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水阔鱼沉何处问
柴桑陈氏在伐周时虽遭重创,但这几年在小宗主陈缉熙的带领下也算恢复得不错,仍居于五大世家之中。
今年的问道大会便在柴桑举办。
甘棠的身子愈发重了,虽说不再动不动就恶心干呕,但毕竟开始显怀,行动总归没那么方便。程渊原想留在空桑陪着她,却耐不住甘棠一个劲儿撒娇,终是带着甘棠一道来了柴桑。
自周乱始,甘棠便不喜在众人面前露面。
伐周时,为商讨战略,甘棠不得不出现,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在一旁站着不发一言,偶尔说一句她请战何处,却从来不愿意别人陪同接应。周乱平息之后,甘棠更是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几年稍大些的场合从未见甘棠出席,唯有三年前空桑问道,甘棠跟着向氏的队伍去了空桑,却是为了和程渊道别。
程渊知道甘棠一是怕自己的身世被他人知晓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二是她在伐周时手段毒辣,众人表面虽是敬她畏她,私下里话却讲的一个比一个难听,甘棠既不愿听阿谀奉承之言,亦不愿与此两面三刀之辈有过多接触。
程渊问甘棠为何想要去参加柴桑问道,甘棠说她要给自己找个表嫂,省得回头小葡萄都在空桑城中跑着打酱油了,他的表舅还自己一个人,惨兮兮的。
小葡萄是甘棠给肚子里那个起的乳名,因为这几个月来她一直想吃葡萄,想来只能是那个小家伙要吃,便叫他小葡萄。
程渊听到答案将手覆上甘棠的小腹,没有说话。
他知道除此以外,甘棠也想要以不同于伐周时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不为了别的,就为肚子里这个小的。毕竟众人如何说她自己,甘棠可以不在乎,但她要告诉所有人程氏三公子光风霁月,三夫人也是冰壶秋月,他二人的孩子决不允许外人随意指摘。
——*——
柴桑负责接待的管事叫陈杰越,这名字总能叫甘棠想起另一个人。
陈管事让手下带着程氏门生去到各人的住处,自己带着程澹先去到宗主居住的院落,之后又带程渊和甘棠向更深处走着,笑说:“早先听闻程三公子和夫人喜静,安排的居所便偏了些,二位要是觉得不方便,我再给您们换个院子。”
程渊先是点头示意:“有劳。”
又看向甘棠,问她的意思。
甘棠笑着看程渊,转而对陈杰越道:“多谢陈管事,安静便好,不用再换了。”
“程三夫人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陈杰越推开院子的门,道:“请进。”
院子不小,居旁载着一棵梨树,树旁还有一架秋千。
此时正值时节,朵朵白雪绽于枝端,空气中弥漫着梨花的清香。
陈杰越说:“这秋千是之前一位小小姐来的时候搭的,三公子和夫人若嫌碍事,我便叫人拆了去。”
甘棠摇摇头:“放着吧,又不是只有小小姐才能玩,我这么大的夫人也可以**秋千。”
陈杰越闻言想笑,但觉得不太礼貌,生生把笑压了下去。
程渊无奈道;“阿梨。”
甘棠捏住程渊的袖口:“放心,我很乖的,不会吓到他的。”
程渊看了看甘棠的肚子,说:“我是担心你。”
“你看着我不就行了。”甘棠俏皮地看着程渊笑。
这时陈杰越已敛了笑意:“三夫人怀着身孕的确不方便,不如我一会儿叫人来把秋千改成藤椅,这样也能安全些。”
程渊行了一礼:“有劳。”
“程三公子不必客气。”陈杰越见甘棠的手下意识去扶了扶腰,又道:“三公子和夫人到柴桑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此时应该累了,陈某就不打扰二位休息,先告辞了。”
陈杰越离开之后,甘棠便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程渊说:“凉。”
甘棠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拉着程渊在身边坐下,说:“正巧这会儿梨花开得好,晚些我给你做梨花糕吃。”
程渊将手搭上甘棠的腰,轻轻揉着:“别累着。”
甘棠失笑:“你还真把我当娇小姐养了。”
程渊说:“方才兄长叫我午膳后去找他,你自己待一会儿。”
“好。”
“别乱跑,想去哪里等我回来陪你去。”
甘棠无奈:“我又不是小孩子。”
“嗯。”有我在,你可以安心做一个小朋友。
“你还‘嗯’!”甘棠又道,“放心吧,你孩子替你看着我呢。”
程渊闻言嘴角挂上一丝浅笑,他捉住甘棠的手,连同自己的一同覆上甘棠的小腹。
甘棠身子侧着倾了倾,在程渊的嘴角落下一个吻,享受这一刻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岁月静好。
——*——
午膳后程渊陪甘棠歇了个午觉便去找程澹,程渊走后没多久陈杰越就来了。
陈杰越安排安排门生改建藤椅,自己则将目光转向甘棠,甘棠指了指石桌另一侧,说:“陈管事,坐。”
陈杰越也没推辞,真就坐到甘棠对面。
甘棠说:“多谢你。”
陈杰越看着甘棠说:“你不用和我说谢。”
陈杰越这话说得过于熟稔,倒是叫甘棠愣住,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知为什么,见陈管事第一眼,我就想起了一个人。”
“谁?”
