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一 双生子和实验

说到这里，大祭司停了下来，好像是一下子说太多有些累了，又似乎是深陷在了回忆里，那应该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从岛民们的表情看来似乎也不曾听过，而大祭司本身的年龄绝不会超过七旬，但从大祭司的描述听来，他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

除此之外，双生子的故事也让寄寓听来很是熟悉，他很快想起来，那是千金子曾经讲过的见闻，他本以为那也只是个传说故事罢了，没想到竟会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当然更令他想不到的还是大祭司提到的“木氏一族”，能与木沟通的显然就是他们的族人，也让他头一次了解到原来他们族并非只在一个地方安家。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们看见的尸体，是不是就是之前埋下去的木氏族人的尸体？”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却是阿里蓝祭司，他显得很是紧张，仿佛希望能听到肯定的答案，他自小崇拜大祭司，也是抱着这个信念好不容易才成为了祭司，没想到才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如此天翻地覆，简直令人无法想象。

他问的正是在场所有人都想知道的，沉默被打破，大祭司也因而被拉出了回忆，他叹息一声，接下去道：“后来，西王国因为得到了先知的消息，再度登岛。”

那先知应该就是西王国特意安置在提提岛上监视后续的，若是提提岛上的树木再也没有预知力，那么这座岛也就毫无价值了，可神木终归是神木，就算被砍被烧，却依然能引来木氏一族的人。

但这一次，西王国却不会像之前那样莽撞，他们必须将巫师好好利用起来，就算他们无法跟巫师一样能与神木沟通从而预知到什么，至少要将这座岛控制在他们所知的范围里。

巫师第一个察觉到有陌生的船只靠岸，但在西王国武力的威胁下，为了保护一干岛民，巫师只能答应了西王国开出的条件，帮助他们从神木中获得西王国想要的各种讯息。

至此以后，西王国开始更致力于开拓西大陆周边大大小小的岛屿。有了神木的相助，他们能提前知晓各岛屿之间大概的航行天数和海域内的各种危险，更能提前掌握对方岛屿的特色和相关习俗，尤其是后者，这对西王国的军队而言是大大的便利，不过相对的，也使得岛上的人少了许多麻烦，想要与西王国这样的强国抗衡，光凭一座岛的力量又岂会足够，在这件事上，其实提提岛的巫师也花了一番功夫，若是与之硬碰硬，难免重蹈提提岛的覆辙，但这番苦心隐藏得深刻，恐怕也不会被其他岛上的人们所认可。

只可惜就这样还不足够，贪心总是没有尽头，欲望也永远是一个无底洞，无论如何，也没有满足的一日。

在西王国侵略的野心越来越膨胀时，他们又一次在某座岛上听说了神之国的故事，见识过神木的本事，他们早就认定神之国的力量是真实存在的，于是这一次便要巫师说出神之国的事来。

不知是巫师在神木身上问不到什么，又或是巫师本身不愿将此事告知西王国，在西王国提出这件事的第三天，巫师自焚而亡，留下遗言说若西王国拿提提岛的岛民们泄愤，那么便要遭到神木的报应。

西王国不料巫师如此干脆，他们又气又怒，却也因为顾忌神木的缘故不能迁怒到岛民身上。可这一来，没人能帮助他们与神木沟通，导致西王国所有的开拓计划全部中止，最后，西王国做了一个决定，因有神木的关系，他们决定将国内半数以上的先知全都送上岛，谁能研究出跟神木沟通的办法，谁才能回国。

巫师在的时候，提提岛上曾完成了三件大事：其中两件分别是在神木的指引下挖掘出了两座神奇的建筑，便是神庙和熔炉。它们保存得极为完好，出土之时根本无人知道如何运用，后来熔炉成了冶炼之所，神庙是自巫师自焚后才正式启用，神木也是那时被移植入了神庙之内。

第三件是为保护提提岛的方位和神木——这也是西王国提出的——巫师让岛民们在全岛的边缘都种上了一种植物，这是一种非常出色的自我隐蔽性的植物，能够释放出一种气味，迷惑人们的视觉，除了它们传播种子的特定时节以外，其余任何时刻都能保护提提岛在海上不被人所见。

被西王国一窝蜂送上岛的先知们终日苦苦研究，一直没有头绪，尝试了各种办法，也无力跟神木取得沟通，也是在这期间，他们决定将神木移植入神庙，想经由虔诚供奉神木的心来取得神木的认可，不过当然还是失败了。

也就在这一天，当移植神木时见到了众多骸骨，先知们听说了神木复活的事，于是其中的一名先知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很快得到了实施，那就是取岛上的双生子来做这个实验。

多年来经过不断反抗，相邻的那座岛已经不会再继续视双生子为禁忌，而且两座岛一直以来关系都非常亲密，来去自如，但随着实验默默展开，无论是提提岛还是邻岛，都发现了一件离奇的事，那就是岛上有双生子陆续失踪的情况。

话说到此，那些树根下所埋的尸体的身份已不言自明，却几乎令人发指，西王国的先知们竟然试图利用双生子之间与生俱来的心灵感应，来弥补木氏一族天生能与神木的沟通之力！

预真知本来还在给寄寓翻译大祭司的话，然而到了大祭司说到有双生子失踪的那一句时，预真知已先一步恍然大悟，难怪他总是对这三天中所发现的其中一具尸体有着莫名的怜惜，难怪他就算离开了提提岛也能有所感应，大祭司所吐露的事实令他醍醐灌顶般直凉到了心里。

