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 真正的过往

这是来自神木的指示，然而却充满了阴影，仿佛踏上去就能见证神木的死亡，以至于所有人的脚步都有些迟疑。

寄寓见状，绕过人群，第一个走了出去。

神之子带了头，岛民们尽管垂头丧气，却也只能跟随其后。

出了神庙的大门，只觉得提提岛万物沉寂，上午的热闹和欢庆气氛一扫而空，神木的悲伤和绝望却已经渗透到了每一寸土地，透过所有的植物蔓延在了整座岛的上空。

没有人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之间神木就悲伤和绝望了，以至于整座岛都能感觉得到，如此真实的情绪，尽管突兀，却没有半点欺骗性，根本无从怀疑。

众人沉默又沉重地挪动脚步，出了神庙大门后自动排成长队，跟随神之子往日域的高地方向缓缓移动。

阳光下，那队伍却显得有气无力，拉锯似的不愿行进，速度显得慢极了，一看就是不愿面对现实。

没有人催促，但只要一步一步往前，总是会到达目的地。

寄寓的目的地在能够俯瞰金宝石花的那一段高地之上，此刻那片花田上的金宝石花依然开得花团锦簇，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明亮无比，可就算如此，一股悲凉的气息萦绕不去，仿佛此刻极尽的灿烂，是因为它们即将迎来灭亡。

岛民们跟在他身后陆陆续续占满了空余的位置，当所有人都到齐了之后，寄寓忽地出了声：

“就是这里，你们仔细看清楚，这里的一切，就是神木一直在承受的悲伤和痛苦。”

他的话音才一落下，整片金宝石花田就开始衰败，速度快得令人错愕，也再没有人怀疑这是神木之意，除了神木，又有谁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能掌握如此大的一片花田的生杀大权呢？

“神木息怒！”

“神木请息怒啊！”

一时间，岛民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出声，甚至朝着花田跪拜起来，虔诚地哀求。

但是这终究阻止不了花田的凋零。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哀求声停了下来。

那是在花朵凋零、干枯、掉落之后，露出了底下干枯得仿佛烧焦的土地，这些土地不断干裂，最后整个裂开，便传来了那一声轰然巨响。

这响声震得众人心头发慌，当他们看清楚眼前那巨大裂痕深处的情形后，更是震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断裂之处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分明是神木庞大根系的一角，但不仅如此，那根系的最底部，赫然还有一个人！

众人都忍不住擦擦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无论怎么擦，无论怎么仔细看，那最底部的的确确有一个人。

那人被根系的茎须死死缠绕，模样跟尸体无异，却不知为何并没有腐烂，只是衣物已腐朽不堪，这才使得惨白的肌肤清清楚楚得暴露了出来。

寄寓也是这时才明白过来，神木之所以要自我毁灭的用意。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被埋在神木的底下？”

岛民们心头充满了疑问，他们从不知道神木底下埋着人，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被埋进去，是犯了错，还是为了祭神？

“这些问题，不如问问你们的大祭司？”寄寓自己也险些被埋在里面，要不是有小柚帮忙，恐怕多年后他也会是如此模样。

众人纷纷寻找大祭司的身影，最后在高地的边缘发现了他，那里因为裂痕的缘故早成了悬崖，可大祭司面色惨白，一脸恍惚地站在崖边，就在被人们发现的那一刻，他忽地纵身跳了下去。

众人不禁一声惊呼，然而下一刻，却发现大祭司并未掉下悬崖，而是被什么东西个凭空托了起来，再仔细一看，却正是神木粗壮又可靠的根须，那些根须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将大祭司是稳稳当当托回了原地。

然后，所有人都仿佛听见了一声悠长又遥远的叹息，随即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崩塌，所有的绿色都变成了枯黄，所有的果实都落入了尘埃，生机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急速流失，万物都重归大地，死亡的气息遍地笼罩，最后，是神庙和熔炉轰然倒塌的声音，它们的碎片深陷在裂开的大地之中，连同神木一起，皆被万千尘埃所掩埋。

