

骑在马上的李云珩好整以暇闲庭信步踱了过来,慢慢翻身下马,冷眼旁观这边一出大戏。

小稗儿蹙紧眉头捉紧胸前衣襟,满脸苦兮兮,咬唇道:“师父!我胸口疼!我冷……师父……我是不是要死了?!”

易子依急忙道:“小孩子瞎说什么呢?怎么会呢?你说是吧……擎昌君……擎昌君?”他转眼去看江成月却见江成月一脸凝重,左手举在空中掐指算了算,忽然看向他问道,“今日初几?”

易子依怔了怔才老老实实回答道:“不记得了……嗯……好像是二十五?”

江成月一拍大腿,皱眉深深叹了一口气:“哎……”

易子依被他吓到,急忙问:“擎昌君……怎么了?!”

江成月道:“马上要到朔月,阴祟之气更甚……稗儿极阴命格,自身又没什么修为,年纪又小……哎……”他似乎想起什么,侧过脸看向旁边的空地,愤恨道:“只可惜!叫尤渊那混蛋夺走了我的鎏火珏!现下没有鎏火珏在稗儿身上……恐怕……”

稗儿本是演戏,听他师父说的真真的,这下真的被吓到了,浑身发抖起来,声音都哆嗦:“师……师父……那怎么办呀?我是不是真的要被鬼吃掉啦?师父……师父我不要,师父师父救我!”

江成月见他吓得脸色惨白,一时又有些不忍,将他颤抖的身躯拥进怀里轻轻安慰地拍了拍道:“没事没事,有师父在呢。”

“呜呜呜……”稗儿本习惯性地欲伸手环住他师父的脖子,突然觉得浑身一阵发冷,他抬头正对上李云珩漠然的一张脸,本无悲无喜的一副表情,却叫他莫名本能地觉得有点儿……危险。稗儿不自觉地吞吞口水,那本欲抬起的手僵在江成月半腰。

江成月当然浑然不觉这般的刀光剑影,一边还在装模作样地叹道:“哎……只可惜……”

易子依这个天生接梗的好手急忙道:“擎昌君,可惜什么?”

江成月放开稗儿,看着半空,装作思索了半天,运动了久远的回忆才道:“先前我曾有所听闻,火狐一族至宝鎏火珏本是一对的。只可惜……”

易子依眼前一亮。

江成月道:“只可惜当初我占此舍之时,身上只有半块,那另半块也不知是失落在了何处……现下若是知晓,刀山火海也得取了来不可!”

易子依刚欲接话就觉得现场气氛不太对,他看向低气压集中处,却见李云珩贯来淡然的神色现下已经被极其明显的愠怒所代替,不由地有些意外,结结巴巴道:“上,上仙……”

江成月本不敢去偷看李云珩的神色,想来也不会好看,然而他的话落音之后半天现场寂静无声,叫他若是不去看一眼反而显得有些奇怪了,他只得也转头看向李云珩。

李云珩一张脸冷得像冰。

江成月不由一怔,心里好像被一只手狠命地拧了一下,疼得有些尖锐,一时间呼吸都有些不畅,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装一无所知,吞了吞口水,清清嗓子:“仙君……”

李云珩站在那里,静默不语,现场诡异的寂静。突然一阵鸟类的怒鸣吓了另三位动作一致地一抖,李云珩身后突然生出一对巨大的羽翅,若隐若现,接着那翅膀扇动了两下,化作白鸾立于他左肩。李云珩伸出右手去轻轻刮了一下那白鸾的冠羽,似在安抚,白鸾随即乖巧地化作白玉指环温柔地圈在他指尖。

李云珩沉着脸朝他们走过来,和稗儿抱作了一团的江成月不由自主地更加抱紧了怀里的稗儿,两人瑟瑟发抖看着李云珩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们。江成月忽而从心中涌起了一阵疑惑,感觉他会不会下一刻就一掌劈下来将他跟稗儿都劈成碎片。

结果他只是跟他对视了良久,冷冽墨黑的眸子中如同结了冰。

稍倾,他侧身从江成月身边走过,扬起的素白衣摆甚至从他蹲地的身上拂过,卷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江成月无比熟悉的……李云珩身上贯有的微香。

江成月怔了很久,才想起扭头去看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易子依不明所以又异常焦急,一边朝李云珩走远的地方伸长了手,哀切地唤道:“陛,陛下……”一边回头看向江成月,“擎昌君……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玄尧上仙他,他好像生气了?”

江成月放开稗儿,一拍脑袋颓然地跌坐在地上。他怔了许久,易子依在一边焦急得只差没上蹿下跳了,围着江成月走了好两圈,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擎昌君……真的……真的……让上仙这么走了么?他会不会……会不会不回来了啊?”

