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似此星辰非昨夜
向敦旷再见到甘棠是来年开春了。
自去年甘棠被周凛强行带走,向氏便由向夫人坐镇宜苏,向敦旷领兵在外与周家羽士对抗。而去年同一时刻周凌带人袭击了空桑程氏,导致程府重创,程氏宗主夫人难产,差点儿一尸两命。至此,括苍周氏与宜苏向氏、空桑程氏和堂庭杨氏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虽然子桐李氏的态度依旧不甚明朗,但三大世家齐心协力,又有不少小家族支持,百家对抗周氏的统一战线也算是在艰难中缓慢行进。
对于向敦旷而言,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最痛苦的便是找不到甘棠。
起初,甘棠被困在括苍,有探子报说二小姐只是被软禁,之后再得到消息便是被下了地牢。彼时向敦旷与程渊所率两军在琅琊相遇,探子来报时程渊也在,是程渊拦下了想要立即带人去括苍地牢救人的向敦旷。
被程渊拦下的向敦旷崩溃地抱头蹲坐在地:“你知道什么,她是为了救我……如果不是我,她怎么会被周凛带走……都怪我,是我害了她……”
绿竹端着糕点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绿竹将糕点放在桌案上,扶起向敦旷,道:“绿竹做了桂花糕,请少宗主和程三公子尝尝味道。”
向敦旷愣愣地看着桌案上的糕点,绿竹又道:“绿竹是和二小姐学的,二小姐说过,她若不在,要绿竹照顾好大公子。”说完这句话,绿竹像是想起什么来,又笑道:“小姐当时还说,大公子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她也只能做些点心逗公子开心。”
向敦旷闻言,嘴角微微上挑,拿起了一块桂花糕。
绿竹说:“小姐若知道大公子您因为她如此自苦,一定很难过的。对于小姐来说,您无事才是最重要的。”绿竹叹了口气,继续说:“大公子不要自责,要是等小姐回来知道您这样子,肯定要生气的。”
向敦旷脸上没有表情,他咬了一口桂花糕,皱了皱眉:“不一样。”
绿竹看了看向敦旷,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小姐一日不回来,大公子便一日不能原谅他自己。绿竹只道:“绿竹做得不好。”
自甘棠被周凛带走以来,劝向敦旷的人太多了。有人说周凛本就是为甘棠而来,少宗主不必把责任都归到自己身上;有人说周凌待甘棠一向贴心,甘棠决不会有事,少宗主不必过分忧虑;连向夫人也说,周氏的目的在于甘棠,和甘棠背后的族人,叫他不要太过自责。可无论如何,当时若非为了保护他,甘棠何至于被周凛带走。说到底,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太笨,没有保护好妹妹。
绿竹又转身对程渊说:“程三公子也尝尝吧。小姐一直念叨着括苍问道不是季节,没能给程三公子做次桂花糕尝尝。”
程渊拿起糕点,问:“她、一直记着?”
绿竹不答,只是说:“小姐喜欢桂花,用桂花泡的茶、做的点心都喜欢,还喜欢用桂花泡了水洗头,说这样走到哪儿都能闻见桂花的香味儿。”
程渊咬下一口,细细咀嚼——他想起括苍的那棵桂树,想起桂树下的拥抱,想起他忍了又忍才没有落下的吻。程渊闭上眼睛:阿梨,你还好吗?