奇异的，众人所站的高地却毫发无伤，甚至连屋群都没有被损毁分毫，这显然是受到了神木的保护，在眼睁睁看着神木毫不犹豫步向死亡却仍是保护了他们的时候，岛民们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纷纷呜咽出声。

那一日，夕阳烧红了天边，提提岛仿佛陷落在火光之中，让见过的人再也无法忘怀。也是这样一幕，应证了神木的预言。寄寓现在才知道，他那时见到的根本就不是过去，而是即将要发生的未来，却仍然无力阻止。

大祭司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都不止。无形中仿佛有什么重得不能再重的东西将他的双肩压垮了，他的双眼似是蒙上了一层灰，他垂着眼，头也一直不曾抬起来，好像有千斤重一样。

这已是提提岛失去神木后的第三日，人们总算缓过一口气来，神木虽死，岛上的所有除了植物以外的生命都还活着，生活还要继续，但一切也已天翻地覆，什么都要重新开始。

虽然意识到了这个现实，可是仍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尽管知道生活必须继续下去，活着的人还得想办法尽力活下去，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好像一段长阶走到了中途，前路漫长，看不见终点，突然想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坚定往前的信心，却发现那段路被浓雾掩盖，隐约间又露出奇怪的面貌，令人不敢深究，心中却止不住冒出疑惑来：万一那脚下曾经的阶梯不是阶梯，而是更可怕的东西呢？

——例如人的尸体。

于是就再也无法往前迈出哪怕一小步。

三天内，他们看见了不止一具被神木的根须缠绕的尸体。

在金宝石花的地底下，水稻田的地底下，果园的地底下，更多的是星域的地底下……已有几十具之多。

大祭司一直保持缄默，直到过了整整三天，他让人叫来了所有岛民，看来是准备说出真相。

提提岛只要有植物的地方都有程度不一的塌陷，于是人们会聚在日域那片较大的屋群的空地上，这片空地被神木保护得很周到，连一棵树都不曾倒在这上面。

大祭司此时背靠在已经枯死的一棵树前，盘腿坐着，只是他的脊背仿佛再也挺不直，微微弯曲的模样，跟曾经端坐在神木前的大祭司判若两人。

他沉默了好久，岛民们也不催促，不知是在害怕真相的到来还是别的什么，也跟着一并沉默着。

这几日寄寓一直在挖掘还存活的树种，但不曾有收获，现在，他被预真知找来，连同千金子和海梦舟一起，都坐在最前排，等着大祭司出声。

十二位祭司们也坐得极为靠前，他们之中，除了阿里蓝祭司之外，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尽管整座岛的人脸色都不佳，但祭司们的神情中更多的是难以承受和无法言说的自责，甚至有着对大祭司的怨懑。

“咳……”终于，三天不曾吭声的人，在低咳一声之后，总算说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话：“你们一定很想知道这座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把我所知道的一切，我都会说出来，再也不做任何隐瞒。”他的嗓音沙哑，只能努力说得更大声一点，却只让他的声音显得更为破碎。

大祭司用的是提提岛上的语言，荷赛和预真知一人一边，分别给寄寓三人低声翻译。

又沉默了片刻，大祭司终于开始从头讲起：

“这座岛上原本生活着一个古老的部落，他们是能与树木沟通的智者，他们的祖先能够追溯到绿雾国，他们正是绿雾国的后人，我们将他们称为‘木氏一族’。”

这便是这座岛上所谓的祭司血脉的开端，在大祭司沙哑的声音里，将这段始末原原本本地道出：

西王国建成伊始，就组成了一支先知的队伍。

所谓先知，是因为他们博学多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们比寻常人懂得更多的知识，并且不断利用他们所掌握的知识发掘更多的奥秘，尤其针对各种神迹和神秘的现象。随着各种相关情报的累积，他们认为在古老的从前，大地是连在一起的，而且是由神一族统治着这片大地。