“一个……故人。”甘棠低下头,“许是因为你二人的名字有些像。”
“周凌?”
陈杰越猜出来,甘棠倒也没惊讶,毕竟众人皆知周凌字越杰,与杰越一名实在过于相似。
甘棠说:“是。”
“我可不觉得夫人这是在夸我。”
甘棠笑:“其实他是个好人。”
“夫人这话还是不要在柴桑说的好。”
甘棠明白,当年周氏对陈氏做了太多太过分的事。
甘棠说:“陈管事不要介意,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
“我懂。”陈杰越说,“说起来,周凌当年不也是死在夫人剑下?”
甘棠但笑不语。
“陈某冒犯了。”
“陈管事哪里的话,是我不该在柴桑提周氏。”
陈杰越摇摇头:“我也不是陈氏的。”
“哦?”
“伐周时,家人都不在了。伐周结束以后,听闻陈宗主广招门士,我仗着自己有些小聪明,便来了柴桑。”
甘棠“嗯”了一声,再多的也没有说。
伐周时死的人太多了,光是她手上的人命已然不计其数。
“陈管事。”甘棠又开口道。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小厨房?”
陈杰越想了想说:“还真有。夫人有什么问题吗,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饭菜很好吃。只是我看这梨花开得正好,想做些糕点。”
“夫人想吃什么,吩咐下人去做就是,何必自己操劳。”
“阿渊他喜欢吃我做的,况且做些糕点而已,也不算操劳。”
“夫人与程三公子的感情真好。”陈杰越说,“夫人这会儿去吗?”
甘棠想程渊与程澹讲话还不知要讲到何时,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走走,便道:“好啊。”
——*——
陈杰越领着甘棠朝小厨房走去,甘棠说:“陈管事叫个门生带我就好,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招待夫人本就是陈某的职责,夫人总说劳烦又感谢的话,倒叫陈某不好意思。”
甘棠浅浅一笑,没再说话。
陈杰越心道真是羡慕程三公子,能让甘将军为他洗手作羹汤。
见甘棠的视线扫过来,陈杰越才意识到自己一时不慎,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忙行礼道歉:“陈某失言,冒犯了程三夫人,请夫人责罚。”
甘棠说:“我又不是你柴桑陈氏的人,如何能罚陈管事?”
陈杰越闻言,忙要再道歉,甘棠打断说:“没关系。”
“夫人……”
“我不在意。”
能被程渊护在身后,做些寻常人家妻子为丈夫做的事情,甘棠心甘情愿且乐在其中。
甘棠说:“陈管事可成亲了?”
“还没有。”
“我看陈管事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有打算吗?”
“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陈杰越抬起头看向甘棠说,“以前有一个喜欢的女子,可惜她死在了伐周的时候。”
甘棠垂下眼眸,道:“节哀。”
陈杰越摇摇头:“都过去很久了。”又说,“我送夫人回去吧。”
甘棠点头。
路上,陈杰越突然又开口:“其实我恨她的。”
甘棠闻言看向陈杰越:“嗯?”
“那个女子,”陈杰越说,“她杀了我全家。”
甘棠不想再问原因。
这世间的是非恩怨太多,她也曾在其中苦苦挣扎。
甘棠说:“你杀了她?”