——*——
向敦旷和程渊等了很久,等回了甘棠,却再没有等回一碟桂花糕。
那次之后不久,有探子报说二小姐逃出了括苍地牢,但人却不知所踪。向敦旷揪着来报的弟子的衣领说什么叫不知所踪。弟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宗主,一时被吓得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地说那探子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小姐重伤,按说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地牢,就算逃出去了,也断离不开括苍,可周家的羽士把括苍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小姐人在哪里。
向敦旷闻言怔愣着向后退了两步,嘴里重复着:“重伤……失踪……”
程渊此时带兵在金陵一带支援,冷静下来的向敦旷传信与程渊,请程氏门生帮着寻找甘棠。然而即使倾向、程两派之力,找了小半年的时间,仍是寻不到甘棠半点踪迹。
后来,再有探子来报,说周氏已经放弃寻找甘棠,原因是依甘棠的身体状况,除非逃出地牢立马被向氏的人带去医治,否则根本撑不下去。可既然向氏的人还在到处寻找甘棠,只能说明,甘棠已不知被人葬在了何处。
回禀的门生原想照实说不知死在了哪里,话到了嘴边终究是不忍,变成了句葬在何处。然而向敦旷的反应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平静,他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叫门生退下。门生想再安慰向敦旷两句,向敦旷说不用,他说他知道阿梨还活着,说阿梨不可能看他自责一辈子,所以她一定还活着。门生见状不敢多言,只替向敦旷吩咐下去,继续派人寻找甘棠。
半月后,找到甘棠的不是别人,正是向敦旷。
彼时他带人偷袭一座小的地方司空府,到时发现里面已然乱作一团——周氏的羽士像是在打斗,可根本看不到对方的人,只见那些羽士有的挥着剑向四处乱刺,有的身体猛地一顿便倒在地上。向氏子弟和向敦旷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向敦旷的视线在司空府院内扫了一圈,看见一个白影在回廊处消失,直觉告诉他一定要找到那个白影。于是向敦旷简单吩咐属下静观其变,自己寻着那白影消失的地方而去。
他追着踪迹没走太远,便发现了那人。
向敦旷看着那背影,一瞬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找到这人,他说:“阿梨。”
那人的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头,亦没有答应,只是继续向前跑着。
向敦旷不敢怠慢,追着那人,直至跑向死路,那人才不甘心地停下来。
那人摇摇头,笑:“第一次来,不认路。”
向敦旷说:“阿梨,是你吗?”
那人转过身来,一身缟素的衣裳未沾半分血迹,头上虽没戴什么发饰,却也规规矩矩地梳着,脸上还带着乳白色的面纱。
那人将面纱摘下,朝向敦旷露出一个并不甜美的笑容:“表哥。”
向敦旷想说些什么,却被甘棠打断:“先做完正事。”
甘棠指了指头顶,笑着看向敦旷,向敦旷便带着她飞到房檐上。甘棠寻了个位置自己坐下,又示意向敦旷坐在她身旁。甘棠看着下面周家的羽士和自己的属下打斗,向敦旷就在旁边看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名周家羽士终于倒在了地上。
向敦旷觉得身边有阵风刮过,然后就听见甘棠说:“很好,退下吧。”
向敦旷没缘由地感到害怕,他握紧了甘棠的手,说:“阿梨。”
甘棠转过头来看向敦旷,说:“这儿太冷,我们回去吧。”
向敦旷这才反应过来,甘棠被他握在手里的手这么半天还是冰凉的。于是他解下外袍披在甘棠肩上,又吩咐门生留下清理,自己带着甘棠返回驻地。
——*——
回到营帐向敦旷才发现甘棠瘦得厉害,气色也不好。夜里太黑,看不清,这会儿在灯光下,向敦旷才发现甘棠单薄极了,原本匀称的身材现下比皮包骨也强不到哪里去。向敦旷想问甘棠这段时间在哪里,又经历了什么,可不等他张嘴,甘棠就说自己好冷,想先洗个热水澡。
向敦旷心头一紧,现在虽是初春,寒气尚在,但甘棠从小到大何曾喊过冷,想来是在括苍重伤,落下的病根。向敦旷忙叫人去烧水,又让人端了几个火盆到账中,甚至派人去寻个暖手的炉子叫甘棠抱着。甘棠一边笑向敦旷小题大做,一边又说自己还没吃饭,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的,叫向敦旷派人给她做。向敦旷自然不会说不好。
趁着烧水、做饭的时间,向敦旷叫来了医师给甘棠诊脉。
甘棠捂着手腕说自己无事,被向敦旷硬按着交给了医师。看着医师号脉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甘棠叹了口气,问医师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只需要调理,没什么大碍。医师说二小姐的身子受过重伤,此时大抵算是千疮百孔。向敦旷脸色铁青地说道,什么叫千疮百孔,又问该如何是好。医师说除了慢慢调理,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又道即使好好调理,断了的……医师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甘棠打断,甘棠说:“有劳医师帮我开张调理的方子吧,剩下的我自己说。”
医师见向敦旷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行礼退下。
甘棠撅撅嘴:“这医师太死脑筋了,哪里就千疮百孔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向敦旷一点陪她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只是道:“阿梨,你不说的话我就把他叫回来。”
甘棠叹了口气,有些话她自己告诉向敦旷,总比向敦旷从别处听来的好。
甘棠说:“这个故事挺长的。周凛带我走之后……”
向敦旷打断她:“这些我们一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你的身体怎么了。”
“表哥你这个人,真是……”甘棠叹了口气,又笑着说:“以后得靠你养着我了。”
向敦旷握住甘棠的手,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甘棠说:“周昊废了我的修为。”
甘棠觉得自己的手被向敦旷握得生疼,她低下头,抿抿嘴说:“还,断了灵脉。”
再抬头时,甘棠正巧看见一滴泪从向敦旷的眼眶里滑出,落在她素白的衣袖上。
——*——
趁甘棠沐浴的时间,向敦旷又把医师叫回来,详细问了一遍甘棠的身体要如何调理。待至甘棠沐浴回来,原本点的菜一道也没见着,取而代之的是一碟碟素菜和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向敦旷:“医师说你现在忌荤腥,忌油腻。”
甘棠看着绿油油的一片,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于开口说道:“表哥,不给吃肉,我怎么养?”