江成月看了看李云珩离去的方向,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一直到夜幕初笼,他也没回来。

江成月再也忍不住,管不得什么曝光不曝光了,急忙追了过去,一边对易子依道:“你带稗儿等在这里,我去看看。”

“哎……擎昌君……”

再不理会身后易子依的声声切切的叫唤,江成月疾步如飞。

他追出去很远,在林中兜兜转转半天,晃得头都晕了却连李云珩的影子都没看见。过了小半个时辰,江成月惊恐了,不会又迷路了吧?!他想起先前一次在齐峘山林中迷了路,万般绝望之际遇见李云珩……结果……他竟然没有及时认出长大后的李云珩来!!

从李云珩的角度来看,当初他该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发现从昏迷中醒来曾经相依为命过的亲人便消失了踪迹,然后等了一百五十一年后意外再见到……结果,那人却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了?!更可怕的是随后他又发现原来是因为那明明同自家皇兄长的一模一样的家伙,里面却完全换做了一个陌生人,而他所敬爱的皇兄却是真真正正再也不会回来了!

百多年的等待,等来的却是一场空欢喜?

当初李云珩一见到他便发觉了他占着李云宸的舍,本准备强制将他的魂魄推出来,却最终因为讶异于他身上的锁魂封印而住了手。这会儿想想,如果他和李云珩易地而处,估计也恨不能把自己的魂魄拖出来魂飞魄散了,再把自家皇兄的舍好好保存。

估计李云珩也是舍不得吧?

即便里面是完完全全一个陌生人,却也能让他再见到他敬爱皇兄的脸上,还能再对他显露出悲喜欢欣的生动表情来。阴错阳差,他又因为寿陵一案,被迫和占着他皇兄舍还这么没心没肺的混蛋共处一室朝夕相对。

他该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自己的?每天看着曾经无比熟悉的那张脸,却又是完全陌生的人?

“哎……”江成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可能确实有些,对李云珩来说,过于残忍了。毕竟鎏火珏是他皇兄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他颓然地靠在一棵大树树干上,然后滑坐到地上,正准备休息一下,突然一声熟悉的鸟鸣打断了他的思路,转眼便看见白鸾栖息在前面不远处的树枝上,周身闪着灵光,身形若隐若现,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连眼神都带着傲慢和冷意。看到它这神情,倒叫江成月莫名想起小时候的李云珩,也是这般,现下反而很少见他露出这么明显的鄙夷神情了。

法器和主人果然还是有些共通性的?

江成月朝它笑道:“嘿,小白,过来……”自来熟的擎昌君已经给人家昵称都起上了。

白鸾当然不会理他,歪了歪头,继续冷漠而不解地盯着他。

江成月问道:“小白,你主人呢?”

白鸾在枝头拍了拍翅膀,然后一飞而出,从江成月头顶掠过。江成月的目光顺着它移动,于是便看见了李云珩一袭白衣坐在自己依着的那棵大树的树冠处,夜风中衣袂翻飞,初升的月给他浑身似镀了层清辉:人家这已经不是恍然若仙,人家现下真是个神仙了。

江成月有些尴尬,起了身,拍打拍打身上沾着的枯草落叶,刚预备运动灵力,忽然想起来接下去要到齐南峰可能还得用,决定还是节约点儿灵力不浪费,吭哧吭哧地抱着树干往上爬。

其实江成月就算不用灵力,到底是一介凡修,上个树还是很小意思的,但,想到上头那一位正在生气,他还是有点小聪明地故意“艰难”地爬到李云珩的高度,然后摇摇晃晃踩着树枝朝他那边走。

走到快到他面前之时,脚一歪,重心不稳,差点儿没摔下去,李云珩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了。江成月颇有些狼狈,低声道了谢,颤巍巍坐了下来,挨着李云珩不算近也不算远……其实最后这一下他倒真不是假装的,不由地脸窘迫得有些发红。李云珩收回手也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兀自盯着天上一片星子。

江成月瞥了他好几眼,想道歉,又不知怎么开口,于是又收回目光,兀自在心底酝酿用词。如此反反复复,就在他记不清地多少次转头去瞥他之时,却发现李云珩已经不知何时冷冷地看着他这边,这一下子来了个四目相对,江成月一慌,刚默背好的台词还没来得及开口又一下子忘光了。

李云珩:“你想说什么?”

江成月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于是清了清嗓子道:“是……是这样的,上仙……我那个……出身市井,后来……身死之后,冥界那些恶鬼凶灵,仙君也知晓的,生前多是凶神恶煞的粗鲁人,自然也不会说话……所以,这个,这个若是适才言语之中多有冒犯得罪之处……还望仙君……切莫计较……”

李云珩冷哼了一声,不答反问道:“擎昌君当真不知晓适才何处开罪于我?”

江成月一怔。

两厢对视,李云珩一双冷冽却漂亮的眸子此时似映照了漫天星光,好像有什么喷薄欲出的情感蕴含其中,只待没过了临界值便一发不可收拾一般。他的这般看着他的眼神如同一个钩子,在江成月心底狠狠勾动了一下,酸涩和疼痛弥漫开。他忽而又觉得有些不太对……这真的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凝视时该出现的神情么?

然而,又一转,他忽而明白了过来。那双眼,那双眼中此时看到的脸……并不是自己的。而是李云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