“算是吧。”陈杰越点点头,又说,“夫人可会觉得我猫哭耗子?”
甘棠看着陈杰越,说:“伐周时我杀的人太多了,到后来甚至觉得杀人是一件像吃饭、睡觉一样必须做的事情。”甘棠笑笑,又说,“即使这样,也总有几个人,是让我流着泪杀的。”
“夫人可后悔?”陈杰越也看向甘棠。
甘棠像是看着陈杰越,又像是穿过他看见了别人。
甘棠说:“都过去了。”
陈杰越笑:“可我还是很介意。我明明那么爱她,为什么最后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甘棠也笑:“你和他是真的很像。”
“夫人说什么?”
“他若还活着,也一定恨我入骨。”
陈杰越这时明白,甘棠是想到了故人,而且只怕是那位周氏的公子。
世人皆知周氏大公子与向府二小姐交好,周氏又曾借求亲之说将甘棠囚禁在括苍,甘棠逃出后疯狂报复周氏,不计其数的周家羽士死于她手,连周凌也是被甘棠一剑穿心。
这其中的爱恨纠葛,非外人所能了解。
甘棠说:“人都死了,多思无益,陈管事何苦自扰。”
陈杰越说:“若是人没死呢?”
“我的话会选择相忘于江湖,至于陈管事想怎么办,就是陈管事自己的事了。”
陈杰越笑:“甘将军女中豪杰,的确比陈某洒脱许多。”
甘棠摇头:“往事不可追。何况于我而言,这些事早就不重要了。”
陈杰越深深地看着甘棠。
片刻后,陈杰越笑道:“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和您亲切,胡言乱语讲了这么多,还请您不要介意。”
甘棠笑着摇摇头,说:“陈管事,以后叫我程三夫人,别再叫什么将军了。”
陈杰越又要行礼道歉,甘棠制止他,道:“我只是很喜欢程三夫人这个称呼。”
——*——
陈杰和领甘棠从小厨房回到客院时,正巧碰见程渊刚从程澹那里回来。
陈杰越见此便要行礼离开,这礼刚行一半,就见甘棠突然捂住肚子,“嘶”了一声。
不等陈杰越开口问发生了何事,就见程渊已经跑过来,抱住了甘棠。
“怎么了?”
甘棠抓住程渊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感受到了吗?”
小家伙却没了反应。
程渊说:“什么?”
甘棠笑:“小葡萄不给父亲面子,想来是生气了。”
“为何生气?”
“他父亲去了那么久,把我们娘俩儿丢下,不光小葡萄生气,小葡萄的母亲也生气。”
程渊知道甘棠在逗他,还是顺着道:“那该如何补偿?”
甘棠装模作样的摸摸肚子,说:“怎么办呢小葡萄,我们要什么补偿好呢?”
程渊刚想揽甘棠回屋,就又被甘棠将手按在了肚子上。
甘棠说:“感受到了吗?”
这次程渊感受到了,很轻很轻的一下,像扇动鱼尾的锦鲤。
程渊说:“嗯。”
“他第一次动呢。”
程渊单膝跪地,将头放在甘棠的小腹上,侧耳听着。
甘棠想制止他,却见陈杰越早已没了身影,四周也没有门生,便由得程渊去了。
许久,程渊才站起身。
甘棠说:“听见什么了?”
“小葡萄说‘母亲辛苦了’。”
“是啊,好生不公平,明明日日陪着他的是我,凭什么他踹的也是我。”甘棠故作委屈地说道。
程渊闻言忙抱住甘棠:“疼吗?”
“逗你的,”甘棠笑,“他能有多大的力气。”
“若是疼了记得告诉我。”
“怎么,程三公子还打算隔着肚皮教训孩子不成?”
“嗯。”
程渊又半蹲至甘棠腹前,郑重地说:“不可以欺负母亲。”
甘棠闻言笑得更开心了:“好了,小葡萄知道了。自打有了小葡萄,鱼哥哥动不动就要说这一句,回头等孩子出来,肯定特别怕父亲。”
程渊又说:“可以欺负父亲。”
“哈哈哈,”甘棠大笑起来,“不行不行,只有母亲才能欺负父亲。”
程渊起身搂住甘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