他整个人气得发抖，耳边“嗡嗡”作响，后面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咬着牙关死死盯着大祭司，脑中乱成一团，翻来覆去地想，却就是想不起来他小的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只以为自己真的有什么祭司血统。

寄寓就在预真知身边，听他忽然讲不出话来就发现了他的异状，连忙抓住预真知的手，但那双手互相绞得紧紧的，指节发白，寄寓怎么用力也掰不开，他也不敢继续用力，就怕一个不小心伤到预真知。

岛民们也从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然如此残酷，大祭司曾经的和蔼面容此刻想起来已成了道貌岸然，连带他们此刻看着大祭司的眼神也变得厌恶起来。

大祭司垂着眼，强迫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他都不用看，就已经能感受到周遭急升的愤怒情绪。但事到如今，他也不愿再有所隐瞒，他很清楚自己一直以来受到岛民们的爱戴其实全经由欺骗所累积，一旦真相大白，这一切也将不复存在，然而同时他又觉得轻松许多，那些爱戴犹如重担，连同所有的负罪感，如今他总算可以卸下来。

“罪已经犯下，我无话可说，等我将一切都说出来，便任由你们处置。”大祭司这样说着，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了预真知，他对上了预真知那双无比痛苦的眼眸，他知道这样的痛楚从何而来，可是面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他的声音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我犯下的罪，恐怕这辈子也难以偿还得清，我自然也没有脸求你们的原谅，但其他祭司们是无辜的，他们皆是被我所迫，我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来龙去脉，他们跟你们一样都被我瞒在鼓里。”

预真知按捺下心中翻来覆去的冲动，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来让眼前这个人偿还，让自己平复心情，是打一顿，还是索性杀了他偿命？并非是因为他养大了自己所以下不了手，也不是不能以牙还牙，只是因为他做不到，因为他跟大祭司不是同一种人，跟大祭司身后的祭司们也不是同一种人，于是他只能深吸一口气，勉强控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冷冷地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说下去。”

大祭司无法再与他直视，他并非无情的人，否则也不会选择留下来，预真知此时眼神中的痛楚也刺痛了他，于是他又低下头，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的事其实并不顺利，一来双生子的心灵感应并不稳定，有些根本不存在什么心灵感应，二来先知们内部起了内讧，有一小部分不愿意再将实验进行下去，结果害怕实验被曝光的另一批先知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人灭了口，这之后实验就一直延续至今，因为一直没有成功，被派出去的人从来没有人回来过，这次是第一次迎回了预真知。在第一个预真知被派出岛去的时候，那些先知们也被西王国全部接了回去，只留下了他和父亲两人，这一留就是五十年，当年他才二十五岁，而实际算起来，距离先知们被送上岛其实也有五十年之久。

“实验从我祖父那一辈开始，但他不愿留在提提岛上，所以在西王国终于将先知们接回去的那一年，是由我父亲带着祖父的骨灰回去的。不久后父亲重新回到提提岛上，他离世后由我继承了他在提提岛上的任务，我跟他一样培养预真知，目的是为了寻找拥有木氏一族血脉的人，也就是神之子。因为多年来我们已经很清楚，无论如何进行实验，最终能跟神木沟通无碍的，仍是只有木氏一族的后人，而再怎么埋下双生子的其中一人，也无法做到与曾经的巫师那样，从神木身上获取更多的秘密。”

“又或许是神木早已看破了这一切，不愿透露更多的秘密，让你们再害死更多的人。”当大祭司将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后，千金子淡淡地道。

大祭司闻言深深叹一口气道：“没遇到真正的神之子之前，我并不认为是如此，可现在总算明白了，也许神木也一直等着这一天，他希望能够借由神之子的帮助，来终止这里所有的罪恶。”

“西王国一错再错，逼得神木自毁而亡，就跟当年巫师自焚一样，不过恐怕也只有如此，西王国的人才不会再一次侵害这座岛。”千金子又道。

大祭司无言以对。他助纣为虐，并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

千金子和大祭司的对话经由荷赛翻译给众岛民，岛民们听后，有人忍不住担忧地问道：“神木既亡，那我们今后该怎么办呢？”植物无法生长的岛，人类自然也无法生存。

“大家不要担心。”寄寓站出来道，同时他取出一个布包，将布包中的东西摊开给岛民们看，那是密密麻麻的树种，都是这三天中他到处搜集来的：“神木为我们留下了这些种子，它们没有预知力，只是普通的树种，但是，若是大家能够好好地照料它们，它们一样能够成长为参天大树。”

这话出自神之子的口中，足够令人信服。想到神木本无罪，罪由人起，却要由神木来承担，若是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与神木保持安全距离，不要让它为人所知，以免被迫承受过多的罪孽。

一时间众人皆不再言语。所谓绝望和悲伤，除了那些被埋下的人心怀的怨恨，恐怕还包括了神木自身对于人类的失望，提提岛为此两次沦陷，神木的存在明明是人们衷心所求，却又因不被容于人类而甘愿自毁，发生这样的事，又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由此想来，人，便是毁灭的根源，自作，而自受。

那么其中无辜的人们呢？

或许身为人，就已经不再无辜。

即为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