向敦旷指了指瓦罐,道:“鸡汤。”
甘棠用汤勺舀了舀:“鸡呢?”
向敦旷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现在太晚了,吃肉不消化。”
甘棠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无奈地上桌吃饭。
其实甘棠根本不在意吃什么,她只是想闹一闹,让向敦旷别那么担心。就算向敦旷真的给她准备了山珍海味,此刻她也吃不下。
甘棠吃饭,向敦旷就坐在一旁陪着她。
向敦旷说:“明日我叫人送你回宜苏。”
“我不回。”
“阿梨,听话。”
“表哥,我真的没事。”
“医师说你需要静养。”
“他不懂。”甘棠放下筷子,揪住向敦旷的衣袖说:“表哥,我都和你说了,我的身体和常人不同,该怎么做我比医师清楚。”
“听话。”
“真的表哥,你觉得如果我的身体撑不住,素姨可能任我胡来吗?”
甘棠被周凛带走之后,向夫人便将甘棠的身世告知于向敦旷。刚刚甘棠怕向敦旷自责,便将她的身份、她身体由此而来的异于常人之处通通告知于向敦旷;又说于她而言断了灵脉是好事,这样她身体中的法力才能被开发。
向敦旷叹了口气,似乎是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但还是坚持道:“你在战场上,我不放心。”
甘棠笑:“表哥,你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在保护我吗。现在他们想要伤我,可不比伤周昊容易。”
向敦旷知道那些人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明白甘棠一族天生强过他们这些羽士太多,可他还是不放心,无论如何,这是他的妹妹,是他失而复得的妹妹,若非甘棠的身世,此刻他是不是已经失去她了?越这样想向敦旷越害怕,他的妹妹不可以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明日回宜苏。”
“表哥……”
“回去和母亲报个平安,她很担心你。”
“……好。”
向敦旷替甘棠夹了菜:“吃饭吧。”
甘棠朝向敦旷笑了笑,又拿起筷子。
向敦旷说:“等会儿你给程泽鲵去封信,你失踪以来他一直在找你。”
甘棠没有说话,很久后点了点头。
甘棠说:“表哥,我的身世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放心,我知道。”
“还有我被周昊断了灵脉的事也不要说。”只要大家不知道她被断了灵脉,甘棠就可以在众人面前使用法力,反正大多人也看不出区别。
向敦旷虽应了是,心里却觉得这事只怕瞒不住。甘棠知道他在想什么,说:“周昊断我灵脉本就是想试我身份,奈何我父亲在我身上施了法掩盖身份,他没有试出来。况且他秘密训练我族人一事本就是绝密,周氏内部知道的人都不多,试我身份这事知道的人更少,大多数人只道我是被用了刑,受了重伤而已。”
向敦旷闻言,眉头蹙得更紧:“刚刚在司空府,你为什么躲我?”
甘棠没想到向敦旷会说这个,被噎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抿抿唇,心道自己的身份已经给向家带来太多麻烦,而且未来可能会带来更多的麻烦。若非被向敦旷碰个正着,她本想在百家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复了仇,给向氏也给自己的族人,然后回到族里,自此消失在仙门。
见甘棠不作答,向敦旷也没有逼她,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阿梨,这一年,你都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