有太多岛屿上都留有曾经神降临过的痕迹和传说，例如岩石壁画，在不同的岛屿上，却有相似的壁画，尤其那些壁画的位置非人所能及，有些更是大得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又如用巨大石料堆筑的遗迹，那些石料每一块都不可能被撼动，但它们却被堆筑到难以想象的高度；再如水下的废墟，那俨然是曾经的陆地，如今却沉没至了海底……等等的谜题令先知们如痴如醉，甚至有许多先知毕生目标就是为破解这些谜题，他们被西王国聚集起来，在西王国的全力支持下做各种研究，与此同时，他们也为西王国效力，无论发现的任何知识或是力量，最终都归为西王国所有。

显而易见，西王国追求的正是自身的强大，拥有更多，得到更多，获取更多，掌握更多，他们就能更为强大，尤其当先知们一致认定神一族有着操纵天地生死的力量以后，西王国更是汲汲营营，无论这些力量能否被后人使用，可是对于西王国来说，他们必须成为第一个发现它们的国家，又或许那些并非力量而是宝藏，那也绝不能被他人所占据。

而在这座提提岛上，就有先知们急于破解的谜题：那便是能预知未来的神木。这是因一开始，先知们以为神木拥有预知力，等他们占领了提提岛后才知晓，原来预知力并非人人能获取，必须由继承那个古老的部落的血脉的人，才拥有获取的力量。

可谁又愿意为敌人服务呢？岛上的人宁死不屈，西王国的军队一怒之下，将所有的树木全部焚毁，一棵也不让它留下。这之后，西王国的军队和先知全部撤离了提提岛，不过由于占领了该岛，大约在半年后，西王国就送来了一批人，令他们留在这座岛上。

留下的人中仅有一名先知，他很快发现当他们将木氏族人的尸体埋下去之后，那棵本来以为已经被烧死的神木居然又活了过来，这个发现令先知无比动容，他努力跟西王国的人取得联系，告知这件事。

神木复活生长，令这座岛重现生机，更让人觉得惊奇的是岛上还迎来了意想不到的人，正是先知想找的拥有木氏血统的后人。

来人自称巫师，他从神木上了解了提提岛灭亡的始末，以及它重新复苏的原因，便开始着手重建这座岛。他甚至揭穿了首批被西王国送上岛的那些人的身份，包括那名唯一的先知。原来他们都是被西王国放逐的子民，他们将这些人留在提提岛上自生自灭。

谁都想要活下来，就算来到了如此荒芜的岛上，只要不是一心求死的人，每一个人都不会心甘情愿坐着等死，于是巫师成了他们的救星，令他们有了新的希望。

要恢复提提岛的生机，除了要重新令树木生长之外，更多的是人。被放逐到提提岛上的那些人全是男人，没有女人，这就意味着无法繁衍，人是第一生产力，于是巫师出船一路往西行，因为神木告诉他只要往西，就能找到他想寻求的事物。

很快巫师找到了一座有着奇怪习俗的岛，那座岛上女性特别容易诞下双生子，但那座岛不允许有双生子的出世，觉得那是禁忌，于是凡有女性诞下双生子，其中一个孩子就要被丢进海里祭神。巫师得知这一情况，想到一个办法，劝说怀孕的母亲往东行，说那座岛可以收留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们，如果不愿留下来，也可以留下其中一个孩子，总比丢进海里要好。

不久后，陆续有怀孕的母亲偷偷去到提提岛，将其中一个孩子留在提提岛上，有的因为舍不得孩子索性不回去了，跟自己的孩子们一起在提提岛上生活。

后来有很长时间邻岛没有再来过一个人，巫师说那是因为母亲出逃一事被那座岛上的人发现而进行了强行的阻止所致，不过巫师也说强行阻止的效果不大，甚至会引起反弹。果然不久以后，大批的人逃离那座岛，投奔了提提岛，不仅有女人们，更有男人们。至此以后，提提岛上人丁兴旺，重建提提岛的速度加快了不少。